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是一座不夜之城,在燈火中氤氳成軟紅十丈。不論是在理論上至高無上的宮城,還是新近落成,一派人間蓬壺氣象的艮嶽,也因為汴梁,帶上了幾分煙火氣味。


    但就算是汴梁這樣無處不歌吹,無處不耍笑,連升鬥小民都享受著極高福利的大都會,也有些地方,總帶著些與都門格格不入的氣息。


    比如別名“烏台”的禦史台。


    雖然汴梁的禦史台沒有像漢朝那樣,真的有大群烏鴉聚集,可是裏麵大群性情如烏鴉、咬人如王八般的禦史,也讓這地方顯得格外陰沉,無論官民都唯恐避之不及。


    又比如開封府衙。


    開封府衙的陰沉氣質由來有自,倒不是因為曾經有包拯這樣的名臣曾經執掌過開封府,更不是因為那句“關節不到,有閻羅包老”的民謠。而是因為開封府的主人,從來就不是一個個領了“權知開封府”差遣的文官,而是在開封府裏代代把持著吏職的胥吏家族。


    哪怕以包拯這樣的名臣出掌開封府的時候,也照樣被這些胥吏耍弄得團團轉。


    而胥吏與文官不同,這個直接麵對著升鬥小民的中間階層,雖然沒有官身,卻有著比文官更為便利的灰色權限。以至於汴梁城裏的達官貴人,想要做些於律法不合的事情,從來都不理會開封知府,而是找這些胥吏辦事。


    誰不知道,開封府的這些胥吏,一個個都是汴梁城裏的大戶。雖然這些胥吏人家都處世低調,可汴梁城裏的行會、行商,還有那些名為丐頭、實為黑幫首腦的人物,每年上繳給他們的好處,也是那些小京官一輩子都掙不出的家當!


    就連他們的頂頭上司,也拿這些胥吏毫無辦法。汴梁城裏誰不知道,開封府的胥吏對待他們的上官,從來就不怎麽客氣,甚至有了“忤逆開封府,孝順禦史台”的說法。


    這一點,如今權知開封府的王鼎算是體會得最深。


    在出掌開封府前,王鼎在東南諸路做過好幾任的製置發運副使,論出身資曆,也算得上是一方大員,論才幹手腕,一個“能吏”的評價是跑不了的。但是自從得了這個“權知開封府”的差遣以後,也隻是蕭規曹隨,絲毫沒有什麽刷新積弊的念頭,隻盼著早點把任期熬滿,早點擺脫開汴梁城裏的洶湧暗流,早點和這個燙手山芋般的差遣說再見。


    抱著這種態度,王鼎對自己的差遣也就沒了什麽幹勁兒。此刻正是涼月初升時候,他就在開封府內堂,擺開一席小宴,在幾個女校書的琴韻聲中,與幾個幕僚聯句為樂。


    今天王鼎運道不好,拈了一個險韻,他又不是那種在詩詞歌賦上有捷才的人物,吟哦片刻,還不能成句。


    一位做到了開封府知府位置的高官,居然聯句露怯,這在詩酒風流的汴梁也算是一件稀罕事。幾個女校書麵上依舊很有職業道德地露出柔媚神色,心底裏那一個“村”字,卻是早就泛了出來。


    王鼎又何嚐不知道這些勾欄女子,所謂“一愛俏,二愛才,三愛鈔”,對自家不過是裝個樣子。此刻若是吟不出佳句,還不知道日後那勾欄之地要傳出什麽樣的怪話來,哪裏肯丟這個麵子?偏偏就在這個當口,他眸光一瞥,正望見開封府裏的老吏斜著身子在門外探頭探腦。


    王大府心情不好,見著那老吏縮頭縮腦模樣,心頭就一陣燥火騰起,喝道:“王老勞,你在那裏做什麽勾當!”


    聽得王鼎話裏這一股子怒意,王老勞頓時就明白自己撞到了王知府的火頭上,一麵弓著身子走進來,一麵用最簡潔的語言,向王鼎稟報道:“東水門監門官遣人來報,有道人乘蓮葉自汴水入都門,沿途百姓皆道是仙人下降,已成聚集之勢。”


