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我們的主要娛樂是性,但也都有些別的愛好。在我看來,科溫的愛好是打鼓、飛行和賭博——排名不分先後。好吧,也許飛行稍稍占先——滑翔機、熱氣球,或是其他類型。但你知道,情緒也會產生很大影響。我是說,下次再問,它可能就換成了別的。全看你當時最想幹什麽。


    總之,多年前我還待在安珀,沒什麽要緊的事幹,隻是回來轉轉,繼續當我的討厭鬼。那時老爹還在,當我注意到他正在醞釀暴躁情緒時,就明白是時候出去旅行了。長途旅行。我早就注意到,他對我的喜愛是和我與他之間的距離呈正比的。老爹送給我一根華麗的短馬鞭作為臨別禮物,我猜是要我拍馬揚鞭,加快感情的發展。不管怎麽說,那是根非常漂亮的馬鞭,銀把精雕,工藝絕倫。它也確實派上了用場。我決定在影子裏找個小旮旯,一勞永逸地滿足我所有單純的快樂。


    我走了很遠。我就不拿那些枯燥的細節來煩你了。不用說,那地方離安珀很遠。這次,我不想找個能讓自己身居高位的影子。這種事總是很容易讓人厭倦,或是扯上一堆麻煩——全看你的責任心有多強。我隻想做個閑雲野鶴式的小人物,享受自己的生活。


    塔克索拉米是個自由港,白晝悶熱,黑夜漫長,有很多動聽的音樂,賭局通宵達旦,每天早上都有人決鬥,那些等不及的人也會在其他時候犯些故意傷害罪。而且那兒的氣流好得沒話說。我有一架紅色的小型滑翔機,通常每隔幾天就會駕駛它玩一次空中衝浪。那真是美妙的生活。我整天在一家地下酒吧裏打鼓,直到午夜。那兒緊靠河口,牆壁潮濕得就像大汗涔涔的酒客;煙霧彌漫掩住燈光,濃得好像流淌的牛奶。演奏結束以後,我就會去找些樂子,通常是女人或牌局,就這樣打發掉夜晚剩下的時光。該死的艾裏克,不知怎麽我又想起了他……他曾經誹謗我打牌作弊,你聽說過嗎?這可是唯一一件我不會耍詐的事了。賭牌這事兒,我一向看得很重。我是把好手,運氣也好。艾裏克則兩者皆無,他確實很多事都拿手,但問題是他自以為是個萬事通,不肯向別人承認——也不肯向自己承認,在某些事情上,別人就是比他更強。如果你在哪方麵一直勝過他,那你一定是作弊。有天晚上,他為這事跟我大吵一架,要不是傑拉德和凱恩把我們勸開,可能會變得更糟。別錯怪了凱恩,那次他站在我這邊。可憐的家夥……你知道,地獄之路可不好走。他的喉嚨……呃,總之,我在塔克索拉米,玩音樂和女人,贏牌,在天上飛。棕櫚樹和夜晚綻放的桂竹香氣。港口彌漫著美妙的氣息:香料、咖啡、尼古丁,還有鹽味。上流名門、商賈大亨、販夫走卒,和其他地方一樣等級分明。海員和各式各樣的旅客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像我一樣的人則混在邊緣。我在塔克索拉米住了兩年多一點,很快活。真的。我不常和其他人聯絡,偶爾通過主牌問聲好,就跟寄張明信片差不多,也就是如此了。我很少想起安珀。但所有這些都在一夜間改變了,當時我坐在一個塞滿人的房間裏,對麵的家夥正試圖判斷我是否在詐他。


    就在這時,方片j開始對我說話。


    對,就是這樣開始的。當時我的情緒不太正常,剛打完幾手非常帶勁的牌,正覺得爽。另外,我的身體因為一整天的滑翔累得夠嗆,頭天晚上也沒怎麽睡過。所以我後來認為,一定是我們的頭腦和主牌的詭異關聯讓我看到了這一幕。某人試圖聯結我,而我手裏正好有牌——哪怕不是我們家裏的牌。當然,一般來說,除非你是想聯結別人,不然空著手也能應答。所以很可能是我的意識——當時有點脫軌——出於習慣,正好利用了我手邊的小道具。但不管怎麽說,後來我確實覺得奇怪。說真的,到現在都不太明白。


    方片j說:“蘭登,”它的臉變模糊了,“救救我。”我開始覺得它有點麵熟,但這感覺很模糊。這整件事感覺都很模糊。接著這張臉重新整合,我發現自己是對的,確實是布蘭德。他看起來糟透了,似乎被鎖住,或是拴在什麽東西上。


    “救救我。”他又說了一遍。


    “是我,”我說,“出了什麽事?”


    “……囚犯。”布蘭德說的話,我隻聽清了這個詞。


    “在哪兒?”我問道。


    他搖了搖頭。


    “沒法拉你過來,”他說,“我沒有主牌,而且非常虛弱。你隻能自己走過來……”


    我沒問他不靠主牌是如何聯結到我的。當務之急似乎應該是確定他的所在位置。我問他怎樣才能找到他。


    “仔細看著,”他說,“記住每個細節,我也許隻能讓你看這一次。另外,別忘帶武器……”


    接著,我看到了那裏的地形,越過他的肩膀,透過一扇窗戶,穿過一處城垛,我看得不算真切。那裏離安珀很遠,影子幾近瘋狂,遠得我不想去。荒蕪,色澤不斷變化。熾熱。明明是白晝卻沒有太陽。塊塊岩石在陸地上滑動,就像海上的帆船。布蘭德被關在一座塔樓似的地方——這是整幅不斷流動的畫麵上僅有的一個穩定點。我記住了,沒問題。我還記住了有個東西纏繞在高塔之下,光耀奪目、晶瑩剔透,似乎是某種守衛——它太亮了,我無法分辨出輪廓,也猜不出它的尺寸。接著,這一切全沒了。瞬間消失。我又坐在那兒,盯著方片j,對麵的夥計莫名其妙,不知道應該對我走神這麽久大光其火,還是應該擔心我可能突發重症。


    玩完這手牌,我回到家中,躺在床上,抽著煙,思索著。我離開安珀時,布蘭德還在。後來當我向其他人問起他的行蹤時,沒人說得明白。那段時間,布蘭德一直鬱鬱寡歡,直到突然有一天抖擻精神,離開了安珀。就這些。此後再沒他的消息——好壞皆無。他既不聯係,也不應答。


    我試圖考慮好每個細節。布蘭德是個聰明人,聰明得要死。可能是整個家族中腦子最好使的。他遇上了麻煩,向我求助。可比起我來,艾裏克和傑拉德更有英雄派頭,可能也更喜歡冒險。我猜凱恩沒準兒也會去,隻是為了滿足好奇心。朱利安,為了樹立自己的形象,在老爹那兒賺點印象分,也會去。或者最簡單的,布蘭德可以呼喚老爹,老爹肯定會把這事處理妥當。可是他卻向我求助。為什麽?


