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


    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


    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


    ……”


    弘福寺內,燈燭輝煌。


    淒切悲苦的誦經祈請之聲連日不絕,而蓮台上的世尊結印趺坐,在重重青灰色的煙幕中低眉微笑,仿佛對塵世間發生的一切無動於衷。


    “百萬佛子今遭大難,肝腦塗地,我佛寧不知耶?抑或知而不救耶?”


    金剛獅子座前,玄奘麵佛振錫悲呼,兩班大眾不敢應和,隻有低頭一心誦念世尊聖號:“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東起西拜,西起東拜,祈請不已。


    玄奘連呼數遍,頹然撲倒在佛前拜墊之上,清淚長流,與眾合掌同念:“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


    自魏主禁斷佛教,坑殺沙門,北地僧尼死者數以十萬計,逃入唐國者,李世民恐有妨民生國計,亦不許他們再為僧侶,下令勒其還俗,編入戶口,從事生產,對西京、東都的幾處大寺倒還網開一麵,許他們收容一部分北洲僧人,弘福寺乃為太後祈福之寺,亦是玄奘駐錫住持之地,自然也在優容之例,寺內容留了數百名北地僧伽,兩都各大寺合共收有數千名北地僧伽,隻是這對於因法難南來的數萬僧尼無疑杯水車薪,玄奘為此憂心如焚,多次上奏求李世民另建寺院收容北魏僧人,李世民隻是不許。


    南洋大海,亙古濤聲,落迦山霧靄接天,萬載如是。


    一道祥光冉冉起於潮音洞,往北而去,在空中盤桓數匝。


    帝京鳳闕,雲端之上,慈航手托淨瓶,遙望北洲,喟然歎息。


    “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


    玄奘清澈的聲音忽而衝上空中,慈航吃了一驚,撥開層雲,向下觀看,正見弘福寺內,玄奘雙淚交流,悲呼佛號,慈航輕輕點頭,側耳傾聽,久之,舉足邁步,向西方靈鷲山徐徐而來。


    至大雷音寺山門之前,慈航降下祥雲,自有金剛力士接入,慈航直上大殿。


    寶殿之上,大悲世尊釋迦牟尼正與四部大眾講論金剛能斷最勝般若波羅蜜多。


    “諸菩薩摩訶薩應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餘涅磐而滅度之。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何以故?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


    見慈航上殿,世尊住了演說,合掌微笑:“尊者。”


    文殊、普賢、懼留孫、毗盧遮那與三千大眾一齊合掌道:“道友來了。”


    “世尊,我自海外轉由東土而來,見北洲佛子遭難,肝腦塗地,屍身橫於溝壑。”慈航合掌躬身。


    世尊默然。


    慈航又道:“我佛為閻浮提世界億萬佛子之本師,奈何於此不聞不問耶?”


    世尊不答,卻問道:“尊者,你以為,可以三十二相觀如來否?”“否也,世尊,若以三十二相觀如來者,轉輪聖王則是如來。”“可以八十種好觀如來否?”“否也,世尊,若以八十種好觀如來者,大辟支伽羅即是如來。”


    “如是,如是,尊者當知。”世尊歎道,“諸有聲有色,一切有為之法,皆非佛法。”


    “立寺起塔,非是佛法。”


    “祈福造像,非是佛法。”


    “刺血寫經,非是佛法。”


    “燃指供佛,非是佛法。”


    “延壽消災,非是佛法。”


    “轉經拜懺,非是佛法。”


    “……”


    “凡有所著,即非佛法。”


    “欲求無上正等正覺者,應離一切相而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生無所住心。”


    “惜哉今日之閻浮,造佛者多,學佛者少;拜佛者多,解佛者少;求佛者多,知佛者少。難由自作,非是外來。”


    世尊說到此處,垂下眼眉,不再言語。


    “世尊,我知之矣,隻是也不能任其如此。”慈航躬身合十,飄然出殿。


    大悲世尊在座上微微躬身,道:“善哉!”


    夜已深沉,弘福寺內,大雄寶殿,鍾鼓聲歇,群僧已散,玄奘獨跪於佛座之前,誦念經文。


    “……見苦惱者不能墮淚。何得名為修行悲者。勝者設聞他苦尚不能堪忍。況複眼見他苦惱而不救濟者。無有是處。救眾生者見眾生受苦悲泣墮淚。以墮淚故知其心軟。菩薩體淨悉皆顯現。何以故。知其顯現。見苦眾生時眼中墮淚。以是故知菩薩其體淨軟。菩薩悲心猶如雪聚。雪聚見日則皆融消。菩薩悲心見苦眾生。悲心雪聚故眼中流淚。……菩薩墮淚已來多四大海水。”


    也不知過了多久,蓮台左側的觀世音聖像忽然光華流轉,身如琉璃,手托淨瓶的菩薩歎息一聲,睜開了眼睛。


    一時間潮音梵唱,充滿殿內,便有佛光青雲,靉靆生煙。


    “玄奘。”


    蓮台上的大悲菩薩垂下了楊枝。


    玄奘抬起頭來,驚喜交集,近前跪下:“大慈大悲救護主菩薩!”


    “玄奘,汝心中有所疑者?”


    “弟子……”玄奘一時不知如何措辭。


    “汝心中既有所疑,何不直上靈山,親問世尊?”