    別的王鼎聽聽就算,然而百姓聚集這事情,卻是讓他頓時頭大起來。


    汴梁城入夜之後,素來是金吾不禁。雖然說都門的夜生活無比豐富,夜半三更照樣滿街是人,但是這麽一個大都會,一旦鬧出眾人群聚的事件來,難免不會出什麽差錯。


    具體到開封府的日常工作上,便是每個月都要來那麽幾回的大相國寺“萬姓交易”的大市集,開封府總要出動上上下下所有的衙役,維持秩序。


    至於上元放燈、三月金明池演武、四月浴佛會、五月端陽慶、六月各宮觀的迎神賽會、七月中元普渡、八月中秋賞月、九月重陽菊花會,還有後麵最為重要的天寧節官家壽誕、冬至郊壇祭天大典……


    這真是一年到頭哪個月都不得消停,開封府在其中維持秩序也是最重最累的差事。


    而除了年末的郊祭祀天之外,不管是四季節慶還是大相國寺的萬姓交易,當中的刑案從來就沒有少過。扒手偷竊之類的小案子不提,拐子們誘拐良家才是重頭戲。不知道多少高官家的小衙內、宗室家的郡主縣主,被誘拐出去,能找回來的十不存一,多半都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更不要說這種突然發生的聚集事件,開封府根本就沒有事前布置人手,連向那些丐幫團頭們打招呼的餘地都沒有。這麽一來,還不知道明天開封府二堂上,要積壓多少無頭凶案!


    雖然得到“權知開封府”這差遣的時候,王鼎已經有覺悟了,開國至今二甲子有餘,開封府平均七個月換一任知府,少有做滿一任的。但是王鼎就算要轉遷它職,也得是調任出外,而不是灰頭土臉地被禦史台那幫子瘋狗給咬下來!


    下定了決心,這位以光祿大夫權知開封府的王大府猛地站了起來:“還愣著作甚?立刻調遣人手,將東水門一帶仔細管照起來,尤其是州橋到禦街一段,絕不能出一點亂子!”


    ……


    ………


    不過一夜之間,“蓮葉仙翁朝天子”的傳聞已經弄得汴梁城裏紛紛攘攘。這當中,不知多少人擠丟了荷包,踩沒了鞋子,多少小娘子的頭麵、汗巾給那些不肖之徒弄走了去。


    這還算是王鼎處置得力,好歹在事情鬧到不可收拾之前,總算是給彈壓住了。不然的話,別說是扒手和拐子犯案,就是人群聚集,擁擠踩踏之下,都要鬧出許多命案。


    同樣的,各種各樣的說法,也沿著汴梁的一條條街巷,從人聲鼎沸的南門大街東頭,過滿是民居和店麵的州橋,直傳到七十二家正店紮堆的朱雀門街西過橋。


    在朱雀門東頭,不管是殺豬巷的勾欄,還是緊靠殺豬巷的教坊,都是消息傳得最快的地方。出了朱雀門,龍津橋南麵就是太學,一群群閑得蛋疼、荷爾蒙無處發泄,隻好在“指點江山”與“倚紅偎翠”上二選一的太學生,正好和教坊勾欄的女娘們產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


    這些關心時事的太學生,在大宋優容士大夫的祖製下,又加上多是官宦人家出身,還不知道政爭的險惡,。頓時就聚集在勾欄瓦舍裏頭,開始了新一輪的士林諷諫。一時間,那些嘲罵秦始皇尋不似藥、漢武帝寵信方士的詩文,一篇篇地傳了出來。


    可惜勾欄瓦舍裏的女娘們,看了看那些七律、五絕的詩篇,最後隻是撇撇嘴,拿起紅牙拍板唱出,依舊是宣和年間最流行的香豔小令。


    譬如“一團兒肌骨不禁春”,又譬如“正好花前攜素手,卻雲飛雨散”,明眸皓齒挑逗間,弄得滿心憂國熱忱的太學生們心中蕩開一絲別樣情緒。轉眼間,就把慷慨激昂的“何當報君恩”換成了淺斟低唱的“悵望美人不攜手”。


    東十字大街上,一群群的閑人,也正聚在道旁說書的先兒身邊,聽著這些靠舌頭做營生的人,繪聲繪色地形容著昨夜東水門的奇事:


    “大宋天子坐汴梁,君正臣賢民安康。仙翁一心朝天子,如今離了蓮葉鄉。列位尊客,小老兒今年六十有三,見過了四朝天子,遇上了堯舜臨軒,禹皋在位,俺大宋嗬,真乃年年安樂,歲歲太平,更有這幾班祥瑞,乃是景星現、慶雲出、艮嶽成、醴泉湧、甘露落、九鼎鑄、紫芝生、瑤草茂、瑞鶴舞、神仙降。”