    這讓我想到,囚禁他的罪魁禍首可能是我們兄弟中的某個人——或者某幾個人。如果老爹正逐漸寵信他……沒錯,你明白的。消除優勢,維持平衡。而如果他向老爹求助,就會讓自己看上去像個懦夫。


    所以我壓製住召喚援助的衝動。他向我求助,要是我把這消息告訴安珀的任何一個人,很可能就等於割了他的喉嚨。好吧。那麽我能從中撈到什麽好處呢?


    如果這事和繼承權有關,而他真的成了老爹的寵兒,那我敢肯定幫他這個忙最好不過,讓他從此記住我的情份。如果與此事無關……自然還有很多其他的可能性。也許他回家的時候,踩進了某個陷阱。陷阱這種事很值得調查一番,而且我也很想知道他是如何繞過主牌聯係到我的。所以我得承認,是好奇心讓我決定孤身前去營救他。


    我取出主牌,抹去積塵,試圖再次聯結他。結果你也猜得到,毫無反應。我美美地睡了一晚,早晨又試了一次。同樣沒有回音。好吧,沒有再等下去的必要了。


    我擦拭好自己的長劍,飽餐一頓,穿上幾件破衣服,另外還拿了一副黑色太陽鏡。不知道它到了那邊還管不管用,但那個守衛高塔的玩意兒亮得要命,再說把你想到的東西都帶上,總不會有什麽害處。基於同樣的道理,我還帶了一把槍。我有種感覺,它不會起作用,這次我是對的。但如我所說,你不試的話,永遠不會知道。


    我隻和另一個鼓手道了別,因為我走之前要把自己的那套鼓送給他。我知道他會好好保養它們。


    接著我來到機庫,準備好滑翔機,升空,捕捉到一股合適的上升氣流。想去那個地方,這似乎是最便捷的方式。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在影子中滑翔過,但——沒有?好吧,我朝大海飛去,直到北方的陸地僅剩一道模糊的輪廓。我讓身下的海水變成深藍色,起伏翻滾,浪花閃爍。風向變了,我掉轉機身,趕著浪頭朝海岸飛去。天色逐漸陰沉下來。我返回河口時,塔克索拉米已經消失,被一望無垠的沼澤所取代。我乘著氣流飛向內陸,一次又一次穿過大河剛剛變化出的曲徑彎流。碼頭、道路、人跡車流都蕩然無存。隻有林木茂盛,高聳入雲。


    西方的天空積滿層雲,粉紅、潔白、淡黃。太陽由橘轉紅,由紅轉黃。你幹嗎搖頭?你知道,要讓城市消解,必須轉變太陽。轉瞬之間,我已經讓世界變得荒蕪了——或者說,重歸自然。在這個高度,人工製品會讓人分神。我隻關心光影與結構。我說過在影子中滑翔與普通的穿行有所不同,就是這個意思。


    就這樣,我飛向西方,直到叢林讓位給綠地。而綠意也迅速消散,變成棕色、褐色與黃色。接著土地色澤變淺,變得斑斑點點,幹燥易碎。這次的變化帶來一場暴風雨。我盡可能乘著暴雨飛翔,直到閃電在我身旁落下。我怕這小小的滑翔機受不住如此狂風,便將風速降低,結果地麵又多了不少綠意。盡管如此,我還是將一輪黃熾的太陽從暴風雨中拉了出來,掛在背後,堅實,明亮。片刻之後,我又得到了沙漠,荒涼貧瘠,起伏綿延。


    太陽開始萎縮,片片流雲抽打著它的麵龐,一點點將它侵蝕。這條捷徑讓我遠離安珀,很久以來,我從沒到過這麽遠的地方。


    太陽消失,但光線仍在,明亮而又詭異,沒有方向。光芒欺騙了我的眼睛,攪混了四下的景觀。我降低高度,縮小自己的視野。沒過多久,我就看到了巨大的岩石群,並努力讓它們向記憶中的形狀轉化。最終,我做到了。


    在這種狀態下,影子很容易產生搖擺晃動,這種變化很煩人,讓我更難判斷對滑翔機的導向是否正確。我的飛行高度比自己想象的要低,差點撞上一塊巨岩。但最後,如我記憶中的一樣,四下的裂縫、地穴和岩洞中,煙霧升騰,火焰亂舞,不拘一式。世界的色彩開始變得詭異起來,就像我在那匆忙一瞥中看到的一樣。接著岩石真的運動起來——漂流、航行,就像漂在會擠出彩虹的大瀑布下的船隻,而且無人掌舵。


    接著,氣流開始變得發了瘋一樣。上升流一股接一股,如同噴泉。我盡力控製飛機,但也知道在這種高度堅持不了太久。我爬升到相當高的地方,把一切拋在腦後,集中精力穩住滑翔機。當我再次向下望去時,那場麵就像是一群黑色冰山在進行自由賽舟會。無數岩石繞著圈競速、碰撞、退開,接著又撞在一起,旋轉、繞過空地,相互追逐。接著我被氣流裹挾,忽上忽下,滑翔機的一根承重杆已經斷裂。我最後捅了這個影子一下,再次看去,高塔出現在遠方地平線上,某個比冰亮、比鋁白的東西就待在塔下。


