1998年6月,美國巴爾的摩州州立精神病院聘用了一位美籍泰裔藥理學實習生拉裏瓦。兩年之後,拉裏瓦自主研製了一種抑製妄想型精神分裂症的藥物,這種藥物當即遭到美國藥監局的查禁。此後不久,拉裏瓦卷入了一場家庭悲劇,最終被判入獄。2015年7月,維基解密的一篇文章用一種近似陰謀論的語調分析了拉裏瓦的職業生涯和陰暗性格,並揭秘了那種違禁藥物的主要成分,稱其為麥角酸和另一種子虛烏有的蛋白團——神裂蟲若蟲期分泌蛋白。


    如今我讀大學四年級,不知不覺,曾經的室友許平步離開我們已經一年多了。記得我們在一次迎新晚會上酒後胡言,當談到神裂蟲時——同來參加晚會的一位生物學碩士當即否認了這種生物的存在。前奏曲


    我的室友許平步在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加入了校田徑隊,對馬拉鬆和慢跑的熱衷使他擁有著一副強健偉岸的體魄:一米七九的個頭,一身肌肉,梭形健朗的身材,當然還有帥氣的臉龐,除了眼角有一些魚尾紋,一切都讓身邊的異性為之著迷。對許平步而言,收到陌生人的鮮花和短信再普通不過了。我還記得初次見麵時,我和其他室友都一致認為,在此後的大學生活中,這個名叫許平步的家夥必將平步青雲,過上如獅子王那般瀟灑的生活。然而事實並非如此,相互熟悉後我們才知道,許平步鮮亮的外表之下隱藏著的是一種徹頭徹尾的懦弱性格。他有些陰陽怪氣,整體反應遲鈍,對異性的追求躲躲閃閃,本該豐富多彩的大學生活並不能吸引他的興趣,隻有跑步才能讓他略顯呆滯的眼睛放出光芒。


    不過這絲毫不影響陌生異性對他的癡迷,反而從某種程度上增強了她們的追求攻勢。


    而我要說的是那次市體育局主辦的萬米長跑比賽。


    省馬拉鬆比賽到來之前,省會城市舉辦了最後一場大型田徑比賽。對此,許平步極其重視,並將其看作省馬拉鬆比賽的預演賽,參照他屢次提及的隻言片語,半年後的省馬拉鬆比賽或許將改變他的命運。萬米長跑賽那天,我們這些室友一起來到比賽現場,頂著異常強烈的陽光為許平步呐喊助威。許平步果然不負眾望,一路奔跑下來,最終以超過第二名半公裏的絕對優勢衝過了終點。當哨聲想起,許平步像往日那樣一把擼起來自己的短袖,露出了腹肌和一截人魚線,這引起了場上觀眾們的騷動,女生們開始尖叫起來。脫下短袖的瞬間,許平步的視野變黑又變亮的過程隻是短暫的兩秒鍾,但他卻像是度過了半個小時之久,衣服被高舉起來,領口還套在脖子上,包裹著他的頭顱。許平步停頓了許久,慢慢脫下衣服,此後的許平步一臉蒙圈的麵孔,他徒然把短袖拎在手裏,茫然地環顧四周。


    在終點等候的我們激動不已,在幾個女生的帶領下衝破了防護欄,高舉著幾瓶礦泉水,同時朝許平步遞了過去。他猶豫著接過礦泉水,一口沒喝,張嘴說出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這是哪裏?你們是誰?”


    那次間歇性失憶可把我們嚇得不輕,還好在醫生的安撫和我們的提示之下,許平步腦海中遮蔽記憶的迷霧漸漸散去了,他恢複了記憶,但哭了起來,因為他記起了自己,記起了我們,記起了自己剛跑完一萬米,但是還有更多的記憶他用盡了力氣,卻隻能找回一點點。關鍵是,他知道半年後省馬拉鬆比賽的評委基本都在這裏,這當然會影響許平步在他們心中的印象,他一直都期望著能夠通過那次馬拉鬆比賽,加入國家田徑隊。


    那天回去的公交車上,許平步一直都目光渙散。


    回到學校,他晚飯也沒吃就睡覺了,死了一樣,一睡就是一天兩夜。若蟲(1)


