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是你,就不理會這些無聊的女人。”


    背後響起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坐在宿舍東翼露台上正在看信的章三楓,警覺地回過頭。


    露台上不易被發覺的拐角處,他吊兒郎當地斜坐在灰白的大理石欄杆上,背靠著爬滿了常青藤的牆壁,褐色的頭發在重新探出的陽光裏,微微地發紅,穿得單薄而低調,隻是一件乳白色毛衣加灰色背心,一條暗藍格子的圍巾隨意地搭在脖子上,而懷裏,一把老舊的吉他被他穩穩抱住,他的眼睛專注地盯著琴弦,試著撥了幾個音符。


    “我鑰匙你,就不會偷偷摸摸躲在人背後。”章三楓哼了一聲。這個男人她見過的。


    大概是上周,她在清晨被一場噩夢驚醒,夢裏,弟弟就站在教堂背後的花園裏向她招手,神色焦急而痛苦,想喊她卻喊不出聲,然後,一隻巨大的怪獸從花園的土下伸出,將弟弟拽人了無盡的黑暗。


    她著魔般從床上跳起來,甚至都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跑到教堂背後的,隻記得自己滿心悲傷地喊著弟弟的名字,拚命地挖著地上的土。


    有人經過,問她在幹什麽,她愣了愣,隨口說自己在種豆子。問她的人帶著一臉的怪異之色快步逃開了。


    “這裏的土壤長不出你想要的豆子。”又不知過了多久,一雙微溫的手,把她指尖已經滲血的雙手從土裏拉了出來,抽出一張幹淨的,帶著淡淡香氣的手絹,小心地除去她指間的泥土與血跡,“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的手也是身體的一部分,何苦如此不愛惜。”


    說話的人語調,娓娓動聽,像條適時而至的救命繩索,將她從噩夢裏徹底拽了出來。


    她喘著粗氣,慢慢轉過一頭冷汗的臉,幹澀而脹痛的眼睛裏,映入了他燦爛而禮貌的笑容。


    那天,他還是穿著相同的衣服,單薄,但不覺得寒冷。這個人,有一種天生的,與溫度無關的熱量。


    “你會講中文?”章三楓看他的五官,標準的東方仁,雙眼皮大眼睛,鼻梁又直又高,兩片厚薄適宜的嘴唇塗著膏似的,健康潤澤,身形高挑標準,骨骼與肌肉的分布都恰到好處,接近小麥色的皮膚,被身上素淡的衣服一襯,透著一種粗獷又細膩的味道。


    這樣的男人,很難引起任何人的反感。


    “我也是中國人呢。”男人一笑。


    章三楓看他並未穿校服,而年紀又很輕,猜測他是那些夜不歸宿,脫了校服去外頭泡吧瘋玩的家夥之一。


    “你還不回宿舍的話,你們的尼克先生不會放過你的。”她提醒道。


    男子笑出了聲,說:“得退回到十年前,他才能管我。”


    “十年前?”


    男子點頭:“我十年前才是這裏的學生,現在不是了。”


    章三楓吃了一驚,脫口而出:“你幾歲到的玫瑰十字?看你的年紀,不會超過十八歲。”


    “跟你差不多年紀的時候來的吧。”他認真地回想,歪著頭,猴子一樣撓著後腦勺,姿態居然十分可愛,“隻能說,我看起來太幼齒了吧。”說罷,他的目光落在她繡在校服領口處的名牌上,慢慢拚著:“sanfeng……zhang?!你不會叫張三豐吧?”


    關於她的名字,他不是第一個表示驚訝的人。


    “立早章,生於淩晨三點,我媽媽最喜歡楓樹,所以章三楓,跟太極祖師沒關係。”章三楓解釋道,她很少跟一個陌生人說這麽多話,但這個家夥讓她很放鬆,交談也變得十分自然。


    “原來如此。”男人恍然大悟,輕輕握握她的手,“我叫懷特,曾經是這裏的學生,還是風頭一時無兩的校草!現在是這裏的老師。”


    “懷特老師……”她重新打量他,這家夥從頭到腳哪有一點為人師表的樣子,“你真是一畢業就在這裏當老師?”


    他點頭:“當然,快七年了。”


    一聽這話,她突然猛抓住他的手,問:“那你認識一個叫霍繼堯的中國學生麽?男的,三年前入學的!”


    “霍繼堯?!”他愣了愣,“你跟這個人很熟麽?”


    “我親弟弟!”章三楓從他的表情裏見到了莫大希望,語無倫次地說,“我知道他在這裏!可我找不到他,我問過這裏的學生,還有貝爾太太,他們都說沒有這個人,警察說他根本沒入境。我來這裏就是為了找他的!你認識他對不對?”


