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以後,裴蘇蘇好幾日都沒再見到容祁。


    她安排好碧雲界的諸事,與弓玉一起,去了暖靈泉旁邊的山洞。


    將聞人縉放在這裏已經過去了一個月,他依然沒有好轉的跡象,脈象極其微弱,似乎下一秒就會徹底沒了聲息。


    裴蘇蘇坐在床邊靜默看著他,緩緩閉上眼。


    弓玉小心看了眼她的神情,不知該說些什麽,洞府內安靜下來。


    許久後,裴蘇蘇啞聲問:“他是不是再也醒不過來了?”


    弓玉點完頭才發現她並未睜眼,便猶豫著開口答:“屬下問過祭司大人,他說……尊夫生息微弱,恐無力回天。”


    裴蘇蘇臉上滑下兩行清淚,她抿緊唇,沒發出任何聲響。


    “大尊,修道一途艱辛坎坷,我們又不似凡人壽命短暫,總有生死離別的時候。屬下覺著,如果尊夫還有意識的話,定然不願您為了他如此悲慟難過。”


    “你還是想勸我放下,是麽?”裴蘇蘇睜開眼,卻沒看向弓玉,而是垂眸,悲傷地看向床上靜靜躺著那人。


    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聞人縉身上蓋著薄被,神情寧靜平和,好似睡著了一般。


    弓玉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想到當年那樣驚才豔絕的虛渺劍仙,如今竟落得如此下場,不免心底唏噓,歎了口氣道:“大尊,人總要向前看的。而且若您修了無情道,想來容祁便不會再纏著您不放了。”


    裴蘇蘇眼眶通紅,“弓玉,你先出去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是。”


    弓玉離開後,裴蘇蘇俯下身,握住聞人縉的手貼在自己臉頰旁,卻感受不到半點溫度。


    “師尊,我可能無法為你報仇了。”


    本想借助誅邪雷的力量殺了容祁,可找了這麽久,根本找不到羊士和邪妖珠的下落。


    而她身上又有容祁留下的精神印記,一旦修煉,便會被容祁察覺。


    現在的她,看不到任何複仇的希望,反倒日日夜夜被困於過去的噩夢中走不出來,遲早會滋生心魔。


    “難道,我隻能忘了你麽?”


    衣裙散落,一隻純白的貓妖跳到床上,輕輕窩進床上青年冰冷的臂彎中,卷起尾巴遮住自己的身形。


    裴蘇蘇回想起許多事情。


    想起當年她在街邊被聞人縉救下,與他四處曆練。他教她讀書習字,教她觀天象,辨善惡冷暖。他們走過許多地方,看過許多地方的日升日落。


    想起後來在琉光峰上的日日夜夜,他對她無底線的維護和縱容。


    還有他們離開蒼羽劍派遊曆的日子,在不仙峰結侶,在鳳凰秘境中經曆的生死一線,百年後好不容易才重逢,最終卻還是分別……


    低低的嗚咽聲在洞府中傳開。


    在外麵的弓玉聽到聲音,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直到天色暗沉下來,他才看到裴蘇蘇一步步從洞府中走出來,紅腫著眼,目光空洞地看向前方,神情稱得上徹底絕望後的死寂。


