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鼎今年十四歲,根正苗紅的大遼後族拔裏氏的子孫。


    如果說投胎是一門技術活,那麽蕭鼎完全可以傲視這片土地上大部分的同齡人:他降生在一座有著美麗花園,處處模仿著宋人亭榭的府邸裏。滿月的時候,他的父母驕傲地抱著他,像是抱著天降的祥瑞一般,讓來訪的親族和僧人嘖嘖稱奇。而他就像個驕傲而不理會凡人的神佛般,抓起了白玉雕琢的海東青與香檀的佛珠,然後不甚愛惜地將這些平凡的玩具丟了開去。那個時候,人們看著落在地上、摔斷了翅膀的白玉海東青,並不會責怪他的不懂事,而是為小孩子的健康與活潑而感到歡喜。


    等到會走路的時候,蕭鼎就已經習慣了腰帶上那些裝飾著黃金的小刀、綴著寶石的火石袋,但他仍然毫不吝惜地摘下幾塊寶石、金銀絲的繡囊,作為主子給下人的獎勵。


    燕京的冬天總是那樣幹冷,裹著紫貂皮的少年可以安坐在暖房裏呷著參茶,精心挑選出來的漂亮女奴則負責為年輕的主子消火,並讓他懂得怎樣尋找生命中新的愉悅。


    如果在契丹國勢勃興的年月,這個少年會是名正言順的國舅帳成員,家中的長輩會在他呱呱落地的時候,就為他選定一個門當戶對的妻子,而且很有可能是一位耶律家的宗女。而在他這個年紀,就會被選入宮分軍,成為遼帝身旁的侍衛。


    但決定一個人的命運,不隻是父祖的餘蔭和個人的奮鬥,還得看曆史的進程。


    雖然與趙佶是在同一年登基改元,但比起那位將帝王平衡之術玩出花來的同行,天祚帝耶律延禧就是一派標準的昏君做派了。才登基就掀起大獄,從此朝堂之上就是從大獄到政爭,從政爭到大獄。


    宗室、後族、將門、世家,不論契丹還是漢兒,不知幾多豪門敗落,幾多新貴發跡,甚至外有女真侵伐的當口,這樣的破事也沒有斷過。


    蕭鼎的家族,也在這樣的政爭裏漸漸敗落,雖然性命無虞,但那些雄健如龍的名馬、裝飾著金銀的雕弓、華貴耀目的珠玉、有著亭台水榭的花園,漸漸都變成了全家度日的柴米。


    因為難以接受這樣從雲端墜落的命運,蕭鼎的父母很快就在貧病中撒手人寰。而蕭鼎就像每個朝代末期都會出現的那種破落戶子弟一般,成了燕京城裏的小潑皮。


    但在戰雲密布的燕雲之地,潑皮們也過不上汴梁城同行們那種混江湖的快意日子,而作為後族子弟,蕭鼎也讀過幾年書,練過幾年弓,騎馬更是打小練出來的。於是在耶律大石整軍備戰的時候,他就這麽成了擴招後的一名遠攔子馬。


    和那支曾在北方戰場與女真精銳廝殺得有來有回的遼軍精銳不同,現在的遠攔子馬是耶律大石用遼軍僅剩一點餘燼為底子,重新組建出來的新軍。


    老於軍伍的人都知道,一支軍隊隻要建製沒有徹底打散,還有些許久經戰事的老兵做底子,那麽這些百戰後的菁華,就能夠將隊伍重新拉起來,新兵也會在老兵的帶領下很快變成在戰場上絲毫不慌的精兵。


    當然,有些時候,這種老兵帶新兵的練兵法,也能帶出一幫子混軍餉的老兵油子,尤其在實行了雇傭兵製的趙宋,這種問題就顯得尤其突出些。


    但契丹立國,靠的就是弓馬,耶律大石用的這些遠攔子馬的老兵,雖然是敗軍,勉強還有一點餘勇沒有磨折幹淨。


    起碼蕭鼎這隊遠攔子馬的隊正,帶著他們出來哨探的時候,依然很有章法。


    馬背上馱著甲包,除了弓刀槍箭之外,每人都帶著一葫蘆烈酒。當然,這酒不是讓遠攔子馬們敞開了肚皮喝的,寒冬裏,幾口烈酒說不得就是保命的仙丹。誰要敢偷喝,帶隊的隊正就能一鞭子抽個滿臉花!


    到了遼國就要山窮水盡的現在,能被選為遠攔子馬的,也隻有契丹和奚人了。這小小一支隊伍裏,五個姓耶律,三個姓蕭。雖然都不是宗室與後族的近支子弟,但是對於遼國滅亡的前景,可說是心有戚戚焉。


    同時,也還有一點遼宋對峙百年的虛火在燒——


    大遼雄踞世間二百年,什麽風雨沒有經曆過?南朝初立的時候,趙官家盡起他掃蕩群雄的三十餘萬精銳侵遼,不是照樣在高粱河畔全軍覆沒,隻能乘驢車而逃?當年承天皇太後與聖宗孝宣皇帝更是率領契丹好漢,更是一路殺到了南朝腹心之地!


    女真人廝殺起來不要命,俺們契丹漢子弄他們不過,但你們南朝這些隻會撿便宜的柔弱軍馬,又當得什麽事情!


    比起這些新兵蛋子心中熊熊燃起的火焰,帶隊的耶律家老兵卻隻是從懷裏摸出帶著體溫的幹糧袋子,將摻了鹽的雜糧炒麵抓了一把,送到戰馬嘴邊。


    戰馬不客氣地伸出舌頭在老兵的掌心一卷,就把雜糧炒麵都卷進了嘴裏。老兵也不在乎手上沾著的戰馬口水,隻是丟開韁繩,朝著地上細細地望了一圈,最後走到了雪上一片散亂的馬蹄印旁。


    夜裏哨探,不敢打火,這個耶律家的老兵隻是借著一點模糊輪廓,來來回回看了一圈才一點頭:“馬蹄印踏得又深又亂,這蹄印一看就是馬術稀鬆軟爛的宋人馬軍!囚攮的,這些宋人果然摸到了析津府邊上!”


    這老兵卻不知道,他這一個“馬術稀鬆軟爛”的評價,卻落不到正牌子的趙宋伐遼馬軍頭上,而隻能是某支上了岸準備轉職馬賊的不良前海軍。


    罵完後,這老兵立刻就翻身上馬:“我們走,去摸摸這宋人馬軍的成色,再砍上幾個首級,回去向大石林牙表上一功!”


    然而他剛一上馬,卻有一道火線,轉瞬間就在寒夜中切割出一片格格不入的灼紅!


    而那道火線的終點,正是被衝力撞離了戰馬背上的老兵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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