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總是揪住希望的奶頭不放,於是搞出越來越多的儀式、會議。結果呢?這麽說吧,從煎鍋上逃出來,卻沒掉進煎鍋下麵的火裏,這種幾率是很小的。我們通常隻能在煎鍋和火這兩者之間作出選擇——這是我漫長的生活中得到的一點智慧。這天晚上的事便是證據。我走進房間,既惴惴不安又懷抱希望,因為我有了一個富於創造性的好點子。蘭登朝我點點頭,親熱地嘲罵了幾句。


    我們都在藏書室裏。我倚坐在大桌上,蘭登占據著右邊的椅子。傑拉德站在房間另一端,欣賞著掛在牆上的一些武器,也可能是在看賴因的獨角獸版畫。和我們一樣,他也沒有理睬朱利安。我這位不招人待見的兄弟慵懶地躺在展示架旁的安樂椅中,雙腿伸直,腳踝交搭,手臂抱在胸前,一直盯著腳上的鱗靴。菲奧娜正在壁爐旁和弗蘿拉交談,她大約五尺二寸高,綠色的眼眸注視著弗蘿拉的藍眼睛,熾焰灼燒般的紅發襯著爐火。她身上總有些東西會讓我產生這樣的聯想:一名畫家剛剛完工,退後兩步,將畫具放到一旁,慢慢露出微笑。菲奧娜喉嚨之下的那對鎖骨仿佛是畫家精心勾勒而成,它們總像大師巨匠的藝術品一般吸引著我的目光,尤其是當她抬起頭,麵帶或嘲諷或傲慢的表情注視我們這些高個子的兄弟姐妹時。此刻,菲奧娜淡淡一笑,顯然是察覺到了我的目光。她有著近乎特異功能的感知力,這一點總讓人惶惑不安。莉薇拉遠遠地坐在角落裏,背對著我們,假裝在看書,綠色短發垂在黑色衣領之上幾英寸的地方。她的冷漠到底是有意為之的疏遠,還是單純的謹慎小心,我難以判斷。可能兩者皆有吧。她並不常常在安珀露麵。


    在我看來,我們隻能算是個體的集合,而不是一支團隊,一個家庭。但如果我想爭取到一些支持,有些人會合作的。這一點也得到了蘭登的認同。


    我察覺到一股熟悉的意識傳來,聽到有人說“你好,科溫”。是迪爾德麗正在聯結我。我探出手,握住她的柔荑,舉了起來。迪爾德麗向前邁出一步,就像某些社交舞的起手式,她來到我身邊,麵對著我。此刻,一扇棱窗框在她的頭和肩膀周圍,一幅華美掛毯裝飾著她左側的牆壁。和過去一樣,刻意而為,故作姿態,但仍然很有效。她左手舉著我的主牌,展開笑顏。當她出現時,其他人都向我們這裏望來,迪爾德麗慢慢環顧房間,用微笑回擊他們的目光,就像拿著機關槍的蒙娜麗莎。


    “科溫,”她說著輕輕吻了我一下,便抽出身去,“我恐怕來早了。”


    “怎麽會。”我說著轉向蘭登,他剛剛起身,提前幾秒料到了我的意圖。


    “請允許我幫你拿杯喝的,姐姐。”他牽起迪爾德麗的手,衝餐櫃揚了揚頭。


    “哦,當然,謝謝。”


    蘭登領她過去,為她倒了些酒。我猜他是想避免——至少是推遲迪爾德麗與弗蘿拉慣常的衝突。我估計,過去的衝突大多還是老樣子。所以盡管此刻我失去了迪爾德麗的陪伴,但至少維持了家庭的祥和指數。這一點現在對我至關重要。這種事,隻要蘭登想幹,就能幹得很好。


