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多無聊的人,才會熱衷於試膽會這樣的東西。


    章三楓把那個黑色的信封扔到桌上,抱起一堆衣服走到寢室的陽台上,仔細鋪開晾曬——烘幹機跟太陽光永遠是兩種意義,從來到這個國家開始,她總覺得衣服裏藏著一股潮氣,總要在陽光下曬曬,才穿得舒服。


    她回頭,目光又落在那黑信封上。今天早上,號稱是全學院最美貌最智慧女生聚集處的“玫瑰十字女生會”,派代表扔了這封信給她,信封上寫著“試膽會專用邀請函”這句狗屁不通的話,至於裏頭的內容,她還沒工夫看。不過這個女生會的名頭跟作風,她倒有不少耳聞,這裏頭的成員來自世界各地,但她們有三個共同點,一是家庭條件都很優越,二是模樣都還算漂亮,三是都很熱衷在新生麵前“樹立威信”。


    作為倫敦fleet鎮上的羅斯。克若絲藝術學院的新生,章三楓在收到“試膽會邀請”之前,早已經領教過女生會的各種把戲,飯菜裏出現奇怪的蟲子,辛苦完成的作業不翼而飛,鞋子裏的死老鼠等等。


    她十分不能理解,為什麽有的人喜歡從傷害別人這件事上獲得滿足感,這些人難道是沒有感情的怪物麽?!她聽說,女生會對每一個她們看不順眼的新生的終極打擊,就是逼對方參加所謂的試膽會,她們在信封裏寫上各種刁鑽古怪的任務,逼對方完成,而結果往往是完成與否,都會吃虧。據說遭遇過試膽會的人有的被嚇得住院,有的差點被淹死,而校方對於女生會的行為也處理過多次,但苦於沒有實際證據,當事人又不肯揭發,隻好不了了之。


    想至這些,章三楓一笑,她早料到女生會會對她實行“終極打擊”的,其實,從她進入學院的那天開始,就已經成為不少人的“敵人”了。


    有時候,造成敵人的不是仇恨,而是嫉妒。


    作為一所十年前才成立的新興藝術學院,別號玫瑰十字的羅斯。克若絲藝術學院曆來麵向全世界招生,不拘年齡性別學曆,隻評估其專業才華及未來潛力,一旦準予入學,不止免學費,每個月還有不菲的生活補貼。成立之初,全球各地諸多有藝術天分又囊中羞澀的學子們陸續來到這裏深造,畢業之後無不成績斐然,學院的名氣也越來越大。到後來,不管有錢沒錢,許多學生都以能進入英國玫瑰十字為榮,經過嚴格挑選獲準入學的學生,在音樂或者繪畫或者寫作上,都有著過人的天賦,可章三楓這個十七歲的中國女生,認不全五線譜,分不清畢加索跟莫奈,甚至不知道馬克。吐溫,入學麵試的時候,她隻是清唱了歌劇《蝴蝶夫人》裏的一首曲子,便被主考官們一致通過。而事後她還很老實地跟考官們說,她隻是在考試前的兩小時聽了一遍這曲子,然後憑記憶隨便唱的。


    於是,她的老實,在別人眼裏成了赤裸裸的炫耀,羨慕者有,嫉妒者也有。


    而她對於外界的各種眼光,毫無反應,每天隻是背著舊舊的牛仔書包在校園裏穿梭,除了基礎課跟聲樂課的課堂上能看到她坐在最後一排,別的時間,她就像個獨行俠一般,來去無蹤,有人說曾見過她偷偷摸摸在學校的內部檔案室前徘徊;有人說她在天剛亮時,在東麵的小教堂背後的花園裏,用手拚命挖著什麽,問她,她說她在嚐試種些豆子;當然,她被詬病最多的,就是她的食量,一個女孩子,怎麽能吃那麽多東西!


