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即將到期,星期天早上,我們就要退房。剩下的幾天裏,我必須在去和留之間作出選擇。這是一個艱難的抉擇,一方麵,我無法割舍親情;另一方麵,既然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份,我怎麽能回去?


    更為可悲的是,沒有一個人理解我。爸爸自然不必說;艾瑪也隻是一個勁兒地勸我留下,而不考慮一旦我無緣無故失蹤之後,爸爸媽媽該多麽著急。她不再抱怨時光圈裏的生活令人窒息,她反複說的一句話就是“隻要有你在,什麽都好。”


    佩裏格林女士更指望不上。她唯一的回答就是不能替我作決定。當然,她還是希望我留下來,因為留在這裏,不僅我自己是安全的,其他人的安全也多了一層保障。但我不想做時光圈的看門狗。我懷疑爺爺之所以離開,也是出於同樣的考慮。


    如果留下來,我就不能繼續學業,不能像其他年輕人那樣做自己年齡段該做的事情。但是,如果回去,我的生活又會樣?我必須時刻提醒自己和常人不一樣,告訴自己一旦被幽靈抓去,這條小命就沒了。因此,我一定會每天都提心吊膽,晚上噩夢連連。這種提心吊膽的生活比輟學更為可怕。


    我想,難道就沒有第三條路可走嗎?波特曼爺爺在時光圈外與“空心鬼”戰鬥了五十年,我可不可以像他那樣在與“空心鬼”的戰鬥中活下去?


    這時,一個悲觀喪氣的聲音出現在我的腦海——傻瓜,他受過軍事訓練,有著鋼鐵般的意誌,還有滿滿一櫃子槍支。他是無人可敵的勇士,你拿什麽和他比?


    我可以去射擊場練習槍法,可以學習空手道,遇到“空心鬼”,我就一槍射死它,或者把它打死——另一個樂觀的聲音說。


    悲觀的聲音再次響起——你是在說笑話吧?在學校你都保護不了自己,不得不請那個紅脖子混混做保鏢,還談什麽一槍射死魔鬼呢?如果真的有一天你拿槍對著別人,被嚇得尿濕褲子的那個人一定是你。


    是的,你做不到。


    你是弱者,一個徹底的失敗者。正因為如此他才不告訴你你到底是誰。他知道你無法承受。


    閉嘴,閉嘴。


    ……


    連續幾天我都這樣反複思考,依然無法下定決心。與此同時,爸爸已經徹底失去了繼續寫書的動力。他越來越消沉,在酒吧待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一晚上喝六七瓶酒。我從沒見過他喝這麽多酒,也不想在他酗酒的時候和他在一起。他心灰意冷,要麽一個人喝悶酒,要麽絮絮叨叨地說一些我不想知道的事情。


    一天晚上,他跟我說,“那段時間,你媽媽想離開我。如果不是我及時製造一些驚喜,她肯定已經離開了。”


    我開始躲避他。不知他是不是注意到了我的行蹤,我撒的謊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容易通過。我不知道是該感到慶幸還是難過。


    與此同時,在時光圈裏,佩裏格林女士開始實施禁閉。她規定,如果沒有大孩子陪伴,年紀小的孩子哪兒都不能去,必須呆在屋子裏;年紀大的孩子必須結伴而行;每人都必須讓佩裏格林女士知道他的行蹤。去時光圈外麵已經成為不可能的事。


    孩子們分成幾個小組,輪番放哨。他們透過窗戶注視外麵的一舉一動,一旦發現有人走近,立即拉下警報,佩裏格林女士的房裏便會響起鈴聲。每當我來到這裏,不分什麽時候,她都坐在房子裏,等我向她報告,比如外麵怎麽樣?有沒有異常?是否有人跟蹤?


    孩子們漸漸有些鬆懈。年紀小一些的開始打鬧,年紀大一些的開始抱怨製度太嚴格。屋子裏不時發出歎息,這是米勒德,他無所事事,隻能到處閑逛。休肚子裏的蜜蜂再也待不住了,它們嗡嗡嗡地到處蜇人,休幹脆把它們關在大門外,這樣,每當休坐在窗戶旁,蜜蜂便趴在玻璃的另一側。


    奧利夫說她的鉛鞋子不見了。於是她飛上天花板,像蟲子一樣爬在屋頂上,故意撒下幾顆大米,大家抬頭看到她時,她便樂得哈哈大笑。大家快要被她煩死了,再也不管她,也沒人拽她下來,她隻能順著吊燈或窗簾慢慢降落到地上。行為最怪異的是伊諾克,他把自己關在地下實驗室,在泥人身上做起了史無前例甚至是駭人聽聞的實驗。他從泥人身上掰下兩條腿,接成一條長腿,想變出一個蜘蛛俠,又把四顆雞心塞進一個泥人胸膛,想造出一個永遠不會停下來的超級泥人,但都徒勞無功。泥人被他折騰得一個個東倒西歪,地下室快成了醫院。


    佩裏格林女士和從前一樣,還是閑不下來。她叼著煙鬥,瘸著腿,對樓裏的房間逐一檢查,清點人數,生怕哪個孩子不見了。至於艾弗塞特女士,她大部分時間是昏迷的,偶爾醒來,便在房子裏遊來蕩去,喊著名字,四處找她的孩子。大家不得不抓住她,把她送回床上。圍繞“空心鬼”的目的和意圖,大家展開了猜測。有人比較悲觀,認為“空心鬼”是要創造一個能吞噬整個地球的超級時光圈,也有比較樂觀的,認為“空心鬼”隻是想找幾個玩伴,因為它們太孤獨了。


    最終,整棟樓都變得死氣沉沉。關了兩天之後,大家已經筋疲力盡,沒人願意多說一句話。為了讓大家振作起來,佩裏格林女士想盡了一切辦法。上課的時候,她盡量把課講得生動一些;做飯的時候,她想方設法讓值班生多做一些花樣;打掃衛生的時候,她充分動員大家,讓大家把屋子打掃得一塵不染。但是,這些事做完後,孩子們便一個個垂頭喪氣地坐在椅子上,要麽無精打采地看著窗外,要麽心不在焉地翻著早已翻爛的書本。


    我從沒見識過賀瑞斯的絕活,直到有一天晚上,值班的他突然發出一聲尖叫。我們衝到閣樓上,他坐在椅子上,正驚慌失措地手舞足蹈,像在做一場噩夢。起先他隻是尖叫,但很快就說夢話:“海水沸騰了,天空降下煙灰,大地冒著滾滾濃煙。”幾分鍾後夢魘結束,他看上去筋疲力盡,又睡了過去。


    他這樣不是一次兩次,因為佩裏格林女士有他發作時的照片。孩子們見過這樣的情形,知道該怎麽處理。在佩裏格林女士的指導下,大家架起他的胳膊,抬起他的腿,把他抬到床上。幾小時候,他醒來了。大家問他昨晚夢見了什麽,他說不記得了,還安慰大家,隻要他不記得,夢裏的事就不會發生。孩子們沒有懷疑,因為還有更多的事情需要擔憂。但我感覺他沒說實話。


    在凱恩霍爾姆這樣的袖珍小島上,任何失蹤的人都不會被人們忽略。星期三早上,馬丁的博物館沒有開門,晚上他也沒像以前那樣準時去“神父密室”喝酒。人們以為他生病了。凱文的老婆去找他,發現他家大門敞開,錢包和眼鏡放在廚房灶台上,但屋子裏空無一人。人們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已經死了。第二天,他還是連個人影都沒有。人們開始分頭尋找,希望他隻是喝醉了,希望能在哪個棚子或船底下能找到他。但大家剛出發,島上的短波廣播播發了一個消息:有個打漁的人發現了馬丁的屍體。


    那個打漁的人到達酒吧時,我和爸爸也在。當時已過中午,他要了一杯啤酒。幾分鍾後,他開始講述發現馬丁的經過。


    “當時,我正在塘鵝棲息的那塊岩石附近矯正我的漁網,”他說,“我感到很沉,好像水裏有東西,因為平時撈到的都是小魚小蝦,不會這麽沉。我以為絆倒了蟹籠,便拿起魚叉,在水裏試探。終於,一個東西上鉤了。”我們把凳子搬到他旁邊,一個個就像幼兒園等著聽故事的小孩。他接著說:“原來是馬丁。看樣子,他是從懸崖上跌下去的,又被鯊魚咬了。誰知道他深夜穿著睡袍去懸崖上幹什麽呢。”


    “他沒穿衣服嗎?”凱文問。


    “穿著睡袍,”打漁的說,“那副打扮,不像個下雨天外出的人。”


    人們低聲為馬丁祈禱。過了一會兒,圍繞他的死因,大家分析起來。幾分鍾之內,酒吧裏煙霧繚繞,似乎每個人都是福爾摩斯。


    “可能喝醉了。”一個人說。


    “可能發現殺羊凶手,追到了懸崖邊上。”另一個人說。


    “會不會是那個新來的家夥?”打漁的說,“他在外麵宿營,你們不覺得他行為可疑嗎?”


    這時,坐在高腳凳上的爸爸挺了挺胸。“我看見過他,”他說,“就在兩天前。”


    我吃驚地轉向他。“你沒告訴我,”我說。


    “看見他後,我本打算躲進一家雜貨店,準備在他靠近的時候抓住他。但這個家夥轉身走上了另外一條路,看樣子想出鎮。情急之中,我故意撞了他一下,想把他激怒。他停下來看著我。我和他臉對臉,質問他到底在幹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我告訴他,他已經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大家都在議論他。”


    凱文從吧台裏麵探出上半身,“後來呢?”他問。


    “起先,他想動手打我。但看了我一眼之後,他什麽都沒說就匆匆走開。”


    爸爸被人們包圍了。大家問著各種各樣的問題,比如鳥類學家是幹什麽的,這個人為什麽住在帳篷裏,等等。我隻問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在我心裏藏了很久。“你發現他有什麽異常嗎?比如他的臉?”


    爸爸想了想,說:“他戴著太陽鏡。”


    “是在晚上嗎?”


    “是的。那副樣子,看上去像剛從地獄裏出來。”


    一股不祥之感向我襲來。他剛經曆了一件危險的事,自己卻全然沒有發覺。我必須盡快告訴佩裏格林女士。


    “哈!都是瞎猜。”凱文說,“凱恩霍爾姆島已經上百年沒發生殺人案了。為什麽你們都認為馬丁是被謀殺了呢?沒有道理。我敢打賭,等他的驗屍報告出來,肯定會說他是自然死亡。下個世紀說不定他又在哪裏投胎了呢。”


    “可能是被潮水卷走的,”打漁的說,“海上正起著風浪。天氣預報員說,這將是幾十年來最凶猛的一次。”


    “又是天氣預報員,”凱文嘲諷地說,“我從不信那些傻瓜說的話。”


    關於未來,凱恩霍爾姆島的居民都認為很暗淡,所以他們幹脆順其自然,能快樂一天就快樂一天,從不知憂傷為何物。但這次暴風雨還是讓他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這天晚上,持續了一個星期的陰雨終於演變成凶猛的暴風雨。天空漆黑一片,黑雲似乎準備隨時壓下來;海麵上波濤洶湧,咆哮著,似乎準備隨時將小島吞沒。馬丁的死和暴風雨讓小鎮變成了第二個禁閉之城,各家各戶都關上門窗,人們都呆在家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港灣裏,漁船隨著波濤上下起伏,似乎想掙脫船錨,乘著風浪漂向大海深處。


    因為天氣的原因,內陸的警察不能馬上過來取走馬丁的屍體,人們犯難了。該怎麽處理呢?大家討論來討論去,決定暫時存放在魚店,因為魚店有一個冰室。就這樣,馬丁和那些大馬哈魚和鱘魚躺在一起。


    在爸爸的嚴格限製下,我不能離開“神父密室”;但佩裏格林女士要求我隨時向她報告可疑情況。如果馬丁的死亡還算不上離奇的話,別的就更算不上了。因此我必須出去。那天晚上,我向爸爸謊稱感冒發燒,把自己反鎖在房裏,然後通過窗戶,順著排水管爬到地上。在天氣這麽惡劣的夜晚,街道上空無一人,我再也不用擔心被別人看到。我把夾克上的帽子套在頭上,緊緊地捂住帽子,以抵抗風雨的侵襲。


    到達孤兒院,佩裏格林女士看了我一眼,知道有情況了,“發生什麽事了?”她的眼裏充滿血絲。


    我把一切如實告訴她,包括人們對那個家夥的各種猜測。她的臉“刷”地一下白了。她帶我來到起居室,喊了幾聲,叫孩子們過來。大家跑過來了。還有幾個孩子沒有聽見,她隻能一瘸一拐地親自去找。大家圍在起居室,一個個焦慮不安,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艾瑪和米勒德逼著我,問我怎麽回事,“什麽事讓她這麽著急,還把大家叫到一起?”米勒德問。


    我跟他們說了馬丁的事。米勒德倒抽了一口涼氣,艾瑪交叉雙臂,焦急地看著大家。


    “真有那麽糟糕嗎?”我說,“我的意思是,那個人也許不是‘空心鬼’?‘空心鬼’不是隻抓異能兒童嗎?”


