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李瑞麟與學台李調元就坐在貢院裏麵,朱明山房派下的卷子都附有標準答案,用不著他們一個個去閱卷。這主考官的活計倒是比過去輕省不少,兩位久在粵省的老友,也可以說說閑話。


    放在前清,李調元是翰林出身,天生就比李瑞麟高了一頭,但是架不住李瑞麟這大腿抱得實在是巧妙。一個佛山同知,轉眼就轉到了廣州知府任上,將來任一路安撫使也是不在話下。


    如今兩人都養起了頭發,藍頂子、青頂子也變成了長腳襆頭上的藍寶石帽正、青玉帽正,還是一個三品、一個四品,可是反倒是李調元有些拘束起來了。


    卻聽得李瑞麟感慨道:“曆朝取士,法度不同,先秦之士以遊說得官,隻因當時沒有科考,所以才士進用,隻得掉唇鼓舌,或有得了諸侯眼緣的,就此一路高升。但如此取士,倒是迎逢之輩多,君子士大夫少,所以南華真人作了‘舓痔賞車’的寓言來笑話此輩。唐人取詩賦,宋人取策論,前明前清取八股,說起來,都是盲人摸象,空發大言,更是不足取的多。本朝二聖,廢八股,取實學,明經、明法、明算、格物,四科皆通,才算是個人才,至此倒是比曆朝製度都要高明,足見聖明天授了。”


    李調元卻是望了望那些坐在考房裏抓耳撓腮的一個個和尚,隻是搖頭道:“隻是這僧尼科,未免有些過刻了。這輩髡奴,不過是借釋教之說,圖個衣食,天地間本也有此等不耕不織之徒,隻要他們謹守法條,又何必趕盡殺絕呢?”


    李瑞麟大笑道:“老兄果然是個厚道君子,可是這些賊禿坐受十方供養,滋生無數遊手,前清的時候,有度牒的百中無一,又有會黨混雜其中。這等人聚集起來,日後就是無窮的麻煩。倒不如沙汰一番,留下些鑽研經藏的學僧,清一清那些隻知參話頭禪、念牙疼咒的和尚充實戶口,又不是三武一宗,燒經殺人,弄出天大的冤孽來。便是如來複生,也隻得讚歎國朝厚恩,替他正本清源,絕沒有二話。”


    李調元幹笑道:“這也是正理,隻是這番考不過去,明年他們重考,便要一人交一百兩重考銀,隻怕粵省名刹,一多半都要當盡賣窮了。”


    這裏麵,少不得也有一點譏諷之意,可是李瑞麟卻是裝作不知,將話題轉開道:“這僧家的事體,與我們何幹?倒是大考將至,不知有多少秀才願意下場,又有多少秀才肯丟了墨卷,從新研習起國朝的學問來?”


    李調元正待說話,卻聽得考房裏有人咕咚一身翻到在地,眼見得是個老僧急得口吐白沫,在地上發起羊癲瘋一般。


    這種考場裏發急攻心的,李調元放了多年學政,見得太多,隻一揮手,便有小吏上前去將那老和尚夾起來,拖了出去,自有待命的醫生給他灌藥救治。


    這點小插曲也不妨礙這位學台的談興,繼續道:“雖然不用八股,那一班選墨卷的老秀才少了個營生。可是那些刻書鋪子,又何嚐少了進項?不考八股,總還要考明經、明法、明算不是?幾個刻書鋪子從青埂書院那裏走路子弄出來的考題、書籍,都統統付梓,便叫做《新編青埂考典》,各科的都有。新朝科舉,要考的科目既多,這《考典》也不是幾本墨卷,幾本《四書大全》那麽輕省的,總比過去厚了不知多少!但人人都得要買!”


    說到這裏,李調元感慨道:“說起來我有個同年,至今無子,隻有一女,自小就當兒子養的。雖說書香門第,不比小門小戶,但卻是親身教授些破題、承題、起講,整日裏誇說‘可惜是個女兒家,若是個兒子,便是十個狀元也考來了’。自從聽聞國朝廢了八股,父女兩個便是癡癡呆呆,竟是有了殉死之念。”


    李瑞麟不以為然道:“這也是讀書未通的人,國朝不用八股,卻未絕我輩上進之路。就是這些才女,道海宗源也開得道舉,雖然是女冠一流,但也是不求野有遺珠之意。既然做得好八股,便是聰明伶俐的人,重新學起來又有何難哉?”


    這裏李大知府講論不休,卻見著又一處號房裏,一個黑臉胖和尚,滿頭滿臉油津津地,也不知道是熱的還是急得,隻是跳腳大叫道: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大勢至菩薩、南無儒童菩薩,許貧僧這番考過,還當做個僧官去來!”


    一麵跳一麵叫,就這麽直愣愣地衝了出去,眾人連攔都攔不住他。


    貢院外麵,英國使團的一眾人,也正站在這貢院外麵,聽隨行的通事講解這座貢院的曆史與用途,正趕著這胖和尚衝了出來,又被守門的士兵一把攔住死死架起來。


    “怎麽回事?”


    “還能怎麽樣?又考瘋了一個,過去隻是秀才考瘋,如今連和尚也考瘋了!”


    這幾句對答間,巴羅正好擠到通事身邊,好奇地問了一句:“這個僧侶發生了什麽事情?”


    “試題太難,不能再做和尚,一時間神誌不清而已。”


    一旁跟著巴羅出來的,還有那兩個中國神甫,他們見著這和尚發瘋,心中也不由得五味雜陳,卻聽得通事微笑道:“兩位要是打算留在國內布教,說不得也得好好買幾本《青埂考典》回去鑽研。僧尼科之外,日後還要開景教科、回教科,難度隻會高不會低的!”


    ……


    ………


    放下巴羅的貢院見聞不論,此刻馬戛爾尼伯爵卻與副使斯當東麵對著一封被發回的照會。


    緊隨著被發回的照會,還有一封中英雙語的公文:


    “資政院向馬戛爾尼伯爵及副使斯當東先生致以問候,貴國發往我國的照會漢譯本使用了錯誤的行文與格式。貴國與我國從未締結宗藩關係,不應當使用宗藩格式文書。請采用更為詳實準確的譯法,重新提交你方照會。”


    然而伴隨這這封公文,隨之而來的則是另外一些意味深長的裝訂資料。


    最先被馬戛爾尼翻看的是翻譯成英文的《前清興販鴉片及開設煙館之條例》:


    “興販鴉片煙照收買違禁物例,枷號一個月,發邊衛充軍。若私開鴉片煙館,引誘良家子弟者,照邪教惑眾律擬監候,為從杖一百,流三千裏。船戶,地保,鄰右人等俱杖一百,徒二年。如兵役人等藉端需索,計贓照枉法律治罪。失察之訊口地方文武各官,及不行監察之海關監督,均交部嚴加議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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