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最後一排農舍從我們身後消失,我們不聲不響地從馬車上溜出來,車夫毫無察覺,繼續駕車向前駛去。我們徒步翻過山脊,向樹林的方向走去。艾瑪走在我旁邊,一言不發,看上去神情憂鬱。她一直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似乎一鬆開,我就會跑掉。在我的另一側,米勒德一邊嗯嗯呃呃地自言自語,一邊不時踢著石頭。


    我感到既疑惑又緊張,時而又覺得興奮。一方麵,我感覺一件大事就要發生了,甚至有點期待;另一方麵,我希望能夠醒過來。不管這是夢境也好,還是幻覺也好,我希望能夠馬上醒過來。也許,醒來之後,我發現自己正趴在家族藥店休息室的桌子上,嘴角淌著口水,想著這幾個月的遭遇,我不由得說了聲:“天哪,這個夢可真奇怪。”然後走出休息室,繼續幹著從前那份厭煩的工作——扮演我自己。


    但我終究還是沒有醒過來。我與手掌能生火的艾瑪和會隱形的米勒德一路結伴而行。我們走進一片樹林,林中有一條路,這條路清晰而且開闊,不遜於我在國家森林公園裏見過的任何一條道路。從樹林出來,我們踏上一片開闊的草地。草地上開滿了鮮花,中間點綴著整潔的菜園。穿過草地,我們抵達了那棟房子。


    我疑惑地看著眼前的房子——不是因為它很難看,而是因為它實在太漂亮了。原來那些錯位的牆和破窗戶都不見了,記憶中懶洋洋地耷拉著的角樓和煙囪,現在都筆直地伸向天空,原來那些死死地纏在牆上,似乎要把整棟房子吞噬的藤蔓,現在也都老老實實地排在一邊。


    我被拉著走在下一段石板路上,再上幾級剛被刷過的台階,來到門廊跟前。看上去,艾瑪不再視我為威脅,但在進去之前,她轉到我身後,將我的雙手反綁起來。我想,她這是做給別人看的。她現在是滿載而歸的獵人,我就是那可憐的獵物。她正要帶我進去,米勒德止住了她。


    “他的鞋子太髒了,”他說,“不能讓他把地上踩得到處是泥,那隻鳥會罵我們的。”


    我停下來,脫下鞋和同樣沾滿了泥巴的襪子。在米勒德的建議下,我卷起褲腿,這樣,褲子上的泥巴就不會沾到地毯上。艾瑪不耐煩地抓著我,猛地一拉,將我拽進大門。


    我們進入一條走廊。記憶中,這條走廊原來放著一堆破家具,無法通行,但現在暢行無阻。我們穿過走廊,經過樓梯。扶手外麵的飯廳裏,一張張好奇的麵孔清晰可見。雪白的石膏不見了,在它原來的位置,擺放著一張長長的木桌,木桌四周圍著椅子。還是那棟房子,但現在,一切都擺放得井然有序:模具上的鏽跡沒有了,被牆紙取而代之;花瓶裏的鮮花正在盛開;一堆堆爛木頭和麻布變成了沙發和椅子。曾經的昏暗,讓我以為這裏是沒有窗戶的,但現在,透過高大的窗戶,陽光筆直地照射進來,整棟樓明亮無比。


    我們來到一間屋子前。艾瑪命令我靠牆站好、不準說話。


    “我去報告院長,你可要把他看好了,”艾瑪對米勒德說。我感覺他抓住了我的胳膊肘。艾瑪離開後,他馬上鬆開。


    “你就不怕我對你怎麽樣嗎?”我問他。


    “不是特別害怕。”


    我轉過身來,窗外的景象讓我呆住了。院子裏,一群小孩正在嬉戲玩耍。我認出了他們,因為看過照片。他們有的正躺在樹蔭下,有的正在搶球,不小心跌入花叢中,身上落了一層五顏六色的花瓣。沒錯,這裏就是爺爺曾經描述過的天堂,那個迷人的小島,還有那些會魔法的孩子。如果這是一場夢,我寧可不會醒來,最起碼不要馬上醒來。


    草地上,一個孩子將球踢了一腳,因為用力太猛,球飛進了一個高大的野獸造型嘴裏,掉了進去。原來,草地上豎起了一排動物造型的灌木,這些造型惟妙惟肖,有希臘神話中獅身鷲首的怪獸,有豎起來的半人半馬,還有一條美人魚。它們和房子差不多高,似乎是在守衛著房子。兩個十幾歲的男孩向人馬怪獸中間跑去,後麵跟著一個女孩。我馬上認出來了,她就是照片上那個會飛的女孩。但她現在沒有飄起來。她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很艱難,似乎有個很重的東西把她拴在了地上。


    追上兩個男孩後,她抬起胳膊,男孩在她手腕上套了一個繩子。她小心翼翼地脫下鞋子,然後像個氣球一樣在空中飛了起來。她慢慢上升,飄浮到離地十英尺的高度,由男孩牽著繩子帶她往前走。


    女孩說了什麽,男孩點點頭,放開了繩子。她走到人馬怪獸的一邊,當飛到怪獸胸部的高度時,她鑽進灌木,去夠那個球。但球可能在樹枝裏麵固定住了,於是她朝下搖搖頭,那兩個男孩收回繩子,讓她落在地上。落地後,她重新穿上沉重的鞋子,係好繩子。


    “喜歡這個表演嗎?”米勒德問我。我點了點頭,沒說話。


    “要取回那個球,其實很容易,”他說,“他們知道今天來了位特殊觀眾,所以特地表演了一回。”


    這時,另一個女孩走向人馬怪獸。她看上去十八九歲,外型狂野,頭發像鳥窩,垂著長長的發綹。她彎下腰,抓住人馬造型尾巴上的樹枝,將樹枝纏繞到自己胳膊上,然後閉上了眼睛,似乎在集中意念。過了一會兒,我再透過窗戶玻璃往外看時,發現那個人馬造型已經移開。我注視著那堆灌木造型,心想,也許它是被風吹動了的吧。但是,接下來,人馬造型的手指頭彎曲了一下,它似乎是有知覺的。我看得目瞪口呆,隻見它巨大的胳膊彎曲著,伸到自己胸前,將球從身體裏麵掏出來,然後扔給了那幾個孩子。孩子們歡呼雀躍。“鳥窩頭”女孩放下人馬怪物的尾巴,它馬上一動不動。


    米勒德站在我旁邊,他呼出的氣在玻璃上結了一層霧。我轉過身,驚愕地看著他。


    “並不是我有意想冒犯你。”我說,“但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們究竟是什麽人?”


