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3 ar 春


    從林白克公爵的安吉爾斯堡領地前往歐克公爵領地的分界河大橋,騎馬要趕一整天的路程。魔印人出城較晚,無法在天黑前趕到。


    這樣或許也好。與黎莎的道別讓他心情很壓抑——他打算把怒氣發泄到地心魔物身上。賈迪爾教過他克拉西亞人擁抱痛苦的沙魯沙克——這種技巧十分有效,但世上沒有多少能比赤手空拳掐死惡魔更刺激的遊戲了。


    窪地交給黎莎照料就好,至少在克拉西亞人入侵之前無須擔心。她聰慧過人,同時也頗有領導天賦,深受鎮民敬仰,本著一顆純潔善良的心管理鎮務。就算此刻她的魔印技巧還沒超越自己,那也隻是遲早的事。


    她美豔動人,他心想。這點無法否認。魔印人閱人無數,但從來沒見過像她這麽豔麗的女人。以前的自己或許可以愛她——在賈迪爾把自己丟在沙漠裏等死之前,在自己為了生存而被迫把自己變成惡魔之前。


    現在自己已經不是正常人了,不配擁有愛情。


    夜幕降臨,但他的魔印眼可以在黑暗中清晰分辨事物。他輕觸黎明舞者的盔甲,上而的魔印反射著淡淡的魔光,大大提升戰馬的夜視能力。他在地心魔物現形時策馬狂奔,但道路兩旁都是濃密的樹林,木惡魔緊追上來,有的在樹枝上跳躍,有的沿著樹林邊緣奔跑。樹皮般的外殼讓它們隱形得很好,但魔印人可以看見它們身上的魔光,絕對不會認錯。天上傳來風惡魔的吼叫聲,沿著他前進的路徑,試圖快速俯衝襲擊。


    魔印人放開韁繩,僅以膝蓋駕馭戰馬,伸手取出長弓。頭上惡魔的尖叫聲越來越近。他猛然轉身,一箭射穿俯衝而來的風惡魔腦袋,爆發出一團強烈的魔光。


    刺眼的魔光讓木惡魔無處遁形。它們張牙舞爪,發出痛恨地吼叫,從四麵八方一撲而上。


    魔印人不斷抽箭,射箭。魔印箭矢在湧來的惡魔身上射出黑色大洞。黎明舞者踏向前方的惡魔,綻放出如同慶典的煙火般道道閃光。


    惡魔緊追不舍,圍著疾行的戰馬奔馳。魔印人將長弓塞回鞍具,拔出一根長矛,以肉眼難以察覺的速度揮舞,紮向四麵八方的地心魔物。其中一頭衝到近處,被他一腳踢在頭上,腳底的衝擊魔印在一陣魔光中將對方踹出很遠。


    一路上,黎明舞者未曾停止奔跑。


    盡管整個晚上都沒有休息,但借助夜晚吸收所屠殺的惡魔的魔力,在破曉時分到達河橋鎮時,一人一馬依然神采奕奕。


    河橋鎮毀滅已十五年。當時河橋鎮是密爾恩的屬地,但林白克想要瓜分過橋費,於是試圖在分界河南邊重建一座河橋鎮。


    魔印人記得瑞根覲見歐克公爵,告知林白克計劃時的情況。當時公爵大發雷霆,一副不惜將安吉爾斯堡夷為平地也不願與林白克分享過橋費的架勢。


    於是分界河兩岸各有一座,都自稱是河橋鎮,形成了對峙局麵——兩鎮都有皇家警衛駐防,過往商旅必須兩邊付費。拒絕付費的人可以雇用木筏運人員和貨物過河——這通常比過橋費還貴——省錢,隻剩下跳進河裏遊泳了。


    河橋鎮是全提沙境內唯一擁有城牆的村鎮。在密爾恩河岸,圍牆由石塊和沙石所建;在安吉爾斯河岸則是以焦油塗過木材緊緊捆綁而成。兩道圍牆都沿新舊河岸而建,牆頂巡邏的守衛常常隔著分界河相互叫罵、攻擊。


