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直樹妖,生於漫天飛雪的十二月,浮瓏山巔,已婚。


    眼前這個有花有草有院落的地方,是我在人世中賴以為生的小店,店名很怪,叫“不停”。


    它藏在—個清淨的巷尾裏,往外走個幾分鍾,就是喧囂熱鬧的大街,我一眼相中這裏的原因,是愛上了那片鬧中取靜的恬淡。於是,一隻樹妖的生活也可以變得動靜相宜,兼而有之。如果天氣好,從我的窗戶看出去,能看到漫天雲霞或者星光璀璨,還有來來去去的人,或者別的生物,多姿多彩,我喜歡一邊喝茶一邊看他們,因為每張臉孔下,都藏了有趣或不有趣的故事。


    曾經,不停是一家甜品店。但,有些客人來我的店裏卻不是為那些可愛的甜品,他們隻是來跟我喝一杯茶,一杯做“浮生”的茶。


    這杯茶入口極苦,鮮少有人能忍受,喝過這杯茶的人,幾乎都會皺眉頭,但他們喜歡這杯茶,因為最後的最後,他們從這杯茶裏,解了自已的結。


    我的不停,做了一年的生意,然後,我在那個冬天結束了它,鄭重宣布,不停甜品店永久歇業,因為我要結婚了,跟一條東海龍族裏竄出來的叛逆的龍。我要洗手做羹湯,我要蜜月全世界,我不再聽別人的故事,我要去完成屬於我自己的故事。


    時間總是又快又慢的,蜜月一年,有驚喜甜蜜,有驚心動魄,隻是我沒有想到,我會想家。


    不停,是我的家,紅塵人世中,我身不由己掛念的地方。


    所以,我回來了。


    太長的 天長日久,太多的是非恩怨,讓我的小店變得滄桑破舊,我足足花了數天時間,才把不停打理幹淨,修繕完畢。當然,是在抓了幾個免費苦力來幫忙的情況下。


    那隻叫玄的黑貓替我嚇跑了所有的老鼠蟑螂;狐狸阿透替我整理了了滿院的花草樹木,還好心地給我開了一塊菜地(種的大蔥);身為骨妖的顧無名力氣最大,填坑補漏修房頂這些粗活不在話下。至於我那位著名的老不死的死黨,所謂的天界釀酒仙官的九厥,則興致勃勃地為我布置空間,擺放家具。他不但把文藝氣息濃鬱的紗帳掛得到處都是,還把我大廳裏的櫃台布置得像個一流的吧台,並為此沾沾自喜得意萬分。如果不是看在 免費服務的份上,我真的會用那些紗帳把他做成木乃伊,跨省包郵,一去不回。


    我說過,不停甜品店永遠歇業,所以,現在的不停,不會再做甜品生意了。


    現在是下午五點十七分,我站在店門口,拿著雞毛撣子,輕輕掃了掃那盞掛在屋簷下的燈籠。冬天裏的最後一束陽光,從它身上穿過,遠看,是青青亮亮卻又蒙蒙曨曨的一片,像嫋嫋輕煙在空氣裏暈開;近觀,薄薄一層青紗覆在細細的竹蔑上,仿若從雨後初亮的天空裏裁下來的一塊,溫柔地圍攏,便成了這線條玲瓏,簡樸輕靈的一盞尤物。


    這種青紗我認識,叫做“軟煙羅‘,是極珍貴的織物,古時的富貴人家會拿來做衣做帳,但從未聽說有人拿它來做燈籠。原因很簡單,太容易被燒壞了。


    可我偏偏就收到了這樣的一份禮物,一個軟煙羅做成的燈籠,除了那一身縹緲靈巧,精美上乘的做工之外,它上頭還被人用淡墨題了字,字跡雋美瀟灑,一麵是“不停”兩個大字,另一麵,還有四行小字——


    留步飲君茶,一夕浮生夢。但去莫複問,白雲無盡時。


    我至今也猜不出誰會有這雅興,改了王維的詩,連這燈籠的出現也很蹊蹺一一在收拾好不停的當天,我去門外扔垃圾,它就躺在大門口,連個包裝盒都沒有,隻有一張簡陋的易事貼在上頭,寥寥幾字曰“賀不停重開之喜”,無落款。白白送上門的禮物,豈有拒收之理,何況,我喜歡上頭那幾句題字,讀第一遍的時候就喜歡。


    其實,在這燈籠出現之前,我還沒想好新的不停要做哪門生意,在我喜滋滋地把燈籠掛到屋簷下時,我忽然決定,不停甜品店從今天起,正式轉型為不停旅店。


    曾經,我說我一直在不停地跑,一直在找一個最想停下的地方,現在我找到了,停下了,但世上還有太多跟我相似的人,仍然在奔跑,在尋找,可能焦急,可能疲倦,可能受傷,可能在以上所有可能都發生時,無處容身。


    所以,在他們願意停下之前,或許能在我的旅店裏,休息片刻,然後,再出發。


    不過話說回來,住店的錢是一分都不能少的,而且,老規矩,我隻收金子,千足金!


    於是,樹妖老板娘的不停旅店,就這樣,在安靜的巷尾,冬天的暮靄裏,悄悄開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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