    艾瑪叫了一聲,“告訴他吧。你說還是我說?”她對米勒德說。


    “一般情況下,‘空心鬼’更喜歡吃異能兒童,”米勒德解釋說,“但為了維持生命,它們有時也會吃別的,隻要是新鮮的肉類它們都能吃。”


    “‘空心鬼’所到之處,都會留下成堆的屍骨,”艾瑪說,“所以它們不得不四處流浪。因為如果不經常換地方,它們就會引起注意,並被人抓住、殺掉。”


    我聽的脊椎發冷。“它們多久吃一次東西?”我問。


    “它們要經常進食,”米勒德說,“為‘空心鬼’找食物是幽靈最主要的任務。如果能找到異能兒童,那是最好不過了,但大多數情況下,它們隻能找到普通人和動物。幽靈混跡在人群中,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任務。”米勒德神情嚴肅,用語專業,似乎在談論某種野生齧齒類動物的繁殖方式,而與當下的危機無關。


    “它們幫助‘空心鬼’害人性命,沒被抓住過嗎?”我問。


    “有,”艾瑪說。“我敢打賭,如果你關注過新聞,一定知道這件事。有一個幽靈,人們在他家的冰櫃裏發現好幾顆人頭,當時他的鍋裏正用文火熬著湯,像在做聖誕大餐。在你所生活的世界,這還不是很久以前的事。”


    我記起來了。這是一個發生在密爾沃基的連環吃人案,凶手的作案手段如出一轍,作案現場慘不忍睹。關於這一案件的晚間特別報道曾轟動一時。


    “你是說……傑弗裏蚖代莫爾?”


    “那個道貌岸然的家夥就叫這個名字,我記得。”米勒德說,“有趣的是,盡管已經很多年不做‘空心鬼’了,但它從未改變吃肉的嗜好。”


    “我還以為你們對未來的事毫不知情呢。”我說。


    艾瑪狡黠地笑了,“那隻鳥總是把未來世界好玩兒的事情留給自己,但你盡管相信,我們總有辦法知道。”


    這時,佩裏格林女士回來了。她一隻手抓著伊諾克的衣領,另一隻手抓著賀瑞斯。兩個小家夥一路嚷嚷著,顯然剛被訓斥過。大家馬上默不作聲,等著佩裏格林女士訓話。


    “剛剛從雅各布口中得知,我們可能麵臨一個新的威脅,”她一邊說一邊向我點點頭,似乎對我的工作很滿意,“時光圈外麵,有一個人死了,死亡的原因很可疑。盡管不能確定他的死因,不能因此認為我們的安全受到了威脅,但我們必須認真對待。命令沒有解除之前,任何人不得踏出大門一步,即便是為了準備晚餐而摘菜或抓鵝也不行。”


    孩子們齊聲抱怨著。佩裏格林女士不得不提高嗓門,“未來幾天都會這樣,對於你們是個很大的挑戰。希望你們繼續保持耐心。”她說。


    大家紛紛舉手以示反對,但佩裏格林女士不再解釋。她獨自離開起居室,去檢查大門是否關好。我驚慌地跑過去,追上了她。如果島上真有危險,那麽,隻要我踏出時光圈,馬上就會被殺掉;但如果繼續留在這裏,撇下爸爸沒有人保護他,他隨時都有生命危險。不管怎麽說,他現在的處境比我更危險。


    “我得回去一趟,”我說。


    她把我拉進一間空房子,關上門。“小聲點,”她說,“你得守規矩。我剛才的命令對你同樣適用。任何人都不準出門。”


    “但是……”


    “目前為止,我已經給予了你充分的自由,你可以想去就去想來就來,因為考慮到了你的特殊情況。但你被跟蹤了,這已經使我的孩子麵臨危險的境地。我再也不準許你給他們帶來危險,這也是為了保護你。”


    “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我生氣地說,“小鎮上的人,還有我爸爸,都是手無寸鐵的普通人。如果真有幽靈,而且恰恰是我預料中的那一個,那麽,我爸爸已經和它起過一次衝突了。如果它要抓人給‘空心鬼’吃,你認為它的下一個目標會是誰?”


    她麵無表情,我第一次發現她這麽冷酷無情,“我從不在意別人的安危。”她淡淡地說,“我必須保護我的孩子,其他人我一概不管。”


    “可我說的不是別人,是我爸爸。你真的認為在門上加把鎖就可以阻止我出去嗎?”


    “也許我阻止不了你,但是,如果你執意離開,我不會再讓你回來。”


    我被震了一下,然後哈哈笑了起來,“但是你需要我,”我說。


    “是的,我們需要你,”她回答說,“而且非常需要。”


    我憤怒地跑上樓,來到艾瑪房裏,發現房裏不止艾瑪一個人,布朗尼和伊諾克也在。布朗尼木然地看著窗外發呆,伊諾克坐在地上,削著一塊幹泥巴;艾瑪坐在床邊,抱著膝蓋,一邊流眼淚一邊燒著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張。他們神情沮喪,誰都不說話,就像漫畫家諾曼蚖洛克威爾筆下的囚犯。


    看見我進來,艾瑪說:“你回來了啊。”


    “我不能離開,”我說,“佩裏格林女士不會讓我走。”我講了爸爸的情況和自己的難處,他們都表示理解,“如果我出去,就等於從你們的世界消失了。”


    “她不應該這樣!”艾瑪生氣地說。隨著“噗”的一聲,筆記本在她手裏燃起熊熊火焰。


    “她可以想怎樣就怎樣。”布朗尼說,“因為她是那隻鳥。”


    艾瑪把筆記本扔到地上,踩滅火焰。


    “我是來告訴你們,我要走了,不管她答不答應。我不想像個囚犯一樣被關在這裏,也不能把腦袋鑽進沙子裏,而不顧及爸爸的安危。”


    “我要和你一起走。”艾瑪說。


    “你們都在開玩笑。”布朗尼不可思議地說。


    “我是認真的。”


    “你快成為一個十足的傻瓜了。”伊諾克說,“如果出去,很快你就會成為一個皺皺巴巴的老女人,這是何苦呢?就為了這小子?”


    “不會的。”艾瑪說,“雅各布每次去外麵,一去就是幾個小時,也沒見他有什麽變化,因為沒等時間追上他,他就已經回來了。而且我們這次出去,不會待那麽久,你說是不是,雅各布?”


    “這不好。”我說。


    “何止是不好?”伊諾克說,“她還沒想清楚冒著這樣的生命危險到底是為了什麽。”


    “那隻鳥會不高興的,”布朗尼一本正經地說,“她會殺了我們。”


    艾瑪站起身,關上門,“她不會的。”她說,“隻有那些東西會殺我們。但是,即便它們不殺我們,我們這樣苟且偷生,還不如死了呢。那隻鳥把我們關起來,讓我們連活動的自由都沒有,因為她不敢麵對外麵的世界!”


    “或者說,不僅僅是外麵的世界。”米勒德說。如果他不說話,我不知道原來他也在房間裏。他總是突然說一句莫名其妙的話,用來提醒我們他的存在。


    “但她會生氣的。”布朗尼還是那句話。


    艾瑪走到布朗尼跟前,擺出一副要和她爭論的架勢,“你還想在那個女人的羽翼下躲多久?”


    “你忘了艾弗塞特女士的教訓嗎?”米勒德說,“隻有當她的孩子去了外麵,她才有可能被殺害,邦汀女士也是在外麵被綁架的。如果他們原地不動,什麽壞事都不會發生。”


    “你這麽肯定?”艾瑪懷疑地說,“沒錯,‘空心鬼’不能進入時光圈,但是幽靈可以。正因為如此,那幾個孩子才被綁架。難道我們應該乖乖地等它們進來?如果它們假裝我們的同類混進來怎麽辦?如果它們還帶著槍呢?”


    “就像這樣,”伊諾克說,“等我們睡著了,它們仿效聖誕老人,順著煙囪溜進屋子,然後‘砰’的一聲,”他假裝拿槍對準艾瑪的枕頭說,“又一個人腦袋開花了,腦漿濺到牆上。”


    “謝謝你的解釋。”米勒德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我們可以在它們知道自己的身份暴露之前發動攻擊。”艾瑪說,“它們肯定猝不及防。”


    “可我們不知道它們在哪兒!”米勒德說。


    “我們可以找啊。”


    “你打算怎麽找?到處閑逛碰運氣嗎?如果看到一個可疑的,你怎麽確定?難道你會走到他跟前,跟他說:‘對不起,我們很懷疑,你是不是想吃掉我們?’”


    “我們有雅各布,”布朗尼說,“他能看見。”


    我緊張起來,因為這個幽靈追捕隊一旦成立,我將不得不為每個成員的安全負責。


    “我隻看到過一個,”我猶豫地說,“還算不上這方麵的行家。”


    “而且,如果出去後,雅各布一個也沒看到呢?”米勒德說,“這意味著,要麽確實沒有,要麽有,但是它們躲起來了。你們還是沒有線索,和目前一樣。”


    大家發愁地皺起眉頭。米勒德是正確的。


    “看來大家都認同我的看法,”他說,“我要去準備晚餐了。如果你們誰想叛逃,就和我一起吧,我可以帶你們出去。”


    床墊下的彈簧“吱嘎”響了一聲,米勒德站起來了。他的腳步聲越來越靠近門口。沒等他出去,伊諾克從地上跳起來,大聲叫道:“有了!”


    米勒德停下腳步,“什麽有了?”他問。


    伊諾克轉身問我:“我們暫且不討論馬丁是不是被‘空心鬼’殺死的。雅各布,你知道他的屍體在哪兒嗎?”


    “魚店。”


    他交叉十指,滿有把握地說:“我找到確定他死因的辦法了。”


    “什麽辦法?”米勒德問。


    “讓他自己告訴我們。”


    一支探險隊就這樣組成了。艾瑪堅持要和我一起去,因為不放心我一個人出去;布朗尼不想惹佩裏格林女士生氣,不過我們需要她的保護,還有伊諾克,因為我們要實施的計劃是他製定的。米勒德的隱身術也許能派上一點用場,但這次探險沒有他的份兒,為了讓他不摻合,我們還費了半天勁兒跟他說好話。


    “如果我們都去,”艾瑪推測說,“那隻鳥就不會趕走雅各布。否則她就要連我們三個一起趕出去。”


    “但我不想被她趕走!”布朗尼說。


    “她不會這麽做的,布朗尼。如果我們趕在熄燈之前回來,神不知鬼不覺,她就不會知道這件事。”


    我還是有些猶豫,但大家都同意試一試。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像一場越獄。午飯後,大樓進入了一天中最嘈雜的時刻,此時,佩裏格林女士最忙,也最容易分神。艾瑪去起居室找我,謊稱要和我一起學習。幾分鍾後,我們在樓梯旁的走廊裏碰頭。走廊上麵的天花板開了一個洞,下麵有個梯子。艾瑪先爬上梯子,我跟在她後麵。上去之後,我們把梯子收起來,以免被大家發覺。我們爬進一個狹小黑暗的閣樓,閣樓的一端有一個小小的出口,出口外麵是屋頂的一塊平地。


    從閣樓出去,終於呼吸到夜晚的清新空氣。布朗尼和伊諾克在屋頂等我們。布朗尼給我們一個擁抱,然後給我們一人一件雨衣。雨衣是我建議帶上的,因為時光圈外麵正起著暴風雨。我正要問怎麽下到地上,突然看到了奧利弗。她正飄浮在屋簷旁邊。


    “有沒有誰想玩兒降落傘呀?”她旁若無人地笑著問。她光著腳,穿著睡袍,腰上係著一條帶子。是誰牽著她呢?我從屋頂往下看,原來是菲奧娜。她站在窗戶外向我揮手。顯然,她們倆知道了我們的計劃。


    “你先下去。”伊諾克說。


    “我?”我看了一眼地麵,害怕地往屋頂中央後退幾步。


    “抓住奧利弗,然後跳下去。”艾瑪說。


    “我不記得方案中有這一步。再說,如果摔斷了骨頭怎麽辦。”


    “不會的,傻瓜。你可以抓著奧利弗。這個遊戲可好玩兒了,我們不知道玩了多少次。”艾瑪想了想,“這樣吧,你試試,就一次。”


    看來沒別的選擇了。我鼓起勇氣,試探著向屋簷爬去。


    “別害怕!”奧利弗說。


    “你當然不害怕了,”我說,“因為你不會摔著。”


    她張開胳膊,從後麵抱住我,我也抓住她。抓穩後,她說:“好了,走!”我閉上了眼睛,雙腳踏入空中。和我預想得不同,我們沒有摔下去,而是像氣球一樣慢慢地降落下來。


    “好玩兒吧?”奧利弗說,“現在,我要飛起來了!”


    我剛在地上站穩,她又飄了起來,飛到屋簷上。伊諾克和艾瑪也跟著她飛下來。我們集合完畢,立刻向樹林進發。月亮覆蓋在樹林上方,我回過頭,月光下,菲奧娜和奧利弗正向我們揮手告別。也許我又產生了幻覺,因為在她們身後,人馬怪獸和亞當似乎也在向我們揮手。


    到沼澤邊上,我們停下來歇口氣。伊諾克把手伸進鼓起的外套裏,掏出一個用粗麻布捆著的小包,“幫我拿著這個,”他對布朗尼說,“帶著它我跑不快。”


    “什麽東西?”布朗尼一邊問一邊打開麻布包。原來是一團棕色的肉,上麵還插著幾根小管子。


    “呃,真臭!”她叫了起來,把麻布包丟得遠遠的。


    “別大驚小怪的,不就是一顆綿羊心嗎。”伊諾克一邊說,一邊往我手裏塞進一個同樣的小包。小包散發出一股類似甲醛的臭味,摸上去還是濕的。


    “如果非要帶上它,我的膽會被嚇破的。”布朗尼不情願地說。


    “我倒是想看看你是怎麽嚇破膽的。”伊諾克聽上去有點生氣,“放進你雨衣裏,等會兒我要用。”


    我們沿著那條平實的小路穿過沼澤。這條路我走了很多次,卻從沒想過它有多危險,曾吞噬過多少人的性命。到達古墓時,我叮囑大家係好衣服上的扣子。


    “如果看到人,我們怎麽辦?”伊諾克問。


    “和平常一樣,”我說,“我會說你們是我剛從美國來的朋友。”


    “如果看到幽靈呢?”布朗尼問。


    “跑。”


    “如果雅各布看見‘空心鬼’呢?”