    安吉爾斯河岸的河橋鎮早班守衛打開大門時,魔印人立刻穿門而過。他戴著手套,壓低帽兜,遮蔽麵容。守衛或許會對此感到奇怪。但當他高舉林白克的印信時,絲毫沒有放慢速度,也不打算解釋。皇家信使在河兩岸城鎮都可免費通行。守衛們低聲抱怨這種傲慢的舉動,但沒有人膽敢阻擋。


    晨間的空氣裏彌漫著一陣炊煙,河橋鎮民正在做早飯,沒有人注意到魔印人的出現。這樣比較方便——他文滿刺青的皮膚常常會讓半數鎮民把他當作地心魔物一樣躲避,另一半則會當場下跪,口呼“解放者”。他真的不知道哪一種情況更糟糕。


    通過河橋鎮後,前往密爾恩的道路是筆直向北。一般信使走完這段路約花兩星期,他的老師瑞根得花十一天。魔印人和他的黎明舞者,晝夜兼程,隻花了六天便抵達,沿路留下許多惡魔屍骨燃燒後的灰燼。他在寂靜的黑夜裏全速通過位於密爾恩南部一天路程之遙的村莊哈爾登園;當密爾恩映入眼簾時,黎明還很遠。


    密爾恩和提貝溪鎮一樣稱得上是魔印人的故鄉。看著這座自己曾數度發誓永遠不再重返的山尖城堡,他的心裏五味雜陳。他心煩意亂,於是取出攜帶式魔印圈紮營,等待黎明到來,試圖搜索記憶中的歐克公爵的形象。


    魔印人隻在未成年時見過歐克公爵一次,不過他後來曾在圖書館中工作,所以知曉公爵的想法。歐克鎖藏知識,與其他人珍藏食物或財寶一樣。如果自己把戰鬥魔印交給歐克,公爵絕對會試圖借口保守秘密,把它們鎖起來,而不是與人民分享。


    魔印人絕不能幹這種事,應該盡快讓城內所有魔印師都取得戰鬥魔印。密爾恩有個魔印師內部網絡,也是自己當年協助建立起來的。如果他將魔印交給他的老師卡伯,如此一來,歐克就是想封鎖,也是徒勞。


    想到卡伯,就開啟了他心中塵封已久的記憶。他已有八年不曾與他的老師及其他密爾恩人聯絡了。他寫了很多信,但沒有勇氣寄出。瑞根和伊莉莎還好嗎?他們的女兒瑪雅應該差不多八歲了。卡伯怎麽樣了?自己的朋友傑克呢?瑪麗好嗎?


    瑪麗——自己最初是因為瑪麗而選擇離開的。他可以再度麵對傑克、瑞根和卡伯,而瑪麗,他這輩子唯一愛過的女孩。


    她還在想我嗎?他心想。她是否認定我會回來而仍在等待呢?幾年來,他曾無數次自問,但她已經拒絕過他一次,他再也不敢追問這些答案。


    現在……他低頭看著皮膚上的刺青。他無法麵對任何人,他不能讓他們看到自己變成這樣的怪物。他願意相信卡伯,因為他沒有其他選擇,但最好還是讓其他人以為他永遠不曾回來過,或者死了。他想到自己背袋中的信件,信裏的內容足以解釋一切。他會找人送信、讓所有人以為寫信的人死得其所。


    他突然感到疲憊不堪,於是就地躺下。睡著的同時,他仿佛看見了瑪麗,就是他們分手那晚。


    他的夢境改變了那個過去。這一次,他沒有離開她。他放棄成為信使的衝動,留下來經營卡伯的魔印店。他沒有因此感到壓抑,反而覺得比行走於荒蕪的野外更自由。


    他看到了瑪麗身穿婚紗的美豔,她的肚子優雅地一天天變大,她被一群健康快樂的孩子包圍時,醉人的歡笑。他看見顧客的微笑,因為自己的魔印讓他們的家園安全,他看見了伊莉莎眼中的驕傲,一位母親的驕傲……


    他的四肢在地上抽動,試圖拋開腦中的幻境,但這場夢纏住了他,他無路可逃。


    他再度回到分手的那晚,這次更符合現實,他在爭吵後毅然驅馬離去。但同時,他的心一直跟隨瑪麗,看著她耗費數年光陰在城牆上徘徊,等待他的歸期。她臉上的歡笑與神采蕩然無存,那種憂傷的神情讓她顯得可愛;但隨著歲月流逝,那憂傷而美麗的容顏逐漸枯萎蒼白,嘴角處浮現淒涼的皺紋,無神的雙眼四周布滿黑眼圈。她將自己的青春浪費在那城牆上,祈禱並哭泣……


