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詳著蘭登,想到他一直都是頂尖的牌手。從這張臉上,我看不出他是否在撒謊——無論是滿口胡言,還是半真半假都一樣。這就跟看一張方片j差不了多少。說來那段情節也挺合理。正是裏麵的種種細節給整個故事增加了不少真實感。


    “為了詮釋俄狄浦斯、哈姆雷特、李爾王,還有跟他們遭遇相同的所有家夥,”我說,“我真希望早點知道這段故事。”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有機會告訴你。”蘭登說。


    “沒錯,”我附和道,“糟糕的是這不僅沒能解開謎團,反而更增添了重重霧靄。這可不是什麽簡單的小把戲。現在我們有條黑路直通克威爾山腳,它穿越了所有影子,而那些東西也已經沿路而來,圍攻安珀。我們不知道幕後黑手到底是誰,但他們顯然用心險惡,而且力量正不斷壯大。之前我一直對此心存愧疚,覺得這事和我的詛咒息息相關。是的,我確實降下過一個詛咒。但無論有沒有它,這一切都終將形成某種實體,讓我們可以與之抗爭,而這正是我們現在所做的。在這周裏,我一直試圖搞清黛拉在這件事裏扮演什麽角色。她到底是誰?是什麽?她為何那麽渴望通過試煉陣?她是怎麽成功通過試煉的?還有她最後的斷語……‘安珀必亡’。這件事和黑路襲擊同時發生,絕對不是巧合。我覺得這不是兩個獨立事件,而是同一事件的組成部分。所有這些都指向一個事實:有個裁縫就隱藏在安珀之中——凱恩的死,這些便條……肯定有人在這裏做手腳,他或是引來外敵的內應,或是整個陰謀的元凶。現在你又把這一切和布蘭德的失蹤聯係起來,這之間的線索就是,”我用腳捅了捅那具屍體,“這家夥。如此看來,老爹的失蹤或死亡肯定也與此有關。如果真是這樣,那這就是個驚天陷阱——環環相扣、謹慎小心地實施了數百年之久。”


    蘭登從房間角落的櫃櫥裏拿出一瓶酒和兩個高腳杯。他滿上後,遞給我一杯,然後坐回椅子。我們無言地啜飲著。


    “好吧,”他說,“陰謀是這裏的頭號消遣,而且你也知道,所有人都有大把時間。我們年歲太小,記不清奧斯瑞克和芬竇,他們為安珀而死。但我從本尼迪克特的描述中得到的印象……”


    “嗯,”我說,“他們對王位的追求已經超越了空想的階段,因此他們英勇地為安珀犧牲,這正是必然的結果。這我也聽說過。可能真是這樣,也可能不是,我們永遠無法確定。當然……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這幾乎是廢話。我毫不懷疑以前也出過這種事。我也不排除內賊的可能。問題是,是誰?在把他揪出來之前,我們就隻能帶著鐐銬跳舞。我們對外敵的任何行動,都可能僅僅指向了怪獸的一肢。得拿出個主意來。”


    “科溫,”蘭登說道,“老實說,我可以為這裏的每個人編出一套合理的指控,就連我自己也一樣。身為囚徒,一事無成。然而這卻是絕佳的掩護,我可以高高興興地擺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背地裏卻拉動絲線,讓所有人按我的步調起舞。所有人都一樣。我們都有自己的動機,自己的野心。而且我們都有足夠的時間和機會做好大量準備工作。不,尋找嫌疑犯這條路走不通。每個人都在名單上。還是讓我們從真正可以篩出這個人的角度來判斷吧,拋開動機,拋開機會。讓我們看看這個陰謀所用的方法。”


    “好吧,繼續說。”


    “我們之中有些人比其他人更了解影子的運作——表麵與內核,原因與方式。他肯定還有同盟,來自非常遙遠的疆界。這兩者加在一起,就是他用以掌控安珀的籌碼。現在我們沒辦法通過觀察一個人,判斷他是否擁有這些獨特的知識與技巧,但讓我們來想一想他可以從哪兒學到這些。最簡單的,他可能在影子中某個地方獨自悟出了這些道理,也可能一直就在安珀研究。托爾金還在時,樂意教導我們影子的法則。”