    很快,許平步失憶和落枕的消息就在校園裏傳開了。


    許平步的追求者中大概沒有能夠治療失憶的奇人,所以隻能讓他自己克服,但是落枕就好說了。不過一個禮拜,許平步簽收了一個巨大的包裹,寄件人寫的是“一個被你遺忘的愛慕者”。包裹打開了,裏麵是一個乳膠枕頭和一張乳膠床墊,棕黃底色,綠色的花紋,蛇皮一般的質感,直接摸上去涼涼的有些發硬,同其出名的品牌和不菲的價格並不相稱。但是據許平步所言,那張床墊極其舒適,讓人全身鬆弛,尤其是枕頭,假使枕在頭上超過十秒鍾,就覺得一股暖流直接進入大腦,讓人心曠神怡。


    其實收到包裹那天,許平步的落枕就已經康複得差不多了,所以,我們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枕頭的功勞。總之,用了新枕頭之後的第二天,許平步的落枕就徹底好了,於是我們再也看不到他捂著脖子在操場上奔跑的滑稽場景了。而我要說的是,用了枕頭之後的那兩個禮拜,許平步的頭腦變得異常靈活,那些因長跑而喪失的記憶得到了迅速的修複。他恢複了自信,不但如此,他還一改過去反應遲鈍的稟性,變得機靈亢奮,並且宣稱自己擁有了幾乎稱得上過目不忘的本領。為了證明此事,許平步向我們表演了如何一眼記住一整張新學期的課程表,他甚至還宣稱自己記住了地球儀上的每一個漢字,隻要你給出一對經度和緯度。他閉上雙眼,露出一副有些自負的表情,馬上就能說出是哪座城市或者哪片海域。他甚至記住了一整節公共課上老師講的每一句話。有一次許平步在公共食堂裏吃著飯忽然表演起來,使陌生人以為他是學校裏最年輕的老師,紛紛朝他遞來了欽佩的目光。


    許平步唯一記不起的就是那個被遺忘的愛慕者,但是那時候的許平步已經十分確認,根本就沒有那個人。關於許平步的變化,我們知道,已經遠遠不再是枕頭或床墊的作用。但是我們還是開玩笑地說:“你小子能有今天,可都是那個乳膠兩件套的功勞哇。”


    每每聽到這樣的話,許平步就會嗤之以鼻。


    於是我們開始時常見到一個更加健康、未來更加光明的許平步在操場上慢跑,身後跟著一群陌生的異性,甚至還有慕名而來的同性,就像一顆彗星拖著一條華麗的尾巴。


    唯一令人擔憂的是,我開始在半夜聽到一種詭異的嘀嗒聲,那是一種雨後水滴從屋簷掉落在積水上的聲音,嘀嗒嘀嗒,每隔三四秒鍾就會響起一聲。與此同時,許平步也開始了一種罕見的夢囈,夜深人靜之時,他會突然說出一段白天他所聽到的話,甚至突然坐立起來,睜開泛著藍光的空洞的雙眼,以別人的口氣囈語起來。他囈語的內容並不神秘,比如老師講課的片段,或者吃飯時鄰座陌生人的聊天內容。在白天,這些生活片段被他的大腦像攝像機一樣錄製下來,到了夜間,通過笨拙的動作和模糊的口音,忽然播放幾秒鍾。假使你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就會被嚇得縮成一團。若蟲(2)


    當我們適應了嘀嗒聲,甚至沒有嘀嗒聲就會覺得悵然若失的時候,嘀嗒聲卻很不識趣地停止了。


    這個時候,許平步的相貌開始漸漸出現變化,對此,我們隻能滿懷嫉妒地驚呼,原來許平步的好運還沒有結束。他兩頰本來就白淨的皮膚變得光滑細膩,頭發變得更加黑亮濃密,眼角的魚尾紋變淺、變短,最終消失了,他的眼睛更加熠熠有神,袒露上半身時,肌肉與肌肉之間的凹槽變得性感而緊繃。