    “聖境迥遠,非弟子凡胎之所能至……”


    “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


    “世間萬法盛衰,端在人心起滅。”楊枝垂下,清涼的甘露滴滴落於玄奘頭頂,芬芳的氣息籠蓋了玄奘的整個身軀,玄奘長跪不起:“弟子謝菩薩教誨!”


    朵朵純白蓮花從空中墜落,寶殿內異香撲鼻,繽紛的蓮花雨露中,菩薩曼聲吟頌:


    “慈心端嚴身,悲心為千眼。


    阿逸悲心弓,種種施為箭。


    破貧窮怨賊。永無有住處。


    悲心堅固根,愛語以為莖。


    忍辱為枝條,布施以為果。


    ……


    阿逸出時夜,慈心如滿月。


    以淨施光明,令彼得開敷。”


    充滿大殿的琉璃寶色猛然一漲,倏然消去,菩薩就此寂然無聲,玄奘站起身來,正見佛前一盞青燈,光暈暗弱,照見本師釋迦牟尼佛麵含悲戚,垂眉下視。


    “世尊,我今決意西行,翹動四體,拜於座前,以決心中疑難,以求我佛正法,使般若重耀於閻浮,正教光大於當時。”


    玄奘合什三拜,退步出殿。


    洗心院內,竹木森森。


    承乾散發方袍,坐於地上,手持一本經卷,低頭研讀。


    旁邊坐著一名小女孩兒,手托雙腮,看承乾讀經,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聊,站起身來,拉著廊下一名小沙彌:“承乾哥哥不好玩,辯機,我們玩去。”


    小沙彌穿著灰布僧袍,羞澀地被小女孩拉著,去林下鬥草捉蟋蟀去了。


    院門之前,玄奘與一名僧人遠遠看著承乾,見他儀態沉靜,身周時時有白光氤氳,閃閃如水,泥丸宮魔氣再不複出現,微微點頭,心下甚覺寬慰。


    “法琳師兄,我去之後,相煩師兄代為照看沙竭羅。”玄奘與法琳一邊向外走去,一邊口中講論。


    “這個不消和尚囑咐,我自然理會得,隻是大和尚,我聞那西天遠在日落之所,此去百千萬裏,多有魔頭妖物,鬼怪無常,大和尚此去,恐未見我佛,先喪身命啊。”


    “我意已決,定要麵禮世尊,明我佛正法,光大正教,豈敢愛惜一己身命。”


    “不僅那西方路上魔頭眾多,此去西方,必先經北俱蘆洲,那魏主拓跋燾受了道士蠱惑,滅佛坑僧,和尚此去甚是危殆。”


    “不妨,我此去本就欲見那魏主,若能動其一二心念,庶幾可活千萬佛子,縱然那魏主凶厲不仁,因此喪命,也是我前生宿業,數當如此,師兄不必再勸我了。”


    法琳歎了口氣,心道:那魏主雖然我們不曾見過,但聽說他在國中殺伐決斷,無人可以忤逆,這等人豈是容易聽勸的?但見玄奘態度極堅,卻也不便再多說什麽。


    兩人談談說說,漸漸遠去。


    洗心院內,承乾忽然放下經卷,向兩人離去方向看去,狹長的眼睛內閃動著奇異的光芒。


    我已醒來,重臨三界,你為什麽還遲遲不願醒來。


    醒來,醒來!


    快來見我,見我!


    悠長的聲音仿佛從遠古傳來,在承乾心頭回旋不已。


    承乾閉目聽著那來自心底的呼喚,突如其來的疼痛忽然竄入頭顱,不由自主呻吟一聲,抱住了頭顱。


    “哥哥,你怎麽啦。”


    承乾睜開眼,見高陽站在自己的麵前,仰起小臉,一臉的關切。


    “我沒有事。”承乾忍住劇痛,擠出一絲笑容說道。


    “那麽,哥哥,我要回去了。”高陽說道。


    “好。”


    “辯機,我改天再來找你玩啊。”高陽說著,蹦蹦跳跳出了洗心院,保母和宮女們簇擁著小公主,出寺還宮。


    辯機倚著門,看著高陽去得遠了,方才回入院內。


    “和尚珍重!”弘福寺山門外,眾僧合掌向玄奘送別,依依不舍。


    “你們回去吧。”玄奘頭戴鬥笠,牽著一匹白馬,向眾僧揮手道別。


    當時魏唐連年交戰,按朝廷法令,不許人民出境,因此玄奘此行不敢聲張,隻說是出外遊方,眾僧也不敢跟隨。


    “師父,你這次出門雲遊,什麽時候能夠回來。”人眾中忽然傳來辯機清脆的童音。


    玄奘走近幾步,愛憐地撫摩著辯機的頭頂,“或三二年,或五七年,你隻看那山門裏鬆枝頭向東,我就回來了,你要好生聽話,學習佛法,我回來卻要考你。”


    “師父放心,辯機一定用心學法,不負師父所望。”


    “各位師兄師弟,玄奘去了。”玄奘說罷,翻身上馬,一夾馬腹,那馬嘶鳴一聲,撒開四蹄,潑剌剌往西北下去了。


    眾僧心內憂煩,各有所思,看著玄奘一人一馬,消失在西方天際,方才轉身入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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