    他的表情很快恢複了正常,搖搖頭:“不啊,我是被你的反應嚇了一跳。我真沒聽說過這號人物呢。既然警察都說他沒入境,那他肯定沒有到英國。”他頓了頓,又道:“不過也真怪,你們既然是親姐弟,居然都不是一個姓呀。”


    又一個希望的肥皂泡破掉了,她垂下抓住他的手,說:“我是跟媽媽姓的,他是跟爸爸姓。”


    他若有所思地站直了身子,認真道:“我覺得,你應該去別處找找看。”


    “不!”章三楓堅決地搖頭,抬起臉,一字一句對他說,“他在這裏!”


    “憑什麽這麽肯定?”他一挑眉。


    “感覺。”她看著他的眼睛,毫不心虛,“我們是雙胞胎。”


    對視半晌,他聳聳肩,說:“好吧,我會幫你去內部檔案室查一下,看看這中間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但你不要抱太大希望。我自己都覺得幫你這個忙是多餘的。”


    她喜出望外,絕處逢生的激動,讓她的眼淚不爭氣地掉了出來。看著失控的她,男人忽然問:“如果你永遠也找不到你弟弟呢?”多煞風景的一個問題。


    “最壞的結果……”章三楓喃喃,然後直視他,“就算我弟弟被困在地獄,我也會用自己換他回來。”


    “真是好氣魄呀!”他啪啪地拍了幾下手,看定她,問,“為什麽這麽不顧一切?”


    “因為他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們的感情,已經深到了彼此的生命裏。”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點點頭,掏出個舊舊的小本子,在上頭寫下:感情症狀第51種——奮不顧身。寫完,他轉身離開。


    她自己已經是怪人了,可這個懷特老師,比她還怪。


    那天之後到今天,他們再沒見過麵,也沒在學校裏碰到過他,他不是說他是老師麽,難道不用上班的?還有他承諾過要幫自己的事,不會隻是敷衍吧,她忍不住向貝爾太太打聽這位懷特老師,說起他,老太太一臉不屑,說這家夥不過是仗著長了一張好臉孔,彈得了幾首吉他曲,便賴在學校裏混吃的米蟲。隻有那些不諳世事的小女生才拿他當寶,整天追在他屁股後頭犯花癡。


    看來貝爾太太真是十分不喜歡這個男人。


    此刻的露台上,看著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的他,章三楓再是不喜歡他,仍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走到他麵前問:“你的調查結果呢?”


    他仍然舒服地靠在牆上,修長的手指懶懶地撥動琴弦,愛答不理地說:“沒有結果。”


    “那,再見。”她不想再求他幫忙了,貝爾太太說得不錯,這家夥根本不靠譜。


    “等等,裏頭的內容是什麽?”他的琴聲突然停住,他看著她手裏的黑信封,“今年的試膽會,她們想出什麽更有技術性的題目了麽?”


    “你作為老師,難道不該禁止這種無禮又無聊的行為麽?居然還對裏頭的內容有興趣?”章三楓狠狠瞪了他一樣,拔腿就要走。


    誰知他動作更快,一下子跳下來,擋在她麵前,不由分說搶走了她的黑信封,抽出信箋讀了出來:“在本周末的夜裏,潛入玫瑰十字最著名的前任校草白玉糖的家裏,取出他臥室裏那個獨一無二的,繡著一對鴨子的枕頭。如果失敗,章三楓同學以後的生活,會越來越艱難坎坷。我們保證。——玫瑰十字女生會。”


    章三楓幾次想把信搶回來都未遂,這家夥個子又高,動作又靈活,氣得她牙癢癢,厲聲道:“你太沒禮貌了!”


    “拜托,我這是在幫你的忙呢!”他吸吸鼻子,問,“你真要接受這場試膽會?”


    “我覺得,讓女生會的人一次性閉嘴是最好的。”章三楓冷冷道,“我要讓她們明白,她們永遠也沒辦法讓我坎坷。”


    “嘖嘖,看來中國姑娘要發飆了!”懷特笑道,“可你知道那個白玉糖是誰,住哪裏嗎?”


    “我會查!”她白他一眼,“我要走了,讓一讓!”


    “白這個姓氏,翻譯成英文,就是white,懷特呀。哈哈哈。”他不讓,反而叉腰大笑。


    章三楓一陣猛咳,指著他:“你……”


    “歡迎章三楓同學今晚潛入我的臥室!”他一本正經地走上前,又對她附耳道,“不過友情更正一下,我枕頭上繡的不是一對鴨子,是鴛鴦,外國小姑娘搞不太清楚。嗬對了,我家地址我留給你,寫在信箋背麵的哦。”


    “你……”章三楓咳得眼淚直流,最後眼睜睜看著他揚長而去。


    當天深夜,她猶豫再三,本來想放棄,可一想到如果不給女生會一個下馬威,以後少不了被她們繼續騷擾,何況,白玉糖這家夥本身就像塊磁鐵,吸引著她最終騎上了自行車,匆匆奔行在學院外頭那條包圍著整個玫瑰十字的白色馬路上,這條路夾在學院外牆與片片樹林之間,萬岩盤旋。照白玉糖留下的地址,他的家,就在這條路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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