    我垂著頭,盯著手裏的酒杯。托爾金可能還活著,他曾為我提供了逃出安珀地牢的途徑——那是多久以前?這件事我沒跟任何人講過,今後也不打算講。首先,托爾金已經瘋了——這顯然就是老爹把他關起來的原因;其次,他曾展示出我無法理解的力量,在我看來他可能非常危險。當然,經過小小的奉承和敘舊,他對我相當友善。如果他還在地牢裏,我估計隻要稍有耐心,就能把他玩弄於股掌之間。所以我把這件事牢牢鎖在心裏,當成一件秘密武器。現在我不覺得有必要改變這個決定。


    “布蘭德倒是經常和他泡在一起,”我這才明白蘭登想說什麽,“他對這種事很感興趣。”


    “一點沒錯,”蘭登回答道,“他知道的顯然比我們多,所以才能不通過主牌就給我發來信息。”


    “你是說他和外人達成協議,為他們敞開通道,後來卻被曬在一邊,發現他們已經不再需要自己?”


    “不一定。但也不排除這個可能。我想得比這要遠——另外,我也不想否認自己對布蘭德的好感。我認為他對影子了解很深,所以當某些人不知做了什麽,影響到主牌、試煉陣以及安珀周邊影子的時候,他察覺到了。禍事隨即降臨。也許是他低估了罪犯的實力,直接與之對抗,沒有去找老爹和托爾金。結果呢,罪犯擊敗了他,把他關在那座高塔裏。這罪犯可能仔細想過,最後決定若非萬不得已不想殺他;也可能是有所計劃,準備日後將他派些用場。”


    “你這個思路貌似有理。”我說。我本想加上一句“而且和你自己的故事嚴絲合縫”,然後再好好觀察一下他那張不透露任何情緒的撲克臉。但我想到了另一件事,當時我還和布雷斯在一起,進攻安珀前,我擺弄主牌時曾和布蘭德有過短暫聯係。他說自己處境艱難,身陷囹圄,接著聯結就斷了。蘭登的故事甚至和這個細節吻合。所以我改口道:“如果他能指出誰是罪魁禍首,那我們應該把他救回來,讓他指認。”


    “我就希望你這麽說。”蘭登回答。


    “我討厭幹活不幹到底。”


    我走過去拿起瓶子,為我們重新倒好酒。我抿了一口,點起一支香煙。


    “但在幹這事前,”我說,“我必須想想怎麽為凱恩的死找個合適的說辭。對了,弗蘿拉在哪兒?”


    “大概在鎮上吧。她早晨在那兒。我可以幫你把她找來。絕對沒問題。”


    “那就去吧。就我所知,除了我們,她是唯一見過這種家夥的人,當初他們曾闖入她在威斯特郡的住所。我們最好讓她來證明一下這夥人的惡毒。另外,我還有些別的事要問她。”


    蘭登一口喝幹杯中紅酒,站起身來。


    “沒問題,我現在就去辦。我把她帶到哪兒去?”


    “我的房間。如果我不在,就等會兒。”


    他點點頭。


    我也站起身,和他一道走出房間。


    “你有這間屋子的鑰匙嗎?”我問道。


    “在裏麵的一個掛鉤上。”


    “最好拿出來把門鎖上。我可不想把這事過早泄漏出去。”


    他照做了,然後把鑰匙交給我。我和他一起走到一樓的門口,看著他上路。


    為了安全起見,我取出仲裁石。這個紅寶石掛飾曾給予老爹和艾裏克控製安珀附近天象的能力。艾裏克死前,曾告訴我取得這種控製權的步驟。我一直沒工夫做這事,其實現在也說不上有時間。但經過和蘭登的談話,我覺得現在必須得到這種力量。我已經在艾裏克房間火爐旁的一塊石頭下找到了托爾金的筆記。艾裏克告訴我在那兒。但我很想知道他一開始是在哪兒找到這些筆記的,因為它們並不完整。我從保險箱裏拿出筆記,重讀起來。在如何與仲裁石調和的問題上,它們確實與艾裏克的說明相符。


    但這上麵也提到了仲裁石有其他用途。控製天象確實威力無比,但這幾乎隻能算是個意外的副產品,仲裁石展示出了一係列複雜的原理,正是這些原理構建出試煉陣、主牌,以及在影子之外安珀自身的整體架構。不幸的是,細節部分不在這裏。但我回想的越多,這方麵的蛛絲馬跡就顯現得越多。老爹很少拿出這塊石頭,盡管他說這是個天象轉換器,但他擺弄這東西時,安珀的天氣並沒有什麽重大變化。而且,他作他那些小小的旅行時,經常隨身帶著仲裁石,所以我幾乎可以確信這裏麵有更多名堂。艾裏克可能也有這方麵的猜測,但他沒能發掘出其他用途。當布雷斯和我進攻安珀時,他隻是簡單地運用了仲裁石那眾所周知的力量;上周,那些怪獸從黑路而來,侵襲安珀,他也把仲裁石派了相同的用場。盡管它沒能夠拯救艾裏克的生命,但這兩次,仲裁石都沒讓他失望。所以我覺得,現在最好將這種能力據為己有。每一點額外的力量都很重要。而且我認為,讓別人看到我戴著它,也會有不錯的效果。尤其是現在。