    最後那一下子奏效了。我意識到了這一點,同時也感到周圍狂風亂卷,激蕩不休。幾根纜索已然斷裂,我就像乘著一道瀑布,開始下墜。我努力將機頭抬起,讓它急速俯衝而下,我注意到飛行的方向,在最後一刻跳出機艙。可憐的滑翔機被一塊遊弋的巨石碾得粉碎。我全身都是擦傷、劃傷、撞傷,但飛機的事更讓我難過。


    我必須迅速地移動,因為一座山丘正向我衝來。我們同時轉向,幸好方向不同。我完全不知道它們的動力來自何處,一開始,我也看不出它們的運動規律。地麵溫度相差懸殊,有的地方僅是溫熱,有的燙得難以落腳。到處都是滾滾濃煙,間或有火焰噴射,難聞的氣體從數不清的地縫飄出。我迅速向高塔移動,一路上被迫東繞西拐。


    這段路費了我很長時間。至於具體多長,我也說不清,我已經無法判斷時間的流逝。直到此刻,我才逐漸觀察出石塊運動的一些有趣規律。首先,岩石越大,速度越快;其次,它們彼此環繞旋轉——環環相套,大個的繞著小個的,沒有一塊靜止。也許它們的中心基點是一粒塵埃或是一個分子。雖然我不能把時間和興趣浪費在判斷運動中心上。但根據這個結論,我在途中盡力做了一番觀測,讓我有能力預測它們之間的碰撞。


    就這樣,蘭登少爺來到黑塔之下,嘿,一手持槍,一手握劍。墨鏡掛在脖子上。盡管四周煙霧彌漫、光影變換,我仍決定在萬不得已之前,還是先不戴它。


    不知出於什麽原因,所有岩石都規避著那座高塔。雖然它看上去矗立在一座山丘之上,但當我靠近時才意識到,其實更準確地說,是那些岩石鏟出了一片廣大無垠的盆地,獨獨留出了這一塊。從我這裏看去,沒法判斷這蝕刻效果造出的是一座孤島,還是一個半島。


    我衝過煙霧碎石,躲避著從裂縫地洞中升騰的火焰,最終從這段險路解脫出來,爬上山坡。接著我找到一處高塔的盲點,靠在那裏檢查武器裝備,穩定自己的呼吸,帶上墨鏡。一切準備就緒後,我爬上山頂,蹲下身來。


    對,墨鏡很有用。對,怪獸就等在那裏。


    怪獸實在太驚人了。從某種角度來看,甚至可以說美麗。身軀如蛇,粗壯如桶,腦袋有點像個巨大的羊角錘,但錘頭部分更尖更細。眼睛是很淺的綠色,身體如玻璃般光潔,還有一些很模糊的美麗線條,似乎是鱗片的輪廓。無論它血管中流淌的是什麽,都相當純淨。你可以直接看進去,看到它的內髒——有的混濁,有的則完全不透明。光是它的身體運作就足以吸引你的目光。它有一頭繁盛的鋼鬃,就像一叢玻璃刺須,自頭而下,環繞頸項。看到我時,它開始移動,抬起頭顱向前遊走,就像流動的水——有生命的水,仿佛既無河床也無堤岸的溪流。但我看到它的胃部時,幾乎愣在當場。那裏麵有個已經消化了一半的人!


    我舉起槍,瞄準它的眼睛,扣動扳機。


    我剛才就說過,槍不好使。所以我把它扔在一邊,跳到左方,向它的右側衝去,用長劍攻擊它的眼睛。


    你也知道,想殺這種蛇蟲似的東西有多難。我一上來就決定第一波攻擊先弄瞎它的眼睛,再砍掉它的舌頭。接著,借助腳步靈活的優勢,我應該可以找到一些機會,在它的頭上砍幾劍,最後斬掉它的腦袋。然後扔下它不管,直到它不動了為止。我也希望,在消化食物的情況下,它的行動會緩慢一些。


    如果消化過程真的讓它的行動遲緩,那我很慶幸沒在它進食之前到達。它甩開頭顱躲過我的劍鋒,接著趁我還沒恢複平衡,又猛地將頭擺回。蛇吻擦過我的胸膛,感覺真的就像被巨錘砸了一下,讓我撲倒在地。


    我不停地滾動,躲開它的攻擊範圍,直到山崖邊緣。我重新站起來時,它也伸展軀體,拖著沉重的蛇身向這邊爬來,接著再次豎起上身,昂起腦袋,懸在我頭上十五英尺的位置。


    我心裏一清二楚,換作傑拉德,這時肯定會選擇攻擊。那個大混蛋會用他的巨劍把這東西砍成兩段。然後它可能砸到他身上,瘋狂扭動,給他留下幾處淤傷,可能再流點鼻血。本尼迪克特不會漏掉那雙眼睛。他會一個口袋裏揣上一顆,然後把它的腦袋當球踢,同時心裏還會構思著為克勞塞韋茨<small>[1]</small>的書編寫一個腳注。但他們都是天生的英雄。而我,我隻是站在那兒,雙手持劍,劍尖向前,兩肘夾在腰部,腦袋盡可能向後躲著。我寧願扭頭就跑,今天這活兒就算到此為止。但我知道如果這麽幹,天上這顆大腦袋就會落下來,把我壓扁。


    高塔中傳來一陣喊聲,說明我已經被發現了,但我沒有扭頭去看出了什麽事,而是開始咒罵這怪物。我希望它趕快進攻,把這事了結掉,無論結果如何。


    它終於這樣做了,我拖動腳步,扭轉身體,揮動劍尖砍向我的目標。


    我身體左側被它這一擊弄得有些麻木,而且我覺得自己好像被砸進地麵一尺有餘。但無論如何,我還保持著站姿。是的,我的每個細節動作都處理得相當完美。這次攻擊完全達到了我希望和計劃的效果。


    不完美的是怪獸那一邊。它不肯合作,不肯老老實實吐出最後一口氣,然後死掉。


    實際上,它開始仰頭。


    它還帶走了我的寶劍。劍柄從它的眼窩中探出,劍鋒則從腦後穿過,像是另一根剛鬃。我知道,這次進攻得分了。


    就在此時,人影開始從高塔之下的門洞出現,行動緩慢,小心翼翼。他們都帶著武器,樣貌醜怪。而且我感覺,在這場爭鬥中,他們不會站在我這一邊。


    好吧。我知道什麽時候應該承認失敗,再期待改天能拿到一手好牌。


    “布蘭德!”我喊道,“我是蘭登!我過不去!抱歉!”