    “我們是異能兒童。”他回答,說完之後他似乎有點不解,“難道你不是嗎?”


    “我不知道。我覺得我不是。”


    “真遺憾。”


    “你怎麽把他鬆開了?”一個聲音從身後質問道。我轉過身,看到了艾瑪。她站在門口。“不過,沒關係,”她一邊說,一邊走過來抓住了繩子,“跟我來。院長現在要見你。”


    我們在樓裏穿行。在門縫和沙發後一雙雙眼睛的注視下,我們走進一個房間。房間裏充滿陽光。在一張精美的波斯地毯上,有一張高背椅,椅子上坐著一個年輕的女士。她從頭到腳都是黑色,穿著黑色的高領鬥篷,戴著黑色的花邊手套,頭發盤成一個髻,高高地聳在頭頂。她這身裝扮,就像這房子裏的擺設,雖然正式、莊重,但是顯得過於挑剔和完美。即便不記得是否看過她的照片,僅從這身打扮我已經猜出她是誰了。她就是佩裏格林女士。


    她正在做針線活,手中的針線發出輕柔的節奏。艾瑪帶我走到地毯上,清了清嗓子。針線的節奏停止了。


    “下午好,”佩裏格林抬起頭,“你就是雅各布吧,”她說。


    艾瑪看著她,問道:“你怎麽知道……”


    “我是佩裏格林院長。”她伸出手指,示意艾瑪別說話,“不過,你現在並非由我看護。如果你願意,就叫我佩裏格林女士吧。我很高興,終於見到了你。”


    佩裏格林女士向我伸出一隻戴著手套的手,我想和她握手,但是沒成功。這時她注意到了我手腕上的繩子。


    “艾瑪小姐!”她叫道,“這是什麽意思?我們就這麽對待客人嗎?馬上鬆開他!”


    “但是,院長,他是個探子,而且說過謊,我不知道他是否懷著好意!”艾瑪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湊近佩裏格林女士,與她低聲耳語了幾句。


    “哎呀,艾瑪小姐,”佩裏格林女士放聲大笑起來,“你這是沒有根據地瞎猜。如果這孩子是個幽靈,現在你已經被他放在鍋裏煮熟啦!他是亞伯拉罕蚖波特曼的孫子,你再仔細看看!”


    我鬆了口氣。或許,我不需要向她說明來意,因為她一直在等我!


    艾瑪想繼續爭辯,佩裏格林女士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才製止了她,“那好吧,”艾瑪歎了口氣說,“不過我已經提醒過你了,以後你可別怪我。”她拉了幾下繩結,繩子鬆開掉在地上。我揉了揉手腕上被勒得發紅的傷口。


    “你得原諒艾瑪小姐,”佩裏格林女士說,“她是個天生的戲劇家。”


    “我注意到了。”


    艾瑪臉一沉,“如果真如他所說的那樣,為什麽他不知道時光圈?甚至還不知道現在是哪一年?你問他!”她叫道。


    “關於為什麽他不知道,”佩裏格林說,“唯一要問的人是你!明天下午我再找你。到時候會不會受罰,就看你認錯的態度怎麽樣了。”


    艾瑪委屈地叫了一聲。


    “現在,我想和波特曼先生好好談談。”佩裏格林女士說,“我想,你不會介意吧?”


    艾瑪知道再爭辯也沒用了。她歎了口氣,向門口走去。轉身前,她扭過頭看了我一眼。從她的眼神中,我分明看到了一種表情——擔心和關切。


    “還有你,納林斯先生!”佩裏格林女士叫道,“偷聽別人說話是不禮貌的!”


    “我隻是想問問你們要不要來兩杯茶。”米勒德的聲音傳來。


    “不需要,謝謝,”佩裏格林女士淡淡地回答說。我聽到米勒德光著腳從地板上走過並且關上門的聲音。


    “我想讓你坐下,”佩裏格林女士指著我身後的一把椅子說,“但你看上去就像剛從糞堆裏鑽出來似的。”


    於是,我跪坐在了地上,就像一個清教徒,正在祈請神的指示。


    “你來島上已經有好幾天了,”佩裏格林女士說,“為什麽拖到現在才來看我們?”


    “我找不到你們,”我說,“但是,我有一點不明白。你是怎麽知道我的?”


    “我一直在關注你。你也見過我,不過你可能還沒發覺。那天我穿的是另一套衣服,”說完,她站起來,從頭發裏拉出一根長長的灰色羽毛。“要觀察人類,最好的辦法是裝成一隻鳥,”她解釋說。


    我大吃一驚,“那天早上,我在房間裏看到的就是你嗎?”我說,“你就是那隻大鳥?”


    “是獵鷹,”她糾正了我,“也就是遊隼。”


    “真的是這樣啊!”我叫了起來,“原來你就是那隻鳥!”


    “這是個綽號,你們這麽叫我,我可以容忍,但並不提倡,”她回答說。


    “現在,你該回答我的問題了,”她繼續說,“在那棟破舊的老房子裏,你到底在找些什麽?”


    “找你。”我說。


    她睜大了眼睛,“我不知道怎麽才能找到你。就在昨天,我還以為你們都……”我說。


    說到這裏我停住了,因為我意識到下麵的話有點兒說不出口,“我並不知道你們都已經死了,”我說。


    她不自然地朝我笑了笑,“我的天哪!難道你爺爺沒跟你提過他的老朋友嗎?”


    “說過一些。但我一直以為他講的是神話故事。”


    “我明白了。”她說。


    “希望沒有冒犯到您。”


    “我隻是有點意外。但是,總的來說我寧可別人以為我們都死了,因為隻有這樣才不會有人來打擾。現在這個年代,相信仙人和精靈的人越來越少了,人們以為神仙故事都是騙人的胡說,所以沒人願意費力去找我們。這反倒使我們生活得更容易一些。鬼故事和恐怖的舊房子為我們提供了很好的掩護,不過,你要除外。”說到這裏,她笑了,“你們家族的人,一定都很勇敢。”


    “是嗎。我想,有可能吧,”我緊張地笑了笑。實際上,在和她說話的時候,我感覺自己隨時會昏厥過去。


    “總之,關於這裏的事情,”她一邊說,一邊打著手勢,“小的時候,你一定和別人一樣,認為你爺爺是個愛胡編亂造的家夥。你覺得他總是編謊話來欺騙你,是不是?”


    “我沒說他撒謊,但是……”


    “不管是編造還是謊話,總之隨你怎麽定義吧。你是什麽時候知道他說的事情是真的呢?”