    我將筆記放回保險櫃,把仲裁石揣進口袋,離開房間走下樓去。和過去一樣,走在這些長廊之中讓我覺得自己仿佛從未離開過安珀。這裏就是家,這裏就是我想要的地方。現在我是它的守護者了,我還沒帶上王冠,但所有的麻煩都已經成了我的問題。這真是諷刺。我回來是為了奪回王冠,把它從艾裏克頭上揪下來,為了成就榮耀,為了統治安珀。可現在,突然間一切都土崩瓦解了。證明艾裏克的忤逆花不了多少時間。如果老爹的失蹤真是他下的手,那他就無權獲得王位。即便並非如此,他也操之過急了。無論怎麽說,加冕禮都隻是助長了他已然過剩的自負。至於我自己,我要這王冠,我知道自己可以得到它。但現在這樣做同樣不合時宜——我的軍隊駐紮在安珀,謀殺凱恩的嫌疑就落在我身上,一場精致絕倫的大陰謀正展露出第一波征兆,而老爹尚在的可能性仍然無法排除。有幾次,我們之間似乎建立了短暫聯結——其中一次是幾年前,他承認了我的繼承權。但現在有太多的欺詐與騙局,我不知道該相信什麽。他尚未遜位,何況我的頭部曾受過重傷。頭腦是個有趣的地方,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那件事是不是我臆想出來的?在那之後,已經發生了太多太多。我想,作為安珀子嗣的代價,就是你甚至不敢相信自己。我想知道弗洛伊德會怎麽說,他沒能醫好我的失憶症,但卻做出了一些相當準確的猜測,包括我父親是怎樣的人,我們的關係如何。當時我沒意識到這一點,我現在真希望能再向他谘詢谘詢。


    我穿過大理石鋪就的宴會廳,走進其後昏暗狹窄的廊道。我衝衛兵點頭示意,走向對麵的大門。出了門是一處平台,我走過它開始下行。無盡的旋梯直通克威爾山腹。我不斷行走。路上間或有火光閃耀。前方是無盡的黑暗。


    平衡似乎已被打破,我不再是謀劃者,而是被謀劃的對象,被迫行動,被迫反應,被牽著鼻子走。每個行動都會產生下一個行動。但源頭在哪兒?也許這陰謀已進行了不知多少年,我隻是剛剛意識到罷了。也許我們都是犧牲品,隻是方式和程度還無人知曉。變態心理學的大量範本啊。西格蒙德,現在你在哪兒?我渴望為王——現在仍是如此——比其他一切欲望更甚。但我知道得越多,想得越多,越覺得自己在為他人作嫁衣裳。這種感覺已經產生了很長一段時間,它不斷成長,我一點也不喜歡。但世上的有生萬物,又有哪個沒犯過錯呢?我如此寬慰著自己。如果這感覺是真的,那麽隨著每一聲鈴響,我那位潛伏在暗中撩撥我的巴甫洛夫都離我的獠牙更近一步。快了,快了。我感覺肯定是快了,我會耐心地等他靠近。我會保證他既不能跑掉,也不會再來。


    旋轉,旋轉,旋轉向下,燈光點點。我的心緒如軸上之絲,是纏是散,很難判斷。金屬擊石的聲音從我身下傳來,那是衛兵的劍鞘。他站起身,一輪光暈從提燈上燃起。


    “科溫大人……”


    “詹米。”


