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靈變


    第57章議論紛紛(下)


    歡宴結束之後,大家三五成群的紛紛離開了酒店。


    那個時候的汽車還不多,有騎自行車來的,有乘公交車來的,隻有少數幾個人是坐著公家的小轎車或是自己的夏利桑塔納之類的當時很牛的私家轎車來的。


    要說這中國人的文化理念也還真就是有問題,西方人發明出來的car,來到了中國,中國人就管這小汽車叫做小轎車了。轎子,馬上就有了一種因經濟差別而產生出來的等級差別了,西方人純粹功用化的小汽車,這種可以移動的小箱子,也就發生了“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淮北則為枳”的橘枳之變了,外來的東西被本土化了。這可能也就是一種洋為中用吧,在中國,一切都是有著嚴格的等級之分的,尤其是在人們的思想之中,這種把社會生活中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進行等級劃分的觀念,在中國人的文化思想和日常生活中已經是根深蒂固,難以改變。


    秦東昌所寫的大大的“哭”字,被郊區公安分局的局長李智給搶先占有了,其他人都拿了另外的一些書法作品。其實,那些如今天飯局的東道主黃大安一樣的商人,或是一些大學裏的知識分子,或是一些政府裏麵的公務人員,他們是不敢於收藏那個“哭”字的,有的人是不理解,有的人是覺得不吉利。其實,非人傑之輩,真的是難以鑒賞這人間大道的神韻。


    李智出身於一個幹部家庭。父親在文革的時候遭受迫害,革了一輩子的命,最後給革成了“叛徒工賊內奸反革命”了,他的母親也被打成了“白旗”。原因也就隻是因為她堅決不和自己的丈夫離婚,“白旗”的意思,也就是說她是個投降派,屬於變節分子。說人間像是一個大舞台,人生就像是一場戲,則中國的“文革”就更是一場戲了。一切都被人為地給貼上了標簽,願與不願,都是要粉墨登場的,曲終人散之後,後人作為台下的觀眾,隻有手撫前胸,一聲長歎。


    李智一家兄妹五人都不同程度的受到了牽連,文革結束後,李智的父親也就病逝了,子女們都沒有能夠得到父親的蔭蔽。其實。當爹的太無能,或是有能卻早死,對於兒女來說反倒不是一件壞事,這樣就更能夠刺激他們自強自立的精神。最不幸的就是那種說沒能力還又有點能力,還又凡事都要為兒女操碎了心的父親,這種父親的愛是偉大的。但是也同時就扼殺了兒女們獨立自主的精神和意誌。也會讓人不無感慨而就同樣是一聲長歎。


    李智在家排行老三,當時正在一個派出所裏麵做民警,他平時話不多,愛讀書。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社會上流行上夜校,叫做“要把被四人幫奪走的時間再給奪回來”。曆史就是這樣,當家兒的捅出了婁子,就總是要找些可以頂缸背鍋的人出來扛著,一切的狗屎大小便,都可以統統灌進一個屎盆子裏麵。一股腦就給那些個敗運遭殃的倒黴鬼們給扣上了,然後,人們就在拿筆書寫曆史的領路人的帶領下,對之進行一番徹底的口誅筆伐和指摘唾罵,於是也就人人解氣心情舒暢。在鎮壓了壞人之後。全天下就都隻有好人了,就又可以重新開始經曆一番欣欣向榮的大好時光了。


    命運的轉機,總是會在你默默耕耘的時候,突然就到來了。


    那一天晚上,李智像平時一樣,從夜校放了學,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前麵突然的就發生了一陣騷亂,昏暗的路燈下,李智定睛觀看,就發現有兩個人手持棍棒在毆打一個人,旁邊盡是圍觀的人,人人都噤若寒蟬,沒有人前去製止這種暴行。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這是中國人一般的社會生活常態和普遍的人生原則。中國社會,在通常的狀態下,也就隻是一個熟人社會,麵對自己認識的人,自己就有去關注和幫助對方的義務,而麵對自己不認識的人,自己也就沒有了去關注和幫助對方的義務了,麵對陌生人遭受侵害,自己的內心裏麵也就不會再有那種來自於道德信念的壓迫感了,有的隻是觸目驚心,隻是警覺自保,隻是要閃身離開險境,然後還要在自己好奇心的驅使下,站立在安全的距離之外隔岸觀火。這種狹隘的傳統文化心理,真的是要不得的。這個時候,就越發的顯出了“以天下為己任”“敢為天下先”的英雄情懷的可貴了。