    接著我轉身就跑,跳下山坡,衝向岩石紛亂移動的平原。我在想這是不是下山的最佳時機。


    和很多事情一樣,答案是——“是,也不是”。


    除非萬不得已,我是不會這麽跳的。我活著落到了地麵,不過似乎也隻有這麽點好處。我摔昏過去,而且很長時間裏都覺得腳踝已經折了。


    讓我再次行動起來的是上方傳來的沙沙聲,還有身旁砂礫的跳動。我重新戴好墨鏡,抬頭望去,那怪獸顯然已經決定追下來,做個最後了斷。它正以那種如夢似幻的方式扭動著爬下山坡。自從我給它的腦袋插了根釺子,那裏就開始變黑,不再透明。


    我坐起身,揉了揉膝蓋,又試了試腳踝,沒法使力。周圍也沒有可以當作拐棍的東西。好吧,那我就爬,往前爬。還能怎麽著?盡可能地拉開差距,一邊爬一邊轉著腦子。


    救世主是一塊岩石——比較小比較慢的那種,也就跟一輛貨車差不多大。看到它靠近時,我突然想到,如果我能爬上去,它就相當於一個交通工具。可能也意味著安全。但那些更快的岩石都大得要死,估計會給我找點麻煩。


    想到這些,我開始觀察伴隨這塊岩石一同運動的大家夥們,估算著它們的路線和速度,試圖測繪出整個係統的運動軌跡,做好準備,等待時機。同時,我也聆聽著怪獸接近的沙沙聲,聽著山崖上那些守衛的喊叫。我想知道那裏是否有人拿我打賭,如果有的話,不知賠率是多少。


    當時機到來,我開始行動。通過第一塊巨岩沒費什麽勁,但我不得不等待片刻,先讓第二塊滑過。我冒險在最後一塊巨岩通過前穿過它的軌道。沒辦法,不這樣做就會錯過時機。


    我在正確的時間到達了正確的地點,抓住我之前就看好的突出部位,被拖了足足有二十英尺,這才爬上岩石。我用力攀上並不舒服的岩頂,趴在那兒,回頭看去。


    怪蛇離我已經很近了,而且還在繼續靠近。它爬動時,剩下的獨眼一直追蹤著那些旋轉的巨岩。


    我聽到上方傳來一陣失望的號叫。接著那些衛兵開始下坡,口中喊著什麽,我猜是給那怪物鼓勁。我開始按摩腳踝,試著放鬆。那畜生等第一塊巨岩又轉了一圈後,爬過它的軌道。


    在它追上我之前,我能在影子中跑多遠?我琢磨著。常言說得好,運動是永恒的,環境是不斷變化的……


    怪蛇等著第二塊岩石通過,然後又向我爬來,更近了。


    影子,影子,動起來——


    衛兵們幾乎已經到了山腳。怪蛇正等待岩石再轉過一圈,好抓住機會通過最內側的巨岩。我知道它有能力把身體抬到足夠的高度,將我從棲身之地咬下來。


    影子動起來,碾碎它!


    我隨著岩石旋轉滑動,在影子裏抓住了它,集中精神,感受著它的運動,努力對它進行調整,從可能到大致成立到成為現實,體會著它劃過最精妙的弧線,再在最恰當的時機推它一把……


    不用說,它來自怪獸瞎眼的一側。一塊碩大無朋的岩石,像輛失控的大型拖車一樣撞了上來……


    要是能用兩塊岩石來擠扁它,那就更妙了。不過我沒有時間精雕細琢,隻是簡單地讓石頭碾上去,把它留在交錯滑動的巨岩間扭動翻滾。


    片刻之後,不知何故,被碾碎撕裂的屍體突然從地麵騰起,扭曲著飄進天際。它不斷移動,任由狂風吹擺,縮小,縮小,最終消失無蹤。


    身下的岩石帶著我繼續移動,緩慢,穩定。整幅圖局不斷變化。那群從高塔出來的衛兵聚在一起,決定繼續追擊。他們離開山腳,開始穿越平原。但我沒把這當回事。我會騎著我的石馬駒穿過影子,把他們的世界甩在身後。在我看來,這是最簡單便捷的方案了。突襲他們,無疑要比突襲那頭怪獸更困難。畢竟這是他們的地盤;這夥人相當警覺,而且身體完好無損。


    我摘下墨鏡,又試了試腳踝。我站了一會兒,感覺腳踝疼得鑽心,但到底還是經受住了我的體重。我重新躺好,集中精力梳理當前的狀況。我丟了長劍,身體也大不如前。這種情況下,比起冒險犯難,我知道,掉頭逃跑才是最安全最明智的選擇。對這裏的環境部署,我已有了足夠的了解,下次再來機會就大多了。好吧……


    頭頂的天空愈加明亮,色彩與明暗失去了一些飄渺難測、反複無常的特征。周圍的火焰開始衰退。不錯。片片流雲爬上天際。很好。沒過多久,一輪光環出現在濃雲之後。太好了。等天開雲散,太陽就會再次掛上蒼穹。


    我回頭望去,驚訝地發現追兵還在。不過這很可能是我自己沒處理好這片影子中與那些衛兵對應的生物。匆忙之間,你永遠也別想把每個細節都處理妥當。那麽……


    我再次轉換。岩石最終改變了路線,轉換了形狀,失去了環繞四周的衛星,朝將要成為西方的位置筆直駛去。空中雲開霧散,白日照耀。我們加快速度。這將一勞永逸地解決此時此地的所有問題。我肯定會進入一處迥然不同的所在。


    但事實並非如此。當我再次看去時,他們還在追趕。沒錯,我已經拉開了一些距離。但那夥人還咬在我後麵。


    好吧,好吧。有時候就會出這種事。這有兩種可能:一、我的頭腦還沒從剛才發生的那些事裏緩過勁來,沒能完美地進行調整,結果把它們一起帶了過來;二、我在本該清除一個變量的地方,加入了一個常量——也就是說,我轉換到了不同的影子,但下意識地保留了追逐者這個元素。雖是不同的家夥,但始終在追我。


