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單人獨騎的書吏,這些獄卒倒還看著有些麵善,前些日子洛陽各個衙門都臨時調了些雜佐官和小吏在詔獄臨時辦差遣,這姓魏的也是其中之一。還不必說,這魏書辦和牆上某些人還有些通財之誼,不算生分了。


    牆上這些守備的獄卒還在遲疑間,何褚已經開口揚聲招呼:“魏三郎,周大令有吩咐,今日都中紛亂,詔獄為都下緊要所在,內外交接一概中絕!若無天子詔令,餘者悉數不納,你如無大事,還是請回吧!”


    從馬上滾落下來的仙術士,聽著牆頭上這禁卒頭目如此發話,也不著惱,隻是笑道:“雖說周大令下了鈞令,然而我這事情也著實要緊,不然誰在這樣緊要關頭還冒這麽大幹係來送信?諸位與小生也是當初一起在一個鍋裏攪過馬勺的交情,如能通傳一聲,小生就感激不盡,我這裏也為大家備了一份虔心!”


    一語未畢,魏野將手在袖中一掏,取出一個鼓鼓囊囊的絹布口袋——若不是他手上動作不慢,人就看得出來,他那輕飄飄的袖子裏,怎麽放得下如此沉重的物事。


    絲絹輕薄,隔著袋子也能看出裏麵都是上好馬蹄銀沉甸甸地墜突出來的模樣,再一搖動,都是銀錠交擊的響動。


    偌大中原,白銀黃金這些貴金屬卻都是一向緊缺,以至於先秦以來所謂“美金”指的不是黃金而是青銅,所謂“惡金”指的則是鐵。有漢一朝,幾度擴張,將雲貴地方的夜郎、滇王諸小國納入版圖,才有麗水之金,朱提之銀,源源不絕輸入中原。在那之前,漢文帝要討好自家情人,也不過送的是一座銅礦罷了。


    而到了桓帝當政時候,滇國諸族已經有不穩跡象,熹平年間更是叛幟高張,益州太守勉強鎮壓下去,也隻能認可西南諸族的半獨立現狀。別的也還罷了,朱提銀向中原的流入就成了頗大問題,更為這些年來市麵上流通的五銖錢貶值問題雪上加霜。


    這樣情形下,由於麵值過大,白銀這種貴金屬往往已經不起什麽流通貨幣作用,路邊攤喝完了甜豆腐腦拍幾粒散碎銀子的豪邁做派,更要等到千年之後,美洲、日本白銀隨著對外貿易大量流入時候了。這種情形下,這一袋子極有收存起來充當棺材本價值的馬蹄銀,怎麽看都是大有來曆,這報信書吏背後之人,血本也下得夠厚!


    何褚聽著魏野手中錢袋裏馬蹄銀互相磕碰作響聲音,眼神也有些不一樣了,然而麵上還是那股子公事公辦神氣,搖頭道:“這可是周大令仔細吩咐下來差遣,你我皆是公門中人,也知道辦差的難處!魏三郎,你也莫要為難我們!”


    對於這樣推諉,魏野仰頭也隻是一笑:“這些小事,值得什麽,也要何大哥向我告不是?隻是現奉著安司馬來此,且容小生向上官分說一些,也便轉圜一些就是了。”


    魏野這裏保證,何褚也是滿意,要真讓那馬上軍將玩出什麽大貂璫家裏親眷的脾氣來,硬要闖進去,他自然是不敢攔的,可後麵也免不得要吃瓜落。要是這安司馬能體恤詔獄署這些吏員一些,那是真正再好不過。


    就見魏野近了那滿臉都是傷損、怎麽看都像冒血殺出重圍的安司馬,躬身一禮,又湊近了馬前小聲說了些什麽,隨即便見那安司馬從懷裏緩緩將出一塊玉佩,隨手丟給魏野。


    魏野將這玉佩接過,才轉身高聲向何褚喊道:“如今也是事急,安司馬將這塊張老常侍賞的尚方署宮樣玉佩為信,連同文書交給周大令,便不輕入詔獄了。就請何大哥吊個籃子下來,讓小生將文書、玉佩放進去,隻勞煩何大哥走一遭,如此可好?”


    不待何褚點頭,旁邊精乖些的人物,已經將一個空著的盛飯籃子並一條用來捆人的粗麻繩備下了。何褚咂嘴一笑,朝下麵一點頭:“如此就依得你,魏三郎,須知道你老哥哥我,也是為你擔了一份不小的關係,待此事了解後,你卻不要忘記了哥哥我!”


    魏野還是一副很上道的神情,一麵將手裏銀袋、肩上文篋,連同安陵拿出的玉佩都放進何褚吊下來的籃子裏,一麵拱手為禮:“這是自然、自然!此事了結後,小弟自然還有厚報!”


    何褚將吊籃提起,順手就將那銀袋拿起,朝衣服裏一揣,那文篋玉佩加起來分量也不算太輕,也都一手拿了。正滿意間,何褚對魏野也客氣了一些:“魏三郎你既然是奉著貴官而來,我們詔獄署又豈是不懂禮數的?隻是今日時局不好,詔獄署又是晦氣地方,要是安司馬不介意,請奉著安司馬在耳房內略坐片刻,我這就去回報了周大令!”


