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風潮突起的時候,洛陽詔獄裏也是一片騷然。


    奉旨臨時勾管詔獄署的鉤盾令周斌也是消息靈通之輩,從司空張濟那裏回來,第一時間就聽著了風聲,然而耳目靈便是一回事,自己的身份差遣又是另外一回事!


    事情已經鬧到這樣不可轉圜之處,那麽角力的人選,也隻能是如張讓輩這樣的大人物。區區鉤盾令,在這樣一場變亂中,也不過是個背景板一樣戲份薄弱的角色罷了。


    比起匆匆忙忙地入宮攙和這等檔次的政爭,以周斌的身板,那真是哪怕不死也免不得要脫幾層皮。倒不如穩守在詔獄中,看看風色,避開眼下這駭人風潮,才是聰明人的選擇。


    周大令不蠢,這點利害關係,自是深知。然而守在洛陽詔獄的公廨裏,心頭那點不安卻是越發地難以壓下去了。


    對於周斌這樣中官出身的沒卵子之輩而言,外放差使方是出頭斂財之道,特別是十常侍的地位安若磐石的如今,傻子才想著和幾位老常侍翻臉呢。然而他這次奉中旨勾管洛陽詔獄問案,一連數日下來,倒是一點進展沒有。


    本來詔獄問案也算是個油水極大的差遣,隻要有心多抓些嫌疑犯攀咬,起碼也能把幾百家富戶牽扯進逆案中去。就算是那些家門高大、腰杆直硬的真正大族,這攀咬起來還要看禁中幾位大貂璫的意見,那些撐死了官秩千石出頭,也沒有得力靠山的文官,洛陽城裏那些私囊頗豐的商戶,卻都可以借此機會狠宰一番。


    然而也是周斌自家心思太切,對所謂“太平道藏在洛陽城中的資財”、“六一泥煉化秘方”這兩注財源太過關切,反而把這興大獄的心思稍微延後了點。


    但就是這不過延後幾日功夫,洛陽都下便出了如此大的變動!


    倘若真的叫黨人一派鹹魚翻身,那哪裏還有得我們這些沒了小兄弟的苦命人生發的路子?!周斌可是猶然記得自己還是個小黃門的時節,那時候太傅陳蕃與大將軍竇武主政正勤,一大宗政績就是罷斥當初孝桓皇帝外派的內官,種種規條都是苛厲。不要說周斌如今才不過是個鉤盾令的身份,當年就算是中常侍、大長秋一級的內宦中的真正尊貴人物,在太傅陳蕃眼裏,也不過是呼來喝去的一條狗耳。


    後來陳蕃事敗,而司隸校尉陽球繼往開來,用事月餘,在洛陽城中大殺閹黨。那些時日,不要說自己這樣不起眼的中官,就是張讓乘車出行,都像是被畫影懸賞的小賊白天上了街!


    真要再到了這樣地步,隻怕來的就不止是陽球那樣水準了吧,卻叫人怎麽處?


    他在詔獄署公廨後廳裏前後亂轉,像個罩在水晶罩子裏的蒼蠅一般。身旁幾個他私下納的美貌姬妾,都是低頭默跪,不敢相擾。


    原本像詔獄這樣陰沉地方,又是怨氣匯聚之地,尋常壯漢進來,也要受到這股氣機侵伐,而不免有些異樣反應。至於身心正常的廷尉署掌詔獄諸事的官員,更沒有腦抽了帶妻妾陪住在詔獄裏這樣沒有常識的行為。


    但架不住管事的是個死太監,特別還是對刑求拷問上有心得的死太監,這精神異常得離譜,常識也差不多都算崩壞。反正這詔獄裏如今是周斌地位最高,權力最大,就算這死太監把詔獄改成了內宮蠶室,拷問改成了先切犯人左邊還是先切犯人右邊,也沒有人敢提出異議。


    皇帝都公開賣官斂財的世道,再出什麽混蛋事情,又有什麽好奇怪的麽?