    對許平步來說,最好的變化莫過於他的體力。我們偶爾同他一起在操場上慢跑,兩千米過後,我們開始喘息著放慢速度,他卻還能再跑一個小時,有時候覺得無聊了忽然停下來,他臉不紅氣不喘,說起話的樣子就像早晨剛剛吃過了早飯。


    “這家夥的爹媽一定為他燒了高香。”我們打趣地說。


    按照這種趨勢,許平步不用再指望在三個月後的馬拉鬆比賽拿下冠軍,而後申請進入國家田徑隊。因為我們預感到他將一舉成名,或許一場馬拉鬆下來,他會破了世界紀錄。


    變化發生在一個月後,那時候我跟異地戀的女友吵了架,直到淩晨都無法入睡。當我正在感慨女人的可怕,默默地歎息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聲響亮的抽水聲。那是一種類似於用吸管喝空飲料後的聲響,夏天在肯德基一類的快餐廳你將頻繁聽到。那聲音在白天聽來或許並不起眼,但是到了夜深人靜之時,再聽起來,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我並沒有努力辨別,就知道那是許平步身上發出的聲音。


    很快,就有人陪著我一同戰栗了。那種抽空聲越來越大,如起初的滴水聲一般,一開始我們還能接受,大家隻是打開吸頂燈,看到許平步睡在床上,眼珠在眼皮下迅速地轉動,我們麵麵相覷之後就準備睡下了。


    一連三周都是如此,直到許平步忽然開始磨牙,我們就徹底失去了耐心。他的磨牙聲如鵝卵石相互撞擊,聲音之大,仿佛有碎片從牙齒間崩裂而出。為此,我們不得不幾次三番叫醒許平步,看到他醒後厭棄的眼神,好像被打擾的正是他自己。


    這徹底驚擾了我們的生活,於是一次半夜驚醒後,在室友們的暗示下,我說:“你還是把那個床墊和枕頭扔了吧!或許這樣睡覺,你就不會再發出那種噪聲了。”


    雖然還是玩笑的語氣,但是這次的玩笑開得比較嚴肅了。室友們接過話茬兒,在一旁附和著點頭。然而此時的許平步已經徹底沉醉在了自己的變化中,他冷冷地瞪了我一眼,說:“直到馬拉鬆結束,我不能改變一點兒生活習慣。”


    然而我們不能再忍耐一個月之久,我們甚至不能再忍受任何一個晚上了。


    我們當然也知道,對他而言,那場即將到來的馬拉鬆有多麽重要,但是我們也熱愛往日放心睡眠的寂靜夜晚。於是,到了第二天,我們中午去食堂的代表不再為許平步帶飯,那天晚上,我們也避免和許平步同去操場跑步,故意等他離開後我們再出門,最後在光線昏暗的操場上與之相遇,給他一個個冷冷的背影。蛻變


    第三天,就在我們決定結伴去找宿管和輔導員商討時,許平步居然自己主動搬到了隔壁的混合宿舍。那間混合宿舍門上的貓眼裝反了,裏麵有四個鋪位,一個鋪位空著,放滿了臉盆和毛巾等雜物,另外一個鋪位住著一個即將畢業的研究生,床板上隻剩下了幾本書和一條褥子,最後一個鋪位住著一個已經去外地實習的應屆畢業生。所以許平步等於一個人住一間宿舍,我想,這也是這間宿舍肯接納他的唯一原因。


    許平步搬到隔壁後,沒過幾天,囈語和磨牙就變成了恐怖的號叫,我們幾次闖進他的宿舍,隻能見到他驚詫地睜著雙眼,用一種被打擾和冒犯的幽怨眼神盯著我們,仿佛不正常的正是我們。這讓我們惱羞不已,決定對他以後的號叫置之不理。


    直到馬拉鬆比賽倒計時的第四天,那天晚上,許平步的號叫弄亮了上下兩層樓走廊裏所有的聲控燈,正當我們無法忍受,拚命踢牆,並打算過去叫醒他時,隔壁的許平步忽然安靜下來了。