    在窟底,我從架子上取過一盞提燈,將它點燃,然後轉身朝地道走去,一步一步,推開眼前的黑暗。


    到達地道,走進去,數著支路。我要找的是第七條。回聲與陰影,黴臭與灰塵。


    到了。轉進去。沒多遠了。


    最終,巨大、黑暗、金屬加固的大門矗立麵前。我打開門鎖,用力推開。大門吱嘎作響,抵抗了一會兒,終於向裏移動。


    我走進房間,將提燈放在右側地麵。我不再需要燈,試煉陣本身發出的光對我來說已然足夠。


    我端詳著試煉陣。雲集的曲線閃爍不定,你若用眼睛追溯它們,就會被蒙蔽戲弄。它巨大無朋,鑲嵌在如絲般光滑的地板中。它曾賦予我控製影子的能力,它曾幫助我恢複大部分的記憶。但隻要稍有閃失,它也會在頃刻間將我毀滅。我心中升起無限感激,但也並非沒有恐懼。這傳家之寶古老、壯美而神秘。它就屬於這裏,屬於這山腹中的密室。


    我走到試煉陣的一角,圖案開始的地方。我凝神聚意,放鬆身體,抬起左腳踏進陣中。我毫不停頓,向前邁去,感受到湧流開始匯聚。藍色電花映出我靴子的輪廓。再一步,這次一陣清晰的劈啪聲響起,阻力出現。我走過第一條曲線,努力加快速度,想盡快到達第一道試煉。此時,我的發絲蓬張,電花更亮,更長。


    阻力在增強。每一步都要比前一步付出更多努力。劈啪聲愈響,湧流愈強。我抖脫電花,發絲直立,目光始終注視在熾熱的線條上,腳步移動,一刻不停。


    壓力突然減弱。我踉蹌了一下,但仍未停下腳步。我通過了第一道試煉,體會到它所賦予的成就感。我想起上一次接受試煉的情景,那是在芮瑪,水下之城。我剛剛完成的那道試煉,正是記憶回歸的起點。是的。我努力前進,電花漸盛,湧流再起,讓我的肌膚感到陣陣刺麻。


    第二道試煉……諸多拐角……它似乎總能最大程度地汲取試煉者的力量,讓人覺得全部存在都轉換成了純粹的意誌。這冷酷無情的感覺驅使你不斷前進。此時此刻,對我來說,與試煉陣的較量是我存在的唯一意義。我一直在此地,奮鬥掙紮,從未離開;我將永遠在此,拚爭搏鬥。我的意誌對抗著力量的迷宮。時間已然消隱,隻有壓力留存。


    電花竄到腰際。我進入主曲線,努力向前。這段路上,我每走一步,都會被造物的火焰烘烤,被宇宙死寂時的寒冷所凍結,都會經曆毀滅與再生。


    拐彎,向外,向上。又走過三條曲軌,一道直線,些許圓弧。眩暈、衰退與增強的感覺交錯襲來,有如在實界中進進出出,往來振蕩。轉向接著轉向接著轉向接著轉向……一條短小急銳的圓弧……線條通向最後試煉……我想那時自己一定氣喘籲籲,大汗淋漓。我似乎從來記不清這段路。我很難移動腳步。電光爬到肩部。它們竄進我的雙眼,我拚命眨眼,已看不清試煉陣本身。進,出,進,出……就是這樣。我將右腳拖向前去,體會到那次在我打暈本尼迪克特之前,他的雙腿被黑草糾纏時的感覺。我覺得周身上下都在被錘打。左腳,向前……如此緩慢,很難說清是否真在移動。我的雙手附滿藍色焰光,雙腿如兩根火柱。一步,一步,再一步。


    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尊緩慢活化的雕像,一個正在融化的雪人,一根壓得彎曲的梁柱……再來兩步……三步……移動遲緩,但控製移動的我卻有著恒久的耐心與堅韌的意誌,這終將得到認同……


    我穿過最後試煉。接下來是一道短小圓弧。三步邁過它,然後就是黑暗與平和。這是最難的部分。


    終於到西西弗斯<small>[3]</small>的休息時間了!這是我離開試煉陣後,腦子裏浮現的第一個念頭。我又成功了!是第二個。決不再幹!是第三。


    我允許自己享受幾次深呼吸和一陣顫抖。接著我掏出仲裁石,提著鏈子將它舉起,放在眼前。


    裏麵自然是一團紅色——濃重的櫻桃紅,凝重朦朧,光華萬千,仿佛在試煉之旅中收集了額外的光芒。我一直盯著它,仔細思考著托爾金筆記上描寫的接下來的步驟,將它們與我早已掌握的知識比較。


    一旦你走過試煉陣,到達這個位置,就可以讓它將你傳送到你能具體想象出來的任何地方,所需的不過是願望和意念的催動。有鑒於此,我很難控製住那一瞬間的顫抖。如果它的效果一如往昔,那我將把自己投進一個獨特的陷阱之中。但艾裏克成功了。他沒把自己鎖進寶石之中、影子之內。寫下這些筆記的托爾金曾是個偉大的人,我願意相信他。


