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生氣!很生很生氣!握在手裏的雞毛撣子,無數次想掃射那隻蹲坐在自動掃地機上的,一身紫鱗,連尾巴在內身長不超過兩尺的,肥碩圓潤的……龍!


    這廝又亂用我的錢去網購!還一口氣買了四台飛碟一樣炫的,其實連瓜子殼都對付不了的狗屁自動掃地機,僅僅因為哦警告他,想在我店裏待下去,就得勤奮工作,最起碼每天都要掃地!但,結果是,坐在這些旋轉移動的掃地機上滿屋亂竄成了他這兩天最熱衷的娛樂項目。


    雖然我很氣,雖然不太想多提他,但我是個誠實的妖怪——目前處於幼年形態的龍,就是我如假包換的丈夫,敖熾。


    雖然他以前不是這個傻樣子,東海龍族成年之後,多數時間都會化身為俊男美女,而敖熾身為東海龍王的嫡孫,自然又是這一群裏的佼佼者,曾經的玉樹臨風,驕橫跋扈,以及跟我的恩怨情仇,足以寫成長篇小說。不過,不久前我們遇到了一場意外事故,為了救我,他體內的龍珠出了點問題,導致他法力全消,身體也被連累至幼年形態。據說,這種情況起碼要維持一年,所以,如今他存在的意義,就是賴在我身邊,賴在不停裏,每天遊手好閑,惹我生氣,並且賴得理直氣壯。


    不過,生氣歸生氣,我現在仍然要笑顏如花,家務事絕不能影響生意,這是原則。客人麵前,老板娘永遠要春風拂麵,氣定神閑,這才叫專業。所以,放下雞毛撣子,也能立地成佛。


    我站在櫃台裏,微笑著給眼前這個從頭黑到腳的年輕男人做登記,邊登記,邊時不時打量幾眼。


    一月的天氣,這座城市已經冷了,他卻穿得如此單薄,黑襯衫,黑褲子,黑鞋黑襪,白淨的臉上還架著黑色的墨鏡,真怕是燈一關,就看不見他了。


    他是在夜幕剛降的時候進來不停的,繚繞了一身寒氣,許久才散,隨手拎著的一個破破舊舊的小皮箱,讓他看起來孤獨又落魄。這樣的人,有金子給我嗎……


    果然,做完入住登記,到了收取押金的環節時,沉默寡言的男人突然說:“我聽說過你,是要裟楞。”


    “哦,是吧。可那不能成為減免房費的理由。”我笑眯眯地把開好的押金收據遞給他,“我隻收金子,數額已經寫清楚了,謝謝。”


    “門口的燈籠很別致,尤其在夜裏,像一片溫暖的天空。”他沒接收據,慢慢地說著,“不停,是個很好的地方。”


    “扮文藝腔也不能打折!”我繼續笑眯眯,“金子,謝謝。”


    “我能離開的時候再給嗎?”他終於變得直白了,“或者,我先用別的東西充作押金。”


    “你的皮箱看起來可不太值錢。”我瞟了他的箱子一眼,上頭各種陳舊的顏色混雜 在它的主任還滄桑。


    “不是它。”男人淺淺一笑,把箱子抓得更緊了些,“等你不忙的時候,來我的房間吧。”


    我趕緊朝旁邊瞄了一眼,先前敖熾玩掃地機玩得太投入,此刻已在櫃台下的取暖器前呼呼大睡著,我這才鬆了口氣。如果被這個醋壇子發現一個不太難看的年輕男人對我講這樣的話,他可能會把掃地機砸到對方臉上吧……


    “對不起,我為人質樸剛健,不會跟客人有任何不法關係。”我清清嗓子,“如果你不遵照我的規矩那,不停就補時你能留下的地方。”


    他笑出了聲:“我的意思是,聽說你很喜歡聽故事,我用一個故事來做押金。當然,如果你覺得到我的房裏不方便,我們也可以另選地方。”


    尷尬之餘,我一挑眉,不置可否,把登記單朝他麵前一推:“簽字按手印!”這是我的規矩,登記單的最末,由客人親自簽名按手印,這樣,萬一他們趁我沒起床跑路了,我有辦法從他們的指紋裏追到他們的去向,天涯海角,欠錢者死!這是樹妖的執著跟倔強!