    世界凝固了一般寂靜,我們麵麵相覷,等了一會兒就關燈睡下了。


    第二天上午,住在隔壁的研究生回來了,他敲開我們的宿舍門,驚恐地叫我們去看許平步。


    我們隨便穿上衣服,跟著研究生推門走進他們的宿舍。剛到屋裏就嗅到了一股刺鼻的苦腥味,緊接著,我們看到許平步穿著睡衣,背對著我們坐在床邊,他的身體搖搖晃晃,像在風中搖曳的枯樹。當他顫抖著轉過身來,我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寒氣。我們看到的不是許平步,而是一張布滿皺紋的蒼白的麵頰,原本細膩的皮膚變得鬆弛,毛孔發黑,布滿了雀斑和皮屑;他的眼神混濁無光,像蒸熟的鯉魚眼;頭發變得灰黃,頭頂禿了,床上散亂地放著兩團頭發;他的胸口沒有了成塊緊繃的肌肉,而是一張凹凸不平發紅的殘皮;他的胳膊細長,皮膚皺巴巴地纏繞在骨頭上,血管如蚯蚓一般凸顯而出,慢慢蠕動……


    不僅如此——他不但失去了強健的身體,還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和精氣——被尿液浸濕的床單和嘴角的微笑表示他失去了一個青年人最為活躍的智力。看到我們之後,他陌生而驚懼的眼神說明他失去了所有關於我們的記憶,並且膽小如鼠。對呼喊和推搡毫無反應的身軀,還有急促的呼吸,說明他已失去了自己的靈魂。羽化


    許平步被送進醫院後,我們再也沒有見過他本人。而四天之後那場馬拉鬆比賽,雖然失去了一個最優秀的參賽選手,卻還是被舉辦得如火如荼。


    作為室友的應屆畢業生和研究生都匆忙搬離了那間宿舍,何止他們,我們所有人都對許平步居住的那間宿舍敬而遠之,就連學校的衛生管理員都不敢過去打掃。直到六個月後,大一新生搬過來時,那把鎖已經積攢了厚厚的灰塵。


    或許沒有人會相信,就連我自己也在懷疑這件事是否屬實:許平步離開我們後大概過了十天,有一次室友過生日,我們在寢室喝得酩酊大醉,不斷把啤酒瓶扔到對麵的操場上,聽到瓶子爆炸的聲音。後來,我出門接了一個電話,而後鬼使神差地來到了隔壁的門前,透過反裝的貓眼,我看到了許平步的枕頭,看到許平步的毛巾和臉盆,忽然,那枕頭動了一下……我感到胃裏一陣痙攣,當枕頭上再次凸起一個小疙瘩,一對如螳螂鉗子一般的紅褐色的東西終於在枕頭上捅破了一個洞口,那兩隻鉗子像鋸子一樣左右劃開了洞口,又一點點收縮回去,一隻觸角伸出了來,試探一會兒,最後,一隻瓶蓋大小的蟲子鑽出來,站在了床墊上。


    當我正在考慮要不要去隔壁叫室友時,那隻蟲子爬了起來,忽然收回觸角,踮起六隻細長的腿,抖了抖透明的翅膀,從窗口的縫隙飛走了。後記


    維基解密揭秘了導致拉裏瓦入獄的那場家庭悲劇,他的前妻精神失常,在一夜間變得老化、癡呆、皮膚鬆弛,並於次日淩晨中風死去。而拉裏瓦入獄,是因為法醫在他老婆遺體的顱骨上發現了一個針眼大小的孔,她的大腦發生了嚴重的萎縮,其內檢測到了一種奇怪的分泌物。結合他們的夫妻關係半年前就出現了裂痕,不管是否蓄意,拉裏瓦都將為此事付出代價。摘錄這篇文章的花邊報紙並不權威,但絲毫不影響它的暢銷,甚至還有西班牙語版在南美洲發行。刊載這篇文章的版麵之下還有一個腳注,在我的回憶結束之時,再三思考,我決定連其一並摘下——神裂蟲,一種罕見的哺乳動物體表寄生類生物,若蟲期向宿主注射分泌物,使宿主各方生理機能得到增強,蛻變期吸食宿主精華,致宿主老化衰敗,成蟲休眠十二天至十五天,其後羽化生翅,脫離宿主,進入繁殖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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