    “好吧……”我邊說邊注視著地毯上像迷宮一樣的鎖狀圖案,“我覺得,我是直到現在才知道的。”


    從我走進房間到現在,佩裏格林女士都是很精神的。但是,聽到這個回答,她好像知道接下來我要跟她說什麽。“哦,我明白了,”她說。她的臉沉了下來。我們都陷入沉默,我琢磨著怎樣才能把爺爺去世的消息告訴她。


    “我想,其實他希望把一切都告訴我。隻不過他等得太久了。所以他才讓我到這裏來找你。”我從口袋裏掏出那封已經發皺的信,“這是你寫的。是這封信讓我找到這兒的。”


    她從椅子裏伸出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拿過信,把信打開,一邊看,一邊動著嘴唇。“多不文雅啊!好像我在求他回信似的。”她一邊說,一邊搖頭。看完信,她的神情突然黯淡下來,似乎有點傷感,“我們一直盼望艾貝的消息。我曾告訴他,如果他堅持待在時光圈外麵,我會擔心死的。但他真是太固執了!”


    她疊起信,把它塞進信封。她的臉上掠過一道陰雲,“他已經不在了,是不是?”


    我點了點頭。


    我支支吾吾將爺爺死去的經過和警方的調查結果告訴了她。我說,爺爺生活在郊區,由於幹旱,周圍的樹木都幹枯了,野獸們渴得發瘋,而他在錯誤的時間去了一個錯誤的地方。“他不應該一個人過的。”我解釋道,“但正如你所說,他這個人非常固執。”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她說,“我警告過他,叫他不要離開這裏。但他還是讓你送來了這個壞消息。”


    我試著安慰她。我說,爺爺也該走了。他太孤獨了,奶奶多年前就去世。他的頭腦也已經不怎麽清楚,總是忘事或者把事情搞錯。正是因為這樣,他才死在了樹林裏,暴屍野外。在那段黑暗的日子裏,為了讓我擺脫噩夢,爸爸媽媽和戈蘭醫生編造了一堆半真半假的事情,讓我相信爺爺是被野狗所傷,現在,我又拿這些話來哄佩裏格林女士。


    她難過地點頭,“他之所以變得那麽衰老,是他自己造成的。”她說。


    “從某種程度而言,他還算幸運。他不是衰竭而死,也沒有在醫院裏渾身插著管子、慢慢地等死,”我說。我知道,這樣說很荒謬,因為爺爺死得很可怕,當時他一定很痛苦,但這樣的解釋能夠讓我們兩人都好受一些。


    佩裏格林女士放下針線,站起來顛簸著走到窗台。從背影看,她有點不大自然,動作僵直,好像一條腿長一條腿短。


    她看著窗外。孩子們正在玩耍,“不能讓孩子們知道,”她說,“最起碼現在不能,否則他們一定很難過。”


    “好。你怎麽說,我就怎麽做。”


    她一言不發,顫抖著肩膀。過了一會兒,她的情緒平複了。她轉過身,對我說:“好了,你已經說了很多。我想,你一定有問題要問吧。”


    “我的問題不多。大約千把個吧,”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回答。


    她從口袋裏拿出表,看了看,“現在離吃晚飯還有一會兒,希望這段時間足夠回答你所有的問題。”


    說到這裏,佩裏格林女士停下了。她向大門走去,一把拉開房門。門外,艾瑪正蹲在地上,眼睛是紅的,臉上掛著淚。原來,她什麽都聽見了。


    “艾瑪小姐!你一直在偷聽,是嗎?”


    艾瑪哽咽著,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偷聽與自己無關的談話是不禮貌的……”


    可是,沒等佩裏格林女士說完,艾瑪已經跑出去。佩裏格林女士沮喪地歎了口氣。她說:“最讓我擔心的事情發生了。她對你爺爺的消息一向很敏感。”


    “我注意到了,”我說,“為什麽會這樣?難道他們……”


    “當年亞伯拉罕離開這裏去參軍的時候,他帶走了我們所有人的牽掛,尤其是艾瑪小姐。他們彼此愛慕,是一對戀人。”


    我明白為什麽艾瑪一直不相信我,因為如果我說的是實話,那麽,接下來她會聽到關於爺爺的壞消息。


    佩裏格林女士拍一下巴掌,似乎解除了一道魔咒,“好了,”她說,“現在做什麽都於事無補了。”


    我跟她走出房間。爬樓梯的時候,佩裏格林女士十分吃力,但她拒絕別人的幫助。她兩手抓住扶手,依靠胳膊的力量牽引身體,每上一級台階,都累得氣喘籲籲。她帶我穿過大廳,來到圖書館。圖書館裏排著幾張桌子,角落裏有塊黑板,書架上堆著書,上麵落了灰塵。看來這裏既是圖書館,也是教室。佩裏格林女士指著一張桌子說:“坐下吧。”她在教室前麵找了個位置,麵朝我坐了下來。


    “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些基本知識。從這些知識中,你可以得到答案。”


    “好。”


    “地球上的人有很多種,數量甚至超出了普通人的理解範圍,”她說,“但總體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普通人,這是人類最主要的組成部分;另一種是‘智人’。或‘精靈’,由於我們祖先的語言貧乏,所以隻能這麽定義他們。你可能也猜到了,我們都屬於後者。隻有少數人知道‘智人’的秘密,而你是這少數人中的一個。”


    我裝做聽懂了,她一邊說,我一邊點頭。為了讓她說慢點,我提了個問題。


    “但是為什麽人類不知道你們的存在呢?難道所有的異能兒童都生活在這裏嗎?”


    “不,異能兒童全世界都有,”她說,“隻不過我們這裏更多一些。他們生活得很隱蔽。”說到這裏,她歎了口氣,“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們和普通人生活在一起。現在,在一些科技不發達、宗教尚未站穩腳跟的地方,比如新赫布裏底群島的安布裏姆,人們還能和我們和睦相處,但這樣的地方為數不多。很早以前,人們已經開始排斥和敵視我們。穆斯林驅逐我們,基督教視我們為異類。即便在威爾士和愛爾蘭,人們也把我們當做妖怪。”


    “但是,為什麽你們不建立自己的國家,自由自在地生活呢?”