    “如果遇到這樣的情況,”艾瑪說,“那就趕緊跑,就像它真的在追你一樣。”


    我們一個接一個鑽進古墓,告別了時光圈裏寧靜的夏夜。開始,一切都是靜悄悄的,似乎和之前沒有什麽不同。但是,到達後廳,我們感到氣壓陡然降低,溫度也隨之下降。外麵的風暴正竭力嘶吼,我覺得天旋地轉,意識混亂。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們隻是呆呆地聽著隧道外風暴的吼聲。那是一個關在籠子裏的野獸看到垂涎已久的食物時發出的聲音。此時此刻,我們將把自己送上它的宴席。


    我們膝蓋著地,跪著從隧道爬出去,進入時光圈外漆黑的夜晚。星星不見了,天空布滿黑雲。狂風裹挾著雨點鑽進衣服,我們不由自主地打著冷戰。不時出現的閃電把我們照得慘白,夜空因閃電而顯得越發黑暗。艾瑪試著燃起火把給大家照路,但每次剛出現火苗,就被風雨無情地吹滅。看來我們隻能摸黑前進。於是我係好領扣,帶大家衝進雨裏,在沼澤裏艱難地穿行。


    回到鎮上,暴雨敲打著家家戶戶的門窗,人們緊鎖門窗,街上空無一人。所以根本不會有人注意我們。穿過洪水泛濫的街道,踏過被風吹到地上的瓦片,路過一個正在哀嚎的迷途羔羊,經過一間倒塌的廁所,我們最終到了魚店門口。門是鎖著的,但沒兩下就被布朗尼踢開。艾瑪在貼身的衣服上擦幹手,生起一團火。玻璃水箱中,鱘魚睜開眼睛。在它們的注視下,我帶領他們走了進去。我們繞過迪倫每天都要整理的魚櫃,打開一扇生鏽的鐵門,進入後院。後院的另一頭就是冰室。所謂冰室,是一個傾斜的木頭房子,屋頂用錫罐拚成,牆麵的木板鋸得參差不齊,雨水通過縫隙漂了進來。房子中間放著幾個長方形木槽,木槽裏裝滿冰塊。


    “他躺在哪兒?”伊諾克問。


    “不知道。”我說。


    艾瑪舉起火球,照著我們繞木槽轉了一圈。我們想知道哪個木槽可能裝著馬丁的屍體,但這些木槽看起來沒有區別,都沒有蓋子,裏麵都是冰塊。我們隻能一個個找。


    “我不去,”布朗尼說,“我不想看見他。我不喜歡屍體。”


    “我也不想,但我們必須找到他。”艾瑪說,“我們一起找。”


    我們每人挑一個木槽,像狗刨地一樣,把冰塊一點點挖出來扔到地上。我挖到一半,手指已經失去知覺。布朗尼突然發出一聲尖叫。我轉過身。她捂住嘴,正一步步後退。


    我們圍到她的木槽前。一隻已經僵硬的毛茸茸的手從冰塊中突兀而出。“我敢肯定,這就是我們要找的那個人,”伊諾克說。我們蒙住眼睛,透過指縫看著他一點點挖出剩餘的冰塊。一隻胳膊出來了,又一隻胳膊出來了,然後是軀幹……最後,馬丁的屍體全部暴露在我們眼前。


    那一幕真是慘不忍睹。馬丁的四肢不可思議地扭曲,胸和腹部被剖開,內髒所在的位置填上了冰塊。翻過他的臉,大家不由得同時並住呼吸。他的半邊臉已經發紫,被撕成一條條的,就像半張撕碎的麵具;隻有通過另半邊臉才能依稀認出他:一個長著胡子的下巴,一個被咬成鋸齒狀的臉頰,一顆已經模糊不清的綠眼珠。他隻穿短褲和一件用毛巾布做成的睡袍。他不可能深夜穿著這樣的衣服去懸崖邊。一定是什麽人或者什麽東西把他拖到那兒的。


    “他死得太久。”伊諾克說。他像一個醫生,正在向一個毫無生還希望的病人宣布不幸的消息。“現在就可以告訴你,這招肯定不靈。”他說。


    “一定要試試,”布朗尼走上前,站到我們中間。“我們都已經來到這兒了,最起碼應該試試。”她說。


    伊諾克打開雨衣,從雨衣內側的口袋裏掏出一個粗麻布包,打開麻布包,一顆羊心暴露在大家眼前。看上去,它就像一個褐色的棒球手套,正在自動地開合。“即便他醒來,”伊諾克說,“他也會不高興的。都往後退一點,到時候可別說我沒警告過你們。”


    我們一起後退幾步。伊諾克俯下身,胳膊伸進馬丁胸膛的冰塊,在裏麵攪動著,就像在冰箱冷卻器裏尋找蘇打盒。過了一會兒,他似乎抓住了什麽。他將另一隻拿著羊心的手舉過頭頂。


    伊諾克的身體突然抽搐一下,這時,羊心開始跳動,噴射出暗紅色的血液。伊諾克急促地呼吸著,似乎在傳遞能量。我注視著馬丁的屍體,他還是一動不動。


    羊心跳得越來越慢,漸漸萎縮,變成灰黑色,就像一塊在冰箱裏存放太久的肉。伊諾克將它扔到地上,一隻空手伸向我。我從雨衣裏拿出粗麻布包遞給他。和上次一樣,這顆羊心跳動了一會,輸了一些血液後,很快就衰竭。接著他又拿過艾瑪手中的羊心,結果和前兩次一樣。


    隻剩下布朗尼裝在雨衣裏的那顆了,這是也伊諾克最後的機會。這次,他把羊心舉在木槽上方,使勁地捏著它,似乎想把手指頭戳進去。伊諾克的臉漲得通紅。羊心劇烈地跳了起來,像剛開動的引擎。伊諾克大聲咆哮著:“起來,起來!”


    冰塊動了一下,一定是下麵起了變化。我斜過身體,盡可能看得仔細些,希望能看到生命的跡象。過了好半天,我沒看到任何動靜。突然,馬丁就像被高壓電擊中,猛烈地抽搐著。艾瑪叫了起來,其他人嚇得趕緊往後跳。過了一會兒,我放下胳膊,再看馬丁,他的腦袋已經轉向我這邊,發白的眼珠轉動著,最後定在我身上。


    “他看到你了!”伊諾克叫了起來。


    我靠近他。他身上散發著一股新翻泥土和鹽夾雜在一起的味道,有點腥臭,同時有點鹹。冰塊散落下來,他艱難地舉起一隻手,顫巍巍地放在我胳膊上。我強忍打消了推開他的念頭。


    他張開嘴唇,下巴動起來。我彎下腰,但聽不清楚他說的是什麽。他不會說話的,我心想,因為他沒有肺。但他還是發出了微弱的聲音。我再靠近一些,耳朵幾乎貼上他冰冷的嘴唇。這是一件奇妙的事情。我想起了我家門前伸出的一條水溝。如果附近沒有別的響動,把腦袋貼在房子的鐵欄杆上,有時可以聽到泉水正在地下汩汩流淌。其實,在那個黑暗、幽閉的世界,它已經流淌了幾百年。


    他們三人圍了上來,但隻有我能聽見馬丁的聲音。他說出的第一句話便是我的名字。


    “雅各布。”


    我嚇了一跳,“是我。”我說。


    “我已經死了。”他說得很慢,聲音像蜜糖一樣含糊不清。他又糾正一下,“我是個死人。”


    “告訴我,發生了什麽?”我說,“你還記得嗎?”


    他停了一會兒。狂風呼嘯著從牆縫吹進來。他說了一句,但我沒聽見。


    “請再說一遍,馬丁。”


    “他殺了我。”他低聲說。


    “誰?”


    “那個老人。”


    “你是說奧基嗎,就是你叔叔?”


    “那個老人,”他說,“他變大了,很大,很威猛。”


    “是誰,馬丁?”


    他閉上眼睛。我猜他累了。我看了看伊諾克。他點點頭,手裏的心髒還在有力地跳動。


    馬丁還是閉著眼,但眼珠在眼皮下麵轉動著。他再次說話了,說得很慢,但聲音平穩,節奏均勻,“他沉睡了上千年,蜷縮在大地母親神秘的子宮裏,從大地的身體中汲取養分,在黑暗中慢慢發育。就像一顆夏日的果實,被遺忘在儲藏室,直到有一天,農夫的鐵鍬將它挖出,就像粗心的助產士發現了一個奇怪的嬰兒。”


    馬丁停住了,嘴唇顫抖著。艾瑪看著我,不解地問:“他說什麽?”


    “我也不知道,”我說,“聽上去像首詩。”


    他繼續念叨起來,雖然聲音顫抖,但說得更大聲,幾乎在場的每個人都能聽見,“他憂鬱地靠在那裏,麵如死灰,嘴唇幹癟!他的一雙笨腳已成朽木,瘡痍已經幹枯!”我終於記起來了,這是他為博物館的沼澤男孩所作的詩。


    “哦!雅各布,我曾那麽用心地照顧他,”他說,“每天都為他撣去玻璃上的灰塵,為他換土,為他築巢,就像在照顧我自己受傷的孩子。我這麽精心地照顧他,但是……”他渾身顫抖,一滴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很快凝固。“他卻殺了我!”他說。


    “你是說沼澤男孩嗎?”


    “讓我死去吧,”他懇求地說,“我被他傷透了心。”他冰冷的手抓著我的肩膀,聲音再次變弱。


    我看著伊諾克,向他尋求幫助。他用力地捏了捏羊心,然後搖了搖頭。“不行了,夥計,你得快點。”他說。


    這時,我記起佩裏格林女士說過一句話:隻有在它們吃東西的時候才能看見它們,但那時已經太遲了。我明白了,盡管馬丁說的是沼澤男孩,但並不是沼澤男孩殺了他。他看到的是“空心鬼”,但誤以為是自己一直引以為傲的沼澤男孩,並為此留下傷心的眼淚。


    與生俱來對恐懼的直覺再次在我體內發作,它緊緊地包圍著我,令我渾身發熱。我轉過身。“是‘空心鬼’幹的。”我說,“它還在島上,藏在某個地方。”


    “問問他,它藏在哪兒了。”伊諾克說。


    “馬丁,請告訴我們,你是在哪兒看到它的。”


    “饒了我吧。我被他傷透了心。”


    “你在哪兒看到它的?”


    “他找到我家裏來了。”


    “是那個老人嗎?”


    他的呼吸奇怪地哽咽起來。他轉動眼珠,目光轉向我們身後。盡管很難跟上他,我還是跟著他眼珠轉動的方向,慢慢回頭。


    “不,”他說,“是他。”


    這時,一道光掃在我們身上。後麵傳來憤怒的吼聲——“誰在這兒!”


    艾瑪合上手,火光熄滅了。我們飛快地轉過頭。門口站著一個男人,他一手拿手電筒,一手拿著槍。


    伊諾克扔掉手裏的冰塊,艾瑪和布朗尼給木槽蓋上雜草,以遮住馬丁。“我們是無意間闖進來的。”布朗尼說,“我們這就走,真的!”


    “站著別動!”男人吼道。他語調平穩,不帶口音。在微弱的手電光下,我看不清他的臉。但他似乎穿了幾件夾克,衣服套了一層又一層。僅從這一點我就猜出他是誰。沒錯,就是那個捕鳥的家夥。


    “先生,我們一整天沒吃東西了。”伊諾克哀求著他,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十一、二歲的孩子,“我們隻想找兩條魚,我向你發誓!”


    “是嗎?”那個人說,“看來你們已經挑到了一條,讓我看看是條什麽樣的魚?”他的手電光在我們中間來回轉動,似乎在叫我們讓路。“都到一邊去!”他命令道。


    我們讓開。他的手電在馬丁身上掃了幾遍。奇怪的是,麵對馬丁慘不忍睹的屍體,他似乎毫無反應,“上帝啊,這條魚看起來真奇怪”,他說,“一定還是活的。看,他在動呢!”他的手電光聚集在馬丁臉上。馬丁的眼珠翻了過去,嘴唇輕輕地動了幾下。這是回光返照。伊諾克給予他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你是誰?”布朗尼問。


    “那要看你問的是誰了,”那個人說,“而且,和這個問題比起來,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你們是誰。”接著,他拿手電指著我們,像拿著檔案一樣,把我們的身份一一說了出來。“艾瑪蚖布盧姆,會生火的女孩,因為找不到合適的買主,被父母遺棄在馬戲團;布朗尼蚖布蘭特尼,壞脾氣的嗜血女孩,直到有天擰斷了繼父的脖子,她才知道自己是個大力士;伊諾克蚖奧康納,出生在一個從事殯葬業的家庭,家人不明白為什麽客人總是平白無故地離開,原來他有起死回生之術。”當他說出大家的來曆,每個人都嚇得往後退。接著,他把手電對準我。“這是雅各布。這幾天你一直和這幾個異能孩子在一起。”


    “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他清了清嗓子。再次說話時,他的聲音變了,“難道你這麽快就把我忘了嗎?”他用新英格蘭口音說,“不過,那時我是個又老又窮的司機,我猜你記不住我。”


    雖然看似不大可能,但眼前這個人還是讓我記起了校車司機巴倫。那是一個卑鄙的家夥,脾氣暴躁,頑固不化。每天下午下車時,他總是站在我麵前,衝我喊道:“波特曼,站到最後麵!”同學們非常討厭他。八年級最後一天,我們在他年鑒照片的臉上插進釘子,放在駕駛座上,以此表達對他的侮辱和報複。


    “巴倫先生?”我說出他的名字。在微弱的手電光中,我想看清他的臉。


    他大笑一聲。接著,他清清嗓子,又變了一個聲音。“可能是他,也可能是花匠。”他用拉長的佛羅裏達口音說,“您的樹該修剪了。我可以給您開個便宜的價錢!”這正是花匠的聲音。我家的花園和泳池好幾年都是他負責維護的。


    “你是幹什麽的?”我問,“你怎麽知道他們?”


