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無月之夜,冷風刮過樹梢,幾片凍死在枝頭的葉子應和著風聲,嗚嗚地響。


    一隊道兵正在帶隊道官的帶領下,對易州北麵的官道進行著每日的警戒式巡邏。


    灰白色的連帽鬥篷,幾乎與久積而微微發烏的冬雪一色,是黑夜裏最佳的隱蔽手段。人影轉動間,隻有偶爾在鬥篷下探出頭的青竹箭壺,以及箭壺中沉甸甸的無羽鐵箭,才微微泛動著些許不一樣的冷光。


    為首的道官單手按著腰間法劍,目光一瞬不錯地隻是向北,然而眉心卻有一道小巧符印緩緩旋轉。


    在這個年輕道官的視域裏,北方正有一道黑氣如鷹欲揚,向南張開雙翅,將飛未飛,顯然是遼軍南下之相。


    隻是在這道軍氣之下,黑氣紛紛如獸群遷徙,規整中的那股散亂不穩之態就再明顯也不過。


    維持著眉心的望氣符印運轉,道官的聲音不斷地傳來:


    “本日淩晨醜時,記錄一號:遼軍的軍氣,形狀開始改變,從開始的城廓形,變成了飛鳥形。依據雲氣占法,主遼軍氣勢高揚,戰意旺盛。”


    “記錄二號:飛鳥形軍氣下方,隱約可見形如獸群的黑色雜氣。北遼殘破,遼祚將終,敵將雖然破釜沉舟般地豪賭出擊,卻隻是哀兵之勢,所以隱伏此等敗散之氣。”


    “記錄三號:黑色雜氣之中,有白氣上升,白氣四周有微黃光暈,隱帶潤澤之相,強行收束敗散之氣,不使作亂。根據觀測進行推導,此為敵軍主將的將氣,說明敵將地位尊貴,眾軍畏威懷德,非庸將之輩。職部依據《遼史》對照,可以初步確認為北遼宗室耶律大石。”


    他每報一條,身旁擔任護衛的道兵早就拿出了飛快地記錄一條,轉眼間就寫滿了好幾頁信箋。年輕的道官口述完畢,又拿過信紙核對了一遍,確認沒有遺漏錯誤的地方,方才從腰間鞶囊中摸出一方色澤沉潤如鬆煙墨的凍石印,輕輕在信箋上按了下去。


    不用印泥,石印落在紙麵上便留下了黑色的印文,盤曲的九疊篆文卻是排成了好長一串,占滿了半張信箋:“南華郎、知易州錄事參軍事、管勾易州敵前偵緝事”。


    原本道海宗源的道官體製就很有複古主義傾向,這道官法印更是充滿了宋人官製那“官階、官職、差遣三位一體”的特色。好在從金壇郎算起,各級道官隨身佩戴的法印也算是一類特製的法器,不然區區一方小巧石印還真刻不下這麽多字來。


    將加了法印的信箋裝訂好,這位眉眼間帶著幾分村農樸拙意味的年輕道官,用帶著粵音的官話吩咐道:“立刻將這份對遼軍的軍氣觀測報告傳入易州城內……”


    說到這裏,他微微皺了皺眉頭,還是將眉心的皺紋撫平,補充道:“把軍報送到那個新來易州城的陽燧方諸館,請他們聯絡涿州的本部!”


    ……


    ………


    易州陽燧方諸館是個臨時組建的新衙門,但這個新衙門卻在如今戰事一觸即發的當口,一口氣安排了兩位精英道官坐鎮。


    按照涿州方麵給的編製,陽燧方諸館的掌事道官為從七品的陽燧令一名,從八品的方諸丞一名。從品級上看,並不算高,但衡量一個官署的重要程度,從來都不在品階上麵,而是看這個官署負責的具體事務上麵。


    以明清官場為例,同樣是七品官,身為科道清流的六科給事中,官場地位就遠遠高出於那些人稱“百裏侯”的七品知縣。


    同樣的,一個新出爐的部門,它的第一任主官是什麽樣的人物,也就說明了這個部門究竟有多少的含金量。


    正六品下、碧虛郎、判陽燧令事,謝明弦。


    從八品下、瓊台郎、知方諸丞事,木嵐。


    謝明弦走的是軍功路子,但是木嵐這個瓊台郎卻是貨真價實的離火裁金院道官,真正的清華之選,地位超然,何況又剛剛在涿州平亂裏立了功。這樣的人物,放到這個新建的衙門裏頭,誰都看得明白:


    陽燧方諸館是個掛號在兩府裏麵的機要衙門,在這裏掛職的道官將來肯定是要大用的!