    思慮已定,我對寶石內部更感安心。


    寶石中有個試煉陣的扭曲倒影,四周布滿令人目眩的光點、細小的輝光和耀芒、不同的曲線和通路。我下定決心,屏氣凝神……


    濃重的紅色和緩慢的移動,仿佛沉入一片黏稠的海洋。起初,極為緩慢,漸深漸暗。所有美麗的光芒都在頭上很遠,很遠。最終我的視速開始增加。片片光斑,斷斷續續,遙不可及。似乎快了一點。難以度量的變化。我化作一點知覺,無形無體。察覺到移動,察覺到我所前往之處的輪廓,此刻移動幾乎可算迅速。紅色幾近消失,一同消失的還有對介質的感覺。抗力隱沒。我在加速。所有這一切仿佛隻花了一瞬間,而且就算此刻也尚未脫出這同一個瞬間。整個過程帶著一種獨特的永恒的特質。現在我與目標的相對速度快至絕倫。那微小的糾纏的迷宮逐漸增大,化作試煉陣的三維變體。色彩斑斕的電光點綴下,它在我麵前膨大,讓人想起在永夜之中半隱半現的妖異星河,在它周圍是一圈蒼白塵暈,數不清的閃耀光點組成了整條輪帶。它在變大,或是我在變小;它在移動,或是我在移動。總之,我們靠近,再靠近,它充盈在所有空間中,從上到下,由此及彼。而我自身的速度,如果說有變化,那麽似乎仍在增加。我被俘獲,被光芒淹沒。一條飄搖光帶,我知道這就是起點。我太過接近——實際上,已然迷失——再也無法看清它的整體形狀,隻能看到目力範圍內的彎曲、閃爍、搖動;它四麵八方,無所不在,讓我開始懷疑三維空間是否足以說明我麵前這令所有感官迷失的龐雜之物。相對於剛才星河的比喻,在我的頭腦中它已轉向了另一個極端,猶如亞原子尺度下的希耳伯特無窮維空間<small>[4]</small>。此刻,它是一句絕望的隱諭。真實而簡潔,但我根本無從理解。我隻有一種漸強的感覺——因試煉陣產生的?本能的?——我必須走過這個迷宮,以獲得我所尋找的新的偉力。


    我毫不減速,直接衝入其中。我沿著閃爍光路旋轉疾行,穿過無形的重重光耀雲藹。這裏沒有試煉陣中的抗力區域,我的起始動量似乎足以帶動我走到最後。一場環遊銀河的旋風之旅;一個溺斃者漂流在珊瑚礁峽穀之中;一隻失眠的麻雀,在獨立日的夜晚飛過一座五彩繽紛的遊樂園。我的頭腦正用這種變形的風格概括著我剛剛通過的路線。


    脫出、穿過、超越、終結,在紅寶石的奪目光芒中,我發現自己正注視著站在試煉陣旁手拿掛飾的我,然後目光又轉向掛飾。試煉陣在它之中,在我之中,萬物在我之中,我在它之中。紅色褪去,黯淡,消失。隻剩我,掛飾,試煉陣。主體與客體之間的關係已經重建——隻是達到了更高的層次,我能感到這才是最完美、最合理的模式。因為一種特別的通感已然存在。我仿佛得到了一種額外的感知能力,一個附加的表達方式。這種獨特感覺,令人滿足。


    我急於試驗這項能力,便再次集中精神,命令試煉陣將我傳送到別處去。


    我站在安珀最高的塔樓上,一個圓形房間中。穿過它,我走出室外,來到狹小的陽台。比起剛剛結束的超感官之旅,這反差是如此巨大。在很長時間裏,我隻是站在塔上,舉目遠望。


    海麵波光變換,顯出不同質感,蔚為壯觀;空中飄著幾片浮雲,天色漸暗。朵朵流雲之上,柔和的光亮與沉厚的陰影展示出各種圖案。風吹向水麵,暫時讓海水的鹽味離我遠去。黑鳥點綴著天空,在離海麵很高的地方盤旋滑翔。在我之下,宮殿的庭院和城邦的街市以那恒久的雅致鋪陳開來,直到克威爾山邊緣。路上的行人小如蟻豸,行動難辨。我感到非常孤獨。


    我碰觸掛飾,喚來一場暴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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