    我又揉了揉腳踝。太陽逐漸變得明亮,顯出橘色光芒。北風揚起沙幕灰簾掛在我背後,把那群人擋在視線之外。我向西駛去,一道山巒已然升起。時間還處於變幻莫測的階段。我的腳踝感覺好了一點。


    我休息片刻。以岩石的標準而言,我這塊算是相當舒適了。現在一切都進展順利,沒必要搞什麽急速穿越。我挺直腰板,雙手枕在腦後,看著不斷接近的山巒。我想到了布蘭德和高塔。就是那地方沒錯,和他在那一瞬間中展示給我的景象全無二致。當然,除了那些衛兵。我決定下次找一個合適的影子世界,招募一批自己的隊伍,再回來把這些雜碎送進地獄。對,然後就萬事大吉了……


    過了一會兒,我伸了伸腰,翻身趴在石頭上,向後看去。


    他們是不準備放過我了!而且還拉近了距離!


    我自然是火冒三丈。見他媽的鬼去吧!這是他們自找的,現在該讓他們嚐嚐苦頭了。


    我站起身,腳踝的酸痛已減輕很多,有點麻木了。我抬起雙手,尋找所需的影子。


    我找到了它們。


    岩石慢慢改變運動軌跡,從直線變成一道圓弧,向右轉去。弧度逐漸加大,岩石劃過一道拋物線,轉回頭衝向他們。速度最終提升到了我想要的程度。沒時間在背後刮上一場風暴了,如果能弄成的話,肯定效果絕佳。


    他們一共二十來人,當我衝過去時,這夥人明智地散開了。但有幾個還是沒能及時逃開。我隨即又迅速兜轉岩石,衝了回去。


    眼前的場麵讓我大吃一驚。幾具屍體逐漸升起,有兩個已經高過我的頭頂,血水滴滴答答,從天而降。


    我就要再次逼近他們時,忽然發現在第一次衝突中,有幾個家夥跳上了我的岩石。第一個人已經爬上岩頂,抽出長劍,向我衝來。我擋開他的手臂,奪過武器,把他向後一扔。我大概就是在那時才注意到他們手背上的骨刺。我被那玩意劃了幾下。


    就在此刻,我被從下麵射來的幾支怪模怪樣的飛箭飛鏢之類的東西擊中;緊接著,又有兩個家夥爬上了岩頂,而且似乎更多人馬就要跳上岩石了。


    好吧,就連本尼迪克特也有撤退的時候。我至少給這些幸存者留了點可供他們思念我的紀念品。


    我停止對影子的調整,從腰際拔出個帶倒刺的圓輪,從大腿上拔下另一枚。接著,我砍掉一個人持劍的手,然後一腳踹在他肚子上,又矮身躲過另一人的狂暴攻擊,回劍劃過他的雙腿。這人也摔了下去。


    還有五個家夥正往上爬,我們又開始向西方駛去,剩下的大概一打衛兵正在我背後的沙地上重新集結,他們頭頂的天空中飄浮著汩汩淌血的死屍。


    下一個人還沒完全爬上岩頂,我對付他時占盡優勢。他就這麽報銷了,還剩四個。


    但當我料理他時,另外三個人從不同的方位同時冒了上來。


    我衝向最近的那個,把他結果掉。但另外兩個人順利爬上了岩頂,趁我還沒騰出手,直撲過來。當我抵擋他們的攻擊時,最後那個人也爬上來,加入他們。


    這些人算不上硬手,但岩石已經變得太擠了,周圍還布滿了鋒銳的尖尖沿沿。我努力格擋,移動,試圖讓他們彼此阻隔幹擾。我成功了一半,引著他們列成最符合我需要的隊形,隨即發動攻勢。為了攻擊,我不得不留出幾個破綻,所以自己也挨了幾下,但終究成功地劈開了一個人的腦袋。他跌落石崖,手腳和裝備一陣糾纏,還帶下去了另一個人。


    倒黴的是,這個冒失鬼把我的長劍也一並帶了下去,當我揮劍時,劍鋒正好卡在他挨那一下子的某個骨縫關節中。那一天顯然是我的丟劍日,要是出發前我先按自己的星位占上一卦,不知能不能看出這個征兆。


    總之,我迅速移動,躲開最後那家夥的攻擊。在這當口,我不慎踩上一攤血跡,朝岩石前端滑去。要是我從那兒掉下去,肯定要被這大石頭碾平,剩下個扁片蘭登,趴在那兒像張詭異的地毯,讓日後的旅人迷惑不解,或是欣喜萬分。


    我打滑時伸手亂揮,想抓住點什麽。那家夥朝我緊趕兩步,舉起劍準備幹掉我,跟我幹掉他那些同夥一樣。


    但我一把抓住他的腳踝,他很完美地起到了製動作用。與此同時,不知是哪個該死的家夥偏偏選在這種時候,想要通過主牌聯係到我。


    “我很忙!”我高喊道,“待會再打來!”此刻我已經停止滑落,可那家夥卻摔倒在地,嘰裏咕嚕地滑出石崖。


    我試圖在他掉下去前揪住他,但動作不夠快。我本想把他救下來,好好審問一番。雖然無法錦上添花,但這個結局也算完滿了。我轉頭走回岩頂中央,觀察著,思索著。


    剩下的人還在追逐,但我已經拉開足夠的距離。現在我不需要擔心另一批登陸之敵了。足夠了。我又向群山駛去,剛剛轉化出來的太陽讓這裏變成了烤爐。我渾身浸透了汗水血漬,傷口也很麻煩,而且我渴得快要死了。快了,快了,我決定趕快來場雨,先不管別的。