    “如果事情真有那麽簡單就好了,”她說,“異能兒童要好幾代才出現一個。異能兒童的父母大多是普通人,同樣的道理,異能兒童如果做了父母,也很少能生出同是異能兒童的孩子。在這個排斥異類和多樣性的世界,這種繁衍規律是異能人的致命弱點。”


    “因為對於普通人而言,如果自己的孩子手掌能生火,他們會感到害怕,”我說。


    “正是這樣,波特曼先生。異能兒童出生後,往往會受自己父母的虐待和漠視。他們的父母以為自己真正的孩子被魔鬼搶走了,而他們不過是替身。在幾個世紀前的黑暗年代,父母可以以此為借口遺棄這些孩子,甚至直接殺了他們。但是,每個異能兒童都有與眾不同的天賦。”


    “真是駭人聽聞。”


    “是的。正因為這樣,一些人便像我這樣,創造出一個與世隔絕的時空,讓這些孩子遠離人類、獨自生活。我感到很驕傲。”


    “你是說,還有人和你做著同樣的事情?”


    “異能人的構成也是多種多樣的,和普通人一樣,我們也因膚色和麵部特征的不同而區分成不同的種類。除了能夠閱讀和思維,我們還擁有普通人所沒有的能力,比如,我的特殊能力是可以操控時間。”


    “操控時間?我還以為你的特殊能力是變成鳥呢。”


    “不可否認,能變成鳥是我擁有特殊能力的關鍵之所在,因為隻有鳥能操控時間,也就是說,所有能操控時間的人,都必須先能變成鳥。”


    她表情嚴肅,一本正經。我不得不相信她說的是真的,“但是,鳥類能夠進行時間旅行嗎?”我問。提出這個問題後我不禁笑了。我覺得自己很愚蠢。


    佩裏格林女士點點頭,“是的。但是,隻有遇到特殊情況我們才回到過去或進入未來。我們操控時間是有意識的,不是為了我們自己,而是為了別人。創造時光圈,是為了讓異能人能夠生存下去。”


    “圓圈,”我反複說著這個詞語。我想起了爺爺要我做的事情:去圓圈裏找那隻鳥,“這裏就是時光圈,對嗎?”


    “是的。這個時光圈,是1940年9月3日。”


    我驚得伸長脖子,“你的意思是,這裏永遠停留在那一天,並且永遠重複?”


    “是的,這裏每天都會重複上演1940年9月3日發生的事情。但我們的體驗是連貫的,否則我們就會失去記憶。畢竟,我們已經在這裏生活了七十年。”


    “太神奇了!”我說。


    “在1940年9月3日之前,我們已經在凱恩霍爾姆島生活了好幾十年。這裏與世隔絕,是個不錯的隱居地。一直到那一天,我們才不得已進入時光圈。”


    “為什麽?”


    “因為如果不進去我們就會死。”


    “會被炸死,是吧。”


    “是的。”


    現在,真相開始逐步揭開了,盡管才剛剛開始,“除了這一個,還有別的時光圈嗎?”我問。


    “還有很多,”她說,“看護這些特殊孩子的時間再現者,都和我是朋友,比如,甘尼特小姐於1770年6月在愛爾蘭創立了時光圈,納特傑小姐於1901年4月3日在英國斯旺西創立了時光圈,艾弗塞特小姐和邦汀小姐於1867年共同創立了聖斯韋辛日時光圈,此外,還有旋木雀小姐和芬奇小姐。我有一張她的照片。”


    佩裏格林女士從書架取下一個大相冊,放到我麵前。她斜靠在我肩上,翻開相冊。她不時停下來,輕輕撫摸著那些照片,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我再次看到了那些照片,原來,佩裏格林女士也有保存。幾十年前,在同一間教室,她一定讓爺爺看過,如今又展示給我看。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我似乎變成了過去的爺爺,對於她來說,曾經離去的亞伯拉罕蚖波特曼回來了,而且還是老樣子。


    佩裏格林女士終於翻出一張。這是一個女人,手上托著一隻小鳥,她看上去像個仙女,似乎正在和小鳥說話。


    “這是芬奇小姐和她的姑媽芬奇女士。”佩裏格林女士說。


    “你怎麽區別她們呢?”我問。


    “芬奇女士不擅交談,大多時候,她更喜歡成為一隻小鳥,於是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佩裏格林女士翻過幾頁,看到另一張照片後停了下來。照片上,一個女人和幾個孩子圍著一個紙月亮,他們的表情都很嚴肅。


    “啊,對了!這張我差點忘了,”她取下這張照片,“前麵這位是艾弗塞特女士。她是我們所有人的偶像,她和邦汀女士共同創立了時間再現者學院。過去五十年中,我們一直推舉她為時間再現者理事會的領袖,但她不願放棄學院裏的教學工作。所有的時間再現者,包括我自己,都接受過她們的培訓。如果看仔細一些,你會發現一個帶眼鏡的小女孩。”


    我眯起眼,照片上那個女孩的臉有點模糊。“這就是你嗎?”我問。


    “我是艾弗塞特小姐年紀最小的學生之一。”她自豪地說。


    “這幾個男孩是誰?”我問,“他們看上去比你還小。”


    佩裏格林女士臉色陰沉下來。“他們是我弟弟。為了不讓我們分開,學院允許他們和我一起上課。但他們被寵壞了,後來走上歧途。”


    “他們不是時間再現者嗎?”


    “不,”她說,“隻有女性才能成為時間再現者。這是一件嚴肅的事情,責任重大,男性不能勝任。我們要到各地尋找需要幫助的異能兒童,把他們從普通孩子中分辨出來,帶到時光圈裏,還得為他們提供衣食,讓他們適應這裏的生活,學習必要的知識。此外,我們必須保證時光圈每天都能準時重啟。”


    “如果不重啟,會發生什麽呢?”


    她的一隻手揚到齊眉高,又顫抖著縮了回去,看上去十分恐懼。


    “那將是一場災難!我甚至不敢想象。值得慶幸的是,重啟時光圈不是一件很複雜的事情,隻是必須有人經常從入口那兒穿過去,以保持那裏的暢通。時光圈的入口就像生麵團上的一個洞,如果不經常進出,時間長了,洞口就會自己閉合,時光圈內的壓力會越來越大,”說到這裏,她雙手合攏,向中間吹一口氣,似乎在模仿爆竹爆炸,“然後,就像這樣,時光圈開始不穩定,隨時可能爆炸。”


    她俯下身,繼續翻看照片。“可以給你看一張時光圈入口的照片——對了,就是這張,這可不是人人都能看得到的!”她說,“這是芬奇小姐和她的孩子通過時光圈入口的照片。這個入口位於倫敦城地下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當時光圈重啟的時候,隧道裏充滿紅光。我覺得,和她的隧道比起來,我那個還算不錯。”她雖然這麽說,但我能聽出來,她的話中帶著一絲羨慕和妒忌。


    我問:“今天是1940年9月3日,那麽明天呢,是不是……也是9月3日?”