    他第三次看見分手的那天晚上,這次變成了噩夢——他離開,但沒有悲傷,也沒有痛苦。瑪麗在城門口朝地麵吐口水,然後轉身就走,立刻找到另一個男人,徹底踐踏他們的感情。瑞根和伊莉莎全副心思放在出生的女兒瑪雅身上,甚至沒有發現他的離開。卡伯的新學徒比他懂得感恩,一心隻想當個好魔印師,繼承他的衣缽……


    魔印人驚醒,但那個畫麵沉入腦海深處,而他對自己的恐懼感到羞愧,因為他自認如此自私。


    最後的夢境對大家而言才是最好的結局。他心想。


    經過十幾年風吹雨打,密爾恩城牆上曾被獨臂魔攻破的缺口仍然十分明顯。魔印人收起攜帶式魔印網,取下黎明舞者身上的護甲時,注意到了這一點。


    三場夢依然在腦中糾結。他會在城裏看見哪一種情況?他應該想辦法得知答案嗎?然後安撫自己悸動的心情?


    不,他腦中的聲音建議道。你是來找卡伯的,去找他。你不是來找其他人的,不要讓他們痛苦,不要讓自己痛苦。這個聲音一直在提醒他小心謹慎——那是他父親的聲音,雖然他已經將近十五年不曾見過傑夫·貝爾斯了。


    他早已習慣忽略這個聲音。


    看一眼就好。他心想。她甚至不會看見我,就算看見了也不會認出我的。看一眼就好,好讓我放心戰鬥。


    他放慢速度,盡管如此,抵達城門時,城門也才剛打開。城市守衛走出城門,護送魔印師和學徒前往劃分好的區域,讓他們彎下腰去拾取魔印玻璃,並且迅速檢視它們是否通過地心魔物的接觸成功加持了魔力。玻璃魔印是魔印人本人帶來密爾恩的,但就連他也對這種極具效率的製作方式感到訝異,簡直與他們在窪地所做的事沒有什麽差別,隻不過成本太高。密爾恩魔印師製作的似乎大多是奢侈品:拐杖、雕像、窗戶及珠寶。擦掉這些誘餌上的血跡後,所有物品都會像鑽石一樣清亮透徹,而且更加堅硬。


    守衛在他接近時抬起頭來——在濕冷的早晨,他戴著兜帽並不顯得特別——但看到黎明舞者鞍具上的武器,他們立刻緊張地舉起長矛,直到魔印人拿出蓋有林白克印信的包裹。


    “你來得真早,信使。”其中一名守衛鬆了一口氣說道。


    “急著趕路,想要跳過哈爾登園。”魔印人信口開河。“我還以為可以趕上昨晚進城,結果遠遠聽見最後一陣鍾聲,我就知道絕不可能了,我在一裏外紮營過夜。”


    “運氣真背。”守衛說。“在距離溫暖的城牆和溫馨的屋簷一裏的野外紮營肯定特別寒冷。”


    魔印人點了點頭,假裝戰抖並拉低兜帽,仿佛想要驅趕餘寒;其實他已多年不懼嚴寒酷著。“我想找個溫暖的房間,喝點熱咖啡。或是先喝咖啡,再找房間補個回籠覺也不錯。”


    守衛點頭,正打算要揮手招呼他入城時突然抬起頭來。魔印人神色一緊,心想守衛是不是要叫他放下兜帽。


    “南方的情況真如傳聞中那麽糟糕嗎?”守衛問道。“來森堡淪陷,到處都是難民,而這個解放者卻什麽也不管?”