    “因為我就是他們。”他用平常口音說。說完,他大笑起來,似乎我的驚恐給他帶來巨大的滿足和樂趣。


    我回憶起來。我有沒有仔細看過巴倫先生的眼睛?確實沒有。他總是戴一副巨大的老人太陽鏡,幾乎遮住整張臉。花匠不僅戴著太陽鏡,還戴著一頂寬邊帽。我什麽時候仔細看過他們?這條變色龍在我的生活中還扮演過哪些角色?那一刻,我感到既憤怒又沮喪。


    “發生什麽了?”艾瑪問,“這個人是誰?”


    “閉嘴!”他罵道,“現在輪不到你說話。”


    “你一直跟著我,”我說,“羊是你殺的,馬丁也是你殺的。”


    “你說誰?我?”他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我沒殺。”他說。


    “但你是個幽靈,不是嗎?”


    “那是他們的叫法。”他說。


    我不能理解。關於這個花匠,自從三年前媽媽將他解雇,我就再也沒見過他;至於巴倫先生,那次惡作劇後,他就徹底從我生活中消失了。難道他們——他——一直在跟蹤我?


    “你怎麽知道要到這兒來找我?”


    “為什麽這麽問,難道你不知道嗎?雅各布。”他的口音又變了,“當然是你自己偷偷告訴我的。”這次是一個中年美國男人的口音,聲音柔和,說話的人顯然受過良好的教育。他豎起手電筒,手電光剛好照在他臉上。


    前幾天留在他臉上的胡須已經不見了。毫無疑問,是他。


    “戈蘭醫生……”我說。風雨聲中,我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我回憶著幾天前和他通電話的情形。他那頭很吵,他解釋說在機場,原來不是接他妹妹,而是要來這裏。


    我感到一陣眩暈,渾身麻木,於是靠在存放馬丁遺體的木槽上,“那個鄰居!”我說,“爺爺被殺那天晚上,在草坪上澆水的那個老人,也是你。”


    他笑而不答。


    “但是你的眼睛,”我說。


    “那是隱形眼鏡,”他說。他伸出大拇指,露出一隻空白的圓形鏡片。“戴著它們還是很有趣的。我知道你想問什麽。是的,在普通人眼裏,我是一個執業醫生,這讓我覺得很可笑。不過,盡管對你的治療是建立在謊言的基礎上,我並不認為那完全是浪費時間。實際上,我可以繼續幫你——或者,更確切地說,我們可以互相幫助。”


    “求你,雅各布。”艾瑪說,“別聽他的。”


    “別擔心。”我說,“我已經被他騙過一次,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戈蘭好像沒聽見我的話。他接著說:“我保證你的安全,你還可以得到很多很多錢。我可以讓你繼續過從前的生活,雅各布,隻要你跟我們合作。”


    “你們?”


    “馬爾薩斯和我,”他說。他轉過身去叫他的同伴。“過來打個招呼吧,馬爾薩斯。”


    他身後出現一個陰影。過了一會兒,一股惡臭襲來,我們下意識地往後退。布朗尼捂住嘴巴,艾瑪握緊拳頭,似乎在考慮向它出擊。我碰了碰她的胳膊,用嘴形告訴她,“等等。”


    “這就是我的計劃。”戈蘭接著說,“你幫我們找到更多和你一樣的人,作為回報,我可以保證你的生命不會受到馬爾薩斯和它同類的威脅。你可以回家。如果有空,還可以和我一起周遊世界,我可以給你豐厚的報酬。我會告訴你爸爸媽媽,說你是我的研究助理。”看樣子,他很想說服我。


    “如果答應你,我的朋友會有怎樣的待遇?”


    他拿著手槍,擺出一副無關緊要的姿勢,輕蔑地說:“很早以前他們已經作出選擇了。更重要的是,現在有一項宏偉的計劃正如火如荼地進行,你將成為其中的一分子。”


    我有沒有考慮過?我想,那一刻我一定動過心,哪怕隻是一念間。戈蘭醫生承諾的,正是我苦苦求之而不得的生活,也就是說,我不必永遠待在時光圈,不必擔心一出去就被殺死。但是,當我看見我的朋友,看到他們焦慮不安的臉,這個念頭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怎麽樣?”戈蘭說,“想好了嗎?”


    “如果讓我幫你,除非我死了。”


    “哈哈!”他說,“不過你已經幫我了。”說完,他開始退向門口。“很遺憾我們的治療不能再繼續。不過這並不完全是損失。你們四個足夠讓馬爾薩斯擺脫現在的形態,為了這一天,它已經等了很久。”


    “哦不!”伊諾克嗚咽著說,“我不想被吃掉!”


    “別哭了,真丟人。”布朗尼厲聲說,“我們隻需殺了它們,僅此而已。”


    “真希望我能留下來。”戈蘭從門口說,“這場戲會很精彩,我喜歡!”


    說完他走了,留下我們和它對決。我聽見它在呼吸,甚至聞到一股濃烈的劣質煙草味。我們一步步往後退,直到後背貼在牆上。我們四個人緊緊地依偎在一起,就像等待行刑的囚犯。


    “我需要一點光亮,”我對艾瑪說。由於驚恐過度,艾瑪差點忘了自己會魔法。


    火球在她手上點燃了。在憧憧的陰影中,我看見了它。它隱藏在幾個木槽中間。我似乎又進入夢魘。它彎著腰,赤裸的身體上看不到任何毛發,灰黑色的皮膚鬆垮地下垂,上麵帶著雜色的斑點。它的眼睛流著膿液,弓著腿,腳纏在一起,手上長著肉瘤,像退化的爪子。這是一個幹癟、萎縮的軀體,老得不能再老,看上去像一具存放了千年的幹屍。它身上最顯著的部位是下巴。那是一個碩大的下巴,上麵長著又長又尖的牙齒,就像一圈牛排刀。因為牙齒太大太尖,它嘴裏不能含有長肉的器官,因此,它的嘴唇往外翻,嘴巴往後拉,不管什麽時候,看上去都像一個正在獰笑的瘋子。


    接著,它齜開醜陋的牙齒,張開嘴巴,伸出三條結實的觸須。這些觸須和我的手腕一般粗,長度超過了十英尺,蔓延到了木屋中央,懸在半空中蠕動著。那個怪物喘著粗氣,通過臉上的兩個小孔嗅我們的氣味,琢磨著怎麽更好地吃掉我們。也許我們注定要成為它的美餐,正因為如此,它似乎不急於吃掉我們。就像任何一個貪吃的人一樣,在享用美味之前,一般不會著急,而要先欣賞、玩味一番。


    其他人雖然看不見它,但從牆上看到了它的影子。艾瑪擦一下胳膊,火光更亮了。“它在幹什麽?”她問,“它為什麽不過來?”


    “它在逗我們玩兒,”我說,“它知道我們跑不掉。”


    “我們才不會坐以待斃呢。”布朗尼說,“讓我去。看我不拔出它的牙!”


    “如果換成是我,即便有你那麽大的本事,也不會靠近它。”我說。


    “空心鬼”笨重地向前移了幾步,它的觸須伸得更長,然後兵分三路,一條伸向我,一條伸向伊諾克,另一條伸向艾瑪。


    “你給我們出去!”艾瑪叫喊著,揮動著手裏的火球向它刺過去。碰到火光後,那條觸須先是縮了回去,然後又伸了出來,像一條準備進攻的毒蛇。


    “我們試試看能不能跑到門口!”我叫道,“‘空心鬼’在左邊第三個木槽,我們從右邊出去!”


    “我們再也出不去了!”伊諾克哭喊著。那條觸須碰到了他的臉頰,他發出一聲尖叫。


    “數到三,我們一起跑!”艾瑪喊道,“一……”


    這時,布朗尼像個女鬼一樣號叫著,向它衝了過去。它尖叫一聲,後腿站立著,鬆垮的皮膚緊繃起來。正當它準備伸出觸須,布朗尼使出全身的力氣,推著馬丁那個木槽,等木槽的一端傾斜一點,她將胳膊伸到木槽下,然後將整個木槽傾斜著舉起來,走到左邊第三個木槽旁,對準“空心鬼”,將木槽砸了下去。木屋中發出一聲巨響。


    布朗尼被彈了回來,“快走!”她喊道。她的喊聲剛落下,木牆倒塌了,她也隨之倒下。倒下後,她在木板上踢出一個洞。最小的伊諾克先鑽出去,接著是艾瑪。我正準備叫她一起走,卻被她抓住肩膀扔了出來。我跌入一個水坑,冰涼的雨水鑽進我的衣服,冷得我打了一個哆嗦,但不管怎麽說,任何感覺都比被‘空心鬼’的觸須纏住脖子要來得舒服一些。


    艾瑪和伊諾克拉著我的腿,將我從水坑中拖出來。我站起身,和他倆一起往前跑。過了一會兒,我聽到艾瑪叫布朗尼的名字。我們停下來,轉過身,發現她沒和我們一起。


    我們叫著她的名字,在黑暗中四處尋找,但再也沒有勇氣回到木屋。突然,伊諾克叫道:“在那兒!”


    順著伊諾克所指的方向,我們看見了布朗尼。她正斜靠在木屋的一角。


    “她在幹什麽?”艾瑪喊道,“布朗尼,快跑!”


    她似乎抱住了木屋。接著,她後退幾步,跑動起來,肩膀向屋角的支撐物撞了上去。木屋轟然倒塌,冰塊、木頭濺了出來,被狂風吹到街上,散落得滿地都是。


    我們歡呼起來。布朗尼咧嘴笑著,向我們飛奔過來。在雨中,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然後放聲大笑。


    但這種快樂的情緒並沒有持續多久,剛才發生的一切令大家驚魂未定。艾瑪轉向我,問了一個問題。我相信,這個問題也正在其他人的腦子裏盤旋著。


    “雅各布,那個幽靈為什麽知道這麽多關於你的事?還知道我們?”


    “你還叫他醫生。”伊諾克說。


    “他是我的精神醫生。”


    “精神醫生?”伊諾克說,“這簡直是個天大的笑話!你不僅向幽靈出賣了我們,自己還瘋狂到了極點!”


    “把你的話收回去!”艾瑪叫著,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他正準備還擊,我站到了他倆中間。


    “住手!”我把他們推開。我直麵伊諾克,“你錯了。我沒瘋。是他讓我認為我瘋了的。從一開始他就知道我是異能兒童。不過有一點你是對的,我確實出賣過你們,因為我把爺爺的故事告訴了他。”


    “這不是你的錯,”艾瑪說,“那時你還不知道我們是真實存在的。”


    “不,他知道!”伊諾克咆哮起來,“艾貝把什麽都告訴了他,還讓他看過我們的照片!”


    “戈蘭什麽都明白,隻是不知道怎麽找到你們。”我說,“是我把他帶來的。”


    “你鑽進了他設下的圈套。”布朗尼說。


    “我想讓你們知道,我很抱歉。”


    艾瑪給了我一個擁抱,“沒事了。我們都還活著。”


    伊諾克說:“眼下,那個家夥肯定還在。為了找到我們更多的人,我敢打賭,他正準備去時光圈!”


    “哦,上帝,你說得沒錯。”艾瑪說。


    “既然如此,我們最好趕在他之前回去。”我說。


    “還得搶在它的前麵。”布朗尼指著已經成為廢墟的木屋說。在那片廢墟中,木板已經開始移動。“很快它就追上來了,我再也沒有多餘的東西可以砸它了。”她說。


    我們沿著街道向時光圈的方向跑去。風依舊在咆哮,雨還沒有減弱的跡象。在這個風雨交加的漆黑夜晚,我們衝出小鎮,經過一排排村舍,越過田野,沿著山坡往上爬。傾流而下的洪水漫過我們的鞋子,每走一步,我們都可能摔倒。


    首先摔倒的是伊諾克。我們拉起他,繼續往前跑。快到山頂時,布朗尼的腳突然不聽使喚,帶著她往後滑了十幾英尺才停下來。我和艾瑪不得不回去拉她。抓住她的胳膊時,我掃了一眼身後。後麵除了漆黑的夜晚,就是瓢潑的大雨,沒有“空心鬼”的蹤影。可能因為沒有光,所以我能看見“空心鬼”的天賦無法發揮作用。爬到山頂,我驚奇地發現漆黑的夜空出現了一束細長的光亮。我轉過身,看到了它。它還在山下,正順著我們上山的路線飛快往上爬。它強勁有力的觸須嵌入泥土,支撐著它的身體懸在半空中,看上去像個巨型蜘蛛。


    “走!”我喊了一聲。就這樣,我們屁股著地坐在地上,急速向山下滑去,很快就到達山腳。我們站起身,繼續朝前跑。


    跑著跑著,又一束光亮起來了。這次它離我們更近,我們不可能逃脫,唯一的希望就是製造假象以分散它的注意力。


    我大聲對他們說:“如果它捉到我們,我們都會死,但如果我們兵分幾路,它隻能追一個方向,其餘的人就能活下來。接下來我引開它,到沼澤之後再把它甩掉,你們現在趕緊沿原路回到時光圈去,要快!”