    “是的。雖然一小部分時間會回到9月2日,但整個時光圈,還是9月3日。”“因此,這裏沒有明天。”


    “可以這麽說。”


    外麵傳來一陣響聲,似乎是打雷。佩裏格林女士抬頭看看窗外,又掏出手表。


    “今天隻能說到這裏,希望你能留下吃個晚飯。”


    我想爸爸一定正在擔心我,但還是不假思索地答應了。我站起身,跟著她向門口走去。走著走著,我想起了一個困惑了很久的問題。


    “當年,爺爺真的是為了躲避納粹屠殺而逃到這裏嗎?”


    “是的,”她說,“很多孩子都是戰爭年代被發現的。普通人的社會充滿了動蕩,”她看上去很難過,“我在內陸的一個難民安置點發現了亞伯拉罕。他看上去曆經磨難,但是身體健壯,意誌堅強。一看就知道他是我們的同類。”


    我釋然了。最起碼關於爺爺的人生,我的理解有一部分是正確的。我還想問一個問題,但不知道怎麽說才合適。


    “我爺爺,是不是,他是不是……”


    “和我們一樣?”


    我點點頭。


    她臉上出現詭異的笑容,“他和你一樣,雅各布。”說完,她轉身,一瘸一拐走向樓梯。


    佩裏格林女士讓先我洗掉身上的泥巴和灰塵再吃飯,並叫艾瑪帶我去洗澡。我想,她是有意為艾瑪創造和我說話的機會,以安撫她悲傷的情緒。但艾瑪看都不看我。她將涼水放進盆裏,接著手掌心生出一個火球。她的手帶著火球在水盆周圍轉動,直到水麵冒出熱氣。


    “麻煩你了。”我說。她沒理我,一個人離開了。


    我洗完澡,那盆清水已經變成了黃湯。擦幹身上的水,門後剛好掛著一套幹淨的衣服,是一條寬鬆的粗花呢褲、一件打底衫和兩根懸褲帶。但是懸褲帶很短,無法調節長度。我有兩個選擇,要麽穿上懸褲帶,但褲腿隻能到達腳踝;要麽將懸褲帶當腰帶,將褲子係在肚臍上方。我選擇了後一種,因為這樣看上去,我比較不像一個壞人。穿上衣服,我下樓,一邊下樓梯,一邊看自己,覺得這身穿著像個不化妝的小醜。


    走進餐廳,孩子們正為座位而吵個不停。看到我進去,他們馬上安靜下來,一個個向我投來疑惑的目光,似乎這裏很少來客人。雖然他們對我感到陌生,但我看過他們的照片,對他們的名字和長相,還記得一些。


    佩裏格林女士已經在餐桌最前麵坐下了。她站起來,將我介紹給大家。


    “在座的各位,可能有人並不歡迎他的到來,”她說,“這是亞伯拉罕的孫子。他是我們的客人,不辭辛苦地來到這裏,希望你們好好對待他。”


    她開始向我逐個介紹這裏的麵孔。雖然見過照片,但由於緊張,我一時沒想起他們的名字。


    接下來,佩裏格林女士被孩子們圍住了。他們七嘴八舌問著各種各樣的問題,為了能早點開飯,佩裏格林女士的回答十分簡短。


    “雅各布會留下來和我們在一起嗎?”


    “這個我不知道。”


    “艾貝在哪兒呢?”


    “他在美國,正忙著呢。”


    “為什麽雅各布穿維克多的褲子?”


    “維克多不穿這條褲子了,波特曼的褲子洗了還沒幹。”


    “艾貝在美國做什麽呢?”


    我看見了艾瑪。她蜷縮在牆角,聽見這個問題,她站起來走了出去。其他人可能習慣了艾瑪的情緒化,對此並沒在意。


    “艾貝在做什麽,這並不重要。”佩裏格林女士說。


    “那他什麽時候回來呢?”


    “這個也不重要。現在,開飯!”


    大家爬上各自的座位。看到一張椅子上沒人,我便坐上去了,但馬上感覺到屁股被戳了一下。


    “對不起!”是米勒德的聲音。


    為了叫他給我讓座,佩裏格林女士讓他出去穿衣服,把他打發了出去:“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她衝他喊道,“光著身子吃飯不禮貌!”


    廚房值日的孩子出來了。他們舉著托盤,托盤裏的食物都扣著銀色的蓋子,看不見裏麵的食物。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猜測起來。


    “惠靈頓水獺肉!”一個男孩叫道。


    “醃貓肉和蚖鼴肝!”另一個說。


    孩子們咽著口水。


    蓋子終於揭開了,一桌豪華大餐擺在了大家麵前:一隻金黃的烤鵝;一隻大馬哈魚和一隻鱈魚,每隻都澆上了檸檬汁,撒上了茴香和加過熱的黃油;一碗蒸貽貝;兩盤烤蔬菜;剛從烤箱拿出來的麵包;此外還有各種各樣的軟糖和沙司,雖然叫不出名字,但看上去美味誘人。


    在搖曳的煤氣燈光中,一盤盤美味的食物發著紅光。我想起了“神父密室”燉出的油膩得難以下咽的食物,和這裏相比,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今天到現在,我還隻吃過早飯,肚子早就餓了,於是,我不顧體麵地大口吃起來。


    我知道異能兒童的進食習慣肯定與常人不一樣,但還是忍不住一邊吃一邊觀察著他們。能飄起來的奧利夫被拴在了椅子上,這樣她才不至於飄到天花板上;為了不讓蜜蜂蟄到我們,休鑽進了牆角的一個蚊帳,蚊帳裏有張桌子,是為他一個人準備的;克萊爾長了一頭金黃色的頭發,打成了漂亮的發卷,看上去像個玩具娃娃,她坐在佩裏格林女士旁邊,什麽也沒吃。


    “你不餓嗎?”我問。


    “克萊爾不和我們一起吃飯,”休說。一隻蜜蜂從他嘴裏飛了出來,“她覺得不好意思。”


    “才不呢!”克萊爾瞪了他一眼。


    “是嗎?那你倒是吃啊!”


    “這裏的人不會因為自己的天賦而感到不好意思,”佩裏格林女士說,“克萊爾小姐喜歡一個人吃飯,是不是這樣,克萊爾小姐?”


