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說,紅花街的小裁縫隻穿黑色的衣裳。為啥呀?”


    “耐髒。”


    “嘻嘻,你跟咱們府裏一個丫頭說的一樣呢,她也隻穿黑衣裳。”


    “嗯。”


    “你不是益州人,為啥要留在這裏呢?”


    “有人借了我一個屋簷,一盞燈籠,我們隔門而坐,聊了一夜的梅花與落雪。於是,天明時,我決定留在這裏。”


    他的剪刀,嫻熟地在布料上滑動,嗤嗤的聲音裏,一個丫環打扮的藍衣小姑娘在他對麵掩口而笑,問:“就這麽簡單?”


    “要多複雜呢?”他專注於他的雙手,如何讓一塊平凡的布料變成美好的衣裳,是他現在唯一關注的事。再說,他本來就是個簡單的人。


    從一個地方流浪到另一個地方,走過一個地方就忘記一個地方,有時候也會遇到一些有意思的人,於是坐下來喝幾杯酒,話幾句家常,從不問對方的身家來曆,連名字也無所謂。如果別人問他,他總是隨口編一個名字,或者一段經曆,反正天亮之後就各自散去,真話假話有什麽要緊。這麽多年,他都是這樣過來的。


    益州是很少下雪的,今年卻是又一個例外,一連三日,雖不比北國飛雪,仍然白了屋頂與街道。仔細看,會發現簷下樹梢掛起了纖細的冰淩。男女老少們都很高興,“瑞雪兆豐年”,孩子們更是興奮無比,從各處團起積雪玩耍,頑皮的,將雪球往任何一個路人身上扔;安靜的,蹲在一旁細心堆砌,滑稽的雪人兒慢慢成型。


    他在裁剪的間歇,會偶爾抬頭看窗外這些生動的人跟景,笑笑,然後繼續他的工作。


    去年的這個時候,益州也在下雪。他被一場雪絆住了繼續前行的念頭。


    流浪的人停下來。於是,雪停之後的某天,益州城裏多了一個小裁縫,在一條叫紅花街的小街上,租了一間窄小的屋子,用布簾子一隔,一半住宿,一半營生,再拿紙寫了兩個大字“製衣”,貼在大門旁的灰牆上,連個店名都沒有。


    一年時間,窄小偏僻的紅花街從門可羅雀,漸漸變得人來人往。益州城裏的人,尤其是那些年輕姑娘,不論出身官宦還是布衣平民,都說紅花街上的小裁縫,手藝是一等一的好,越來越多的姑娘,最大的心願就是讓紅花街的裁縫替她們做一套裙衫。


    說來也怪,益州城這般繁華的地方,裁縫店隨處可見,何止百家。單說西街上那家最大的錦衣繡樓,裏頭的裁縫技藝精湛,專為城中達官顯貴製衣,據說連長安城裏的皇親國戚都會派人來此定製新衣。這裏,從來都是益州城中生意最好、規模最大的製衣處,剌史大人全家的衣裳都由錦衣繡樓包辦。不過,在紅花街的小裁縫出現之後,錦衣繡樓一枝獨秀的局麵,漸漸被打破了。


    客人們說,他做的衣裳,特別合身,特別好看,一穿上身去,再平庸的臉上都有了活生生的光彩似的,且收費又低廉。 對任何生意人來說,客似雲來自然是求之不得,偏偏他的規矩是,一個月,隻做一套衣裳,哪怕外頭有幾十個客人拿著銀兩翹首以待,他也隻是笑著送客。他說,規矩就是規矩,如果輕易被打破,那又何必有規矩。


    他手裏的,是第十二套衣裳。月初的時候,益州城裏的首富,東城王府的大小姐,遣了丫環來找他,帶了一塊錦緞,說要做一套裙衫,務必要在上元燈節之前完成。


    在這之前,他不接受任何一個向他規定交貨時間的客人。一件衣裳,總得要做好才能交貨,趕時間是非常壞心情也壞手藝的一件事。但,他接下了王家小姐的生意。


    那天,他捧著這塊月下雲錦,獨自在窗前坐了許久,手指在盤繞其上的美麗花紋中反複遊走,小心翼翼。這塊料子之所以叫月下雲錦,是因為在白天跟黑夜,它的顏色是不同的。白天,它隻是一塊普通的錦鍛,顏色甚至有點發黑,隻有在夜色中,它才會顯現出月光一般的白色,並且帶著淡淡的光暈。傳說,身著它的人不論自身姿容多麽平凡,都會變得皎潔如月,似仙子神妃。但,多年來,月下雲錦都隻是個傳說。有人說,這根本不是人間的東西,是有法力的妖怪織成的寶貝,凡人是無緣一見的。哪怕有這樣的傳說,無數織造者還是做夢都想領略它的風采,誰曾想,這麽個天人神物般的玩意兒,如此輕易地擺在了他麵前。


    如果,這真是王家小姐的東西,恐怕她根本不知道這就是百聞不得一見的月下雲錦,隻當是他家萬千綾羅中的一塊,隨意交給丫環便了事。


    不識貨,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是遺憾。


    隻不過,他肯定這月下雲錦的所有者,絕非王家小姐,而他當時肯接下這所謂王家小姐的活兒,完全是因為來找他的人。


    那天下雨,她匆匆跑進來時,渾身都濕透了,鞋子上盡是泥漿,懷裏緊緊抱著用油紙包了一層又一層的包裹。他正在細心熨燙剛剛做好的衣裳,她卻沒進屋,怯怯地站在窗口,舉起一隻衣袖,看似擦雨水,實則是故意遮住了臉,小心地說:“裁縫師傅,我……我家小姐要做衣裳。上元燈節前務必完成。”