    就連這最北邊的城鎮也聽說了那些傳聞。“在我覲見公爵之前,不便談論這些事。”魔印人說。“但沒錯,南方的情況比這還糟。”


    守衛嘟噥一聲,揮手招呼他入城。


    魔印人找了間旅店,將黎明舞者牽到馬廄。馬廄裏有個男孩,正在清理隔間。他看起來不到十二歲,整個人髒兮兮的。


    仆役。魔印人心想,這是他不得不這麽早就開始工作的原因。男孩也許就睡在馬廄裏,或許還認為那是非常幸運的事。他把手伸進錢袋裏取出一枚沉重的金幣,放在男孩的掌心。


    男孩驚喜得雙眼凸起,盯著金幣。這可能是他這輩子拿過最多的一筆錢,足夠購買衣服、食物,並且負擔一個月旅店的租金。


    “好好照顧我的馬,等我回來的時候還會給你一枚。”魔印人說。這本是奢侈浪費之舉,還可能會引人惦記——金錢對他已沒有任何意義,而他很清楚密爾恩的仆役多麽容易淪為乞丐。他離開男孩,走向旅店大廳。


    “我要一間上等房,住幾個晚上。”他對旅店主人說道,假裝背不動沉重的鞍袋和裝備的模樣。


    “一晚上五枚銀月幣。”旅店主人回道。他很年輕,看起來不像老板,而且還偷偷彎腰,試圖窺一眼魔印人兜帽下的容貌。


    “火惡魔往我臉上噴火。”魔印人自語道,惱怒的語氣嚇退了對方。“不想嚇著別人。”


    “原來是這樣,信使。”旅店主人很難堪地應道,再度鞠躬。“我道歉,我不該這樣。”


    “沒關係。”魔印人嘟噥道,拿裝備上樓,鎖在房間裏,然後離開旅店。


    密爾恩的街道依然是那麽明亮而又熟悉,就連這種煙花、糞堆、火和鑄鐵鋪的炭火混合氣味與他印象中一模一樣,但又有種陌生的感覺——物是人非了。


    魔印人對前往卡伯店鋪的路記憶猶新,但他對那一帶的改變感到震驚。店鋪兩邊都擴建了大型房舍。他和卡伯居住的店鋪後方的小房子已拆除,取而代之的是大好幾倍的倉庫。亞倫離開時卡伯的生意興旺,但比眼前的景況蕭條多了。他鼓起勇氣,走向大門。


    開門的時候,門上傳來一陣鈴聲,這個聲音如同靈魂中失去的一記憶,令他不禁微微戰抖。店鋪比以前更大了,但依然充滿熟悉的物品和氣味。他看見與自己共度數年時光的舊工作台,他曾推著走遍全城的手推車。他走到一個窗台前,虔敬地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指觸摸自己曾經親手刻畫的魔印。他覺得自己可以拿出魔印工具立刻開工,好像過去八年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嗎?”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魔印人全身僵硬,血液頓時凝結。他沉浸在回憶中,完全沒注意到有人走近,但他無須轉身就知道對方是誰。他不但知道,而且驚呆了。她在這裏做什麽?這到底代表什麽意義?慢慢地,他轉身麵對她,將臉遮蔽在兜帽的陰影下。


    歲月對伊莉莎母親十分仁慈——對於四十六歲的女人來說,她的長發依舊烏黑亮麗,臉頰圓潤,隻有眼睛和嘴唇旁邊有些許皺紋——笑紋——他聽過別人如此稱呼,而這讓他感到些許欣慰——很明顯,她這八年來都活在微笑中,他心想。


    伊莉莎張嘴欲言。但一個有著褐色長發及一雙褐色大眼的小女孩跑了過來,吸引了她的注意。女孩身穿紫色連衣裙,頭上綁著同樣顏色的絲帶。絲帶綁歪了,許多發絲垂在她的臉前,她的臉頰和手掌都是白白的灰,衣服上也沾了不少。魔印人立刻認出她是瑞根和伊莉莎的女兒,瑪雅。他曾在她出生後抱過她。她看起來天真無邪,可愛至極——他突然感到心痛——在她身上看見自己錯失多年的喜悅。


    “媽媽,看我畫的!”女孩叫道。她拿出一塊石板,其上繪有魔印圈。魔印人瞄了一眼,心下知道魔印圈威力強大。而且,他看出其中很多魔印都是他當年從提貝溪鎮帶出來的。他對於自己傳承下來的東西能在自己第二故鄉與她的生活有所接觸而感到十分欣慰。