    克萊爾誰也不看,顯然,她希望大家不要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


    “克萊爾後腦勺上長了一張嘴,”米勒德說。他穿上了便服,但衣服裏看上去是空的。


    “讓他看看!”一個人說。其他人都附和著。為了讓大家閉嘴,克萊爾隻能照做。


    一條烤鵝腿遞到她麵前。她坐在椅子上,轉過身背對餐桌,仰麵彎腰,後腦勺對準盤子。我聽見一陣撕咬聲,等她抬起頭,烤鵝腿上的一塊肉已經不見了。原來,她金黃色的頭發下麵,掩藏著一副尖牙利嘴。我明白佩裏格林女士相冊中的一張照片是怎麽回事了。照片分兩部分,一張是克萊爾優雅的麵部肖像,一張是她打著發卷的後腦勺。


    克萊爾轉過身,叉起胳膊瞪著大家,顯然,剛才那場表演讓她覺得尷尬,她對此很惱怒。


    大家開始圍著我問起各種問題。有幾個人問爺爺的事,佩裏格林女士幫我回答了。接著他們轉變話題,似乎對二十一世紀很感興趣。


    “你們開的汽車會飛是嗎?”一個嘴上剛長出絨毛的男孩問。他叫賀瑞斯,穿著一套黑色禮服,看上去像殯儀館工人。


    “不能,”我說,“會飛的汽車還沒出現呢。”


    “你們在月球上定居了嗎?”另一個男孩問。他的眼裏充滿憧憬。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我們在月球上丟下幾片垃圾,插了一麵旗,到現在還是那樣。”


    “世界還是被英國統治嗎?”


    “呃……不能這麽說。”


    他們有點失望。佩裏格林女士說:“你們知道了吧,孩子們?未來並不是那麽美好。我們這裏雖然是古老的過去,但還是生活得很好,待在這裏這沒什麽不對!”我想,她一定經常向孩子們灌輸這個想法,不過不怎麽湊效。我不禁困惑起來:他們在這古老的過去到底生活了多久呢?


    “我想知道你們的年齡,你們介意嗎?”我說。


    “我八十三歲。”賀瑞斯說。


    奧利夫興奮地舉起手說:“下星期我就七十五歲半了!”


    既然這裏永遠停留在1940年9月3日,那他們怎麽計算自己的年齡呢?我再次陷入困惑。


    “我要麽一百一十七歲,要麽一百一十八歲。”一個留著大蓋頭的男孩說,他叫伊諾克,看上去不過十三歲,“來這個時光圈之前,我還在另一個時光圈生活過。”


    “我快八十七啦,”米勒德說。他嘴裏包著一塊鵝肉,說話的時候,那塊嚼到一半的鵝肉在半空中顫抖著,我們看得一清二楚。大家惡心地“喔”了一聲,紛紛蒙上眼睛或者轉頭看向別處。


    現在輪到我了。我說我十六歲,一些人睜大了眼睛,奧利夫詫異地笑了。我的年齡讓他們奇怪,但同樣讓我感到奇怪的是,他們看上去居然和我差不多大。在佛羅裏達州的時候,我見過很多八十多歲的老人,但這些孩子的言行舉止,和他們完全不一樣。似乎這裏一成不變的時間不僅讓他們的身體停止了發育,也讓他們的心智和性情永遠停留在十幾歲,就像彼得蚖潘一樣,他們永遠不會成年。


    外麵又發出一聲巨響。傍晚到現在,這已經是第二次爆炸了,而且比剛才那次更劇烈,距離更近,餐桌上的銀器和盤子顫抖著。


    “大家快點吃完!”佩裏格林女士叫道。沒過一會兒,外麵又傳來爆炸聲,這次,整棟房子都被震動了,一個畫框從牆上掉下來。


    “這是怎麽回事?”我問。


    “可惡的德國佬!”奧利夫說。她的拳頭惡狠狠地捶在桌子上。


    遠處傳來嗡嗡聲。我突然明白了。現在正是1940年9月3日晚上。再過一會兒,就會有一枚炸彈從天而降,並且剛好落在這棟房子上。嗡嗡聲是空襲警報,從山脊那兒發出。


    “我們得出去,”我說。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我們必須趕在炸彈落下來之前出去!”我著急地說。


    “他還不知道呢!”奧利夫咯咯笑了,“他以為我們會死!”


    “現在是交替時刻。”米勒德聳聳肩說,“沒必要那麽緊張。”


    “這兒每天晚上都這樣嗎?”


    佩裏格林女士點點頭,“天天如此。”她說。


    但不知為什麽,我還是很擔心。


    “要不,我們出去,表演一次給雅各布看看?”休提議說。


    這時,一直在一旁生悶氣的克萊爾說話了。“我同意!表演一次吧,交替時刻多麽壯觀啊!”她懇求著佩裏格林女士。


    佩裏格林女士斷然拒絕了。她讓大家好好吃飯。但孩子們一個勁地懇求著她,最後,她不得不答應。


    “好吧,但你們要先戴上麵具,”她說。


    孩子們跳下椅子,跑出餐廳。可憐的奧利夫沒人幫忙,被落下了,後來一個孩子想起了她,才跑回來將她從椅子上解開。我跟著他們跑進休息室。孩子們每人從櫃子裏抓起一個東西後迅速跑了出去,佩裏格林女士也遞給我一個。這是一張用黑色橡膠做成的人臉麵具,一對巨大的玻璃舷窗像一雙驚恐的眼睛,鼻子無精打采地下垂,連著一根金屬管。


    “拿著這個,跟上他們,”佩裏格林女士說。我這才意識到手裏拿的是防毒麵具。


    把麵具套在臉上後,我跟著佩裏格林女士走出屋子,來到草坪。孩子們已經戴上麵具各就各位了。他們抬頭注視著空中的黑煙。遠處的樹林已經起火,飛機還沒出現,但轟鳴聲正從四麵八方傳來。


    遠處不時傳來悶響,接著襲來一股熱浪,仿佛有人打開了烤箱。我就嚇得縮回腦袋,但孩子們一點都不害怕。他們隨著爆炸聲的節奏唱了起來:


    小兔子跑跑小兔子跑跑跑!跑!跑!


    槍響了 槍響了 砰!砰!砰!


    獵人走上前


    啥也沒看見


    小兔子跑跑小兔子跑跑跑!跑!跑!