    “你瘋了!”艾瑪叫著說,“如果一定要留下一個,這個人應該是我,因為我有武器!”


    “現在正在下雨,”我說,“你的魔法無法施展,而且你看不見它!”


    “可我不能眼睜睜看你被它殺死!”她哭著說。


    我們沒有時間繼續爭辯。於是,布朗尼和伊諾克走在前麵,艾瑪和我拐上一條小路,希望能引開它。果然,它向我們追過來。它離我們很近,即便它不發出光亮,直覺也能告訴我它在哪兒。


    “我們得找個地方藏起來!”我一邊喘氣一邊說。


    希望這個家夥是個笨蛋,我一邊祈禱著,一邊帶著艾瑪向一間房子跑去,上帝,請讓它成為笨蛋。


    我們圍著房子繞了一個大彎,希望進去的時候不會被它看到。


    繞到房子後麵的時候,艾瑪叫我停下來等等。她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從衣服裏掏出伊諾克給她的粗麻布,將粗麻布纏在石頭上。接著,她將石頭放在手裏,沒一會兒,麻布點燃了。她將石頭扔了出去。石頭落在遠處的沼澤旁,在黑暗中閃著微弱的光亮。


    “這樣它會以為我們在那兒,就會跑那邊去,”艾瑪解釋說。說完,我們轉過身,鑽進幽暗的小屋。


    黑暗中,我們推開一扇已經鬆開鉸鏈的門,跨過門檻,踩在一片鬆軟的濕泥上。屋裏充滿惡心的氣味,令人作嘔。我馬上知道這是哪兒,對,是羊圈。


    “是什麽?”艾瑪低聲問。突然,屋子裏傳來一陣猛烈的動物呼吸聲,我們都嚇了一跳。原來,屋裏擠滿了羊,它們和我們一樣,跑到屋裏避雨來了。當我們的眼睛適應了這裏的光線,我們看見了它們。屋裏有上百頭羊,一個個正睜大眼睛瞪著我們。


    “如果我沒搞錯,這些都是綿羊,是不是?”她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探出一隻腳。


    “先別問。”我說,“快點,我們要到裏麵去。”


    我拉起她的手,擠過驚慌的羊群,向房子裏麵走去。穿過一條狹窄的走道,我們進入一個房間。這個房間開了一扇窗戶,門還是完好的,是唯一稱得上安全的地方。我們擠到牆角,躲在羊群後麵,跪在地上,仔細聆聽外麵的動靜。


    我們盡量不讓身體在羊糞裏陷得太深,但無濟於事。幾分鍾後,我的視覺再次調整過來,漸漸看清了房子裏的東西。另一個角落擺著一堆箱子跟盒子,牆上掛著農具。我仔細看了看,希望能發現尖利的工具,以用做武器。果然,好像有一把剪刀。我站起身,準備取下它。


    “你想剪羊毛?”艾瑪說。


    “有了它,總好過什麽都沒有。”


    正當我把剪刀從牆上取下,外麵傳來一個聲音。羊群不安地咩咩叫起來,接著,一條長長的觸須從圍欄外伸了進來。我趕緊坐下,並住呼吸,艾瑪用手捂住嘴。


    那條觸須在屋子裏四處試探,似乎在分辨空氣中的味道。幸好,這是島上氣味最難聞的一間屋子,羊糞和羊膻味足以掩蓋我們的氣味。果不其然,過了一會兒,那條觸須縮回去了,它似乎放棄了。我們還聽到了它撤退的腳步聲。


    艾瑪鬆開手,總算可以換口氣,“它在耍花招。”她低聲說。


    “聽我說,”我說,“如果我們能活著出去,我就留下來,和你們一起。”


    她抓緊我的手,問:“你是當真的嗎?”


    “我不能回家。不管怎麽說,一切已經發生了。且不說我對你們會有多大的幫助,首先,我欠你們的。因為在我到來之前,你們都是安全的,是我給你們帶來了危險。”


    “如果我們能躲過這一劫,”她向我靠過來,說:“那麽,我不會後悔今天的選擇。”


    這時,一股魔法般的力量將我們的頭拉到一起。但是,正當我們快要碰到彼此的嘴唇時,隔壁房間傳來綿羊驚恐的叫聲。我們迅速分開。叫聲讓房間裏的綿羊同樣躁動不安起來,它們你衝我撞,將我們推向牆邊。


    原來,這個家夥並不像我想象中那麽愚蠢。


    它正穿過隔壁的房間,向我們走來。現在已經沒有逃脫的機會,我們無助地坐在羊糞上,祈禱它不要發現我們。


    我聞到它的氣味了。那是一種比羊糞和羊膻味更刺鼻的臭味。憑感覺,我知道它跨過了這個房間的門檻。門口的羊驚恐地向我們這邊逃過來,將我們重重地撞向牆上,我的腦袋一陣眩暈,差點無法呼吸。我和艾瑪緊緊地抓著對方的手,忍住疼痛,不敢發出叫聲。一陣緊張和慌亂過後,我們聽到了綿羊的慘叫和蹬蹄子的聲音。接著,另一隻羊發出一聲慘烈的哀嚎,隨之便是骨頭被撕裂的“劈啪”聲。不用看我就知道,這隻羊被它撕成了兩半。


    羊群徹底沸騰了。它們你衝我撞,東奔西突,一次又一次地把我們撞到牆上。我被撞得頭暈目眩。接著,“空心鬼”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撕咬著這些可憐的動物。鮮血濺了出來,灑到我們臉上。這一隻剛斷氣,被它扔到一邊,很快,另一隻又被它卷進嘴巴。它就像一個中世紀的國王,正在貪婪地享用專為它而準備的大餐。它撕咬了一隻又一隻,殺出一條血路,向我們走過來。我被嚇呆了。正因為如此,我才有了下麵這個匪夷所思的舉動。


    當時,每根神經都在向我發出警告:藏著別動!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在羊糞裏陷得越來越深。但是,一個想法衝破了我心中的恐懼——即便真有一死,我們也不能死在這個肮髒的羊圈——於是,我把艾瑪往身邊最高大的綿羊身後一推,自己朝房門衝去。


    房門在十英尺之外,是關著的。在房門和我之間,還隔著幾十隻羊。我像足球場上的後衛,從它們中間衝過去。我用肩膀撞著房門,沒兩下它就倒在了地上。


    我衝進雨裏,對著它大聲叫道:“來抓我啊!你這難看的妖怪!”


    我果然引開了它。它發出一聲可怕的長嘯,綿羊也從屋子裏衝出來,從我身邊經過,四散逃走。確定它正在朝我的方向追來,我撒開腿,向沼澤的方向跑去。


    一路上,我感覺它就在我後麵。盡管為了跑得更快一些,我應該不顧一切,但還是沒扔下剪刀,因為再絕望我也不能坐以待斃。很快,我感到腳下的泥土變得鬆軟。我知道,我跑進了沼澤。


    有兩次,它的觸須碰到了我的後背,其中一次差點纏住我的脖子,我以為自己很快就要死了。但在那個最關鍵的時刻,它被絆了一下,我僥幸逃脫了。我能腦袋完好地到達古墓,都要感謝艾瑪。如果不是順著她留下的路線,我不可能在這個漆黑的夜晚以如此快的速度穿過沼澤,並把“空心鬼”甩在後麵。


    爬上古墓的底基,我跌跌撞撞跑到門口,不顧一切地鑽了進去。裏麵漆黑一團,但不要緊,隻要進入那個房間我就安全了。我雙手和膝蓋著地,在隧道裏爬著。爬到中間時,我似乎看到了希望。正當我開始覺得樂觀,突然,我發現自己爬不動了。它的一條觸須已經纏住我的腳踝。


    我回過頭,發現“空心鬼”像瓶蓋子一樣扣住了入口。它的兩條觸須纏在石塊上,以固定自己的身體;嘴巴已經張開,露出鋒利的牙齒。


    我的手在地上摸索著,但地上隻有碎石;我翻過身,試圖抓住哪塊突起的石頭,但它的速度很快,我的身體在地上滑動著,飛快地被它拖向入口。我拿剪刀戳它,但它的觸須強勁有力,上麵筋肉隆起,而剪刀已經生鏽。


    我雙手抓住剪刀,閉上眼睛,不想讓它醜陋的下巴和牙齒成為此生最後的記憶。就像很多經曆過車禍又活過來的人所描述的一樣,我覺得時間開始變長。我想,我就要死了,甚至感覺自己滑進了它的身體。


    我覺得就要斷氣。但是,它突然發出一聲尖叫。接著它帶我飛出隧道,翻下古墓底基,滾入沼澤。當我再次睜開眼睛,發現它眼窩裏插著剪刀。它嚎叫著,在淤泥中打滾,眼裏湧出黑色的液體,順著剪刀柄傾瀉而下。


    它要死了,生命正在一點點消逝。它鬆開纏在我腳踝上的觸須。我甚至感受到了自己體內的變化,因為胃裏的痙攣漸漸平息。終於,它獰笑著沉入沼澤,不再動彈。沼澤上隻浮著一攤黑血。


    我感到自己也在往下沉。我掙紮著,反而陷得更深。那一刻,我想,一千年以後,如果人們看到我和一個怪物埋在一起,那將會是一個多麽奇異的發現。


    我試著向旁邊堅固的地麵爬去,但無濟於事,這樣的掙紮反而加速了我的下沉。淤泥沒過我的胳膊和胸膛,像繩索一樣壓迫著我的咽喉。


    我大呼救命。神奇的是,救我的東西真的來了。一團光亮忽閃忽閃地向我飛來,開始我以為是螢火蟲。直到我聽見了艾瑪的喊聲。是她。我連忙回應了她。


    一根樹枝伸過來,我抓住樹枝,艾瑪抓住另一頭,使勁往外拉。終於,我爬出沼澤。我有些站不穩,艾瑪坐下來,我倒入她懷中。


    是我殺了它,我心想,我真的殺了它。雖然當時內心充滿恐懼,但我從來沒想過自己能殺死“空心鬼”。


    我看到了自己的勇氣和力量。這意味著我能保護自己。雖然沒有爺爺那麽強壯,但我也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懦夫。我可以殺死它們。


    良久,我對她說:“它死了。是我殺了它。”


    我笑了起來。艾瑪緊緊地摟著我。她的臉頰向我壓過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讓艾貝感到驕傲!”她說。


    我們在雨中親吻著。這次我們總算可以盡情地吻一次。雨水滴在我們鼻子上,順著鼻梁流進我們嘴裏。但這溫情的一刻並沒持續多久,很快她就掙脫了我。“你剛才說的話——還算數嗎?”她低聲問。


    “我會留下來的。”我說,“隻要佩裏格林女士同意。”


    “她會同意的,我敢保證。”


    “我們暫時不用考慮這個問題,最好先找到我的精神醫生,繳下它的武器。”


    “對。”她嚴肅起來,“既然如此,我們不要浪費時間。”


    從古墓出來,我們回到時光圈。這個世界正冒黑煙,四處都是嘈雜的人群。時光圈還沒有重啟,沼澤上留下了一個個彈坑。天空中飛機正在轟鳴,遠處的樹林冒出橘紅色的火光。我正準備建議等會兒再走,想重溫時光圈重啟的一幕,突然,一對粗壯的胳膊從後麵抱住了我。


    “你還活著!”布朗尼哭著說。伊諾克和休也在。她鬆開我,伊諾克和休走上前,握著我的手,上下打量著我。


    “對不起,我不該叫你叛徒。”伊諾克說,“看到你還活著,我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我說。


    “你沒事吧?”休一邊檢查我一邊問。


    “還是兩隻胳膊兩條腿。”我說。我伸展四肢,向他們顯示我還完好無損。“你們不必再擔心那個‘空心鬼’。我和艾瑪把它殺了。”


    “噢,別謙虛。”艾瑪驕傲地說,“是你殺的。”


    “那太好了。”休說。但他們三人都笑不出來。


    “發生什麽事了?”我問,“等等,為什麽你們不在家裏待著?佩裏格林女士在哪兒?”


    “她不在了,”布朗尼說。她的嘴唇在顫抖,“艾弗塞特女士也不在。被他抓走了。”


    “哦!上帝!”艾瑪叫道。看來我們回來晚了。


    “他進來的時候帶著槍,”休說。他的眼睛看著地上,“他綁架了克萊爾,克萊爾用後腦勺上的嘴巴咬了他一口,於是他轉而抓住了我。我和他打了起來,他用槍磕我的腦袋,”他用手摸摸耳朵後麵,手指頭立刻沾滿血跡。“他把我們關在地下室,聲稱如果佩裏格林女士和艾弗塞特女士不變回鳥,他就在我腦袋上打個洞。她們隻能聽他的話。她們變成鳥後,被他裝進了鳥籠。”


    “他帶了鳥籠?”艾瑪說。


    休點點頭。“鳥籠很小,這樣她們沒法活動,不能變回來,也不能飛出去。我以為他會朝我開槍,但他沒有。他把我推進地下室,然後帶著鳥籠逃跑了。”


    “我們回來後,他們就是這副樣子,”伊諾克輕蔑地說,“都像懦夫一樣躲在那兒。”


    “我們沒躲!”休叫道,“他把我們鎖起來了!如果我們不聽話,他會開槍!”


    “別吵了,”艾瑪說,“他朝哪個方向跑了?你們怎麽不追上去?”


    “不知道他去了哪兒,”布朗尼說,“我們還以為你們會看見他呢!”


    “我們沒看見,”艾瑪沮喪地踢著石頭。


    休從襯衣裏掏出一樣東西,是一張小照片,“走之前他把這個塞進我的口袋,說如果我們膽敢追他,照片上的一幕就會成為現實。”


    布朗尼從休手中拿過照片,“哦,”她驚奇地說,“是不是雷文女士?”