    還算是周斌麵上忌刻,實則陰沉自持,沒有暴躁到靠用刑去安撫自己精神。若不然,這在略通望氣術之輩看來怨氣濃厚幾如實質的洛陽詔獄中,少不得又要添上幾條冤魂了。


    詔獄署上下,不論是別的衙門借調來的雜佐小老爺,還是實打實幾輩子家傳行當的獄官,都知道這時節周斌在火頭上,等閑撩撥不得,一個個都是低眉順眼,抱著文書跑得勤快。然而心下也都是惴惴,外麵鬧哄動靜,就算是這一向靜默肅穆像個活棺材場子的詔獄裏,都聽得到了。這樣風潮過後,論功行賞,那是從來沒有詔獄上下屬官獄吏的份,但是興大獄這樣燙手事情,從來都是詔獄署中諸人攤著,也不知道這一回,到底是幾家笑,幾家哭了。


    相比詔獄署公廨裏這些雜佐官兒和各樣獄吏的慨歎,守在詔獄門口的獄吏反倒輕鬆許多。今日輪班當值的是何褚這個禁子頭目,這位粗壯如石墩的禁子頭兒倒也算是忠勤於事,帶著一幹獄卒,帶著牛角弓就上了詔獄院牆。


    這時候,太學生們那越發浩大的請願隊伍自然是奔著禁中北宮的宮門而去的,一般說來,也不會有人朝詔獄這裏跑。這上演的戲碼是太學生叩闕,又不是巴黎起義攻占巴士底獄來的。


    就算是再有警戒心,這樣對著空蕩蕩的路麵,一幹獄卒也是有些懈怠心起,雖然手上還張著弓,嘴裏也就都不閑著了:


    “老天,這些太學生許久沒有這樣哄鬧過了,以前是禁中大人物初用事,大家還看不明白上麵狠辣手段,才讓這些書生鬧了一場。事後,可也殺了一個人頭滾滾!那些年月,這詔獄牢舍都是滿滿當當的,就連二千石的官兒,都是幾人塞一間牢房!”


    “物有反常必定有妖啊,這樣浩大聲勢,背後要是沒什麽大人物授意,我卻不信!也不知道是哪一家,將出了這樣激烈手段!”


    “日後不管誰贏誰輸,興大獄的時候總有一次抄家機會,要叫我說,真讓那些儒學君子用事,倒是處處掣肘。內使中官們雖然愛財,這手指縫裏總還願意給咱們漏些出來的。”


    “你們幾位這樣說便是有些遠了,遠了,還是先顧好這裏,別出了什麽狀況才好!不然要犯在如今這正堂內官老爺手裏,旁的不敢亂道,起碼也是一百五十小板,叫人半個月都下不了地!”


    這樣議論紛紛裏,何褚這獄卒頭目也隻不管,身子隻靠著詔獄大門上的簷獸,不言不動地存著精氣神。他向來在部下麵前不愛多話,然而一旦開口,那就是粗話,髒話,連拿進詔獄的那些江洋大盜都消受不起。底下人知道這位爺台的特色,也不願意去撩撥他。


    正在這樣低聲交接間,卻聽得道路上馬蹄雜遝錯亂而響,惹得蝟集在牆頭上的這些獄卒紛紛注目。就見得兩匹栗色駿馬狂奔而來,前麵那匹馬上乘著個腰間挎劍的青衫書吏,身背一角文篋,後麵一匹馬上坐著個武將打扮漢子,然而麵目間都是各種傷痕,看著血淋淋地好不怕人。


    馬還沒近前,何褚就將身子一直,張開牛角弓大喝一聲:“什麽人!這裏乃是洛陽詔獄,閑雜人等一概勿許近前,下馬答話!”


    那前麵乘馬書吏倒是乖覺,立刻將韁繩一拉,然而那馬卻已經跑起了性子。就算是這書吏把韁繩抻直,卻耐不得這馬嘶嘶長鳴,蹄子亂刨,幾乎人立而起,這下子那書吏馬術粗疏的底子就現了形,胯下襠勁再吃不住,就這麽“誒喲”一聲大叫著滾下馬來。


    然而就算是滾落下馬,這書吏倒也不忘忠勤職守,當下就高聲叫道:“我乃是侍中寺書吏魏野,奉張侍中之命,傳此急信於周大令。後麵這位將軍,乃是張老常侍外甥,執掌洛陽都下十二城門的安司馬,也有要事要見周大令。何兄何兄,這是朝局動蕩緊要時刻,這書信關係著無數人的宦途前程!看在你我相交一場份上,千萬不要自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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