    “畫得很漂亮,親愛的。”伊莉莎讚道,彎下腰去綁起女兒的頭發。綁完後,她親了親瑪雅的額頭。“過不久,你父親就會帶你一起出去幹活。”


    女孩發出一聲愉快的尖叫。


    “我們有客人要招呼,親愛的。”伊莉莎說,轉而麵對魔印人,伸手環抱著女兒。“我是伊莉莎母親。”即使多年過後,她在提及這個頭銜時依然充滿驕傲。“這位是我的女兒——”


    “你是牧師嗎?”女孩打斷母親問道。


    “不是。”魔印人以自從在自己身上刺青後慣用的低沉、刺耳的聲音答道。他不希望被伊莉莎認出來。


    “那你為什麽打扮得像個牧師呢?”女孩問道。


    “我臉上有惡魔傷疤。”他對她說。“我不想嚇著你。”


    “我不害怕。”女孩說,試圖偷看他兜帽下的長相。他後退一步,拉低兜帽。


    “這樣太沒禮貌了!”伊莉莎責備道。“過去找弟弟玩。”


    女孩露出叛逆的神情。但伊莉莎冷冷瞪著她。於是她一下跑到另一頭的工作桌上去找一個五歲左右,正在把正、反兩麵都繪有魔印的木牌疊成一疊的小男孩。魔印人在他童稚的臉上看到了瑞根的影子,深深為他的老師感到高興,但又夾雜著強烈的遺憾,因為自己永遠沒有機會認識這個男孩,更別提看著他長大成人。


    伊莉莎一臉尷尬。“很抱歉,我丈夫身上也有不想讓人看見的傷疤,你是信使?”


    魔印人點頭。


    “今天我有什麽能為你效勞的?”她問。“新的盾牌?還是修補攜帶式魔印圈?”


    “我在找一位叫卡伯的魔印師。”他說。“我聽說這是他的店。”


    伊莉莎哀傷地搖了搖頭。“卡伯去世差不多快四年了。”她說。這些話對他帶來的打擊遠超過惡魔的利爪。“死於癌症,他把店交給我和我丈夫打理。誰請你來這裏找他的?”


    “一名……我認識的信使。”魔印人信口說道。


    “什麽信使?”伊莉莎逼問。“叫什麽名字?”


    魔印人遲疑片刻,心念電轉。他想不到任何名字,而他心知拖得越久,他就越有可能暴露身份。“提貝溪的亞倫。”他脫口而出,話才出口就已經後悔。


    伊莉莎雙眼一亮。“告訴我亞倫的消息。”她哀求,伸手抓住他的手臂。“我們從前很親近。你最近一次看到他是在哪裏?他還好嗎?你可以幫我捎信給他嗎?我丈夫和我願意支付任何代價。”


    看著她眼中的關切的神情,魔印人突然明白自己的不辭而別傷他們有多深。而現在,他竟然愚蠢地給了她還有機會見到亞倫的希望。但她認識的那個男孩已經死了。就算他拉開兜帽,說出真相,她也無法找回從前的他。還是給她一個她需要的結尾比較好。


    “那天晚上,亞倫提起過你,”他說,心意已決,“你和他所描述的一樣美麗。”


    伊莉莎微笑著接受恭維,雙眼濕潤,接著笑容消失,突然意識到這句話裏隱藏的深義。“那天晚上?”


    “我受傷的那天晚上。”他說。“在克拉西亞沙漠。亞倫死了,為了讓我生存下來。”這種說法勉強算是事實。


    伊莉莎倒抽一口涼氣,伸手捂住口鼻。她的雙眼剛才還綻放喜悅的露珠,如今盈滿淚水,一張臉痛苦糾結。


    “他臨死前還想到你。”他說。“想到他在密爾恩的朋友,他的……家人。他請我來這裏告訴你們。”


    伊莉莎幾乎沒有聽見他的話。“喔,亞倫!”她哭喊一聲,雙腳軟癱。魔印人衝上前去一把扶住,讓她坐在附近的一座工作台,盡情地哭泣。


    “母親!”瑪雅大叫著,跑了過來。“母親,怎麽了?你為什麽哭了?”她看向魔印人,目光中充滿痛恨。


    他跪倒在女孩身前,不確定是為了降低威脅感,還是為了讓她毆打自己。他暗自希望她動手。“我帶來的一些壞消息讓她傷心了,瑪雅。”他溫柔地說道。“有時候,信使不得不代人傳達不好的消息。”