    我用指尖敲打著桌緣,我按摩著酸痛的肩膀,我一次次蹺起腿又放下,我猶豫著不知該不該抽支煙……


    突然,他來了。就在房間的另一端,傑拉德向左轉身,說了些什麽,伸出手來。片刻之後,他握住本尼迪克特僅剩的左手。最後的成員也到場了。


    好吧。本尼迪克特選擇通過傑拉德的主牌前來,而不是我的。他通過這種方式表達了對我的看法。這是否也暗示著存在一個用來牽製我的同盟?他們料到這會讓我產生重重疑慮。今早的“晨練”,是不是本尼迪克特向傑拉德提議的?有可能。


    這時,朱利安站起來,穿過房間,與本尼迪克特握了握手,向他致意。這個舉動吸引了莉薇拉的注意。她轉過頭,合起手裏的書,放到一旁。接著她露出微笑,走上去朝本尼迪克特問好,衝朱利安點點頭,又和傑拉德說了點什麽。這場即興演出開始升溫,氣氛逐漸活絡。很好,很好。


    四對三。還有兩個在中間……


    我等待著,注視著房間對麵的四個人。所有人都已到場,我可以請他們安靜下來,開始進入正題。然而……


    這太誘人了。我知道每個人都能感覺到這份緊張。屋子裏仿佛突然出現了兩個磁極。我很想看看鐵屑最終會落向哪裏。


    弗蘿拉向這邊掃了一眼。我猜她肯定整夜都在轉著念頭——當然,除非局勢有了什麽新的發展。不,我相信自己可以料到她的下一步動作。


    我是對的。我約略聽到她提起口渴和一杯紅酒之類的話,見她半轉過身,朝我這裏走了一步,似乎在期待菲奧娜與她同行,但卻沒有得到回應。弗蘿拉猶豫片刻,突然成了整個房間裏的焦點。她察覺到這一點,很快做出決斷,微笑著朝我走來。


    “科溫,”她說,“我想來一杯酒。”


    我沒有回頭,也沒從眼前這幕精彩好戲上移開目光,隻是衝身後喊了一聲:“蘭登,替弗蘿拉倒杯酒,好嗎?”


    “當然,沒問題。”蘭登答道,我聽見身後傳來倒酒的聲音。


    弗蘿拉收起微笑,點點頭,經過我向右側走去。


    四對四,隻剩下親愛的菲奧娜在房間中央綻放光芒。她對此心知肚明,而且樂在其中。菲奧娜突然轉身走向一麵橢圓形的鏡子,它就掛在兩列最近的書架之間的牆麵上,黑色鏡框上雕琢著精美繁複的花紋。接著,她開始梳理左鬢附近的一縷散發。


    這個動作給織著紅色和金色圖案的地毯上增添了一點金綠光華,就在她的左腳旁邊。


    此刻,我既想咒罵,又想微笑。這個臭婊子又在跟我們玩花樣,但確實引人注目……一點都沒變。但我既沒咒罵,也沒微笑,隻是走上前去——這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但朱利安也在靠近,比我略快一點。他本來就離菲奧娜更近些,也許看到那東西的時間也比我早上幾分。


    朱利安撿起它,輕輕晃動。


    “你的手鏈,姐姐。”他的語氣令人愉悅,“它好像遺棄了你的手腕,真是個蠢東西。來——請允許我。”


    菲奧娜伸出手,當朱利安為她係上翡翠手鏈時,給了他一個低眉順目的微笑。係好後,朱利安將她的手合在自己的雙手間,開始向他的角落轉身,那裏的三個人正瞥著這邊的動靜,但同時又都努力裝作忙於交談的樣子。


    “我想你一定會喜歡我們正要講的一個笑話。”朱利安說道。


    菲奧娜抽出手來,笑意更濃。


    “多謝,朱利安,”她回答道,“我敢說,聽到的話我肯定會笑的。但和往常一樣,恐怕……”


    她轉身挽住我的手臂,“我覺得自己更想要……”她說,“來杯紅酒。”


    就這樣,我挽著她走回餐櫃,給她倒上酒。四對五。


    朱利安向來喜怒不形於色,他很快便作出了決定,跟上我們,為自己也倒上一杯。他抿了幾口,接著端詳了我足有十到十五秒之久,最終說道:“我想所有人都來了。你準備何時開始進入你的正題?”