    他這樣說,牆下的仙術士自然是滿臉堆笑,應聲不迭,何褚也不覺得意外,便把牛角弓朝邊上一放,拿起那文篋、玉佩,向詔獄署公廨方向去了。


    他這裏走得急,下麵仙術士也是看似殷勤地服侍著那所謂安司馬下馬。也不知道是安司馬真的殺出重圍後脫了力,還是內宦家出來的子弟,都是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這安司馬看著也是漢仗威風的一條大漢,下起馬來倒是歪歪倒倒,榔榔槺槺,簡直就像個小媳婦一樣,要不是被這魏書辦扶持著,就要直接摔了一個滾地葫蘆,不知出多少的醜相。


    也虧了這魏書辦扶持,總算是進了詔獄署的耳房,自有人去奉承,這個說要備些漿子,那個說要備些熱水來給安司馬清一清傷處。反倒是那魏書辦反而沉默下來,一手背在身後,口中默念有詞:“……八十一,八十二,八十三……”


    旁人也不知道他是在念個什麽,也不想多事。反而那安司馬也是奇怪,入了耳房,一屁股坐下,就是不言不動,別的獄卒想要奉承,這人也是一派愛理不理模樣。


    就這樣一派詭異模樣裏,何褚已經到了公廨後堂,朝著門口守衛通報。


    這個時候,後堂陳設已經是處處狼藉得像是剛遇到暴風過境,又像是剛遭了賊,能動不能動的東西,不是翻了就是倒著。就在這垃圾場一般的後堂裏,周斌急切無比地來回走動,就像是蒙了眼睛的騾子捱著鞭子拉著磨。那一應服侍周斌的妻妾,個個衣裳淩亂,朝花一樣嬌嫩的臉蛋上不是青紫淤痕就是抓掐過的痕跡,一個個哆嗦著低頭跪拜,連哭音都不敢露。


    周斌也是在煩著——都到了這個時候,怎麽外麵動靜還不止歇?要換了以往,怕是洛陽署清街的衙役也該動作起來了。就算別處都放不下心,那衛尉寺、宮中禁衛也總是自己人了吧?哪怕不過派出數十宮中劍士,外麵這些烏合之眾也早衝散了去!


    書生大言,在刀劍麵前,那連笑話都不算數!


    除非、除非,真的是出了什麽絕大狀況,讓十常侍都不得不一時束手。可要真是如此,讓那些文臣輩重秉朝政,他們中官又能討得什麽好處?說不定吞下去的都要被硬抻著脖子吐出來!


    這個緊要關頭,究竟要如何是好?


    應該說,周斌這死太監的思路還是正確的。隻不過關心則亂,到了這個地步,閹黨中人個個都是隻能進不能退,一旦後退軟弱,黨人清流反撲起來,那就不是說笑了。要說那些大族世家出身的閹黨成員如張濟、袁傀輩,就算一人得罪,也殃及不到身後家族。可換了這班死太監,那下場就隻能是誅三族、滅九族、夷十族的區別了。


    這樣心煩意亂之下,周斌也就隻能拿他買來的這些姬妾,做減壓運動了。


    也就是在他煩亂到極處的這個節骨點上,門外就是何褚一聲通傳:“周大令,小人卻有緊急之事要報知!張老常侍的外甥,城門司馬安公在門外求見,還有侍中寺張侍中遣人送來密信一封!”


    這一聲通傳,落在周斌耳中便不啻於禦旨綸音了,當下也顧不得自己年紀老大,沒有了小周斌身子骨本來就弱,便這麽光著腳直接跳到了庭中:“你道如何,真的是張老常侍的外甥安司馬在外求見?”


    話沒說完,他已經踹了何褚一記窩心腳:“你這沒腦子的賊配軍!那安司馬是位在一千石的城門司馬,你卻敢如此慢待他,為什麽不請他來後堂與老夫敘話?”


    何褚吃了這一腳,卻不敢倒,隻把手裏玉佩、文篋捧著,趕緊辯解道:“小的也是擔憂外麵變亂過甚,不敢做主私放外人入內,故此特求了安司馬的隨身玉佩,一同帶來,做個見證……”


    他這樣一說,周斌倒也反應過來了,光著腳也不覺庭中土地上太涼,快走幾步到了何褚麵前,將何褚捧著的玉佩拿起看了看,方才點了點頭:“這是上元日裏,陛下賞賜給張老常侍清玩之物,看來真是安司馬沒錯了。你說還有一封密信?拿來我看!”


    這樣說著,周斌早已急切得幾如心裏塞了一窩耗子,張老常侍,張老常侍,莫不是你已經有了什麽計較,要我等配合起來?若是,這就是天大的好事,隻要我輩尚能措手,總不能讓那些酸子翻到天上去!


    這便見得魏野假托這信主人的名義送得巧妙了,張讓中常侍,張說侍中,然而張老常侍與張老侍中,急切間,誰又分得清楚?更不要說還是周斌這已經急得貓和老鼠一起抓心的死太監,更難分辨其中真假!


    何褚不敢怠慢,忙將手中文篋朝上一遞,周斌也不以為意,就手將那文篋上係了絲絛、滴了封蠟的蓋子一用力——


    也就在此刻,詔獄署耳房中,有個青衫佩劍的書辦臉上容色一凜,劍訣虛劃,大喝一聲:“敕!”


    魏野“敕”字出口,揭開了文篋的周斌隻覺得麵前爆出一團紅光,一股無匹熱浪撲麵而來,隨即便在一片轟然雷震聲中,脫離了地心引力的束縛,就這麽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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