    “今日小老兒不敘別的閑事,隻說這神仙下降一事。啊呀,那位哥兒說,從來隻見神仙升天而去,不見神仙走將下來,都是些沒根據的話頭,這就說得偏了。當年國朝聖祖皇帝,號為九天司命保生天尊,應劫下降人間,便是軒轅黃帝。那時節,有個叛臣蚩尤氏,連著八十兄弟,都是銅頭鐵額,刀槍不入。這夥叛臣起兵造反,又有風伯雨師一班神人相助。那時節嗬,蚩尤氏吞雲吐霧,把個軒轅黃帝困在了泰山之上,卻有個九天玄女娘娘,帶了天書神符、靈幡寶劍,來至軒轅黃帝麵前……”


    “莫怪小老兒說起這樣一段舊話,實在是過去說得熟了,然而足見神仙是個真有的,也難怪如今許多人巴巴地去尋他。哦,這位尊客,你道是過去汴梁城裏也有許多道官,都是有法力的,怎麽卻說那蓮葉翁是個神仙?實不相瞞,小老兒乃是個凡夫俗子,不過飯比諸位多吃了幾碗,可巧的寒舍正在東水門外。話說昨日傍晚,小老兒一家正待吃了飯,出來消食,卻見汴河上漂來一片荷葉。這荷葉可了不得,大如一張竹席,翠生生地好看,竟是小老兒從未見過的異種。那荷葉上坐了一個道人,道貌清奇,手中搖著一柄蕉葉扇兒,坐在那河心,就似我們俗人坐在涼席上一般,任憑河裏浪頭翻上翻下,隻是不動。那荷葉直漂到州橋下麵,沿途也不知聚集了多少閑人,隻說是‘好個蓮葉翁,好個水中仙’!那道人卻是不理不睬,自家下了荷葉,就朝著城北而去……”


    圍攏在這說書老人身旁的聽眾,也有得空出來耍樂的閑漢,也有向酒肆賣了蔬果、得了錢準備返家的小販,更有幾個道人與和尚,也都聽得津津有味。


    雖然這兩年道門與佛門間大小衝突不斷,尤其去年間,趙佶閑著無聊下了那麽一道詔令,要修改佛門的儀軌法度,改諸佛為大覺金仙,菩薩羅漢都改名仙人大士,連和尚尼姑也改成了“德士”、“女德”。但是除了那些苦修參禪之輩,天下僧尼大半隻是圖個旱澇保收的鐵飯碗,便改成“德士”,又不妨礙大家去施主家裏趕齋。隻是要頭上裹塊帛子,綁個道冠,實在是太麻煩了些。


    當時汴梁城裏,也有不少和尚,向道士討了舊道冠來戴。隻是都門中的讀書人嘴巴壞,見到這個和尚戴道冠的場麵,就做了幾句小令,道是“祥瑞好,古來少,葫蘆上麵生芝草。”


    這湊在一起的一道一僧,也有著借道冠的交情在。道士名喚童懷祖,和尚俗家姓鍾,法名覺淺,在新宋門街角的一座叫景德寺的小廟出家,隻可惜那景德寺風水不甚好,四周都是青樓楚館,還有個諢名叫“桃花洞”,弄得景德寺也沒了什麽正經業務。打齋念經是沒什麽人照顧生意,可卻成天有人請他們幫忙拉皮條,比起大相國寺出來的光頭浪子,覺淺和尚就隻好算是禿頂的****。


    覺淺和尚向著童懷祖道:“這世道,果然還是道人受敬重,童道兄,既然都說那蓮葉翁向著城北去了。俺想來想去,城北唯有酸棗門東嶽廟是個大宮觀,可巧道兄也在嶽廟修行,可知道那蓮葉翁的下落?”


    童懷祖摸了摸山羊胡子,冷笑道:“你若問別人,隻怕一個字都說不上來,問到貧道身上,卻是問對人了。昨日夜裏,俺正到酸棗門外玉仙觀,幫我那師兄抄經,卻有個長須道人叩門求宿。我看他模樣倒也平常,隻是手中那把蕉葉扇兒碧油油的,十分惹人喜愛,想花兩貫錢買下,卻吃那道人一個軟釘子,好生晦氣。聽這先兒形容,左右就是他了。若真是神仙,自有享用不盡的富貴,還到玉仙觀那等小地方掛什麽單?不過有點障眼法兒,想混個道官位置罷了。”


    說到這裏,童懷祖又補上一句:“若沒有貴人引薦,莫說是個道人,就是真神仙,也見不得官家,討不得封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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