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掩蓋了整個易州地界的沉黯夜幕,就在灼紅烈焰中斬開了一線光明。


    蕭鼎很幸運,眼睜睜地看著紅色的無羽長箭從他的麵前劃過,因為高溫而微微扭曲的空氣,似乎餘溫都在灼燙著他的眼球,卻沒有給他帶來什麽真正的傷害。


    蕭鼎很不幸,因為他就在那個帶隊老兵身邊,眼睜睜看著這個弓馬嫻熟的粗魯漢子還來不及披上甲衣,整個人就從馬上被撞飛了去。


    火光一閃的瞬間,在蕭鼎的視網膜上留下的畫麵,是胸口開了一個大洞,血肉從後背噴灑出來的可怖景象!


    數息之前,這個射術出眾、讓他們這些新兵蛋子都無比崇拜的“頭兒”,轉眼之間就變成了一具死狀猙獰的屍體。


    再往後,就隻有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轉瞬間在火光中退卻。


    收割人命的箭鏃破空聲,坐騎受驚的人立長嘶聲,同袍中箭倒地的哀號聲,紛紛然響成一片。


    蕭鼎的馬也一樣受了驚,猛地尥起蹶子,他一時沒有握緊韁繩,就這麽被顛下馬來。這個剛剛吃上兵餉的遠攔子馬,隻覺得頭上一震,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


    ………


    不知過了多久,蕭鼎在後腦鈍痛帶來的眩暈感中漸漸恢複了些許意識,在眼皮和眼睛都繼續罷工的時候,兩耳卻已經忠勤地收集起了外界的信息。


    帶著奇怪口音的宋腔,在他的身邊不斷地響起:


    “我數一二三,有活的嗎?能喘氣的,自己爬起來吭個聲!”


    “看起來是沒有能喘氣的了,鍾兄,勞煩你幫忙打掃一下戰場,物資回收幹淨,然後替這些遼人安排安排身後事!”


    “殷紫虛,打掃戰場之後一切物資要上繳,包括俘虜也要經過點驗管理,你不能自己亂來!特別是處決俘虜這種敏感問題,需要同級別的監軍和軍事主官開會之後,留檔決議!”


    “鍾兄啊,區區一個管勾敵前偵緝事的錄事參軍,真是屈才了。你這樣一板一眼的較真性格,也該是謝明弦那種冰塊的同行才是……”


    “依據前唐之製,錄事參軍本就有監察州縣守臣之責,算起來鍾某與謝碧虛正是同行,隻是職責有別而已。”


    “……這個正經到無趣的口吻,也和謝明弦像是一個模子裏捯飭出來的一般。”


    幾句話下來,蕭鼎隻聽了懂了隻言片語,但是這幾句話中間,他卻已經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險迫近的感覺。在危機感的催促下,蕭鼎就算睜不開眼,身軀卻也努力地掙了幾掙。


    殷小樓無趣看了一眼腳邊的這個“小韃子”,朝著一旁的那位知易州錄事參軍事的鍾道官一點頭:“得啦,這俘虜就由鍾兄你接手,趁著這個機會,我們再搜搜附近還有沒有小股遠攔子馬沒幹掉!”


    朱明丹天府有名的刺頭、一度威震南海諸國的“殷夜叉”,就這麽直接翻身上了馬,一聲呼哨,便帶著他的部下們準備離開。


    鍾道官望了殷小樓的背影一眼,樸實如農人的麵孔卻不見一點多餘的神情,隻是朝著自己的親衛一揚下巴:“架起俘虜,打掃戰場,然後跟緊了殷紫虛所部——照他這個打法,早晚一頭撞進耶律大石的大營裏去!”