    所以,我開始朝這個方向進行轉換。濃雲匯聚,堆積,天色陰沉……


    我按這個路數前進,隱隱約約覺得有人又在聯結我,但還是沒成功。


    甜美的黑暗隨之而來。


    我被雨水澆醒,突如其來,瓢潑之雨大作。我不知道黑沉沉的天色是得自暴雨,還是夜晚,也可能兼而有之。總之,天氣涼爽了許多,我鋪開鬥篷,躺在岩石上,張開嘴巴,不時從鬥篷上擰出水來。幹渴最終得以緩解,我又感到身上潔淨清爽。但身下岩石似乎滑得要命,我甚至不敢移動。群山已經近了不少,頻繁閃耀的電光描繪出峰頂的輪廓。我身後的天色太暗,沒法看清那些追兵是否還在。他們走這段路絕對是難比登天,但在這些古怪的影子中,依靠猜測推想可不是什麽好習慣。我剛才睡過去了,這讓我有點生自己的氣,但反正沒遇上什麽麻煩,所以我裹起濕透的鬥篷,決定原諒自己。我摸了摸身上,找出一路帶來的幾支香煙,有一半還能抽。試了十八次後,我把影子調整到可以點火的程度。接著我就坐在那兒,淋著雨,抽著煙。這感覺不錯,我沒有做出任何轉換,就這樣過了幾個小時。


    暴雨最終停止,雲開霧散,夜空中充滿陌生的星座。沙漠中的夜色美豔撩人。過了很久,我發現岩石移動到一處向上的緩坡,開始減速。不知是什麽物理法則開始起作用,改變了岩石的運動。我是說,這條坡道看來沒那麽陡,本不至於如此明顯地影響我們的速度。但我不想鼓搗影子,把它調整到可以繼續驅石前進的方向。我寧願盡快踏上相對熟悉的地麵,找條路回到正常些的地方,讓我對物理現象的預測可以更加準確。


    所以我任憑岩石緩緩停止,爬下去,徒步前行,繼續登坡。同時,我開始玩那些我們還是孩子時就已經學會的影子把戲。移去一些障礙——一株枯瘦老樹、一塊挺立獨石,讓天空從一端到另一端逐漸變化。最終,我獲得了熟悉的星辰。我知道自己走下的這座山峰,已不再是之前登上的那一座了。我的傷口仍一抽一抽地疼,但腳踝已經基本恢複,隻是有點僵硬。我休息得不錯,可以走上很久。一切仿佛都已重回軌道。


    我爬上逐漸陡峭的山坡,走了很長時間,最終找到一條小徑,這下子走起來輕鬆多了。我在熟悉的夜幕下穩步攀登,決定繼續前進,在日出前走過這座山。旅途中,我的衣服隨著影子逐漸變化——現在變成斜紋粗棉褲和短上衣,濕鬥篷變成了幹燥的瑟拉佩<small>[2]</small>。我聽到附近一隻夜梟的啼叫,身後的山腳下傳來山狗尖銳高亢的吠聲。這些征兆說明我已踏上更加熟悉的土地,這讓我多少覺得安全了,驅除了剛才那場逃亡留下的最後一絲絕望感。


    大概一小時後,我屈從於玩弄影子的欲望,當然隻是一點。畢竟在這樣的山嶺中,出現一匹離群的馬駒也並非絕無可能。我發現了它,用了十來分鍾漸漸與它熟諳。我騎上馬匹的光背,以更愜意的方式朝山頂走去。山風為我們腳下的小徑鋪上寒霜,明月映照下,光華閃爍,恍若有了生命。


    閑話少說,我整夜騎行,黎明前越過山頂開始下坡。一路上,我頭頂的山峰變得愈加高大,此刻正是讓山巒增高的最佳時機。山坡上的茵茵綠意被平整的大路分隔,間或有些房舍住所點綴其中。一切都按我的意願發展著。


    清晨剛過,我已經進入山麓,斜紋粗棉衣服變成了卡其布製服和亮色襯衫,一件運動衫搭在身前。高空中,一架噴氣客機在天上戳了幾個洞,從地平線的一端飛向另一端。周圍鳥鳴陣陣,天氣和暖,陽光明媚。


    就在這時,我又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感覺到通過主牌的接觸。我很快聯通,開始回話。


    “喂?”


    是朱利安。


    “蘭登,你在哪兒?”他問。


    “離安珀很遠。”我回答說,“有什麽事?”


    “其他人聯係過你嗎?”


    “最近沒有。”我說,“不過昨天倒是有人想找我。但我很忙,沒時間說話。”


    “那是我,”他說,“我們這兒出了點狀況,你最好知道一下。”


    “你在哪兒?”我問。


    “安珀。最近發生了點事。”


    “什麽事?”


    “老爹消失了,時間已經很長,和平時不一樣。沒人知道他在哪兒。”


    “他過去也這麽幹過。”


    “但都會留下指示,做好委托。他過去通常都會這麽處理。”


    “對,”我說,“但多長算長?”


    “超過一年了。你不知道這些?”


    “我知道他不見了。傑拉德早些時候曾經提過。”


    “比那時候還早。”


    “我明白了。那你們打算怎麽辦?”


    “這就是問題所在。一直以來,我們隻是簡單處理一下具體事務。傑拉德和凱恩本來就在幫老爹管理海軍。沒了他,他們自己照樣可以做出指揮判斷。我又開始負責阿爾丁森林的巡邏防務了。但如今沒有一個權力核心,沒人進行仲裁,沒人做政治決斷,沒人代表整個安珀說話。”


    “也就是說,咱們需要一名攝政王。我想咱們可以切牌決定。”


    “沒那麽簡單。我們估計老爹已經死了。”


    “死了?為什麽?怎麽會?”


    “我們試圖通過主牌聯結他,每天都在試,到現在差不多有半年之久,但杳無音信。你怎麽看?”


    我點點頭。


    “他可能是死了,”我說,“可能是因為過去的哪筆老賬而報銷了。但仍然不能排除他隻是遇上了些麻煩的可能,比如被關在某個地方。”


    “囚房是不能阻隔主牌的。什麽都不能。在我們試圖聯結時,他可以呼喚援助。”


    “這我不跟你爭,”我忽然想到了布蘭德,“但他也許是故意屏蔽聯結。”


    “為什麽?”


    “我不知道,但有這個可能。你知道,老爹有些事總是神秘兮兮的。”


    “不,”朱利安說,“這說不通。要是這樣,他會適時下達一些指示。”


    “好吧,不管什麽原因,不管什麽情況,你們現在打算怎麽辦?”