    正直勇敢的青年小夥李智當時就氣衝頂門,大吼了一聲:“住手!我是警察!”然後就義無反顧地衝了過去。


    自幼習武,一直堅持鍛煉的人民警察李智,在黑夜裏,在路燈昏黃的大街上,在眾人的圍觀之下,向著兩個打人的暴徒就勇敢地衝了過去。


    那個年月,社會上很流行有仇怨的人之間“砸黑磚”,或是請人在黑夜裏劫路暴打冤家對頭的事,那兩個施暴的人,就是被人請來的打手,酬勞也就隻是一頓酒飯。兩個喝醉了的人,都手持棍棒,下手沒有輕重,叫罵著,喪失了理性的凶殘的在毆打著一個他們自己也並不認識的人,沒怨沒仇的,他們就那麽沒頭沒腦的上去一頓痛打。什麽叫愚昧?什麽叫殘忍?這就是了。


    自古做賊都心虛,當聽到有人像炸雷一樣的怒吼“住手”,並聲稱自己是警察的時候,兩個酒氣衝天的暴徒,本能的就是一激靈,然後是撒腿就跑。


    李智飛奔過去,一個漂亮的前撲,就雙手鎖抱住了一個逃跑者的雙腿,一下子就將那個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李智爬起身來,邁步到那人的肩背處。照準地上人的後腦就是一拳,那個家夥頓時就老實了,暈過去了。


    然後就是第二個人,也還是如法炮製。


    李智解下了地上兩個人的皮帶。麻利的就將兩個人反剪著雙手給結結實實地捆了起來。整個過程幹淨利索,就像是他本人的長相一樣漂亮。你猜怎麽著,圍觀的人群居然就爆發出了一陣鼓掌和叫好之聲。看來,這群沉默的羔羊,也還是有是非觀念的。


    在經過了大半夜的折騰之後,第二天一大早。事情就有了結果了,那個被毆打的路人,在送進醫院之後,就不治而身亡了,這樣,李智也就成為了一個隻身生擒兩名現行殺人凶犯的孤膽英雄了。人民的好警察,革命隊伍裏的好戰士,一定要大力的宣傳,要讓英雄的光榮事跡插上光彩的翅膀飛遍祖國的大好河山。


    其實,那個被毆打的人是在醫院裏麵給耽誤死了。沒有親屬給交錢,誰二半夜地給他治傷啊,就撂在了走廊裏麵,早晨八點半,大夫過來掰開眼皮兒一看,瞳孔大了。再一掐手腕,脈跳也沒了,又放手在鼻子上試了試,也沒有空氣的流動感了,已經是魂兮去矣不可歸來也。救死扶傷的原則,在一切都要向前(錢)看的措施鼓舞之下已經是蕩然無存了,官辦的醫院,真真切切的變成了是閻王殿前的傳達室,衙門裏是有理無錢莫進來,醫院裏則是有傷有病。隻要是沒錢,也別進來。最近,國人毆打醫生護士的事件之所以頻發,其實,也就是官僚主義盈利原則主持之下的醫療機構與人民群眾之間的矛盾在進一步激化了。這是官僚主義與民生主義的一種矛盾。醫生的醫術,其實也就像是工廠裏麵技術工人的技工操作一樣,病人也就隻是醫療流水線上的一個個標準件,大差不差的都隻是那麽一套,隻要掏錢,治好了是造化,治不好也就隻能是活該了。被治惱了的人,動粗動武,也是人之常情在所難免,隻是苦了那些醫護人員了,好好的白衣天使,竟然就變成了是老百姓眼中的白衣大盜了,真是白白做了官僚主義的犧牲品了。


    書歸正傳。


    那個時候還沒有互聯網,隻是新開市本地的黨報做了連篇累牘的大量報道,李智,一個優秀的青年,一個在黨的培育下茁壯成長起來的優秀的革命事業的接班人的形象,被豎立了起來。


    接下來,榮譽、愛情和實惠都來了,這個,我們暫且放在後麵說,今天隻說到這裏。這就足見李智是有賞識在牝牡驪黃之外的精神內涵的。


    對於秦東昌即興所創作的那件書法作品,李智是知道它的價值的。真正的藝術,都是那些能夠讓人感動的東西,不管那創作者是有名還是無名。無名,無非是得不到世俗金錢的追捧,而一旦這創作者有名了,那麽他的作品,也就將會身價不菲。李智深深地懂得這個道理,他反複交代了酒店裏的人,說是字不幹,就放在這裏了,自己明天一早就過來取。大家誰不認得大名鼎鼎的李智呀,本地年輕有為又帥氣的公安分局的局長,一顆前途無量的政治新星。