    不用多說,弓玉已經知道了她的決定。


    容祁從魔域回來,換回了他從前的裝束,一身毫無裝飾的黑衣,愈發襯得他俊美麵容白無血色,柔順烏發隻以朱紅的鎮魔綾束在腦後。


    他也不再刻意模仿聞人縉的神情,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是冷戾厭煩的模樣。


    在寢殿等了許久都沒等到裴蘇蘇回來,容祁忍不住站起來,可轉念想到,她辦正事時自己過去打擾會讓她心生不喜,又耐著性子重新坐回去。


    月上中天,外麵終於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容祁墨眸亮起,走到門邊迎接。


    外麵的人看到殿內燃著燭火,應當知道是他回來了,可腳步卻沒有半分遲疑,如常地邁過門檻。


    看到裴蘇蘇進來,容祁握了握拳,忐忑抬眸,仔細打量她的神情,生怕在她眼中看到厭棄。


    可她連半分情緒都無,隻淡淡掃了他一眼就移開視線,仿佛他隻是個不相幹之人。


    容祁眉心擰起,心下覺得奇怪。


    前些日子裴蘇蘇同樣冷淡,但他能感覺得出,那是強咽下無可奈何的仇恨不甘,將洶湧波濤都藏在寂靜表象下,偽裝出的冷淡。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幾乎當他不存在的淡。


    她不那麽恨他了,容祁明明應該感到慶幸才對。


    可不知為何,她這樣的變化,反倒讓他心生恐慌。


    “我,我這幾日回了趟魔域。”容祁抬眸看向她,舔了舔唇主動開口,但沒提自己做了什麽,怕惹她厭煩。


    裴蘇蘇淡漠的視線望過來,“嗯”了一聲。


    “我做了你喜歡吃的菜,要不要嚐嚐?”


    容祁本以為,她會態度強硬地拒絕,或是像那日一樣譏諷他。


    可裴蘇蘇隻是平靜搖了搖頭,說自己辟穀,不願吃東西。


    之後,她便回到內室,盤膝坐在床上,閉目調息。


    幾日下來,裴蘇蘇的態度愈發讓他覺得奇怪,心中疑惑不停擴大。


    一開始容祁還隱約能察覺到她對自己的排斥,到後麵,他幾乎忍不住開始懷疑,她是不是已經放下了對他的仇恨。


    可是,這怎麽可能呢?


    她突然的變化讓容祁感到不安,忍不住召喚水鏡,聯係上虯嬰。


    虯嬰前幾天剛送走暴怒的魔尊,本以為他有段時間都不會聯係自己,沒想到會突然感應到召喚,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應對。


    “魔尊有何吩咐?”


    容祁坐在桌前,左邊手肘撐在桌上,扶著額頭,“之前無比痛恨你的人,忽然可以平靜地與你對話,宛如失憶了一般,你有什麽猜測?”


    虯嬰沒明白他的意思,眨了眨眼試探問道:“難不成是在偽裝?”


    “不可能。”殺夫之仇哪有那麽容易偽裝,容祁毫不猶豫否認。


    “除此之外,可還有其他異常的地方?”


    容祁長眸微眯,仔細回想這幾日裴蘇蘇的所作所為,“幾乎沒有情緒波動,像傀儡。”


    透過水鏡,虯嬰鼓起勇氣偷瞄了一眼容祁,明顯看到他麵上的疑惑不解。


    能讓魔尊如此在意的,除了那位不做他想。


    這些變化太過虛無縹緲,虯嬰一時間也想不到什麽特別的事。


    他還是覺得,許是魔尊多想了,可這句話又不敢直說。


    就在虯嬰琢磨著如何在不惹怒魔尊的前提下,說自己毫無頭緒時,腦海中忽然靈光一閃


    像傀儡一般沒有情緒波動的人,他不是曾經見過一個嗎。


    而且裴蘇蘇還和那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虯嬰越想越覺得自己猜得對,腦後冷汗遍布,深吸一口氣急忙說道:“屬下猜測,她許是在修無情道。”


    容祁冷沉的視線望過來,“何為無情道?”他以前沒當過靈修,不懂靈修弄出來的這些道是什麽。


    虯嬰頂著壓力,艱難地咽了咽口水,“當初的鳳凰妖王,修的便是無情道,無笑無淚……無愛無恨。”


    他越說到後麵,聲音就越小。


    容祁眸光倏然收緊,放下左手,身子坐直。


    無笑無淚,無愛無恨。


    那當初鳳凰妖王搶奪秩序石時,用來對付他的鳳凰淚,是哪裏來的?