    “沒必要再耽擱,”我說,“現在所有人都作出了選擇。”我提高聲音,衝房間對麵說道,“是時候了。大家都坐舒服點。”


    其他人走向這邊。椅子被拉過來放好,更多的酒倒進杯中。一分鍾後,我有了一群聽眾。


    “多謝。”等最後的動作停歇後,我開口道。


    “我有些事情想說,其中一部分你們可能已經知道了。過去發生的事對今後的事態發展十分重要。現在就讓我們開始吧。蘭登,給他們講講昨天你告訴我的事。”


    “好的。”


    我坐回桌後的位子,蘭登則走到桌旁。我靠在椅背上,又聽了一遍他的故事:他同布蘭德的聯係,以及他試圖解救布蘭德的過程。這次是個濃縮版,刪掉了他猜測的部分,但他的猜測一直在我腦子裏轉悠。而這一次,盡管他沒有直接把猜測之詞說出口,但留下了足夠多的暗示,足以讓所有人都能體會得到。我對此當然心知肚明。這就是我讓蘭登先說的主要原因。要是我一上來就試圖擺明我的猜測,大家肯定會認為我在玩“轉移注意力”這個曆史悠久的把戲,他們腦子裏馬上就會響起尖銳刺耳的警報聲,把我拒之門外。現在這樣做,盡管他們認為蘭登隻是我的傳聲筒,但還是會聽,會猜測。他們會把玩這些想法,試圖推測出我召集這次聚會的目的。他們會等著看之後的證據能否支持這些論點。他們會揣測我們能否拿出有力的證據。我也在揣測同樣的問題。


    等待和猜測的同時,我也在觀察其他人。這多半徒勞無益,但又不能不做。驅動我的與其說是懷疑,還不如說是單純的好奇。我在這些麵孔上搜尋反應、線索和跡象。這些麵孔我再熟悉不過,限製了探查的效果——它們自然是“守口如瓶”。有人說,隻有在第一次見到一個人時,你才會認真看他,之後你每次遇見他,都隻是在腦子裏增添一點細節。這很可能是真的。我的腦子就很懶,隻要有機會,就用它的抽象能力和假定來逃避工作。這次我強迫自己去看,但仍然不起作用。朱利安仍舊戴著那副有點煩躁、有點好奇的麵具;傑拉德臉上交替呈現出驚訝、憤怒和沉思。本尼迪克特隻是沉著臉,滿是猜忌。莉薇拉和平時一樣,麵帶傷感,難以捉摸。迪爾德麗有點心不在焉。弗蘿拉默不作聲。菲奧娜則在觀察著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調整她自己的反應。


    時間流逝,我敢確定的隻有一件事:蘭登的故事吸引了每個人。盡管沒人表現出來,但我還是能看到倦意消失,之前的懷疑逐漸減少,新的懷疑浮出水麵,我的兄弟姐妹們都被勾起了興趣。這幾乎可以說是——神奇。每個人都開始提問。起初隻有幾個,接著越來越多。


    “等等,”我最終插口道,“讓他講完整個故事。有的問題可以從中找到答案。剩下的待會兒再說。”


    有人點頭,有人抱怨。蘭登繼續說下去,一直講到最後的結尾。換句話說,他講到了我們在弗蘿拉家裏和那些雜種之間的戰鬥,還指出他們與殺害凱恩的凶手同出一族。這一點得到了弗蘿拉的肯定。