    這位麵容樸實的道官說這些話的時候,蕭鼎已經微微地動了動眼皮,可以大概看清四周的物事了。


    首先是一股股明亮的火光,不是之前那閃過他的麵前,轉眼就奪去了“頭兒”的性命的灼熱火光,而是更為明亮卻柔和的燈光。


    在蕭鼎家道尚好的時候,他的家裏也有上好的羊角燈。那是燈匠們專門挑選的上好羊角,放在清水裏煮得發軟而透明,再用蘿卜小心仔細地插入角的中空部分,一點點撐大後固定冷卻。這樣做成的燈罩透明如水玉,雖然用的不是貴重材料,可做起來卻是格外耗費人工,一個老練的燈匠花幾個月也不過隻能做一對羊角燈出來。


    但是現在蕭鼎麵前的燈,卻是用上了綠漆的鐵件上下固定,中間是長圓似酒樽般的燈身,火苗就在那完全透明澄澈的燈罩裏跳動。


    曾經享受過後族蕭氏的富貴生活,蕭鼎自然也接觸過不少常人難以一見的金珠玉器,這上麵要比那些一輩子都為“溫飽”二字掙命的平頭百姓更有見識些。他可以確定,麵前這些宋人拿出的這盞燈,竟是用整塊無色透明的水玉琢磨出來的。但是水玉質地脆硬,放在鐵燈座裏,卻不怕一個不留神就打碎了去!


    但蕭鼎的心神,卻不在那盞水玉燈上頭,他隻是小心翼翼地眯著眼,偷望著燈光照耀下的那些曾經是人的物事——


    曾經的頭兒,早就不會喘氣了,因為他的胸口被什麽東西囫圇地撕開,空洞洞的胸膛裏一片焦黑,可以看見血洞下的雪地。


    而另一個死者,則幹脆連都麵孔沒法子分辨了——他的臉被什麽東西從鼻梁上鑽過去,開了一個碗口大的傷口,完美地將眼耳口鼻都統合在一個大洞的範圍內。


    一個曾經分過他一塊肉幹的同袍,倒是很幸運地保全了整個首級,但是他的軀幹卻從腰部分開去,身子分成了一般長短的兩截。


    更多的和他在一個食槽裏沒攪幾天馬勺的遠攔子馬,則已經看不清他們的樣貌,隻有手、腳、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碎肉,散落在四周,被那些口音奇怪的宋人掄起鏟子收攏到一起。


    蕭鼎還聽得那個姓鍾的宋人軍官咬著牙罵:“炎光箭乙型三號……殷小樓你這個潑夜叉,這是拿海事部隊的對船型炎光箭來射這些遼人馬軍!這麽射下來,還打掃什麽戰場?不要說馬匹沒留下活的,連甲胄兵器都被破壞得一幹二淨,隻能拿來當肥料了!”


    罵歸罵,這個年輕的道官還是從袖中摸出一張黃藤紙,赤紅古篆在藤紙上閃動微光。


    轉眼間,藤紙燃燒起來,滿地的遼軍屍身也隨之燃燒起來。


    瞬間,屍身變成焦炭。


    片刻,焦炭化作飛灰。


    最後,隻在地麵上留下微白的一捧灰,被這些宋人鏟開地麵,埋入土中。


    直到骨灰葬入地麵,這位南華郎才拔出劍來,在埋入骨灰的那棵老樹旁,以劍代筆,寫下一道符令。


    符令之下,則是一段簡短的墓誌:“道海宗源易州前敵處置司所轄,紫虛郎殷小樓、南華郎鍾雲從領軍殺北遼耶律大石麾下遠攔子馬七人,收埋骨殖於此,刻木為碑以誌之。”


    將墓誌寫罷,鍾雲從才收劍回鞘,看了一眼身子微微抖動的那個“小韃子”,隨即一揮手:“帶上俘虜,我們走!”


    主官既然已經下令,直屬這位易州錄事參軍的道兵們齊聲響應,同時翻身上馬。自然也不忘了將蕭鼎捆了個四馬攢蹄,橫在馬上。


    跨上馬的時候,南華郎鍾雲從不知道的是,宋遼大戰的導火索,也正要從他刻寫在老樹身上的那一篇短短墓誌上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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