    大家分頭散去的時候,人人都在議論著今天的經曆,有人說,這些大學教師們,是不是都吃得太飽,給撐壞了腦子了,竟然敢把咱們偉大的中國共產黨給關進法製的籠子裏麵去,我看,用不著他們動手,他們就會先被給關進籠子裏麵去了,到時候,再要去聽教授們上課,就要跑到動物園裏麵去了,隔著籠子,一邊給教授們撂著花生,一邊聽他們繼續講解關於民主與法製的建設問題。


    大家在哈哈一笑之後,就又有人說道,我和你的觀點正好是完全相反,中國共產黨是一個人民性的政黨,不是一個由權貴來完全控製著的政黨,由人民自己立法來管理自己的黨組織,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將來會必然如此,其實現在也正在如此,這是大勢所趨,這也是共產黨自身屬性發展的必然性所決定了的,這將是我們中華民族和偉大的中國共產黨的必由之路,我對我們祖國和民族的未來,充滿了豪邁的樂觀認識。


    爭論總是存在的,持有矛盾意見的雙方,誰也說服不了誰,事實勝於雄辯,一切還要讓事實來評判。


    最典型的還是餘方平老師的老伴兒,這位標準的中國第二代馬列主義老太太在聽完了自己丈夫傳達回來的信息之後,不無驚異地說道,吔!這可比文革嘞時候,造反派踢開黨委鬧革命要厲害嘞多呀,這人咋逗震不消停嘞?好日子他還逗是過不慣,現在還不民主,還咋算民主啊?我當人大代表嘞時候,是最能體諒領導嘞苦衷了,當個震大嘞家兒,日理萬機嘞,事兒多多呀!我逗是不能再給領導添麻煩了。


    餘方平說道,你那逗不叫人民代表,純粹是個聾子嘞耳朵——擺設,哦,讓你去代表人民開會嘞,你光想住領導不容易,不給領導添麻煩,你幹過多少屆人大代表了,每回回來逗說是招待嘞咋好,吃嘞啥,住到哪兒了,咋著專車專送,警車開道,咋著氣派,你嘞提案嘞?你替老百姓說過啥話啊?


    餘方平的老伴兒一聽就不樂意了,說道,你咋出去吃上一頓飯,回來就震反動了,有本事,晚上飯你自己做吧。


    餘方平趕忙賠笑說道,我隻是提提意見,多少年了,憋到心裏嘞話,說說還不中啊?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嘛,你也不能太官僚了,這都退休了,咋還是這個樣兒啊?


    餘方平的老伴兒說道,退休了咋了?活到老,跟著黨走到老,這種不守紀律嘞話,人家說可以,你逗是不能說,我不願意聽。


    餘方平陪著笑道,好好,不說了,不說了,我跟住你走就是了,跟住你走,就是跟住黨走,你叫往東,我不往西,你叫打狗,我不攆雞,好了吧?趕快熬個米湯吧,吃罷了好出去走走,咱倆也辛苦了一輩子了,現在隻要是咱還活著,就等於是在打工掙錢了,身體好逗是福啊!


    餘方平的老伴兒數落道,你呀,是人越老,思想覺悟越低了。


    餘方平陪著笑,看著自己相濡以沫幾十年的老伴兒,就感覺這是一件精美的凝固在了曆史的時空之中的瓷器,溫婉體貼,又令人無奈。


    這些馬列主義老太太都是值得我們尊重的好人,第一代都是些為了自己的理想和信念而獻身的人,他們的人生經曆令人感動和敬佩,尤其是那些執著認真的革命理想主義者,簡直是令人感動和敬佩的要五體投地了,我們是被她們神聖的信仰所感動,是被她們為自己信仰而奮鬥終生的同樣神聖的精神情懷所感動,其實,五體投地也不足以表欽敬之情於萬一。


    第二代,就遜色了,她們隻是知道“聽話”二字,少有自己的見解,少有獨立思考,精美的像是一件瓷器。但是,直到現在我都弄不明白,眾多的瓷器,除了賞心悅目地擺放在那裏占個地方之外,究竟還會有什麽更為重要的作用。


    說句題外話,現如今還有第三代、第四代馬列主義老太太預備隊正在成長。第三代是也聽話,但是隻講解實惠,她們衡量是非的標準,也就隻是實惠不實惠。第四代,用現代的網絡流行語言來說,就是很萌,她們雖然從工資裏麵被扣著黨費,都是手上帶著佛珠,脖子裏掛著十字架,從關於信仰的角度來看,真讓人不知道,這到底算是個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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