    接著,他們開始提問,我則仔細觀察著每個人。隻要他們還糾纏在蘭登的故事裏,場麵就對我有利。但我希望盡快簡化局勢,提出我們之中有個人就是幕後黑手的可能。可如此一來,對我的猜忌和轉移視線的嫌疑就會再度登場。這將引來不知多少醜話,還會讓人們生出我不希望見到的情緒。最好先取得實證,省下種種反詰。如果可能的話,現在就把犯人逼進死角,同時鞏固我當前的地位。


    所以我觀察著,等待著。當我覺得我所期待的重大時刻已經滴滴答答走得太近時,我便馬上止住時鍾。


    “隻要我們現在能得到實證,”我說,“這些討論,這些猜測,就都是在浪費時間。我確實有把握拿到實證——就在此時此刻。這就是我把你們找來的原因。”


    奏效了。我搞定他們了。所有人都專心致誌,準備就緒。也許可以說是心甘情願。


    “我建議嚐試聯結布蘭德,把他帶回家來,”我說,“就現在。”


    “怎麽做?”本尼迪克特問我。


    “主牌。”


    “早就試過了,”朱利安說,“根本聯結不到。沒有反應。”


    “我不是指常規方法,”我說,“我曾請你們帶上整副主牌。我相信你們都帶了?”


    他們紛紛點頭。


    “很好,”我說,“現在讓我們抽出布蘭德的那張。我提議,我們九個人同時嚐試和他聯結。”


    “有趣的想法。”本尼迪克特說道。


    “不錯,”朱利安讚同道,他拿出套牌,翻找起來,“至少值得一試。這可能會產生額外的能量。我也說不好。”


    我找出布蘭德的牌,等到其他人也拿好。“讓我們協調一致,”我說,“都準備好了嗎?”


    我得到八聲回應。


    “那麽開始。試一下,就現在。”


    我看著手裏的牌。布蘭德的樣貌和我有幾分相似,但他矮些,也瘦些。他的發色與菲奧娜相同,身穿一套綠色騎裝,胯下一匹白馬。多久了?這是多久前了?我回想著。布蘭德有種獨特的氣質,像個夢想家、神秘主義者,或是詩人。他不是興致昂揚,就是萬念俱灰,不是篤信不移,就是懷疑一切。他的情感從沒有中間值。對他的複雜性格來說,躁狂抑鬱症這個詞都嫌太過溫和。不過,這個詞仍然能指明一個開始的方向,隻是還要再加上很多額外的限定條件才行。必須承認,我有時覺得布蘭德魅力四射,心思縝密,忠心耿耿,對他的評價在所有親族之上;可有時,他又是那麽令人不快,尖酸刻薄,粗野不堪,我會努力避開他,生怕自己會對他不利。我上次見到布蘭德時,他正處在第二種狀態,之後沒過多久,我就和艾裏克發生衝突,最終被他扔到地球。


    帶著這些思慮和感情,我看著布蘭德的主牌,用自己的精神和意誌召喚他,開辟出一片空茫等待他的到來。在我周圍,其他人也搜尋著自己的記憶,做著同樣的事。


    漸漸地,主牌產生出一種如夢似幻的效果,畫麵轉向立體。隨之而來的,是帶有運動感的模糊,我們很熟悉這種變化,它預示著聯結的建立。主牌在我指間變冷,畫麵流動,定型,突然產生出真實景象。持久,生動,飽滿。


    布蘭德似乎被關在一間牢房中,身後是一堵石牆,地上鋪著稻草。他被銬著,鎖鏈一路向後上方延伸,穿在石牆上一個巨大的鐵環中。這是一條很長的鎖鏈,提供了足夠的活動空間,此刻他正利用這一點,仰躺在牆角的一堆稻草和碎布上。他的頭發和胡須已經很長,臉頰比我上次見到時還瘦;衣服破破爛爛,肮髒不堪。他似乎在睡覺。我想起自己被監禁時的場景——惡臭、寒冷、潮氣、孤獨、惡劣的食物、不時出現的瘋狂。至少他還有眼睛,當我們中的幾個人叫出他的名字時,我看到了它們的閃動:綠色的眼眸,帶著茫然失神的目光。


    他被下藥了嗎?也許他覺得這隻是幻覺?