    但是此刻的陽燧令和方諸丞,可沒有什麽仕途高升的喜悅之情。


    易州州衙之內,以謝明弦與木嵐為首的陽燧方諸館成員,正忙著檢驗一麵麵法鏡。


    像木嵐慣用的龜卜含象鏡自然占了陽燧方諸館這批法鏡的絕大多數,但也有幾麵法鏡,隱帶靈光,鏡背環列八卦神吏真形,倒是和謝明弦隨身裝備的八真煉形鏡是一個型號。


    既然以陽燧方諸館為名,那就該知道,道門中所謂陽燧和方諸,都是先秦方士煉丹合藥時常用的法鏡。正所謂“陽燧見日則然而為火,方諸見月則津而為水”,陽燧又名火鏡,其實就是用來聚焦日光的凹麵鏡,而通過冷凝現象來製取夜露的玉鏡,便被稱作方諸或者水鏡。


    而所謂陽燧方諸館,就是一個專門研究法鏡聯絡的機構。


    不用說,這個古雅得讓人聽不懂的官署名,自然是來自於道海宗源的掌教師君、前民俗學家魏野。


    謝明弦還清楚地記得兩天前,掌教師君和高階道官們大眼瞪小眼的情形:


    “叫你們代擬新官署的名字,結果交上來的呈文,都寫了什麽亂七八糟的?”


    捏著手裏的一疊文書,魏野沒好氣地一個個翻過去:“先看這個——因為魏某修道於漢靈帝光和年間,所以有人就擬了個‘尚方法鏡監’,那魏某要是修道於唐宋,你們是不是就來一個‘少府法鏡監’?何況這也不是專門監造法鏡的部門,更非是為我一人所用,哪裏和帝王家的什麽尚方、少府能聯係起來?改天你們是不是還打算給我上什麽‘仙王’、‘仙帝’這種沒文化的尊號?”


    將手中的呈文抽出來,仙術士隨即又拿起了另外一份文書,搖了搖頭:“尚方法鏡監還算是沾了點邊,這個神照洞察院是個什麽東西?慕容鵝手底下那些黑皮狗子的都察院嗎?這是個技術通訊部門,又不是監察機構,什麽洞察院,簡直胡鬧!”


    在嘲諷與批判兼而有之的聲音裏,好幾個被點到名的道官都耷拉著腦袋,啞巴吃黃連一般地吸著氣,聽著頂頭上司兼老師一個一個數落過去:


    “尚方法鏡監用典錯誤、神照洞察院離題萬裏也就算了,還有這個什麽磨鏡局……哼,磨鏡……”磨了一下後槽牙,仙術士掌心火光一閃,幹脆把整疊呈文都燎成了一道灰煙:“一鬆就亂,一抓就死,我道海宗源號稱和慕容鵡那幫子人南北共治,可論行政素質,也不過是比清廷、沙俄略高一籌也有限的水準。算了,新部門就叫陽燧方諸館,安排碧虛郎謝明弦判陽燧令、瓊台郎木嵐知方諸丞,先到易州那邊去。一方麵,與洞明飛捷司的人馬搭上線,一方麵,將法鏡聯絡的戰地試運行工作的架子搭起來!”


    回憶的時光不過短短數息,來自前線的觀測報告就已經放到了謝明弦堆滿各色銅鏡、鏡架、鏡台的書案上。


    將這份關於遼軍軍氣的報告翻閱了一遍,謝明弦隨即將報告轉交給了木嵐:“前線傳來的情報,我們帶來易州的法鏡,能夠將情報第一時間傳到涿州去嗎?”


    木嵐對謝明弦的問題沉默不答,接過那份報告翻了翻,才點了點頭:“字數多了點,傳訊效果不會好。如果一定要進行傳訊,給我半個時辰,讓我揀選出一麵最適合與涿州方麵共鳴的法鏡來。”


    “盡量加快速度吧,師君派遣我等來易州,是希望我們做出成績來的。”


    木嵐一麵指揮著麾下道兵們挑選著法鏡,一麵回答道:“法鏡傳訊還有不少問題沒有搞清楚,哪裏就談得上立刻出成績?而且你不但是陽燧方諸館的陽燧令,也兼掌軍中監察事,沒有你扯著韁繩,跟我們一起來易州的殷夜叉,誰還能管得住他?”


    謝明弦望了一眼窗外無星無月的寒夜大幕,搖了搖頭:“殷小樓身上是有些海賊氣味不假,但是他也是久經戰陣的人,應當不至於失了分寸……”


    ……


    ………


    “分寸是什麽?分寸就是分分鍾把這些遼國遠攔子馬都剁成一寸寸的饅頭餡兒,沒有了這些哨探提供情報,遼軍就都成了瞎子,那還不是我們想怎麽打,就怎麽打!”


    殷小樓坐在馬背上,手中握著一副火石玻璃磨製的雙筒望遠鏡,包裹著黃銅筒身的鞣製海蛇皮似乎還帶著海水的味道。而他的話裏話外,似乎已經很熟練地準備從海賊轉職馬賊了。


    而在他手中那副開普勒式雙筒望遠鏡的幫助下,哪怕是在昏暗得幾無光源的夜晚,這位道海宗源的新晉紫虛郎,還是輕而易舉地捕捉到了他的獵物。


    黑夜中的那隊遠攔子馬,雖然隻在望遠鏡裏留下一個影影綽綽的輪廓,但也足夠給某人當宵夜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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