    “必須有人坐上王位。”朱利安說。


    從一開始我就猜出他要說這個——這可是長久以來,似乎永遠不會出現的機會。


    “誰?”我問。


    “艾裏克似乎是最佳選擇,”他回答道,“其實他已經擔下這副擔子有幾個月了,現在隻需要把它合法化就行。”


    “不止是攝政王?”


    “不止是攝政王。”


    “我懂了……好吧,看來我不在的這些年出了不少事。本尼迪克特怎麽樣?”


    “他似乎很喜歡自己的世界,影子裏的某個地方。”


    “他怎麽看這件事?”


    “他不怎麽讚成這主意,但我們不相信他會公然反抗。這樣會攪起大混亂的。”


    “我懂了。”我又說了一遍,“布雷斯呢?”


    “他和艾裏克之間發生過幾次非常激烈的爭吵,可他手底下沒有軍隊。布雷斯大概三個月前離開了安珀。過些日子他可能會給我們添點麻煩。不過到那時,我們早就做好防範了。”


    “傑拉德呢?凱恩呢?”


    “他們都站在艾裏克這邊。我就想問問你的想法。”


    “女孩們怎麽看?”


    他聳聳肩。


    “她們會接受的。不成問題。”


    “我猜科溫沒有……”


    “沒有什麽新消息。他死了,我們都知道。他的衣冠塚爬滿灰塵藤蔓,已經好幾個世紀了。如果他沒死,那估計就是有意將自己永遠剝離於安珀之外。他沒問題。現在,我想問問你站在哪邊。”


    我輕笑幾聲。


    “以我的地位,很難提出什麽強力主張。”我說。


    “我們想知道。”


    我點點頭。


    “我一直見風使舵,”我說,“不會逆水行船的。”


    他微笑著衝我點點頭。


    “很好。”他說。


    “加冕禮何時舉行,我估計自己也在受邀之列吧?”


    “當然,當然。不過日期還沒最後定下來。我們這兒還有點小問題需要處理。隻要這事提上日程,我們會有人聯係你的。”


    “多謝,朱利安。”


    “那麽再見嘍,蘭登。”


    我心緒煩亂地坐了很久,這才繼續下山。這件事艾裏克已經謀劃多久了?在安珀,很多政治謀略都會在短時間內塵埃落定,但這是長期思考策劃的結果。我很自然地產生了疑問:布蘭德的困境是否與艾裏克有關?同樣,我也禁不住猜測,老爹的失蹤會不會也是他一手謀劃。這肯定需要做不少手腳,設下一個絕對牢靠的陷阱。但我想得越多,越覺得他嫌疑重大。我甚至又記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猜測,科溫,也就是他在你的失蹤案中所扮演的角色。但倉促之間,我想不出任何可以證明這些事的蛛絲馬跡。隨波逐流吧,我如此決定,既然是權力所向,就接受他的好意吧。


    誠然……每個故事都會有不同的角度。我試圖整理思路,考慮誰能告訴我個不同的說法。我心裏琢磨著這些事,轉頭向山上望去,重新欣賞起這段還沒走完的巍峨山嶺。這時,有什麽東西進入了我的視線。


    山頂附近出現了幾名騎手。他們顯然是沿著我走過的那條小徑來的。我沒法清點出確切人數,不過很可能接近一打——和彼時彼處追我的那夥人數目剛好相當。我眼見著他們沿著我剛走過的路開始下山,不禁覺得脖子後麵寒毛倒豎。難道……難道還是那夥人?我感覺正是如此。


    單對單,他們都不是我的對手。就算幾個一起上,也不是什麽大場麵。問題不是這個。如果他們真是那夥人,那麽熟練操控影子的能力就不是我們安珀家族的獨享了,這才是讓我不寒而栗的真正原因。這意味著其他人也有這項能力。有生以來,我一直以為這是咱們的獨門絕藝呢。還有,他們是看押布蘭德的衛兵,對家族的態度——至少是部分態度——顯然說不上友善。一夥擁有安珀最強力量的敵人,光是這個念頭,就讓我大汗淋漓。


    當然,他們離我尚遠,一時間辨不清到底是不是那夥人。但如果你想在生存遊戲中一直贏下去,就必須考慮到每一種難以料想的可能。是不是艾裏克發現或是訓練、創造了某些擁有這種能力的特殊生靈,為他所用?同你和艾裏克一樣,布蘭德也是資格最硬的繼承人之一……我不是說你的資格不硬,媽的!該死!你知道我什麽意思。我必須這麽說,好讓你知道我當時的想法。僅此而已。


    所以說,在繼承權問題上,隻要機會合適,布蘭德就有資格提出絕對合理的主張。既然你已經出局,從法度上講,他就是艾裏克的主要對手。考慮到這些,再加上他現在的困境和這些家夥穿越影子的能力,艾裏克的形象在我眼中一下子陰險了許多。這個思路比後麵的追兵更加駭人,當然那夥人也絕對不討我喜歡。有件事我最好現在就做,同在安珀的某人聯絡,讓他用主牌把我拉過去。


    好了。我很快作出決定。傑拉德是最安全的選擇,他是中立的、無私的,在大多數事情上都很誠實。而且根據朱利安的說法,傑拉德在這個圖局中似乎有些被動。也就是說,他不想搞出什麽大麻煩,不會主動起來反抗艾裏克。但這並不意味著他讚同這個決定,他也許仍是過去那個誠實可靠的傑拉德。我打定主意,便伸手去拿我的主牌,然後幾乎尖叫起來:它們不見了!