    但突然間,他的精神回來了。他站起身,探出雙手。


    “兄弟們!”他說,“姐妹們……”


    “我到你那邊去!”一聲呼喊搖撼著我們的房間。


    傑拉德跳起來,撞翻了自己的椅子。他衝過房間,從牆麵的掛釘上抓起一把巨大戰斧,掛在手腕上,主牌也拿在這隻手裏。他站著一動不動,隻是盯著牌。片刻之後,他伸出空著的手,握著布蘭德的手,一下子就到了那邊。這時布蘭德又昏了過去。圖象晃動幾下,聯結中斷了。


    我咒罵著,在套牌中翻找傑拉德的主牌。有幾個人似乎也在做同樣的事。我找到它,馬上開始聯結。漸漸地,畫麵融化,旋轉,重塑。成了!


    傑拉德從牆上緊緊拽住鎖鏈,用斧子不斷劈砍。但這是條很粗的鏈子,在他有力的揮砍下堅持了相當長的時間。最終,幾個鏈環被劈碎開裂。但此刻他已經在那邊待了幾乎兩分鍾之久,而且鎖鏈的撞擊聲和揮砍聲驚動了守衛。


    畫麵左方傳來一陣騷動——嘈雜的話語聲,靴子的滑蹭聲,門樞的轉動聲。盡管我的視野看不了那麽遠,但很顯然,牢門被打開了。本尼迪克特站了起來,傑拉德還在繼續砍著鎖鏈。


    “傑拉德!門!”我喊道。


    “我知道!”他怒吼著,把鏈子纏在胳膊上,猛地拉拽。它沒有屈服。


    一個手背生有骨刺的武士舉著劍衝了過來,傑拉德放開鎖鏈,揮起戰斧。劍士倒在地上,另一個人補上了他的空位。接著,第三個第四個人圍了上來。其他人也接踵而至。


    牌麵一陣模糊,蘭登突然出現在圖象中,他跪在地上,右手抓著布蘭德,左手舉著他的椅子,像麵盾一樣擋在身前,椅腿朝向外麵。接著他躥起來,衝向那群衛兵,把椅子像攻城錘一樣砸向他們。衛兵們向後退去。蘭登舉起椅子,揮舞開來。一個人倒在地上,死於傑拉德的戰斧。另一個退到一旁,捂著右臂殘肢。蘭登掏出一把匕首,把它留在旁邊一名衛兵的肚子上,又用椅子打爆了兩顆腦袋,把最後一個人逼退。


    戰鬥進行時,妖異的景象發生了,死屍從地麵升起,緩緩飄向空中,鮮血滴滴答答不斷落下。那個被捅了的人跪倒在地,手裏還抓著長劍。


    與此同時,傑拉德雙手抓住鎖鏈,一隻腳蹬在牆上,猛力拉拽。他聳起肩膀,背上堅實的肌肉繃緊隆起。鎖鏈堅持著。十秒,大概。十五秒……


    隨著一聲劈啪,接著嘩啷啷一陣響,鎖鏈從牆上脫落。傑拉德向後踉蹌幾步,揮動一隻手臂保持住平衡。他向後瞥去,顯然是在看蘭登,此刻他不在我們的視線之內。傑拉德似乎放心下來,他轉過身,彎腰抱起不省人事的布蘭德,接著轉向我們,從布蘭德身下探出一隻手來。蘭登也向後躍入我們的視野,站在他們身邊,椅子已不在手中。他也向我們示意。


    所有人都伸出手去,片刻之後,他們已經站在我們中間。所有人都圍了上去。


    一陣歡呼聲響起,我們衝過去撫摸他,查看他。布蘭德已經失蹤了這麽多年,我們終於從那些神秘的衛兵手中將他奪回來了。而且,最終,答案很有希望浮出水麵。隻是他看上去那麽虛弱,那麽消瘦,那麽蒼白……