    各種的怪異行徑被加諸在她身上,她不反駁也不否認,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每天按時定量學完該學的課程,遵守學院裏每條規矩,不惹誰也不怕誰,空氣般地活著。總之,中國女孩章三楓,很快被眾人貼上了怪人的標簽,沒有人願意與她親近,連聲樂班的同學都不。


    章三楓被孤立得很徹底,但她無所謂。


    她來玫瑰十字的目的,並非為了自己。


    今天的陽光出奇的鼎盛,她趴在陽台的欄杆上,俯瞰著眼前這座充滿了藝術美感,處處都美得無可挑剔的學院,這裏到處都是青春朝氣的學生,許多都有超乎常人的藝術天賦,她常站在這裏看他們,多希望有一天,在他們之中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每每有這樣的念頭,她心裏就一陣刺痛。


    樓下傳來一陣說話聲,滿頭銀發的貝爾太太拎著一籃水果走了回來,她的嗓門總是很大,遠遠就能聽見。


    這裏的學生宿舍都是單人間,男生宿舍裏的舍監,是個左眼戴著一隻黑色眼罩的中年大叔,大家叫他尼克先生,聽說他的左眼是小時候在老家的一次狩獵活動中傷到的,他每天都叼著煙鬥,最大的愛好是用一隻眼睛樂嗬嗬地看美女雜誌。負責女生宿舍的,就是貝爾太太,雖然嗓門大,麵容卻慈祥得有如童話裏的善良老奶奶,她總是一邊織毛衣,一邊吃自己做的各種小點心。


    而貝爾太太大約是整個學院裏,章三楓唯一會主動打招呼的人了。


    記得她搬進宿舍的第一天,吃完晚飯回到房間時,她打不開房門了,因為鎖眼被灌進了膠水,當然無人宣布為此事負責。她聯係負責修鎖的校工,對方說起碼要明天早上才會來,這醉醺醺的家夥在電話裏建議她從隔壁房間翻窗戶進去——她的房間在四樓,樓下是堅硬的大理石台。


    貝爾太收留了她一晚,在一樓屬於她的辦公室室兼休息室裏,老太太給她熱了一壺紅茶,說這樣的事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她還開玩笑地說,玫瑰十字的學生,都是天使與惡魔的共同體,他們在藝術上的造詣,像天使的麵孔一樣閃閃發光,讓資質平庸的人相形見絀,但他們終究也隻是普通人裏的一部分,有時候,人性裏的缺點與暗麵在他們這樣平凡又不平凡的孩子身上,反而凸顯得更厲害更誇張。被欺負的人固然會不高興,但反過來想想,太一帆風順的人生反而更危險。


    對於老太太的勸慰,章三楓隻是笑笑。對她而言,當一個人承受過一種叫“磨難”的經曆之後,這些外來的小把戲根本就不值一提。


    但她仍然感謝貝爾太太,覺得她是個好人。


    從那之後,每天清晨與傍晚,隻要她從貝爾太太的門前經過,都會跟她打招呼,老太太似乎也很喜歡這個中國姑娘,常送一些自己烘製的小點心或者精美的糖果給她。


    不管怎樣,有人關心,總是件令人高興的事。


    章三楓抬頭望向陽光的來處,英國的天空總像是蒙著一層紗帳,陽光裏也黏著讓人不悅的灰翳。又或許這跟地域沒關係,從很多年前開始,她的眼睛看什麽都有一層灰,除之不去。不止在玫瑰十字,哪怕在家裏,她也並不是招人喜歡的那個。


    她垂下頭,整理著曬得微燙的被褥,一到有太陽的時候就曬被褥衣物,是她唯一保留下來的,跟“家”有關的習慣。小時候,每到豔陽天,媽媽就領著她跟弟弟,哼著歌抱著東西上天台,很快,天台上就飄起了各種顏色的“彩旗”,拂過的微風裏浮著淡淡的洗衣服的香味。這時候,媽媽會變魔術般從兜裏掏出美味的棒棒糖,她跟弟弟歡天喜地地接過來,並肩坐在天台的竹椅上,舔了滿嘴的甜蜜。媽媽的臉上總是在笑,有時候 都搞不清楚是陽光正好落在她臉上,還是她的笑容裏本來就有光華,尤其是她望著她的一雙兒女時,那滿眼的疼愛,都要從眼中溢出來了。