    仿佛排練好的一樣,伊莉莎突然抬頭看他,不再哭泣。她深吸一口氣,克製自己的情緒,揚起縫有花邊的袖口擦拭淚水,擁抱女兒。“他說得對,親愛的。我不會有事的。帶你弟弟去後麵一會兒,聽話。”


    瑪雅再度神色不善地瞪了魔印人一眼,接著點頭帶弟弟離開前廳。


    他看著他們離開,心裏十分難受。他本不該來的,該找人送信或去找其他魔印師,雖然沒有人像卡伯一樣值得他信賴。


    “我很抱歉,”魔印人說,“我不想讓你傷心的。”


    “我知道。”伊莉莎說。“很高興你告訴我這件事。從某些方麵來看,這讓一切變得簡單許多,如果你了解我的意思的話。”


    “的確,”魔印人同意道。他在背袋中摸索,拿出一疊信件,以及一本戰鬥魔印寶典,包在油布中,以堅固的繩子捆綁,“這些是給你的,亞倫希望你們保有這些東西。”


    伊莉莎接過這個包裹,輕輕點頭。“謝謝你。你打算在密爾恩停留一陣子嗎?我丈夫出門了,但他肯定有問題想要問你,他對亞倫就像對自己的兒子一樣。”


    “我隻會在城裏待一天,女士。”他說,一點也不想與瑞根交談。瑞根會逼問一些根本不存在的細節。“我想我該去覲見公爵了,還要去找幾個人,然後我就要離開密爾恩了。”


    他心知自己應該打住,但反正傷害已經造成了,而且接下來的話完全是不自覺脫口而出。“告訴我……瑪麗依然住在朗奈爾牧師家中嗎?”


    伊莉莎搖頭。“多年前搬走了,她——”


    “無所謂。”魔印人打斷她,不希望繼續聽下去。瑪麗找到別的男人了。這不是什麽意外的事,自己也無權再去關心她。


    “傑克呢?那個男孩。”他問。“我也有封信要交給他。”


    “他不再是男孩了。”伊莉莎說,目光銳利地看著他。“他已經長大成人。他住在磨坊路,第三間工人小屋。”


    魔印人點頭。“那麽,如果你允許,我就走了。”


    “你或許不會喜歡在那裏看見的景象。”伊莉莎叮囑道。


    魔印人點頭看了她一眼,試圖琢磨話中的含義,但從她紅腫的淚眼中根本看不出什麽。她滿臉疲憊,神色誠懇。他匆匆轉身逃離。


    “你怎麽知道我女兒的名字叫瑪雅?”伊莉莎突然追問道。


    他沒想到對方這樣問。他遲疑片刻。“她過來的時候,你有向我介紹的。”話一出口,他立刻暗自詛咒,因為伊莉莎還沒介紹就已經被女孩打斷,而他本來隻要說是亞倫告訴他的就沒問題了。


    “我們都很想念你。”她低聲說道。


    他僵在原地,克製一股轉身回去將她抱在懷裏乞求原諒的衝動。


    他一言不發地逃出魔印店。


    魔印人邊走邊埋怨自己。她認出自己了,也不知道是怎麽認出來的,但就是認出來了,而就這麽走出來或許比告知自己死亡的消息讓她更傷心。伊莉莎將自己視如親生,如此離開必定是徹底拒絕了她的關心。但又能怎麽辦呢?讓她看看自己現在的樣子?