    我檢查著每件衣服上的每個口袋。當我離開塔克索拉米時,肯定帶著它們。在前一天的行動中,每時每刻都有遺失它們的可能。我挨了一頓狠揍,還被摔來摔去。昨天可真是丟東西的好日子。我嘟囔出一連串繁複冗長的咒罵,雙腳猛夾馬腹。我現在必須快跑,腦子還要動得更快。首要任務就是進入一個環境優美、人口眾多的開化地區,在那種地方,原始落後的殺手占不到什麽便宜。


    我策馬一路狂奔下山,跑向一條大路,不斷調整著影子——這次我做得非常巧妙,運用了我所掌握的全部技巧。那時我隻想要兩樣東西:給那些可能存在的追蹤者們以最後一擊,以及通向避難所的捷徑。


    世界閃爍變換,作出最後的篩選,變成了我所尋覓的加利福尼亞。我做出最後一次調整,喑啞轟鳴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我回頭看去,一段山崖開始鬆動,幾乎像慢動作一樣,直直滑向那隊騎兵。等了片刻,我翻身下馬,走向那條大路。我的衣服此時變得更新,質量也更好。我不確定這是一年中的什麽季節。我想知道紐約天氣如何。


    沒過多久,預料之中的公共汽車開了過來。我揮手讓它停下,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好,抽了會兒煙,看著鄉間的景色。不一會兒,我就開始打起瞌睡來。


    過了中午,汽車抵達終點站時我才醒過來。當時我餓得要死,決定最好先吃點東西,然後再叫輛出租車到機場去。所以我買了三個幹酪漢堡和幾杯麥芽酒,用的是幾張原來的塔克索拉米貨幣變成的美元。等待上餐再加上吃飯花了我大概二十分鍾。離開快餐店,我看到店門口的停車區停著幾輛空載的出租車。但在上車前,我決定到洗手間處理點重要事務。


    就在那個你想象得到的最不湊巧的時刻,我身後的六個隔間突然打開,裏麵的人朝我猛撲過來。我清楚地看到了他們手背上的骨刺,還有過大的下巴和恨意奔湧的雙眼。他們不僅跟上了我,身上的衣物也和普通人一樣合宜。我最後的疑慮也一掃而光——他們確實有穿越影子的能力。


    很幸運,其中有一個動作比其他人更快。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我體型瘦小,他們還沒完全意識到我的力量有多大。我伸手抓住第一個人的上臂,躲開他探出的利爪,把他拉到身前,高高舉起,扔向敵人。接著我轉身就跑。跑出去時,把門都撞碎了。我甚至沒來得及拉上拉鏈便一頭紮進一輛出租車,讓那司機快開,快得輪胎開始冒煙。


    夠了。現在我想要的已經不僅是一個簡單的避難所。我要搞一副主牌,跟某個家裏人說說這些怪客。如果他們是艾裏克的奴仆,其他人就需要提高警惕;如果他們不是,那艾裏克也有必要知道:如果他們可以像這樣穿越影子,可能還有別的人也行。不管他們代表什麽勢力,都有可能會對安珀本身構成威脅。假如——隻是假如——這事跟家裏人沒關係呢?假如老爹和布蘭德是落在一夥神秘敵人手中?那肯定是有凶險狠毒的大陰謀正在醞釀,而我正好踩了進去。這就很好地解釋了他們為何死咬住我不放。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抓住我,我的思路轉得飛快。他們甚至可能正把我趕向某個陷阱。可見的敵人不一定是全部的敵人。


    我穩定情緒,對自己說,一個個來,你必須把手邊這些事處理好。就是這樣。讓理智和感情離婚,或者說讓感情付出點代價,拿出點贍養費來。這是弗蘿拉姐姐的影子,她住在這片大陸的另一端,一個叫威斯特郡的地方。找個電話,查詢號碼,給她打過去。告訴她事態緊急,求她提供個避難所。就算她真把你恨到骨子裏了,也沒法拒絕這個要求。然後跳上飛機,拍拍屁股走人。願意的話,路上可以接著想,但現在必須保持冷靜。


    所以我從飛機場打了個電話,你接的,科溫。這個變數打破了我考慮過的所有方案——你突然在那種時間、那種地點、那種事態下出現了。當你向我提供保護時,我抓住了,而這不僅僅是因為我需要保護。我自己大概也可以料理掉那六個家夥。


    但事態已經沒那麽單純了。我以為他們是你的人。我猜你一直隱忍不出,就是為了等待合適的時機登台亮相。當時我想,現在,你已經作好了準備。這就把一切都解釋通了。你除掉了布蘭德,還會帶著你的穿影僵屍回到安珀,趁艾裏克沒穿好褲子,逮住他。我想站在你這邊,因為我恨艾裏克,也因為我知道你是個計劃縝密的人,總能得到想要的東西。我提到了在影子裏追逐我的家夥,想看你會怎麽說。你什麽都沒說,但這並不說明任何問題。我想,可能是你審慎小心,也可能是你還不知道我站在哪邊。我也想過,可能我已經一頭栽進了你的陷阱,但我本來麻煩纏身,而且也不覺得自己重要到足以影響勢力均衡,讓你覺得有必要料理我。再說,我還會向你獻上自己的支持,這我樂意之至。所以我坐上飛機,而那六個畜生也登機跟著我。我當時想,他是要給我安排一支衛隊?但最好別再冒冒失失地做假設。著陸後,我又把他們甩了,直接前往弗蘿拉的住所。接著,我假裝什麽都沒猜到,等著看你的反應。當你幫我打發掉那些家夥後,我真是一頭霧水。你是真的感到驚訝,還是假意為之,犧牲幾個小卒,以防我知道什麽內情?好吧,我會保持無知,保持合作態度,看看你到底在想什麽。你為了掩飾自己的記憶狀況演出了那些戲碼,而我真是個完美的舞台。


    當我知道真相時,已經太晚了。我們一路駛向芮瑪,我的這些遭遇似乎都和你無關。後來艾裏克加冕登基,可我什麽都不想告訴他。接著我成了囚犯,對他更是絕對沒什麽好感。我也想過,日後若是我之前猜測的那種危險真的顯現,那我的情報可能會有些價值——至少可以換回自由。


    至於布蘭德,我猜沒人會相信我的故事;要是有人信,那我就是唯一一個知道怎麽去那個影子的人。你覺得艾裏克會為了這個理由釋放我嗎?他會捧腹大笑,告訴我去編個更好的故事來。而且我再也沒接到布蘭德的聯絡,其他人似乎也沒有。我必須承認,他現在很可能已經真的死了。這就是我從沒有告訴過你的故事。你覺得它意味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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