    這樣的笑容,爸爸從來沒有,她甚至懷疑過爸爸生來就沒有“笑”這個生理功能。他所做的,除了喝酒,就是逼她吃飯,吃各種各樣的食物,完全超出正常孩子的食量,然後就是打針,他說她有很嚴重的病,每天都要打針,滿滿一針管藍色的藥液從脖子上的血管注入,每一次都疼得要命,五髒六腑都被燒著了一般,她無數次哭喊著,疼暈了過去。而媽媽看到這一幕,雖然想阻止,可一看到父親野獸般發紅的眼睛,她便隻能啜泣著退到別的房間裏。


    那時,章三楓最大的願望隻有兩個,一個是爸爸可以對自己笑一笑,另一就是不要再打針。她不覺得自己有病,她跟別的孩子一起上學放學,除了吃得比他們都多之外,沒有任何不同,甚至在流感來襲時,別的同學都感染了病毒時,她也安然無恙。這樣的身體,難道還不健康?


    她不打針的祈求,被爸爸斷然拒絕了,連個理由都不給。她隻距地,爸爸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頭危險的野獸。


    爸爸稀有的溫柔之情,隻展露在單獨麵對弟弟的時候。她從門縫裏看到過,爸爸慈愛地摸著弟弟的腦袋,把玩具放到弟弟手裏,弟弟高興地摟住他,往他胡子拉碴的臉上親了一口,天倫之樂,溢於言表。可是,她並不是撿來的孩子呢,她跟低低,是一母同胞的孿生姐弟啊!


    後來,她學到一個叫“重男輕女”的詞,問媽媽,是不是就因為自己是個女孩子,所以爸爸才不喜歡她。媽媽堅決地否定了,她說,爸爸像愛你弟弟一樣愛你。末了,她喃喃道——他恨的人,是我。


    這樣一番話,讓章三楓迷惑至今,她看到過父母從前的合照,那些幸福的依偎跟笑臉,裝得出來嗎?從她記事起,父母從不提他們的過往,他們表現出來的,隻是一對經過相識相戀結婚的俗套過程,然後在平淡歲月裏磨去愛情,隻剩下親情陪伴的普通夫妻。


    在尚未弄清楚媽媽的話時,她十二歲生日的第二天,媽媽走了,什麽也沒帶走,什也沒留下。


    爸爸繼續喝他的酒,好像這個家裏,從來沒有媽媽的存在。她走或是留,還不及他杯中的酒重要。


    之後,她找了許多地方,卻沒有媽媽的半點消息。爸爸依然逼她吃飯,逼她打針,反抗就會挨打。而這幾年,爸爸越發見老了,連落在她身上的拳頭,也不像以前那樣疼了。而那種藍色的藥,也不怎麽讓她難受了,時間會讓一切都變得容易適應。


    弟弟就好過多了,爸爸對他很好,雖然那種和諧頂多也就是正常家庭裏父親與兒子的交流,但在章三楓看來,那已經是幸福的頂端了。弟弟一直也很懂事,從爸爸那裏得了什麽好吃好玩的,都要分她一半。一到冬天,她的手就涼得厲害,媽媽在的時候,會解開自己衣襟,把她的手捂在自己懷裏,她離開後,冬天捂住她手的人,就變成了弟弟。三年前,她的生日,這孩子瞞著家人,去打了半個月苦工,賺來的錢拿去買了一雙價格不菲的手套,把手套送她時,他說姐姐的手總像冰棍一樣,萬一他不在身邊,就讓這雙手套來代替吧!十四歲的男孩子,已經有了近180公分的身高,眉眼身形,俊朗優異,而且他還有一個比眾多同齡人出色的腦子。這—年,已經有高等學府的錄取通知書擺在他麵前,還不止一份。他長得越來越像爸爸年輕的時候,父子間唯一不同的是,弟弟臉上總是掛著和煦的笑容,章三楓覺得自己身體裏唯一的溫暖,隻來自於這血脈相連的孿生弟弟。


    他是她早世上,唯一一個,死也不願傷害的人。


    既然如此,那為什麽要對他說出那麽可怕的話呢?為什麽那天要喝那麽多酒呢?