    “我認為是克羅女士。”休說完,難過地用手蒙住臉。


    “問題的根本在於,她們可能已經死了,”伊諾克抱怨說,“我就知道早晚會有這麽一天!”


    “我們不應該離開,”艾瑪難過地說,“米勒德是對的。”


    這時,一顆炸彈落在遠處的沼澤,發出一聲悶響,濺起一股淤泥。


    “等等,”我說,“首先,我們不能確定這一定是克羅女士或者雷文女士,也許隻是普通的烏鴉。如果戈蘭要殺佩裏格林女士和艾弗塞特女士,為什麽隻是綁架了她們呢?如果他想她們死,她們早已經死了,”我轉身麵對艾瑪,“如果我們沒有離開,會和大家一起被鎖在地下室,而那個幽靈會繼續遊蕩在外!”


    “你別安慰我!”她說,“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十分鍾之前你剛說過不後悔!”


    “那時我還不知道那隻鳥被綁架了!”


    “你們能不能不要吵?”休說,“現在要緊的是那隻鳥不見了,得去把她找回來!”


    “好,”我說,“可以設想一下。如果你是幽靈,會把她們帶到哪兒去?”


    “這取決於幽靈想做什麽,”伊諾克說,“可是關於這一點,我們並不知道。”


    “他一定急於離開這個小島,”艾瑪說,“所以,他必須找一艘船。”


    “離開哪個島?”休問,“你是說時光圈裏麵還是外麵?”


    “外麵正起著暴風雨,”我說,“任何人都不能乘船出海。”


    “所以,他一定還在我們這裏,”艾瑪說。她似乎看到了希望,“所以,不要再閑逛了,我們一起去碼頭吧!”


    “也許他還在碼頭。”伊諾克說,“我是說,如果他沒出去的話。而且,即便他沒出去,我們去找他,即使我們一路上僥幸逃脫了德國人的子彈,還得考慮他手裏的槍。你們都瘋了嗎?是不是想看著那隻鳥被打死?”


    “好吧!”休咆哮起來,“既然你這麽說,我們幹脆都回家睡覺去,怎麽樣?是誰每天將熱騰騰的茶水遞到我們床邊?隻要沒有那隻鳥,這裏就會變成地獄,就像現在這樣!”他哭著,淚花在眼裏打轉,“你連試試的想法都沒有,難道忘了她為我們所做的一切嗎?”


    伊諾克正準備爭辯,遠處傳來喊聲。休往前跑了幾步,眯起眼睛看了一會兒,然後帶著奇怪的表情回來了。“是菲奧娜。”他說。菲奧娜從沒這麽大聲叫喊過,一定出現新情況了。但是飛機的轟鳴和炸彈的爆炸聲讓我們聽不清楚她喊的是什麽,於是我們穿過沼澤,向她跑去。


    到了菲奧娜跟前,她正喘著粗氣,聲音嘶啞。她的眼裏充滿了驚恐,看上去快急瘋了。她拉著我們沿著小路向鎮上跑去,一邊跑一邊叫著。我們沒人能聽懂她那濃厚的愛爾蘭口音。休抓住她的肩膀,讓她慢點說。


    她深吸一口氣,像樹葉一樣顫抖著,指著前麵說:“米勒德正跟著他!那個家夥在地下室威脅我們時,米勒德藏了起來,等他出去,米勒德悄悄跟上了他!”


    “他去哪兒了?”我問。


    “他準備了一艘船。”


    “看見了吧,”艾瑪說,“他去了碼頭!”


    “不,”菲奧娜說,“是你那艘船,艾瑪。他正準備乘船離開,突然漲潮,於是爬上燈塔,現在還在那兒。”


    我們拚命向燈塔跑去,到達懸崖後,發現其他孩子正蹲在旁邊的水草裏。


    “蹲下!”米勒德低聲說。


    我們跪在地上,向他們爬去。他們身體縮成一團,蜷在水草中,輪流觀察燈塔那邊的動靜。他們一個個不知所措——尤其是年紀較小的幾個,似乎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顯然,隻有幾個人知道我們剛剛曆經的一場生死劫難。


    我穿過水草,來到懸崖邊。遠處,艾瑪的小船係在船骸附近的一塊岩石上。戈蘭和兩位時光再現者不見了蹤影。


    “他去那兒做什麽呢?”我問。


    “大家的疑問和你一樣。”米勒德說,“要麽在等人接他,要麽在等退潮,到時候他可以自己劃船出去。”


    “就憑我那艘小船他就可以出海?”艾瑪懷疑地說。


    “我們也不知道。”


    遠處連續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天邊閃著橘紅色的火光。我們嚇得縮成一團。


    “這附近會落下炸彈嗎,米勒德?”艾瑪問。


    “我的研究隻涉及人和動物,”他回答說,“不涉及炸彈。”


    “你那研究對我們一點兒用處也沒有。”伊諾克說。


    “這附近還有船嗎?”我問艾瑪。


    “恐怕沒有,”她說,“我們隻能遊過去。”


    “你們去那邊幹什麽?”米勒德說,“去送死?”


    “還沒想好。”艾瑪說。


    米勒德歎了口氣,“你可真可愛。”他說。


    “怎麽樣,”艾瑪逐個看著我們,“誰有更好的主意嗎?”


    “如果我的兵……”伊諾克說。


    “它們會泡成泥漿。”米勒德說。


    伊諾克低下頭。大家都不說話。


    “既然如此,就這麽定了,”艾瑪說,“誰想和我一起去?”


    我和布朗尼舉起手,“你們需要一個能隱身的人。”米勒德說,“如果非要去的話,帶上我吧。”


    “四個人足夠了,”艾瑪說,“希望你們都是遊泳健將。”


    時間已經不容我們仔細謀劃,甚至不能和大家一一告別。他們祝我們好運,我們便出發了。


    我們脫下外套,像士兵突擊一樣,弓著腰穿過水草,踏上一條通往沙灘的小路。我們匍匐在地上,順著小路往前爬。


    突然,頭頂傳來劇烈的轟鳴聲,我們趕緊縮成一團。隨著飛機飛過,一陣風吹動起我們的頭發,沙灘上揚起一股沙塵。我咬緊牙關,等待著一顆炸彈落下來,並將我們炸得粉身碎骨,但我預期的事情並沒有發生。


    我們繼續匍匐前進。到達沙灘後,艾瑪叫了一聲停下。我們圍在一起,開了個短會。


    “在這裏和燈塔之間,有一艘沉船,”她說,“現在,大家跟著我遊過去。記住要呆在水下,別讓他看見。到船骸那兒後,我們找到那個家夥,然後再商量下一步做什麽。”


    “我們要把老師帶回去。”布朗尼說。


    我們爬進水裏。開始我們遊得很順利,漸漸地,隨著越來越靠近船骸,水下的洋流越來越猛烈,不時將我們推向岸邊。又一架飛機掠過海麵,激起一股浪花。


    到達船骸時,我們已經上氣不接下氣。我們抓住船身,探出腦袋,注視著燈塔和燈塔下的小島,但沒看到那個家夥。月亮低懸在空中,透過滾滾濃煙,和燈塔遙相呼應,像一對鬼魅。


    我們順著船骸,來到它的尾部。這裏離燈塔所在的岩石隻有不到五十米的距離。


    “讓我想想接下來該怎麽行動。”艾瑪說,“他已經領教過布朗尼的力氣,因此布朗尼是他首先要防範的。雅各布和我去找他,吸引他的注意,布朗尼乘機潛入他後麵,從頭部給他一記重擊。同時,米勒德乘他不備,伺機搶下鳥籠。還有不明白的嗎?”


    這時,似乎是作為對艾瑪的回答,槍聲響起來了。和我們之前聽到的不同,這聲槍響很短,可以判斷,是一支短口徑手槍發出的。直到它發出第二聲,從迸發出的火光中,我們才知道那是戈蘭。


    “回去!”隨著艾瑪一聲令下,我們從水裏站起來,沿著船身往回跑,躲過子彈。到達船延,我們跳入水裏。過了一會兒,我們聚簇到一起,喘著粗氣。


    “我們說好要先發製人的,現在卻成了這樣!”米勒德說。


    戈蘭的槍聲停下來。他站在燈塔裏,手裏拿著槍。


    “他雖然是個妖怪,但並不傻,”布朗尼說,“他知道我們會跟蹤。”


    “但是我們現在拿他沒辦法!”艾瑪拍打著海水,說:“他會把我們射成碎片!”


    米勒德站出來,向船骸走去。“他不會朝看不見的目標開槍。我去吧。”


    “在海裏你是不能隱形的,傻瓜!”艾瑪說。她說的沒錯,因為米勒德所在的水裏確實出現了一個和他軀幹形狀一樣的空洞。


    “那也總比你去好一些,”他回答說,“不管怎麽說,我一路跟蹤他,也沒被他發現。我想,再靠近他幾十米也不是不可能的。”


    “好吧,”艾瑪說,“如果你覺得可以不被他發現,就試試吧。”


    “有的人,天生是做英雄的料。”他一邊回答,一邊從水裏站出來,爬上船身,向燈塔的方向走去。


    “這注定將成為一句名言。”我嘟噥著說。


    遠處,戈蘭跪在燈塔門口,胳膊搭在欄杆上,正在瞄準目標。


    “小心!”我叫了一聲,但已經晚了。


    我們爬上船,向米勒德跑去。我當然知道他會開槍——實際上,子彈已經落在了我們腳邊,還濺起了水花。但是,他突然停下來了——裝子彈,我想——我們總算有了一段時間。


    米勒德暈倒在水裏。他半跪在船板上,鮮血順著他的身體往外流。我第一次看見了他身體的輪廓。


    艾瑪抓著他的胳膊。“米勒德!你還好嗎?你說話啊!”她哭了。


    “我向大家抱歉,”他說,“好像是我自己往他槍口上撞的。”


    “必須為他止血!”艾瑪說,“我們得把他送到岸上去!”


    “不行,”米勒德說,“那個家夥不會再讓我們離他這麽近的。如果現在回去,我們就永遠失去佩裏格林女士了。”


    他又開槍了。我感到一顆子彈劃過耳朵。


    “這邊!”艾瑪叫道,“我們潛水!”


    開始我沒明白她的意思,因為我們現在離船尾還有近一百英尺。但很快我知道她要去哪兒。我們之前來過,我記得船板上有個洞,那是貨艙入口。


    我和布朗尼抬著米勒德跟在她後麵,不時踢到幾塊金屬,水下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


    “屏住呼吸。”我對米勒德說。我們腳先入水,鑽進貨艙。


    我們順著梯子往下潛了幾步後停了下來。我試著睜開眼睛,但海水太鹹,眼睛被刺得很疼。我甚至聞到了米勒德鮮血的味道。


    艾瑪遞給我換氣管,我們輪流換氣。我跑得精疲力竭,每換一口氣,沒過幾秒鍾又呼吸困難。我開始感到眩暈。


    這時,有人拉了一下我的衣服,對我說:上來。我沿著梯子往上爬,布朗尼跟在後麵。艾瑪和我將腦袋鑽出水麵,剛好能夠呼吸。米勒德留在水下,換氣管由他一個人使用,暫時是安全的。


    我們看著燈塔,低聲商量著。


    “不能繼續留在這裏。”艾瑪說,“米勒德流了太多血,他會死的。”


    “如果送他到岸邊,至少需要二十分鍾,”我說,“可能沒上岸他就已經死了。”


    “可我不知道我們還能做什麽!”


    “燈塔近在咫尺,”布朗尼說,“我們帶他去那邊。”


    “可是戈蘭會把我們一個個打死!”我說。


    “不,不會的,”布朗尼回答說。


    “為什麽?你能防彈?”


    “有可能哦,”布朗尼詭異地回答道。她猛吸一口氣,順著梯子潛入水裏。


    “她是什麽意思?”我問。


    艾瑪擔憂地說:“我也不知道。但不管她幹什麽去,希望她能快點回來。”我低下頭,想看布朗尼在做什麽,但瞥見了梯子上的米勒德。他被一群閃著光亮的魚包圍起來了。接著我的腳被一個什麽東西碰了一下,原來布朗尼回來了。她拿著一個正方形的金屬塊,長寬大約六英尺,頂端有個圓洞。她居然把貨艙的門從鉸鏈上擰了下來。


    “你打算拿那個東西做什麽?”艾瑪問。


    “去燈塔。”她站起來,把金屬門擋在前麵。


    “布朗尼,他會朝你開槍!”艾瑪喊道。這時,一顆子彈飛過來,又被彈了回去。


    “太神奇了!”我說,“你居然能找到盾!”


    艾瑪笑了起來,“布朗尼,你是個天才!”


    “米勒德趴在我背上,”她說,“你們兩個跟在後麵。”


    艾瑪帶著米勒德浮出水麵,將他的胳膊繞在布朗尼脖子上,“下麵真神奇,”他說,“艾瑪,為什麽你從不告訴我下麵有那麽多天使呢?”


    “什麽天使?”


    “生活在水下的綠色天使。”他顫抖著,聲音充滿了憧憬,“它們一定是接我去天堂的。”


    “這裏沒人要去天堂,”艾瑪說。她的聲音充滿了憂慮,“你趴在布朗尼身上,行嗎?”


