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懷祖與鍾覺淺說得入港,渾然沒有發覺,在他們身後,有個雙螺垂鈿的小使女駐足聽了片刻,方才姍姍離去。


    這小使女穿了一件鬆花色的建陽紗褙子,手裏提了一個小竹籃,放著些猶帶露水的花草,走過了外號“鬼市子”、晝夜喧鬧的潘樓東街,穿過了處處勾欄瓦舍的鷯兒市。再朝前走,就是汴梁七十二家中也排名在前的和樂樓,隻是和樂樓下麵卻是有名的馬市子,多是河北、於闐與契丹的馬販子往來,小使女卻不肯從那裏過,改道馬鐺家羹店後那條幽靜小路。


    繞開了馬行街北麵那些太醫院禦醫開的藥鋪,避過了幾處朝官宅邸,小使女轉入馬行街上一條僻靜小巷,在一處青瓦小門臉的雅致院落前立定,從角門走了進去。


    穿過幾重院落,直到了一座營造頗見巧思的小木樓前,小使女方才提著花籃拾階而上。樓內陳設精巧富麗,卻沒有隔斷多少,別有一股疏闊之氣。


    小樓的主人就在樓上臨窗而坐,一條青石畫案上擺放著幾卷唐人法帖,寶硯微帶殘墨,羊毫橫擱在天青色的筆洗上。


    一個二十許的女子就坐在畫案前,頭上不加釵環,隻鬆鬆挽起一頭鴉羽色的發絲,似是春睡方起,殘酒未消的模樣。


    雖然隻是一個側影,自然清朗、柔順婉約之態卻不自覺地流露出來。


    正是李師師。


    提著花籃的小使女,正立在她的身後,脆生生地道:“娘子,玉釧兒從十字街買了一籃草花,可要替娘子點綴起來?”


    李師師注視著畫案上的書帖,輕輕一歎道:“它們好端端生在枝頭,卻被剪了下來,賣與我這樣的人家,養在瓶裏,不用幾日就敗了,棄了。倒不如獨自開在深山,無人玩賞,倒是真正的造化了。”


    玉釧兒忙著取了一個青瓷瓶,將水傾進去,隻是應道:“這些草花最是好活不過,澆些水,過幾日,便又開出花來了,可不用替它們擔心。娘子,不是玉釧兒多嘴,你也該趁這樣好天氣,出門散散心。我今天在街上,聽人說平話,說是有個老神仙坐著蓮葉到了城裏來,好有趣哩!”


    李師師聽了,卻是沉默片刻,搖了搖頭,方才淡淡道:“玉釧兒,外麵那些道士變怪的事情,不必說與我知道。我們行院女子,不是什麽貴人,卻當不起再來一個林先生,將我也奉承得如宮中貴人一般,是什麽玉妃、天妃下凡了。”


    語調微諷地說起曾經奉承淑妃劉氏乃“九華玉真安妃後身”的林靈素,李師師卻是突然轉過頭來,露出了那張清麗中天然帶著一點媚意的麵龐:“去和媽媽說一聲,此後莫放道士在我門首打轉,便靠近巷子口也不成!”


    ……


    ………


    大宋第一二奶在小樓中警惕自守,汴梁城裏的各色人等還在稱歎著“蓮葉翁”的逸事,誰都沒有在意,昨夜裏“蓮葉翁”踏上州橋的時節,那一片載著他直入汴梁的青荷葉隨著悠悠汴水,究竟漂去了哪裏。


    汴梁城下,一條條下水道四通八達,磚石砌成的地下水道連接著汴河、蔡河與五丈河的水路。寬闊幽深的地下水道盤曲錯雜,少說也有數百裏長。


    而從宋室開國以來,一百多年間,不知道多少亡命之徒把這裏當成了逃避官府追捕、窩藏同黨的樂土。


    所以這規模近似後世防空洞一般的地下水道,在江湖上也有了“無憂洞”與“鬼樊樓”兩個名號。


    所謂“無憂洞”,指的是盜賊惡棍一旦逃入汴梁城下這片錯綜複雜的水道,就不必再憂心落到官差手上。


    而“鬼樊樓”就更好理解,這裏是貨真價實的日月不臨、王法不至的地下世界,汴梁城中的浮華、斯文、大氣,種種美好物事,在這裏絲毫不存。


    汴梁城裏的居民,少有人肯走進這些水道中,但是在些許酒肆瓦舍中,還是會偶爾提到些噩夢般的怪談。


    譬如偶爾從水道入口處傳出的慘叫聲,又或者偶爾浮在汴河上的腐爛屍首。


    就連包拯這位一度想要刷新開封府治下積弊的名臣,對於這藏於地下的鬼樊樓,也是徒呼奈何。


    在地下水道極隱蔽的一角,上好的胡麻油與乳清混合,點亮數百盞琉璃長明燈,燈光的照耀在,顯露出了四壁上光滑的漢白玉。


    依稀可以看到一尊尊仙真神佛浮現其間,雙手合十,朝著畫麵中央禮拜不止。


    而在中央那一環光輪中,一尊白衣佛陀坐於寶樹之下,麵色莊嚴,手結說法印,滿眼慈悲地望著世間眾生。


    一個蒙著麵、光著頭的人物,穿一件素白袈裟,頸子下掛著似佛珠又似瓔珞的大塊瓔珞,雙手合十,口中輕輕唱出一闋普度眾生的梵音:“……光慧莊嚴,甘露菩薩,起大慈悲,赦我諸罪。聽我懺悔,脫離暗獄。如是如是,受洗大悲解脫水,洗我妙性離塵埃,十二寶冠衣纓珞……”