    隨著一梭子彈劃破天空,歌聲戛然而止。


    火光在麵具上反射出一道道忽明忽暗的色彩,但孩子們像在觀看焰火表演,高興得鼓起掌來。因為這已經成為他們生活的一部分,他們不再覺得空襲是一件可怕的事。在佩裏格林女士的相冊裏,我見過一張這樣的照片,標題是《壯麗的表演》。空襲是可怕的,但對這裏的孩子們來說,它確實不過是一場表演。


    天上開始下起了雨,接著,爆炸不再那麽頻繁了,似乎空襲就要結束。


    孩子們開始離開。我以為他們要回到屋子裏,但他們徑直走向後院。


    “我們這是去哪兒?”我拉住其中的兩個問。


    他們沒回答,而是拉起我的手,帶我一起走,可能因為感覺到了我的焦慮和不安。我們繞到後院,看到大家正圍著一個巨大的灌木造型。這個造型不再是希臘神話中的怪獸,而是一個人。他躺在草地上,一隻手支撐身體,另一隻手指向天空。我想起來了,這個造型來源於米開朗基羅為西斯廷教堂創作的壁畫《亞當》。“亞當”眼睛裏有兩朵盛開的梔子花,雖然是由樹木修剪而成,但他栩栩如生,臉上還帶著溫和的表情。


    “鳥窩頭”女孩穿著一件打滿補丁的印花裙,站在“亞當”旁邊。我過去,指著“亞當”問:“這是你的作品吧?”


    “鳥窩頭”點點頭。


    “這是怎麽做出來的呢?”


    她跪在地上,一隻手掌心朝下放在草地上方。幾秒鍾後,一叢形狀像手的草破土而出,並且迅速伸展、長高,不一會兒便觸及她的手掌。


    “這很瘋狂,”我說。顯然,我已經啞口無言,因為不知道怎麽表達。


    有人衝我噓了一聲。孩子們安靜地站在那裏,一個個伸長脖子,仰望天空。我抬起頭,隻見空中濃煙滾滾,不時反射著橘黃色的火光。


    緊接著,一架飛機飛了過來。隨著它越來越近,我越來越恐慌——他們將死於今晚,不,不是今晚,而是此刻。難道這些孩子就像莎士比亞筆下的自殺者,先被炸得粉身碎骨,然後在時光圈裏複活,而且每天都要經曆這樣的悲劇?


    就在我正疑惑的時候,一個灰色的東西衝出濃煙,呼嘯著向我們飛了過來。我以為是塊石頭,但又記得石頭下墜的時候是不帶響聲的。


    我想起了那首歌:小兔子跑跑,小兔子跑跑……我想跑,但沒有時間了。我尖叫著倒在地上,想找個東西做掩護,但地上隻有草。緊急中,我本能地抱著頭,似乎這樣不至於腦袋搬家。


    我咬緊牙關,閉上眼睛,屏住呼吸,等待著一次劇烈的爆炸和隨之而來的死亡。


    爆炸並沒有發生。相反,整個世界安靜下來。不,不是安靜,而是悄無聲息的寂靜,沒有飛機的轟鳴,沒有炸彈的呼嘯,沒有子彈的“砰砰”聲。仿佛轉瞬之間,有人把世界調成靜音。


    我已經死了嗎?


    我鬆開胳膊,睜開眼睛,隻見被風吹彎的樹枝一動不動,定格在半空中,天空是靜止的,就像一張火燒雲照片,雨點在眼前懸浮著。孩子們像在舉行一場宗教儀式。他們圍成一個圓圈,圓圈中懸著一個炸彈,炸彈朝下的一端剛好碰到“亞當”伸出的手指。


    接著,像電影中的情節一樣,一片溫暖的白光彌漫開來,將一切包圍、吞噬。


    當我能聽到聲音的時候,所聽到的第一個聲音,是笑聲。接著,那片白色消失了,大家都毫發未損,他們還是圍著“亞當”,每個人都在原來的位置。所不同的是炸彈不見了,而且四周很寧靜,天空中掛著一輪圓月。佩裏格林女士俯下身來,向我伸出手。我抓著她,晃晃悠悠地站起來。


    “請原諒,”她說,“我應該提前告訴你的,好讓你有心理準備。”


    我感到頭暈眼花,心情低落,“我得回家了,”我對她說,“我爸爸會擔心的。”緊接著我又問:“我可以回去了,對吧?”


    “當然了,”她說。她問孩子們有誰願意護送我去古墓,出乎我意料的是,艾瑪站了出來,佩裏格林女士很高興。


    “你覺得她行嗎?”我低聲問,“幾個小時前,她還說要殺我呢。”


    “艾瑪小姐的脾氣雖然不好,但她是我最信任的孩子之一,”佩裏格林女士說,“而且,我認為你們倆私底下還有話要說,讓她送你,剛好可以避開他人的耳目。”


    幾分鍾後,我們上路了。這次,她不再捆我,也不拿刀威脅我。幾個年紀較小的孩子跟著我們,把我們送到院邊。他們問我明天會不會再來,我勉強答應了,但我的頭腦還是模糊的,當時發生的事情都還沒搞清楚呢,更何況第二天的事。


    我們走進漆黑的樹林。艾瑪伸出一個手掌,輕輕擦一下手腕,一個小小的火球便從她手指上方升起。她托著火球,火光照亮了小路,將我們的影子投射在路上。


    “我今天有沒有跟你說這有多酷?”我試著打破沉默,但這麽一問,反而更顯得尷尬。


    “一點都不冷,”她說。她把火球靠近我這邊,讓我感覺它的熱量。我躲了一下,落在了她的後麵。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的手能生火,這很酷。”


    “如果早些時候你能好好說話,我就不會那麽對你了,”她停了下來,厲聲說道。


    我們麵對麵站著,中間隔著微妙的距離,“你不用怕我。”她說。


    “是嗎?我怎麽知道你不會殺了我?你不是一直說我是個幽靈嗎?現在隻有我一個人,你終於逮著機會了。”


    “別傻了你,”她說,“你來之前也不說一聲,我又不認識你,而且你像個瘋子一樣追著我,我能不把你當壞人嗎?”