    “好!”他茫然地說。


    艾瑪站在米勒德後麵,把他按在布朗尼背上,這樣他不會滑下來。我跟在艾瑪後麵,遠遠望去,我們像一支康茄舞隊。


    我們已經完全暴露,戈蘭開始猛射。子彈彈在金屬門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但這並不可怕。在一連射了幾十發後,他停下了。直覺告訴我他並不是沒有子彈。


    到達船尾,布朗尼把門擋在前麵,小心翼翼帶我們下到水裏。我們的康茄舞隊變成了狗刨式遊泳隊,布朗尼是領頭的那隻小狗。艾瑪一路上不停地和米勒德說話,讓他回答問題,這樣他才不至於陷入昏迷。


    “米勒德!首相叫什麽名字?”


    “溫斯頓蚖丘吉爾,”他說,“你是不是傻了?”


    “緬甸的首都在哪兒?”


    “哦!上帝啊!我不知道。仰光。”


    “很好!你的生日是什麽時候?”


    “你能不能別問,讓我死得安靜一點兒?”


    燈塔和船骸之間的距離並不遠,我們很快就遊了過去。布朗尼頂著金屬門,爬上岩石,我們跟在她後麵。這時戈蘭開槍了。子彈的撞擊讓布朗尼失去了平衡,她的身體搖擺著,快要從岩石上掉下來。眼看她帶著金屬門馬上要向我們壓過來,艾瑪的雙手用力地抵住她的後背,過了一會兒,布朗尼和金屬門終於站穩。我們蹣跚著跟在她身後,夜間的寒氣讓我們打起冷顫。


    燈塔下的岩石寬不過五十米,在生鏽的底基上,排列著一級級石頭砌成的台階,台階盡頭有一扇門,門是開著的。戈蘭站在門口,他的手槍正對著我們。


    一顆子彈呼嘯而過。我趕緊閃開。


    “你們再靠近,我就一槍打死它們!”戈蘭吼叫著,把籠子搖得咯咯響。


    “他在嚇唬我們。”我說,“別害怕,他需要它們。”


    “你不知道。”艾瑪說,“但是你別忘了,他可是個瘋子。”


    “我們總不能什麽也不做。”


    “向他衝過去!”布朗尼說,“讓他手足無措。我們必須馬上出擊!”


    沒等我們準備,布朗尼已經向燈塔跑過去了。我們沒有別的選擇,隻能跟上,因為她帶走了掩護。很快,子彈射了過來,在金屬門上發出叮當的響聲,落在我們腳邊的石頭上。


    我們像在追一輛火車。布朗尼突然讓我覺得害怕,她像野人一樣吼叫著,脖子上青筋暴起,胳膊和後背上沾滿了米勒德的鮮血。那一刻我深感慶幸,因為她此刻的目標不是我。


    燈塔近在咫尺。布朗尼喊道:“到牆後麵去!”艾瑪和我扶著米勒德,向左急拐,目標是燈塔的背麵。我一邊跑,一邊看見布朗尼將門舉過頭頂,向戈蘭扔了過去。


    那邊傳來一聲巨響,接著是一聲尖叫。過了一會兒,布朗尼找到我們,她滿臉通紅,喘著粗氣。


    “我想我打中了他!”她興奮地說。


    “那兩隻鳥怎麽樣?”艾瑪說,“你考慮過嗎?”


    “他沒帶著它們,所以它們沒事。”


    “好吧。但是,你應該先問問我們,不應該拿我們的生命去冒險!”艾瑪說。


    “安靜。”我低聲說。我們聽見了敲擊金屬的聲音。“那是什麽?”


    “他在爬台階。”艾瑪回答說。


    “你們最好跟上他,”米勒德嘶啞地說。我們轉過頭,意外地發現他靠在牆上。


    “不,應該先照顧你。”我說,“誰會做止血帶?”


    布朗尼彎下腰,撕扯著褲腿,“我來做,”她說,“我給他止血,你去抓幽靈。剛才那一下砸得很好,但還不夠。接下來看你的了,不要給他卷土重來的機會。”


    我轉向艾瑪,“你支持我這麽做嗎?”


    “如果有可能,我恨不得把他的臉燒成灰。”艾瑪一邊說一邊摩擦著手腕。一團火光在她雙手之間閃動著。


    金屬門倒在台階上,已經變形,艾瑪和我從上麵翻過去,進入燈塔裏麵。燈塔由一個既窄且深的房間組成——實質上是個樓梯井——樓梯架從底部呈螺旋狀上升,高約一百英尺,頂端是一個石頭砌成的平台。我們可以聽見戈蘭爬樓梯的聲音,但這裏太黑,看不清楚他的具體位置。


    “你能看見他嗎?”我問。我抬頭看著樓梯,它的高度讓我感到眩暈。


    回答我的是一發從附近牆上彈回的子彈;緊接著,又一發子彈擊中了我腳邊的地板。我趕緊跳回去,心髒怦怦直跳。


    “去那兒!”艾瑪叫道。她抓起我的胳膊,把我拉到樓梯底下。這是戈蘭的子彈無法射中的位置。


    我們剛爬幾級,樓梯就開始猛烈搖晃,像海浪中的一葉小舟,“太危險了!”艾瑪說,“即使我們不會摔下來,能活著上去,也會被他打死!”她抓著欄杆的手開始發緊。


    “既然我們不能上去,”我說,“或許可以讓他下來。”我在樓梯上來回晃動,抓著欄杆,蹬著腳,將震動往上傳遞。艾瑪像看著瘋子一樣看著我,但馬上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她開始和我一起晃動、蹬腳。很快樓梯便瘋狂地搖晃著。


    “如果樓梯一下子垮了該怎麽辦?”艾瑪喊道。


    “隻能求它別垮!”


    我們更猛烈地搖晃著。螺母和螺栓雨點般落下來,欄杆劇烈地晃動,我差點抓不住它。戈蘭大罵幾聲,接著一個東西順著樓梯滾下來,落在附近的地麵。


    當時,我首先想到的是,哦,上帝,如果掉下來的是鳥籠該怎麽辦——我衝下樓梯,向井外跑去。我必須確認那是不是鳥籠。


    “你在幹什麽?!”艾瑪叫道,“他會開槍的!”


    “不,他不會的!”我說。因為我已將戈蘭的槍握在手裏。槍還有點燙,握在手裏很沉。黑暗中,我不能確定槍裏是否還有子彈。我試著回憶波特曼爺爺曾教過我的一些技巧,但記不起來。最終我還是跑到了艾瑪身邊。


    “他困在上麵了,”我說,“我們慢點搖,盡量跟他講道理。要不然他會對那兩隻鳥不利。”


    “讓我上去和他講講道理。”艾瑪咬著牙說。


    我們開始往上爬。樓梯非常狹窄,我們隻能一前一後,為了不磕到腦袋,我們還得低著頭。樓梯猛烈搖晃著,我們祈禱著剛才被晃鬆的螺絲不要掉下來,希望樓梯不要垮掉。


    快到頂上,我們放慢速度。我一隻手扶欄杆,一隻手拿著槍,不敢朝下看。


    我以為戈蘭會出其不意給我一拳,但是沒有。樓梯盡頭是一個敞開的石砌平台。快爬上平台時,我先探出槍,然後才露出腦袋。微涼的海風呼嘯而過。我繃緊全身的神經,準備和戈蘭開戰。但他不見了。我身體的一側是厚厚的玻璃房,炫目的燈光刺得我差點睜不開眼;另一側是纖細的欄杆。平台下是幾十米高的懸空,底下是岩石和翻滾的大海。


    爬上狹窄的走道,我轉身拉上艾瑪。我們背靠燈房的玻璃牆,迎麵吹來寒冷的海風。“那隻鳥就在附近,”艾瑪小聲說,“我能感覺到。”


    她擦一下手腕,一團紅色的火焰瞬間亮起來。它顏色鮮紅,憤怒地燃燒著。這次艾瑪點燃的不是一盞燈,而是一件武器。


    “我們兵分兩路,”我說,“你占據一邊,我去另一邊,這樣他就溜不掉。”


    “我很害怕,雅各布。”


    “我也害怕,但是他受傷了,而且槍落在我們手裏。”


    她點點頭,碰了碰我的胳膊,轉身離開。


    我握著槍,小心翼翼繞過燈房。漸漸地,我看見對麵有人向我看過來。


    是戈蘭。他半坐著,背靠欄杆,垂著頭,兩腿之間夾著鳥籠。鮮血順著他的鼻梁往下流,在他臉上劃出一道道猩紅的血痕。


    鳥籠欄杆之間夾著一盞紅色小燈,每隔幾秒鍾就閃動一下。


    我向前探出一步,他抬起頭看著我。他臉上的鮮血已經凝固,一隻眼睛已被刺穿,嘴角掛著鮮血。


    他一隻手提著鳥籠,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放下。”


    他彎下腰,似乎準備妥協,但這隻是假象,他試圖逃跑。我喊著向他追過去。他從燈房附近消失了不到一會兒,艾瑪拿著火球圍了過來。戈蘭號叫著向我這邊後退,他的頭發冒著煙,一隻胳膊護著臉。


    “站住!”我厲聲喝道。他知道自己被包圍了。他舉起鳥籠,狠狠地搖著。兩隻鳥尖叫著,穿過欄杆啄咬他的手。


    “你們不是想要這個嗎?”他咆哮著,“過來燒啊!把這兩隻鳥一起燒死吧!如果你們開槍,我就把它們扔出去!”


    “如果朝你腦袋放一槍呢?”


    他大笑起來。“你不會開槍的。你忘了嗎,我太了解你的心理承受力了。如果開槍,你會做噩夢。”


    那一刻,我腦子裏想象著開槍的動作,我知道,隻要手指扣住扳機,往下一按,子彈就會飛出去。但我退縮了,這又將成為我人生中一次失敗的紀錄。為什麽我這麽難以開槍?為什麽隻要一想起那個動作我就發抖?爺爺殺過多少幽靈?幾十個?幾百個?如果站在這裏的是他,戈蘭早就斃命了,他就不會像瘋狗一樣亂吠。但我錯過了機會,一瞬間的怯懦令我失去挽救兩位老師性命的機會。


    塔燈轉了過來,炫目的光線打在我們身上,將我們變成發光的白色剪紙。戈蘭的臉痛苦地扭曲著,轉向一遍。又錯過了一次,我埋怨地對自己說。


    “放下它們,和我們一起出去,”我說,“沒人會傷害你。”


    “我可不敢保證,”艾瑪說,“隻有米勒德不計較,我才會放過他。”


    “想殺了我?”戈蘭說,“很好,來吧!但我要告訴你們,你們這樣做隻會對自己不利,因為一切已經不可逆轉。我們已經知道怎麽找到你們。我的同類馬上就來了,我敢保證,到時你們將知道我這樣對待你們的朋友是多麽仁慈。”


    “要不幹脆來個一了百了,”艾瑪說,“誰想快點死?來吧!”她的火球迸濺出火花。


    “我警告過你,如果再靠近,我就殺了它們!”他將鳥籠舉到胸前。


    艾瑪向前更進一步,“我已經八十八歲,”她說,“你覺得我還需要阿姨看護嗎?”她表情堅定,令人不解,“我們做夢都想從那個女人的翅膀下掙脫出來,我發誓,你會幫我們一個大忙。”


    戈蘭來回轉著腦袋,不安地盤算著。她是認真的嗎?那一刻他看上去真的很害怕,但他還是說:“我才不信你的一派胡言。”


    艾瑪摩擦著巴掌,然後慢慢張開。她的火球在空中劃出一個圓圈。“那我們等著瞧,”她裝做滿不在乎地說。


    不知道艾瑪想拖多久,但我必須盡早介入,以免鳥籠被火光點著或被他從燈塔扔出去。


    “告訴我你想讓兩位老師做什麽,或許我能勸她對你好點。”我說。


    “我們隻想了結已經開始的事情,”戈蘭說,“這是我們一直想實現的目標。”


    “你說那個試驗吧。”艾瑪說,“你們不是已經試過了嗎?看看結果成什麽樣了。你們把自己變成了惡魔!”


    “是的。”他說,“但是,如果隻試驗一次便放棄,我們的人生該是多麽乏味!”他獰笑著,“這次,我們要召集全世界最優秀的時間操控者。我們不會再失敗的。我們花了一百年才搞清楚是哪兒出了錯誤,結論是——我們試驗的威力不夠大!”


    “你還說威力不夠大?”我說,“別忘了,上次你們把半個西伯利亞夷為平地!”


    他雄心勃勃地說:“那還不夠壯觀!”


    我記起賀瑞斯做過的一個夢:漫天的煙灰,凶猛的火海,被烤焦的大地。我終於明白他預見的是什麽。如果他們這次失敗,長達五百英裏的森林將焚為枯木;如果他們成功,如他們所願,成為長生不老的半人半神……我不敢想象。在他們的統治下,世界一定會成為地獄。


    塔燈再次照射過來,戈蘭再次被刺得睜不開眼——我下定決心,準備衝過去——但是那一刻轉瞬就過去了。


    “那不要緊,”艾瑪說,“你把所有的時光再現者都帶走吧。她們絕不會幫你。”


    “不,她們會幫我們。否則我將她們一個接一個地殺死,如果這還不管用,我就當著她們的麵,將你們一個個殺死。”


    “你瘋了。”我說。


    兩隻鳥驚慌地叫起來。戈蘭將它們喝住。


    “不!真正瘋狂的是你們!你們本來可以統治這個世界,卻害怕地躲了起來!你們本來可以讓那些粗俗的普通人做奴隸,但相反,你們被他們趕到地底下,躲在那些見不得人的地方。要知道,那些人本來就是奴隸!”他一邊說,一邊惡狠狠地搖著鳥籠,“這才叫瘋狂!”