    然後,凍得像胡蘿卜的手,微微發抖地將那包裹從窗戶遞了進來。


    “進來說話吧。”他放下熨鬥,看著窗外的人。


    “不用了。”她固執地舉著包裹,將臉努力扭到一邊,躲閃著他的目光。


    “不給我講明你家小姐的身量尺寸,如何裁衣?”他淡淡道。


    她漲紅了臉,說:“我家小姐身量與我相似。”


    “可我連你的全貌都不曾看到。”他莞爾一笑,“窗口隻有你半個身子。”


    她遲疑了半晌,雖然極不情願,又懷著某種期望,扭捏著走了進來,把頭低得不能再低。


    “抬頭,何必畏畏縮縮,做衣裳而已。”他說,“佝僂著身子,我如何量衡清楚。”


    其實,他做衣裳從來不用尺量,隻消看一眼對方的身形,便已成竹在胸。


    她隻好照做。


    屋子裏的光線很足,他放了好幾蓋燈火,白天也如此,一個針眼都看得清楚。


    他的衣裳之所以讓客人如此滿意,僅僅是因為仔細,用心,或許再加一點天分,別無訣竅。


    敞亮的光線中,她的麵容,無所遁形。毫不出彩的臉孔,甚至可以說難看,小眼睛,塌鼻梁,雀斑密布,關鍵是,她的左眼是瞎的,一隻毫無生氣的灰白眼眸,與右眼完全不對稱。身形也矮小瘦削的,毫無少女婀娜多姿的一麵,黑色的粗布衣裙上滿是汙漬,那死氣沉沉的顏色,像朵附在她身上的烏雲。


    他隻端詳了她片刻,收回目光,說:“可以了。”


    她像得了大赦,想跑。


    “等等! ”他叫住她,把一把傘放到她手裏。


    “裁縫師傅……”她愣在門口,抱著傘,想走又不敢走似的。


    “你叫什麽?”他問,神情正常而坦然。


    她嚅囁著說:“小糠……”


    “安康的康麽?”


    “不是……糟糠的糠……”她的聲音比蚊子還小。


    “可愛的名字。”他笑了,看看門外,說,“下雨路滑,一路小心。上元燈節前晚,來取你家小姐的衣裳吧。”


    她回過神,逃似的跑了。


    他回屋,看著她遞來的包裹,竟然有一絲緊張。他一邊打開,一邊默默期許包裹裏隻是一塊普通的衣料。


    當月下雲錦出現在他眼裏時,他頹然靠在了椅子上,說不出的失望與無力。


    來益州快一年,他第一次深深皺起了眉頭。


    “喂喂!裁縫師傅!”對麵的藍衣小丫環見他有些失神,提醒道:“這件衣裳,上元燈節前一定 要做好哦!不然我家小姐一定會責罰我的!”


    他從短暫的回憶裏抽離出來,點點頭:“三天之後,你來取。”


    “這麽快?!”小丫環高興得了不得,拍手道,“這個我家小姐肯定高興了!一枚想到你肯接我們小姐的活兒,二沒想到這麽快就能做好。回頭我家大小姐一定會加倍給你賞錢!”


    他笑而不語。


    “哎呀,我得趕緊回去了,小糠等著我買藥回去呢。裁縫師傅你人真好呀! ”這多嘴的小丫環―來到店裏,就好奇地問東問西,現在一看天色,馬上跳了起來,慌著就要走“留步。”他叫住她,“府上那位小糠姑娘病了麽?”


    “咦,你認識她?”小丫環反問。


    “曾在集市有一麵之緣。”他一言遮過。


    “她沒病,隻不過被大小姐杖責一百,比生病還慘呢。”小丫環歎氣。


    “杖責?”他一愣,“為何?”


    “好像是大小姐丟了翡翠鐲子,府中到處找遍了還是沒有。有人說看見小糠進過大小姐的閨房,所以大小姐當然抓她去拷問,但小糠抵死不認,說自己沒有偷過東西。大小姐也沒辦法,打了她一百大板了事。可憐的,這麽折騰下來,小糠隻剩半條命了。”小丫環越說越難過,“小糠來府裏好幾年了,身子單弱,模樣又不討好,一直隻在後院裏做雜役,很是老實本分的。”她壓低聲音,“偏偏我家大小姐生性驕縱,脾氣古怪,府裏被她無端責罰的人多不勝數。沒想到這次輪到小糠遭殃。”


    “哦。”他點點頭,又不動聲色地問,“上元燈節府上是有什麽慶典麽?不然你家小姐為何如此著急趕製新衣? ”


    “才不慶典呢。”小丫環嘴皮子極快,“聽說是陳州的剌史大人跟夫人要在那天來咱們府裏,我家老爺好像跟他們是親戚呢。倒也不知來做什麽,反正府裏這些日子都在為他們的到來準備。忙死了,哎呀不說了,我真得走了。”


    天色已經暗下來,外頭玩耍的孩童早沒了蹤影,大家都被仍然飄個不停雪花早早送回了家。


    他關上門,沒有再繼續他的工作,而是走到他的床邊,從枕頭下摸出那塊包得好好地的月下雲錦,至今,它還是一塊布料,沒有被他裁剪分毫。


    ―直靜坐到深夜,他突然起身,吹滅了家中所有的燈火,出門而去。


    雪越下越大,街道上鋪起厚厚一層,他走得很快,飛一樣快,踏雪而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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