    “退後!”傑拉德喊道,“我把他放到沙發上去!到時候你們想怎麽看就……”


    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向後退開,一瞬間愣在當場。這是因為布蘭德身上有血,正在滴落。也是因為他身體左側插著一把匕首,就在後背。之前可沒有這個東西。我們之中有個人剛才試圖刺穿他的腎髒,而且很可能已經成功了。幕後黑手就在我們之中,這個“蘭登-科溫推論”剛剛有了重大突破,但我卻並沒有為之興奮。有那麽一會兒,我極力集中精神,想在腦海裏繪出當時每個人的位置。但沒有成功。傑拉德把布蘭德抱到沙發上,我們都站在一旁。我們心知肚明,所有人都清楚剛才發生了什麽,也意識到它的涵義。


    傑拉德把布蘭德放成伏臥姿勢,撕開了他那件肮髒的襯衣。


    “給我清水好替他清洗,”傑拉德說,“還有毛巾。給我生理鹽水、葡萄糖,還有掛它們的東西。把整個醫療箱都給我。”


    迪爾德麗和弗蘿拉向房門走去。


    “我的房間最近,”蘭登說,“你們誰去找個醫療箱來。但僅有的靜脈滴注設備在三樓的實驗室裏。我最好去幫一把。”


    他們一同離開了房間。


    在我們這一生中,所有兄弟姐妹都曾接受過醫務訓練,有的是在安珀,有的是在外域。但我們在影子裏學到的東西,到了安珀以後都需要作一番調整。比如說,大多數影子世界裏的抗生素在這兒都沒有效果;但另一方麵,我們自身的免疫機能似乎和我們研究過的其他人都不相同,所以我們很難被感染——即使感染,恢複速度也很快。另外我們還具有超強的再生能力。


    當然,所有這些都順理成章,原型總要比影子優越。作為安珀子嗣,我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些,所有人都很早就接受了醫療訓練。基本上,除了人們常說的“自己照顧自己”以外,這也是因為我們難以信任別人,尤其是那些掌握我們生死的人。這不是沒有道理的。幾十年前,我曾在影子地球上進過一所醫學院,但我此刻並沒有急著衝上去撞開傑拉德,親自為布蘭德診療,多多少少也是出於這個原因。另一部分原因,則是傑拉德不讓任何人靠近布蘭德。朱利安和菲奧娜都曾走上去,顯然是動著和我一樣的念頭,但他們遇到的隻有傑拉德的左臂,如同鐵道路口的欄杆一樣橫在麵前。


    “不,”他這麽說,“我知道不是我自己幹的,我隻知道這些。無論是誰幹的,都沒有第二次機會了。”


    要是我們中有誰在身體良好的情況下受到這種傷,我相信隻要他能撐過頭半個小時就沒問題了。但布蘭德……以他的狀況……很難說。


    其他人帶著藥物和器材回來後,傑拉德為布蘭德清洗身體,縫合傷口,敷藥包紮。他掛好靜脈滴注器,用蘭登找來的鐵錘和鑿子砸開鎖鏈,給布蘭德蓋上一床薄被和一床毯子,又把了把脈。


    “怎麽樣?”我問。


    “很弱,”傑拉德說,接著他拉過一張椅子,坐在沙發旁,“誰幫我把我的劍拿過來——再來杯酒,我還沒喝幾口呢。還有什麽吃的嗎?我餓了。”


    莉薇拉走向餐櫃,蘭登從門後的架子上取來他的長劍。


    “你準備守在這裏?”蘭登把劍遞給他,問道。


    “沒錯。”


    “把布蘭德挪到更舒服的床上如何?”