    “住手!”艾瑪叫道。


    “看來你並不是不在乎它們!”他搖得更猛。突然,鳥籠欄杆間的小紅燈變得更亮,戈蘭轉過身,看著黑暗的夜空。接著,他回過頭,看著艾瑪,說:“你想要她們?在這裏,拿去吧!”他轉過身,當著艾瑪的麵,把鳥籠像蕩秋千一樣搖晃著。


    艾瑪叫著縮了回去。戈蘭不停地搖晃,似乎在逼艾瑪讓步。終於,鳥籠越過他頭頂,翻過欄杆,飛向漆黑的夜空。


    我罵了一聲。艾瑪尖叫著,飛快地奔向欄杆,向空中伸出手。鳥籠連續翻滾著,墜向大海。在我們正慌亂的那一刻,戈蘭衝了過來,將我撞倒在地。他的一記拳頭落在我胸口,另一記落在我臉頰上。


    我頭暈眼花,幾乎不能呼吸。他要奪我手裏的槍,我使出全身的力氣不讓他拿到。既然他如此急切地想把它搶走,我知道裏麵一定有子彈。我應該早就想到這一點,並且把它扔進海裏。但眼看他就要夠著了,我幾乎不能動彈。艾瑪喊道:“妖怪,你這個妖怪!”接著,她從戈蘭後麵撲過來,用帶火球的手抓住他的脖子。


    戈蘭的皮膚發出滋滋的聲音,那聲音就像煎鍋裏的牛排。他嚎叫著從我身上跨過,頭發上燃著火苗。他抓住艾瑪的脖子,似乎為了把她勒斷氣,他不在乎自己被燒死。我站起來,雙手握著槍,對準了他。


    我開槍了。那一刻,我排除雜念,集中注意力,穩住胳膊,想象著肩膀和目標——他的腦袋——之間有一條直線。不,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魔鬼。是它操縱了我的生活,從爺爺的死,到我來到這個位於威爾士海邊的小島,都是它精心設計的圈套。我就像一個可憐的木偶,即便已近成年,仍然不能決定自己的生活,不知不覺中被它欺騙,被它陷害。我今天的一切,都是它造成的。


    雙手放鬆,吸氣,抓住槍,我告訴自己。此刻,如果再猶豫,這個機會將再次轉瞬即逝。


    現在,按下去。


    我閉上眼睛,手槍發出巨大的響聲,似乎天崩地裂了一般,之後它反彈了回來。當我睜開眼,發現一切好像靜止了。戈蘭仍然站在艾瑪身後,架住她的脖子,把她拖向欄杆。他們震住了。難道是兩位時間再現者重新變回了人,並對他們施加了魔法?不,不是的。因為艾瑪掙脫了他的胳膊。他往後一仰,跌跌撞撞地後退幾步,重重地靠在欄杆上。


    他詫異地看著我,張開嘴巴,但是已經說不出話。他捂住喉嚨上的槍口,鮮血順著他的胳膊往下流。很快,他的力氣用完了。他翻過欄杆,摔了下去,就這樣從我們的視線中消失。


    戈蘭很快被忘在一邊。艾瑪指著大海,大聲叫著:“那兒!那兒!”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遠處的海麵上,一盞發著紅光的燈正隨著波浪上下起伏。我們飛一般地跑下去。樓梯上下搖晃著,隨時可能將我們摔下去。雖然趕在鳥籠沉到水裏之前將它抓住的希望非常渺茫,但現在我們隻能不顧一切。


    從燈塔出來,布朗尼正扶著纏上繃帶的米勒德。他叫喊著,雖然聽不清他說什麽,但他還活著,這足夠了。我抓著艾瑪的肩膀,對她喊:“船,船!”我指著被戈蘭盜用的那艘小船,它係在一塊石頭上,而且位於燈塔的另一邊,離我們太遠。已經來不及了,艾瑪拉起我,直接跑向海裏。


    我們跳入水中。


    我一心想著趕在鳥籠沉下去之前追上它,甚至感覺不到海水的冰涼。我們在水裏遊著,拍打著海水,波浪打在我們臉上,嗆得我們差點換不過氣。在黑暗的海麵,僅憑一盞燈,很難判斷它離我們究竟有多遠。它時而鑽進水裏,時而浮上來,兩度從我們視線中消失,我們不得不停下等它浮出來。


    激烈的洋流把鳥籠和我們帶向更遠的海麵,如果不盡快抓住它,我們很快會筋疲力盡並沉到海裏。帶著這個想法,我盡最大的力氣往前遊。但是,鳥籠再次消失了,我們等了很久也不見它的蹤影時,我喊道:“我們必須回去!”


    艾瑪根本聽不進去。她在我前麵,奮力往前遊。我抓著她的腳,她踢打著。


    “鳥籠不見了!找不到她們!”


    “你閉嘴!”她喊道。她費力地呼吸著,和我一樣筋疲力盡。“不要再說了,趕緊找!”她叫道。


    我緊緊地抓著她不放,衝她喊著,她踢打著我,當她再也掙脫不了時,她哭了起來,絕望地哀嚎著。


    我拉著她,想帶她回去,但她像塊石頭,任憑我怎麽拉都不動,而且拖著我往下沉。“你得遊起來,”我叫道,“要不然我們都會淹死!”


    這時,我猛然發現了它——鳥籠。欄杆上的紅燈已經暗淡,在水下發出微弱的光茫。它離我們很近,就在水麵以下。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害怕這是幻覺,但看到那盞燈閃了一下。


    艾瑪撲騰著叫了起來。看上去,鳥籠應該是落在一艘沉船上,要不然不會沉到水下這麽淺的地方就停下。正因為沉得這麽淺,兩隻鳥還活著的可能性很大。


    我們遊了過去,準備潛到水裏將它抓住,盡管我不知道到了水下該怎麽換氣,但這已經是最後的機會。奇怪的是,沒等我們潛水,鳥籠開始自己往上浮。


    “這是怎麽回事?”我叫道,“難道那不是沉船嗎?”


    “不可能。那邊從來沒有沉船!”


    “那它究竟是什麽?”


    它像鯨魚一樣向水麵浮起,灰色的身體又粗又長,就像一艘剛從墳墓鑽出來的鬼船。突然,一股強有力的水流從深處湧出,將我們往上推。我們使勁向相反的方向劃去,但還是敵不過巨大的水流。它托著我們的身體,把我們往上舉。


    終於,它浮出了水麵。它嘶嘶地叫著,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似乎是一個金屬變成的魔鬼。我們被一股強大的水流托出水麵,飛到半空中,然後重重地落在一個金屬殼上。我們盡可能抓住金屬殼,以免被水流卷入海裏。在翻滾的水流中,我看到了鳥籠。它落在這個怪物一大一小的兩條鰭之間。這時,塔燈照射過來,我仔細一看,發現那不是鰭,而是一個指揮塔和一架固定的大炮。我終於明白,此刻在我們身下的不是魔鬼,不是沉船,也不是鯨魚——


    “是一艘潛艇!”我叫道。


    原來我們碰到它並非出自偶然。駕駛艙裏的人,一定是戈蘭等待已久的救兵。


    艾瑪站起來,在翻滾的水流中一步步向鳥籠走去。我晃晃悠悠地站起來,還沒開始跑,一股巨大的水流漫過金屬殼,將我們推到在地。


    聽到一聲怒喝,我抬起頭。指揮塔的艙口已經打開,中間站著一個穿著灰色製服的男人。他舉著槍,正對著我們。


    子彈雨點般落在金屬殼上。鳥籠我們太遠,如果硬闖過去,我們一定會被射穿。但是艾瑪準備不顧一切。


    我跑上前,拉著她跌跌撞撞走到潛艇邊,跳進水裏。黑色的大海吞沒了我們。子彈砰砰砰地落在水麵,在水裏留下一條條水泡組成的尾巴。


    我們露出水麵,她抓著我,大聲叫道:“你為什麽要攔我,我差一點就夠到她們了!”


    “他會打死你!”我一邊說,一邊拉著她。但我發現她似乎並沒看見開槍的人。她一心想怎麽拿到鳥籠,沒留意四周的危險,差點被子彈打死。我讓她看潛艇。隻見開槍的男人走出艙口,他拿起鳥籠,抓在手裏猛烈地揮舞著。鳥籠的門打開了,似乎有什麽東西飛了出去——這讓我看到了一線希望。這時,塔燈再次掃了過來,將一切照得清清楚楚。我看見了那個男人。他咧嘴獰笑著,白色的眼珠深不見底。是一個幽靈。


    他把手伸進鳥籠,抓出一隻渾身濕透的鳥。另一個士兵從指揮塔響他吹一聲口哨,他帶著那隻鳥回到艙口。


    潛艇開始搖晃,發出嘶嘶的聲音。周圍的海水攪動起來,就像剛剛沸騰。


    “快遊,不然我們會被它吸進去!”我對艾瑪喊道。但她似乎沒聽見——她的目光定在了別處。那是潛艇尾部附近一片漆黑的海水。


    她向那邊遊過去。我想攔住她,但被她一腳踢開。接著,在潛艇的轟鳴中,我聽見了一聲尖厲的鳴叫——是佩裏格林女士!


    它在水裏掙紮著,努力將頭部伸出水麵,一隻翅膀拍打著海水,另一隻看上去折斷了。艾瑪抱起它。我大聲叫著,告訴她必須離開這裏。


    我們拚盡最後的力氣往回遊。潛艇沉下後,四周的海水猛烈地向中間灌過去,一個巨大的渦流正在形成。大海似乎在嬉戲,而且想帶我們一起玩耍,我們隨時可能被卷進水渦。


    但那隻鳥給我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勇氣和力量。盡管它厲聲尖叫著,一隻翅膀已經折斷,但我們畢竟找到了它——或者說,我們已經取得了一半的勝利。我們搏擊著水流。很快,不遠處傳來布朗尼的聲音——在起伏的波濤中,她正向我們遊過來。


    我們躺在燈塔下的岩石上,喘著粗氣,顫抖著,已經精疲力竭。天空一片晴朗。米勒德和布朗尼本來有很多問題,但我們沒有力氣回答。他們目睹戈蘭從燈塔墜落,看見了潛艇的起伏,看見了佩裏格林女士從籠子裏飛出。艾弗塞特不見了,他們知道接下來我們需要做什麽。他們抱著我們,直到我們不再發抖。布朗尼把那隻鳥藏在衣服裏,為它取暖。過了一會兒,我們的體力稍有恢複,布朗尼拉來艾瑪的小船,劃船把我們帶到岸邊。


    我們還沒靠岸,孩子們已經迫不及待地向淺水區進發。他們一邊跑一邊大聲說:


    “我們聽到了槍聲!”


    “真奇怪!那是一艘什麽船?”


    “佩裏格林女士在哪兒?”


    我們從船裏爬出來。布朗尼掀開衣服,讓大家看那隻鳥。它緊貼布朗尼,縮成一團。看見孩子們圍過來,佩裏格林女士揚起嘴巴叫了一聲,告訴大家她很好,隻是有點累。孩子們歡呼起來。


    “是你們救了她!”休興奮地說。


    奧利弗在一旁跳起舞,一邊跳一邊唱:


    “那隻鳥,那隻鳥,那隻鳥!艾瑪和雅各布救了那隻鳥!”


    短暫的慶典之後,很快有人指出艾弗塞特女士並沒有一起回來,與此同時,米勒德的傷勢已處於緊急狀態。他失血過多,身體十分虛弱;伊諾克給他穿上自己的外套,菲奧娜摘下自己的羊毛帽,戴在他頭上。


    “我們要帶你去鎮上看醫生。”艾瑪說。


    “胡說,”米勒德說,“那些人從沒見過我這樣的隱形人,如果你把我送過去,他們一定手足無措,要麽給我截錯腿,要麽跑得遠遠的。”


    “即使把他們嚇跑也沒關係,”艾瑪說,“隻要時光圈重啟,他們就什麽都不記得了。”


    “你再仔細看看,現在已經過了重啟的時間。”


    米勒德說得沒錯。天空已經平靜下來,戰鬥結束了,隻剩雲層中混雜著黑色的煙霧。


    “這下可不好辦。”伊諾克說。大家都陷入沉默。


    “不管發生什麽情況,”米勒德接著說,“我所需要的物品家裏都有。現在應該先用酒精清洗一下傷口,再纏上鴉片酒泡過的止疼帶。我隻受了點皮肉傷,三天之內就會恢複。”


    “但你還在流血。”布朗尼指著他身下的血跡說。


    “把這該死的繃帶纏緊點!”


    布朗尼照著他的話,把繃帶係得更緊。米勒德長噓一口氣,大家嚇得縮了回去。沒過一會兒,他在布朗尼懷裏暈厥過去。


    “他沒事吧?”克萊爾問。


    “他暈過去了,”伊諾克說,“他並沒有說的那麽強壯。”


    “現在該怎麽辦?”


    “問佩裏格林女士!”奧利弗說。


    “好。把她放下吧,讓她變回來。”伊諾克說,“如果不變回來,她就不能說話。”


    布朗尼把那隻鳥放在幹燥的沙灘上。我們站在周圍,等待奇跡的發生。佩裏格林女士拍打著翅膀跳了幾下,抖了抖腦袋,向我們眨著眼睛——但僅止於此。她還是一隻鳥。


    “可能她想保護自己的隱私,”艾瑪說,“我們轉過身吧。”


    我們轉過身,形成一個圓圈,把她圍在中間。“現在可以了,佩裏格林女士,”奧利弗說,“沒人能看見!”


    一分鍾後,休偷偷轉過頭。“沒變回來,還是那隻鳥,”他說。


    “她可能太冷也太累了,”克萊爾說。大家都覺得她說得有道理,於是一致同意先回家,對米勒德進行必要的護理。也許,幾個小時後,佩裏格林女士能夠變回來,時光圈的一切也將恢複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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