    他拿筆的過程裏,有個不起眼的摸索的動作,我是個眼尖的樹妖,細節裏往往藏著整個世界。


    “你看不見?”我看著他臉上那副漆黑的鏡片,鏡片裏是我微微驚訝的臉。


    “我以為我一進來你已經發現。”他一笑,把搞定的登記單退給我,“是,我看不見。” 我沒回話,抬頭朝天花板上喊了一聲:“紙片兒!還不下來帶客人去房間!”


    一個三寸不到的白色紙人兒從天花板上跳下來,落在櫃台上,尖聲尖氣地對他說:“跟我來!”說罷,騰空飛起,邊飛邊回頭對男人說:“帥哥,要熱水的話找老板娘哦!廁所堵了的話找老板娘哦!上不了網的話找老板娘哦!一定是她沒交網費!還有,我帶 路收小費哦!”


    一枚大頭針從手裏閃電飛出,直擊紙片兒的屁股,它“哎呀”一聲,一邊拔針頭一邊對我吼:“你再虐待幫工我就去勞動局告你!”


    我拿起一個打火機,拋了幾下,什麽都沒說。


    紙片兒一見,馬上老實了,諂媚地跟男人說:“帥哥您小心,我幫您把燈打開,小心台階,不收小費的哦!”


    紙片兒愛小費,但怕火,口頭禪之一是“打火機神馬的最討厭了!”


    一隻樹妖開的店,裏頭注定不會有普通的幫工。從前,我的幫工是胖子跟瘦子,現在他們不在了,在沒有找到更好的幫工之前,紙片兒勉強成了我的幫工之一,它除了愛八卦愛偷窺愛腹黑之外,沒有別的本事。遇到它不聽話的時候,我喜歡拿打火機威脅它,或者把它當成書簽,夾到最後的康熙字典裏。至於它的來曆,我在一份絕密的不停人事檔案裏有詳細描述,既然是絕密,現在就不多提了。總之,這個紙片是一個需要在威脅中成長的小妖怪。


    對於紙片兒這種非人玩意兒,他沒有絲毫驚訝,沉默地跟著它去了後院的客房。


    我一直有這樣的預感,來道不停的客人,都不是正常人。


    他簽字的登記單還鋪在我麵前,上麵工工整整簽著他的名字——烏衣。


    把熟睡的敖熾扔回他自己的床上,自己仍回到櫃台。不停跟別的旅店不同,非24小時營業,午夜零點準時收工,開門時間不定,我什麽時候睡醒什麽時候開門。


    差五分鍾零點,我出去關大門。就像烏衣說的那樣,屋簷下我的燈籠,是這個冬夜裏唯一讓人溫暖的光線了。其實,這個燈籠裏沒有燈泡,也沒有蠟燭,什麽都沒有,但它就是這樣亮著,青天淡雲一樣的光暈,襯著大大的“不停” 二字,距離在它麵前變得 沒什麽意義,再遠的地方,仿佛都能看到。


    我搓著手往回走。發現烏衣站在櫃台前,手裏還是捏著他的破皮箱。


    本來我打算關了門就去找他,押金不重要,隻是太久沒有聽別人的故事,何況,他還是不停旅店的第一個客人。


    “睡不著,有點渴。”他不見,卻能轉卻看向我的位置。


    我把他領到櫃台對麵,窗下的桌前,說:“不怕更加睡不著的話,我可以請你喝茶。” 頭頂的燈,我隻留了一盞,燈光剛剛照到我們的桌子,還有桌上那杯熱氣嫋嫋的茶。


    他喝了一口,意料之中,皺眉道:“苦。”


    “沒一口噴出來,你已經不錯了。”我笑道,捧起我的杯子。裏頭當然不是茶,是熱牛奶,我是一隻懂得愛惜自己的妖怪,深夜裏的茶,留給有心事的人。


    他又喝了一口,問:“這茶叫什麽?我從未在別處喝到過。”


    “浮生。”我答,“隻有不停,才有這種茶。”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放下茶杯,把那寸步不離,寶貝似的破箱子放到桌上,然後側過臉,將耳朵貼在上頭,仔細地聽。


    我默默喝著牛奶,注視著他怪異的行為。


    “春天快到了吧?”他突然抬起頭,問了我一個更怪的問題。


    窗外,北風呼嘯。


    我用最俗氣的一句話來回應他:“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這句俗話,竟讓他十分高興,仿佛看到了某個近在眼前的希望。


    外頭的氣溫直線下降,窗下的我們,因為熱茶與熱牛奶的存在,暫時遺忘了冬天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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