    這人雖然蒙著麵,可是那比尋常魯男子精致纖細的眉眼,還有露在袈裟外、潔白如脂的脖頸,嫩筍尖般的十指,都明白無誤地彰顯了她比丘尼的身份。


    蒙麵女尼梵唱之間,數百盞琉璃長明燈下,不知跪伏了多少人。隻是看這些人的樣貌,也有汴梁城裏下九流的扒手、騙子、做局欺人的江湖術士,也有在東水門、南薰門等“城內城外結合部”這類地方橫行的潑皮無賴,也有些則是身子強壯的乞丐,一看就知道是那些丐幫團頭手下專門拐小孩、搶錢鈔、砸鋪麵的打手。


    在琉璃長明燈下,這些從汴梁城裏集結起來的人渣,一個個虔誠地喃喃祝告不止。


    或許是因為相由心生,在火光照耀下,也看不出有哪個貨相貌周正些許。


    而在女尼梵唱的當口,不知從何時起,有一個個白衣女子捧著大肚細頸、頗有胡風的淨瓶走到了這些人身旁。這些女孩子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就年長些的也不超過二十,一個個赤著雙足,塗著蔻丹、曲線柔潤的腳趾,從那些魯男子的眼前左右移動著,讓他們不自覺地偏離了注意力。


    有些大膽點的,更是貪婪地將目光朝上望,正好能看見那薄得恍如無物的蜀綾下麵,幾乎難以掩蓋那玲瓏有致的曲線。


    蜀綾本就以輕薄通透著稱,這些女孩子身上的紗衣更是在衣物的遮蔽功能這條上全然地敷衍了事。


    一個在二聖廟附近賣卜的拆字先兒,更是將目光緊盯著一個女孩兒的兩腿之間,口中念念有詞:“嫋嫋豆蔻二月初……古人誠不我欺……”


    就在這群人心頭騷動漸起,仿佛難以壓抑的時候,那蒙麵女尼又曼聲吟唱道:


    “……妙色世間無有比,神通變現複如是:或現童男微妙相,癲發五種雌魔類;或現童女端嚴身,狂亂五種雄魔形——”


    仿佛要對她的梵唱做一個注解一般,一個獨眼大漢首先按捺不住,大吼了一聲,就朝著離自己最近的女孩撲了過去,一把扯下了她身上白綾罩衣,露出了胸前嬌嫩芡乳。


    那個拆字先兒更是麵色掙得通紅,猛地抓住了一個女孩的雙腳,將一張老臉湊將上去,一陣亂蹭亂舔。


    有這樣兩個色中餓鬼帶頭,頓時滿地的漢子都把那一點為人的矜持拋諸腦後,一個個跳將起來,隻是向著四周的女孩撲去。


    轉眼間,看似莊嚴的法壇道場,已經變成了皮肉布施的無遮大會,一時側成嶺,一時豎成峰,有的背顛鸞,有的胸橫鳳,女兒汗涔涔,男子氣籲籲,伴著一聲低一聲高的叫聲、哼聲、歎聲、呢喃聲,已經不成個模樣!


    蒙麵女尼絲毫不為這等春意昂然的歡場肉戰所動,隻是再發梵唱之音:“交歡男女癡愛形,於斯愚念當早醒。眾生血肉皆魔作,脫此樊籠入光明!”


    便在這禪唱聲中,那些原本還在竭力奉承這些粗蠢漢子的女孩,雙手猛地按上了麵前那人的頭顱,再狠狠一扭!


    手指尖穿透了頭蓋骨,爆碎的骨片連同散裂的腦漿一同飛出,眼珠連著玻璃體化成了碎末。更有甚者,幹脆就用雙腿扳住對方的腰背,猛地一絞,就撕裂了軀幹,露出內髒和脊椎骨來。


    方才還是一片旖旎春情,轉眼間就變成了滿地腥血、內髒橫流的屠宰場!


    在這片令人難以直視的殺戮現場上,蒙麵女尼依然神色莊嚴,慈悲無比,發出普渡之聲:“仙子童女光明意,安泰一切真如性。從此解脫樊籠身,光明依歸法船體。”


    在她的梵唱聲裏,點點微光從一具具殘破不堪的死屍上飄飛而出,隨即就被那些赤躶著身子的女兒捧在手心,送入嘴裏。


    而就在此刻,道場之外的汙濁水下,似乎有什麽東西緩緩地蜿蜒而來。


    那是粘稠而濃重的黑暗,沿著那些血,那些肉,那些內髒,那些骨頭,一點點地朝著現在隻是一舉臭皮囊的軀殼裏填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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