    不,還是讓她認為自己背棄她了比較好,任何謊言都比真相要好。


    即使她有權知道?腦中揮之不去的聲音問道。


    這個問題令他心痛,於是他將之拋在腦後,把注意力集中在前來密爾恩的主要目的——林白克的要求上。他前往歐克公爵的宮殿,但門口守衛很不友善。


    “公爵閣下沒時間接見城內所有衣衫襤褸的牧師。”看見身穿兜帽長袍的他走近時,一名守衛吼道。


    “他會接見我的。”魔印人說,舉起蓋有林白克印信的包裹。守衛瞪大雙眼,以懷疑的目光掃視他的全身。


    “但我不曾見過你。”第一名守衛說。“因為我見過所有皇家信使。”


    “再說,什麽樣的信使會穿牧師長袍?”另一名守衛問道。


    魔印人心頭依然思索著與伊莉莎會麵的情景,沒有耐心與這些無關緊要的人物囉唆。“不肯開門通報就會打碎你們腦袋的那種信使。”他立即拉開兜帽。


    守衛們一看見布滿文身的臉孔,當場後退一步。魔印人朝宮門一指。他們爭先恐後地跑過去開門。其中一名跌跌撞撞地衝向宮殿報信。


    魔印人戴回兜帽,忍住笑意——相貌醜陋還是有點好處。


    他步伐穩健地走向宮殿,吸引院子裏所有人的目光,在眾人竊竊私語中走了進去。沒過多久,公爵的宮廷總管瓊恩主母在宮門守衛的攙扶下出來迎接他。在十幾年前,魔印人第一次見到她時就已經十分瘦削,現在更是骨瘦如柴了,皮膚白得近乎透明,其上布滿藍色的血管和老年斑。但她依然腰杆挺直,健步如飛。瑞根曾將宮廷總管比作某種自成一格的地心魔物,而數次與她打交道的過程令他堅信這種觀點。兩名守衛謹慎地跟在她身後幾步的距離之外。


    “就是他,主母。”一名守衛道。


    瓊恩點頭,揮手支開守衛。守衛返回宮門,但魔印人看見許多庭院裏的人湧了過來,等著看戲。


    “你就是人稱魔印人的人,是不是?”瓊恩問。


    魔印人點頭。“我帶來林白克公爵的緊急訊息,還有我本人提供的協助。”


    瓊恩揚起一邊眉頭。“很多人認為你是解放者再世,你怎麽會幫林白克送信?”


    “我不幫任何特定的個人服務。”魔印人說。“我幫林白克送信是因為我們同仇敵愾,克拉西亞攻擊來森堡的舉動危及我們所有人。”


    瓊恩點頭。“公爵閣下也這麽認為,因此他同意接見你……”


    魔印人點頭,開始朝宮殿走,但瓊恩揚起一指。“……不過是在明天。”她補充道。


    魔印人臉色一沉。公爵通常會讓信使等待一段時間,借以彰顯權威,不過在還沒過中午的時候讓身懷緊急訊息的皇家信使等待一整天簡直聞所未聞。


    “或許你沒說清楚我的訊息有多重要。”魔印人嚴肅地道。


    “或許是你高估了自己的重要性。”瓊恩回應。“你在分界河以南算是個有影響的人物,不過此刻你身處群山之中、北地守護者歐克公爵的領地。他會在他認為有空時接見你,但他說明天才會有空。”


    裝腔作勢。歐克想要借作弄魔印人來顯示自己的權威。


    當然,他可以堅持宣稱受到侮辱威脅跑回安吉爾斯,甚至硬闖入宮。隻要他不想被阻擋,就沒有守衛有能力阻擋他。


    但他需要歐克的大力支持。瑞根會破解他交給伊莉莎的魔印寶典,並知道該如何處理他,但隻有歐克有權利提供必要的人力物力共同對付克拉西亞人。這一切值得等待一天。


    “那好吧。明天破曉時分,我在宮門外等候。”他轉身離去。


    “密爾恩有宵禁。”瓊恩說。“破曉前沒有人可以在街上行走。”


    魔印人轉身麵對她,抬起頭來,讓她看見自己兜帽底下的容貌。他微笑的時候,牙齒在布滿刺青的嘴唇之間顯得異常白。


    “那就叫守衛逮捕我。”他提議道。


    他們各自玩一把裝腔作勢,展示自己的尊嚴。


    瓊恩的嘴抿成一條直線。如果說魔印人的刺青令她不安,她也沒流露出來。“那就破曉時分。”她同意道,接著迅速轉身,大步趕回宮殿去了。


    離開公爵宮殿後,數名守衛跟蹤過來。他們謹慎地保持距離,顯然是打算找出他的落腳處,並且記下與他有接觸的每一個人。


    魔印人在密爾恩住過好幾年,各種胡同巷道了如指掌。他轉入一條死巷,離開守衛視線範圍後,立刻躍起十英尺高,抓住二樓的窗沿。接著他又輕輕鬆鬆地跳到對麵的三樓窗沿,然後再跳到對麵的屋頂。他趴在屋頂邊緣觀察,看著守衛們耐心等待他發現走進死胡同後回頭。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失去耐心,然後讓其中一人進入巷中調查,但魔印人早就走遠了。