    裴蘇蘇也會像她一樣,變成毫無感情之人嗎?


    虯嬰大概能猜到容祁的想法,慌慌張張說道:“魔尊莫急,她應該修無情道不久,並不會這麽快就徹底斷絕愛恨,隻要不讓她繼續修行,慢慢就會恢複從前……”


    話還沒說完,水鏡聯係就被迫中斷。


    容祁顧不得考慮裴蘇蘇不喜自己前去打擾,身形一閃,瞬間消失在原地。


    她若是修了無情道,那他怎麽辦?


    難道要他抱著一個沒有感情的木偶人生活一輩子麽?


    他要的又不是她的身子。


    容祁在裴蘇蘇身上留下了自己的精神印記,感知到她的位置,立刻來到主殿外麵。


    守在外麵昏昏欲睡的小妖正提起精神,準備高聲提醒,被他用法術噤聲,禁錮在原地,什麽都做不了。


    容祁站在門口剛抬起腳步,恰好聽到裏麵傳來的談話聲。


    “蘇蘇在內殿修煉,沒問題吧?”陽俟問道。


    回答的是弓玉:“大尊現在修的是道心,並非靈力,應該不會被那人察覺。”


    “突然改修無情道,會不會對蘇蘇有不好的影響?”


    果然!


    聽到這句,容祁腦中“嗡”的一下,幾乎渾身的血液都在往頭頂湧去。


    渡過大腦短暫的空白,他快速走進殿中。


    看到忽然闖進來的容祁,弓玉嚇得呼吸一滯,瞪大眼睛,驚愕道:“容,容祁。”


    原本懶洋洋坐著的陽俟,警惕地站起了身子,“你來做什麽?”


    容祁冰冷的視線從他們二人身上掃過,腳步並未停留,直接陰沉著臉闖進內殿。


    “容祁,你不能進去。”


    “蘇蘇在修煉。”


    陽俟和弓玉哪裏攔得住他,隻能眼睜睜看著容祁氣勢洶洶地闖進內殿。


    在蒲團上閉目打坐的裴蘇蘇聽到動靜,緩緩睜開眼,對上容祁充斥著焦急憤怒的眼神。


    容祁走到她身前半蹲下,握著她的肩,逼視她的目光,急喘著氣問道:“你要修無情道?”


    裴蘇蘇平靜望著近在咫尺的少年,往日明澈靈動的桃花眸,如今卻宛如一潭死水。


    看到他闖進來,她幾乎沒什麽情緒變化。


    她的神色,讓容祁想起當初在問仙宗,她造出來的那個傀儡,僵硬而淡漠。


    濃濃的不安襲上心頭,容祁握住她肩膀的雙手上移,改為捧住她的臉,緊張喊著她,“蘇蘇?蘇蘇?”


    這一次,終於看到她皺起眉頭,露出淺淺的排斥。


    容祁稍稍鬆了口氣。


    幸好,她還沒完全把自己變成毫無感情的傀儡。


    裴蘇蘇微微偏頭,脫離了容祁的掌控範圍,“你來做什麽?”


    容祁單膝跪在她身前,改握住她的手,“不準你修無情道。”


    內殿的窗屜開著,窗外暖陽照進來,卻沒能融化他眉目間的戾意。


    裴蘇蘇試圖抽回手,隻是他抓得太用力,她沒能成功,聲音冷下來,“輪不到你管。”


    容祁一手合握住她的兩隻手腕,另一隻手伸到背後,按住薄薄的脊背,將她往自己懷裏帶。


    將下頜放在懷中人肩窩,容祁有些慌亂地道:“你討厭我,恨我都行,但是修無情道不行。”