    如果隻生我一個該有多好!爸爸把愛都給了你一個!是你的存在,搶了我的幸福!


    ——這些話,到現在還像刀刃一樣戳著章三楓的心。可這些的確是她在那個酒精肆虐的夜裏,親口講出來的話。她還記得弟弟聽完之後的沉默,以及他奪門而出的背影。


    這件事發生後的兩個月,弟弟帶著他全部的行李離開了家。他從來都很獨立,不讓人操心,他留了兩封信,一封給父親,一封給她。


    弟弟在信裏說,他放棄了國內大學的邀請,已經動身去英國的羅斯。克若絲藝術學院進修,這所學院很好,學費全免,連機票都提供,三年之後他會再回來,不要擔心他,他會很好。信的末尾,他說:“你永遠都是我唯一的姐姐,我的所有都與你分享,包括幸福。”


    她攥著信紙,渾身冰冷。


    她至今不知道弟弟在父親那封信裏寫了什麽,隻知道在弟弟不告而別之後,他越發蒼老而虛弱了,也再沒有對她動過拳頭,常常好多天都不說一句話。有時候會看著她的臉發一陣子呆,然後就歎息著去喝酒……


    一年前的冬天,他去世了,常年浸泡在酒精裏的身體,終於不能再負荷他的生命。我知道你一直在恨我,你可以繼續恨下去。我對你很不好,但以後,你要對自己好。——他在彌留之際,抓住了女兒的手。


    她的影子孤單映在病房的牆上,窗外在下雨,她沒有哭。媽媽走了,爸爸也沒有了。她把父親的死訊瞞了下來,等到弟弟學成歸來,再告訴他吧。


    三年間,她跟弟弟隻通過郵件和視頻聯絡,看到鏡頭後的他越發健壯英俊,笑容依然燦爛,再看到他獲得的各種獎項跟榮譽,章三楓愧疚的心才逐漸放下。


    今年,是弟弟畢業的時候,他承諾的,回來的日子。


    但,他沒回來。一夜之間,他們失去了聯係。


    她千方百計聯絡上學院,越洋電話裏,對方告訴她,近三年的學生名單裏,根本沒有她弟弟的名字。


    誰肯相信!弟弟在視頻裏展示的印著學院徽章的獎狀獎牌,他校服上特別的玫瑰十字的標記,還有他每一年的成績單,哪一個不是他在這個學院裏學習的確鑿證據!


    何況,弟弟從不對她說謊。


    直覺告訴她,弟弟一定還在玫瑰十字!


    她要去玫瑰十字!而那所遠隔重洋的學院從來拒絕外人入內,要進去,就隻能參加今年的入學考試。她按照對方的招生程序,發了簡曆,附了一段才藝展示,學院很快就有了回音,正式邀請她到英國參加麵試,一切都很順利,順利得讓人覺得意外。


    到了英國,她嚐試過去當地警察局報警,可對方在核實了相關資料後,給了她一個更扯淡的結果——根本沒有她弟弟的入境記錄,換言之,她弟弟根本沒來過英國。


    胡說八道!一個大活人,難道就這樣被憑空“抹”掉了?!從進入玫瑰十字的第一天起,她的直覺越來越強烈,弟弟肯定還在這裏,這種雙生子之間的感應無法理解,但曆來準確。她必須找到他,哪怕把整個玫瑰十字翻過來!


    太陽隱入了雲層,章三楓深深吸了口氣,把被子抱進了房間,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她看了看鏡子裏的自己,臉色越發蒼白了,難道是感冒了?從一周前開始,她的身子就不太舒服,偶爾頭疼,還十分想睡覺,吃得再多,渾身都沒什麽力氣。她拂開額前的劉海,摸著眉間那塊指甲大小的紅印,這玩意兒不知是紅疹還是什麽,不知幾時冒出來的,不痛不癢的,但怎麽也不消褪。


    她甩甩頭,深吸了口氣,走到桌前,拿起那封黑色的信封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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