    “好吧,我原諒你了。”我說。其實我從沒介意過她。


    她垂下眼睛,抬起腳,在地上踢出一個小洞。她手裏的火球從橘黃色變成了靛藍色。“實際上,一開始我就認出了你,”她抬起頭說,“你和他長得很像。”


    “別人也這麽說。”


    “對不起,剛開始的時候我把你說得那麽可怕。因為我不願意相信你。我知道,如果相信了你,那將意味著什麽。”


    “沒關係,”我說,“在我還沒長大的時候,我一直渴望能見到你們。現在,這個夢想終於實現了……”說到這裏,我搖了搖頭,“但是,很遺憾,我到這裏來,卻是因為這個原因。”


    她走到我麵前,胳膊繞住我的脖子。她的手碰到我之前,火球熄滅了,我甚至感覺到了火球留在她皮膚上的溫度。我們就這樣站在黑暗中。這個十幾歲的老女人,這個漂亮的女孩,在爺爺和我差不多大的時候,她曾深深地愛著他;而此時此刻,她在黑暗中抱著我的脖子。我別無選擇,隻能抱住她。我們都哭了。


    她深深地吸口氣,然後掙脫我,手上的火球又亮了。


    “對不起,”她說,“我不是經常這樣。”


    “別擔心,我不介意。”


    “我們該趕路了。”


    “你帶路。”我說。


    我們穿過樹林,盡管沒再說話,但我覺得很踏實。到達沼澤時,她讓我踩她的腳印。炸彈在樹林邊燃起的火焰還沒熄滅,為我們照亮了道路。


    到達古墓,我們一前一後鑽了進去。我們穿過後廳,爬過隧道,鑽出古墓,回到了原來那個濃霧彌漫的世界。離別前,她抓住我的手,手指和我的緊緊交叉在一起。我們沉默相對。她轉身往回走,很快消失在霧中,那一刻,我甚至感覺她未曾來過。


    回到鎮上,柴油機還在轟鳴,窗戶裏,電視機屏幕還閃著亮光,一切還是那個樣子。


    凱文守著酒吧,看到我進來,他朝我舉起酒杯。我爬上二樓,爸爸已經趴在桌子上的筆記本電腦旁睡著了。我關門的時候,他猛地驚醒。


    “嗨!我說!你怎麽這麽晚才回來?現在是什麽時候?”


    “不知道,”我說,“但肯定沒到九點。發電機還在響呢。”


    他伸一下腰,揉了揉眼睛,“你今天幹什麽去了?我還在等你一起吃晚飯呢。”他說。


    “還是那棟房子。”


    “有什麽新發現?”


    “沒有。”這時我才意識到,我應該事先編好說辭。


    他奇怪地看著我,“這是從哪兒來的?”


    “什麽東西?”


    “你的衣服。”


    我朝身上瞟一眼,看見那條粗花呢褲。因為來不及細想,我隻能編一個答案。“在那棟房子裏發現的,你不覺得很酷嗎?”我說。


    他皺皺眉,“你怎麽穿撿來的衣服?雅各布,這樣不衛生。你的牛仔褲和夾克放哪兒了?”


    我不得不轉開話題,“它們太髒了,因此我……”我打了個岔,指著他筆記本屏幕上的文檔說:“這是你的書稿吧,寫到哪兒了?”


    他合上筆記本電腦。“現在不是討論書稿的時候,因為目前最重要的是你。我們得知道待在這裏是否真的對你有益。我懷疑,讓你去那棟老房子並非戈蘭醫生的意思。如果不是他的支持,我和你媽媽絕對不會讓你來。”他說。


    “哇!你終於創了一個紀錄。”


    “什麽紀錄?”


    “保持不提心理醫生時間最長的紀錄,”我假裝看著手腕上的表,“這個紀錄是——四天五小時二十六分鍾,”我歎了口氣說,“如果你能繼續保持下去該多好啊。”


    “他還是幫助過你的,”爸爸說,“如果沒遇到他,誰知道你現在是什麽樣子呢。”


    “你說得沒錯,爸爸。戈蘭醫生確實幫助過我。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可以控製我生活的方方麵麵。耶穌,你,還有媽媽,還是買一根刻著‘戈蘭如是做’的鐲子戴在我手腕上好了,這樣,最起碼做任何事情之前我可以先問問。你的意思是我現在該放棄了,是吧。戈蘭醫生是這麽說的嗎?我是該半途而廢,還是繼續堅持下去?什麽時候放棄最好?這些,你都問過他了嗎?”


    爸爸默不作聲。過了一會兒,他低聲告訴我,明天必須跟他一起去看鳥。我爭辯說他真的誤會了,但他沒理我,獨自下樓去了酒吧,可能是喝酒去了。我開始換衣服,沒過幾分鍾,他又上來敲門,告訴我電話裏有人找。


    可能是媽媽。想到這裏,我咬咬牙,跟他下樓,來到牆角的電話亭。他將話筒遞給我,自己到一張桌子旁坐下。我關上門。


    “你好?”


    “剛才我和你爸爸通電話,”是戈蘭醫生的聲音,“他好像有點不高興。”


    我想開門見山地告訴他我不會回去,叫他不必和爸爸合夥演戲。但在目前的情形下,我必須使用一點策略,因為如果真惹他生氣了,我的旅程也許就到此結束。於是,我和他周旋著,跟他講了這幾天所做的事情。我說,沒發現這個小島的特別之處,也沒找到爺爺的秘密。當然,我沒說時光圈。


    “但願你不是隻挑我願意聽的說,”他說,“或許我該到島上來一趟,對你進行一次檢查。我可以利用假期過來。你覺得怎麽樣?”


    但願他隻是開玩笑,我在心裏祈禱著。


    “我很好,真的。”我說。


    “別緊張,雅各布,我隻是開玩笑,因為我無法保證時間。而且,我相信你,聽上去你現在還不錯。剛才我建議你爸爸給你一點空間,讓你自由呼吸、把你自己的事情弄清楚。”


    “真的嗎?”


    “這幾個月,你爸媽和我一直管著你。我知道,如果管得過度,隻會適得其反。”


    他還說了別的事,我沒聽清楚,電話那頭噪音很大。“我聽不清楚,”我說,“你在逛商場嗎?”


    “我在機場,”他回答道,“來接我妹妹。總之,盡情享受你的假期吧,放心調查你想知道的事情,別太擔心,好嗎?”


    “再次謝謝你,戈蘭醫生。”


    掛電話的時候,我覺得有點內疚。我那麽討厭他,但在兩個最關鍵的時刻,他都站在我這邊。


    從電話亭出來,爸爸正在喝啤酒。經過他的桌子時,我停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明天……”


    “做你想做的事情去吧。”


    “你相信我?”


    他聳聳肩,陰沉著臉說:“這是戈蘭醫生的命令。”


    “我明天一定回來吃晚飯。”


    他點點頭。我把他一個人留在酒吧,自己則上樓爬到床上。


    我漸漸沉入夢鄉。迷迷糊糊中,我似乎回到了孩子們身邊。我想起他們問過的問題:雅各布會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嗎?他們第一次這麽問的時候,我想直接拒絕,但是,為什麽要拒絕呢?再想想佛羅裏達州的家,那豪華而冷清的大房子,那隻有一個朋友的小城,那一成不變的生活,給我留下的,都是不好的記憶。我意識到,在內心深處,對於孩子們的邀請,我從未拒絕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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