    仔細聽來,他話語中似乎還帶著祈求和委屈的意味。


    時間終會磨滅一切,包括她對聞人縉的愛,包括她對自己的恨。


    可她若是真變成了無愛無恨,心若磐石之人,他等上再久,都將毫無意義。


    容祁急促的喘息噴灑在自己耳邊,讓裴蘇蘇最近好不容易壓下的,對他的厭惡排斥,又一次升了起來。


    用力掙脫他的束縛,裴蘇蘇將容祁推開。


    屬於他的氣息散在四周,她這才覺得呼吸暢通許多。


    她斂起眉目,聲音肅寒,“我怎麽樣,與你無關。”


    “你不準修無情道,過幾日便與我結侶,不然,”容祁墨眸浮現出慌亂,思緒轉了轉,從芥子袋裏拿出聞人縉的玉墜,舉在裴蘇蘇麵前,“不然我便毀了它。”


    陽俟想要上前,被弓玉攔住,後者對他搖了搖頭,用口型說道:“別衝動。”


    握拳猶豫良久,陽俟邁出的腳步還是收了回去。


    裴蘇蘇掐著掌心,死死盯著容祁,胸腔劇烈起伏,被他氣得頭腦發脹。


    除了拿這個威脅她,他還會做什麽?


    最後,她深呼吸兩下,終是答應,“好。”


    容祁眉宇放鬆,像是生怕裴蘇蘇反悔似的,目光灼灼地盯著她的眼眸,“過幾日我們便去不仙峰結侶,可好?”


    裴蘇蘇看到他顫動的眼睫下,烏黑瞳孔中寫滿了期待。


    想起他上次所說,願意等自己接受他再結侶,裴蘇蘇隻覺可笑至極。


    “隨你。”他握著聞人縉的命,她難道還能拒絕不成?


    容祁知道自己這麽做,隻會讓她更加生厭,可他別無選擇。


    他輕輕拉住她的衣袖,放緩聲音,低聲下氣道:“你先與我回去吧。”


    裴蘇蘇不含什麽情緒的目光上下打量他,容祁繃緊身子,喉結滾了滾,好似所有心思都被她窺破。


    知道他是不放心,擔心她還會繼續修煉無情道,裴蘇蘇便遂了他的心意,斂袖從蒲團上起身,向外麵走去。


    容祁提著的心放下,忙跟在她身後。


    待裴蘇蘇和容祁離開,陽俟氣憤地咬牙,“這個該死的容祁,就知道用聞人縉威脅蘇蘇。弓玉,你剛才攔我幹嘛?”


    弓玉歎息一聲,“聞人縉活不久,容祁即便還想用他的吊墜來威脅蘇蘇大尊,也威脅不了多久了。”


    他這麽說,倒是讓陽俟愣了一下,“聞人縉他,活不久了?”


    弓玉點頭,“祭司說,不過一月,聞人縉便會……不然蘇蘇大尊怎麽會願意修無情道?容祁這般作為,待尊夫一死,隻會更加堅定蘇蘇大尊修道之心。”所以他才攔著陽俟。


    讓容祁繼續跳,繼續惹得蘇蘇大尊厭煩也好。


    蘇蘇大尊知道自己殺不了容祁,定然會盡快修無情道,變成無愛無恨之人,到時容祁自然不會再纏著她。


    “原來是這樣,”陽俟的憤怒漸漸被遺憾所取代,無奈搖了搖頭,複雜道:“聞人縉當年那般耀眼的人物,終究還是要隕落了。”


    其實有一件事弓玉沒說。


    那日他問祭司時,祭司還說了一句話。


    “最希望聞人縉死的人,其實是他自己。”


    弓玉的理解是,如果聞人縉有意識的話,肯定寧願自己真的死了,也不希望自己被容祁利用來威脅蘇蘇大尊吧。


    他都能想明白的道理,蘇蘇大尊怎會想不明白?


    隻是,就算想得再明白,讓她不順著容祁,眼睜睜看著聞人縉喪命,她如何能做到?


    所以蘇蘇大尊依然會受製於容祁,選擇妥協。


    好在,這樣的日子很快便會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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