    “他在這兒挺好。我會判斷何時可以挪動他。另外,誰來把爐火升起來,再滅掉幾根蠟燭。”


    蘭登點點頭。


    “我來。”他說。接著他拿起傑拉德從布蘭德身上取下的匕首。這是柄細錐刀,刀鋒有七寸長。蘭登把它拿在手中。


    “有人認識這東西嗎?”他問。


    “不認識。”本尼迪克特說。


    “我也不認識。”朱利安說。


    “不。”我說。


    女孩們都搖了搖頭。


    蘭登仔細研究著它。


    “很容易藏——揣在袖子裏,塞在靴子或是胸衣裏都行。敢這麽幹可真有膽子……”


    “是絕望。”我說。


    “……而且對我們剛才那一陣騷動有著非常準確的估計。簡直可以說是神來之筆。”


    “會不會是某個衛兵幹的?”朱利安問道,“在牢房裏的時候?”


    “不,”傑拉德說,“他們沒法靠近。”


    “它看起來平衡性很好,可以當飛刀用。”迪爾德麗說。


    “沒錯,”蘭登用指尖擺弄著匕首,說道,“隻是他們都沒有投擲角度,或是機會。這我敢保證。”


    莉薇拉走回來,手裏拿著一個盤子,裏麵盛了幾片肉、半條麵包、一瓶紅酒和一隻高腳杯。我清空一張小桌,把它移到傑拉德的椅子旁。


    莉薇拉放下盤子後,問道:“但為什麽呢?現在隻剩我們幾個了。為何我們之中有人要這麽幹?”


    我歎了口氣。


    “你覺得他會是被誰囚禁起來的?”我問。


    “我們中的一個?”


    “如果他知道某人一直以來都在隱瞞的一些秘密,你怎麽想?正是這個原因把他引到那個地方,困在那裏的。”


    莉薇拉皺起眉。


    “這也說不通。他們幹嗎不殺了他,一了百了?”


    我聳聳肩。


    “肯定是因為他還有用,”我說,“但隻有一個人能徹底回答這個問題。等你找到他,可以問問。”


    “或是她,”朱利安說,“姐姐,你似乎突然變得天真過頭了。”


    莉薇拉深深盯著朱利安的眼睛,一雙冰一樣的眼眸反射著無盡的深寒。


    “我還記得,”她說,“他們回來的時候,你站起身,從左麵繞過桌子,就站在傑拉德右邊一點。你身子伏得很低,我相信你的雙手就在身下,遠離其他人的視野。”


    “而我也記得,”他說,“你自己也在攻擊範圍之內,傑拉德的左側,伏著身。”


    “那我必須用左手來幹——而我是個右撇子。”


    “也許正因如此,布蘭德才能活到現在。”


    “朱利安,你似乎極度渴望把罪名安到別人身上。”


    “好了,”我說,“好了!你們都知道,這樣隻會添亂。隻有一個人是凶手,你們的做法是不可能把他揪出來的。”


    “或是她。”朱利安插話道。


    傑拉德站起身,怒目而視,眼睛裏精光乍現。


    “我不會讓你們繼續打攪我的病人。”他說,“還有,蘭登,你不是說你去生火嗎?”


    “這就去。”蘭登說著走向壁爐。


    “我們到主廳旁的起居室去吧。”我說,“在樓下。傑拉德,我會在門外安排兩個衛兵。”


    “不,”傑拉德說,“我倒想看看誰敢冒這個險。如此一來,明天早上我就可以把他的腦袋給你。”


    我點點頭。


    “好吧,你需要什麽就搖鈴——或是用主牌呼叫我們,隨便誰都可以。明天早晨,我們把了解到的情況告訴你。”


    傑拉德坐回椅子,咕噥了兩句,開始吃東西。蘭登把火點上,又滅了幾根蠟燭。布蘭德身上的毯子一起一伏,緩慢而穩定。我們悄無聲息地依序離開房間,向樓梯走去,把他們兩人和軟管、吊瓶留在一起。除此以外,屋裏隻剩火光搖曳,木柴劈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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