    當他抵達磨坊路第三間房舍時,魔印人想起伊莉莎提起傑克時最後一句暗示的話。他還好嗎?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


    成長過程中,傑克和瑪麗是他僅有的朋友。傑克夢想成為吟遊詩人。兩個男孩曾約定等亞倫取得信使執照就一起外出闖蕩,以信使與吟遊戲詩人這種常見的組合。


    但傑克不像亞倫這般執著於自己的夢想,他從不願意花太多心思練習吟遊詩人的技巧。等到亞倫決定離開時,傑克的雜耍技巧就和他以雙臂當翅膀飛翔的能力一樣糟糕。


    盡管如此,他似乎過得很不錯。雖然這裏無法與瑞根和伊莉莎的豪宅相提並論,不過傑克的家看來堅固而且整潔,以密爾恩的標準來看算是非常寬敞了。這個時間,傑克多半待在磨坊裏,這樣也好。他家裏會有人幫忙收信的,不太可能有人認識亞倫·貝爾斯,更別說是魔印人。


    然而萬萬沒想到出來應門的竟然會是瑪麗。


    她看到全身包在兜帽和長袍下的他立刻倒抽一口涼氣,接著後退一步。他和她同樣驚訝。


    “請問,”瑪麗問,恢複正常,“有什麽可以效勞嗎?”她把手放在門上,隨時準備甩上房門。


    她比印象中要成熟一些,但歲月並沒有剝奪她的美貌。他記憶中的瑪麗與現在眼前這朵鮮花相比隻算是春天的花蕾。年輕時苗條的體形變得圓潤豐滿,濃密的褐發波浪般垂在圓臉以及自己親吻過上千次的豐唇兩旁。他一看到她手就開始戰抖,但不管她的美麗有多令他吃驚,真正令他難以接受的是她前來應門這件事。


    她嫁給了傑克?傑克,教他玩抱球,並且隨他一起去麵包店後窗偷糖吃的那個男孩;當亞倫告訴他自己想要成為信使後,就一直神情敬畏地跟在他身後的傑克;傑克,在瑪麗麵前如同隱形的男孩,因為她眼中隻容得下亞倫。


    “不好意思,”他說,驚訝得忘記改變音調,“我一定是找錯……”轉身就走,大步走出磨坊路。


    他聽見她在身後喘息,於是加快步伐。


    “亞倫?”她大叫道,嚇得他拔腿就跑。


    但才剛跑出幾步,他就聽見她追上來的聲音。“亞倫,停下來!拜托!”她叫道。但他裝作沒聽見,一心隻想逃跑,強壯的雙腳輕易將她拋在身後。


    路上有輛壞掉的馬車翻倒在地,兩個男人在車旁爭吵。他浪費寶貴的時間繞過馬車,瑪麗一會兒就追了上來。他閃入兩間小屋之後,希望能夠抄捷徑逃脫,但他印象中的出口消失了,小巷的末端現在是一麵高得無法攀越的牆。


    他閉上雙眼,試圖以意誌力讓自己如同在黎莎小屋裏時一樣化作一團霧。但太陽高掛頭頂,魔法說什麽也沒有效果。他立刻折返,但已經太遲了。他在瑪麗轉入小巷的同時迎麵撞了個滿懷,兩人同時摔倒。魔印人摔倒時保持冷靜,在撞上石板地時出手抓住兜帽。他全身繃緊,翻身而起。但瑪麗已經撲到他身上,緊緊抱住了她。


    “亞倫,”她哭泣道,“我放手過一次,我對造物主發誓我絕對不會再放手。”她緊緊抱住他,但這個擁抱依然令魔印人感到莫名的恐懼。


    一段時間後,瑪麗恢複自製,抽噎一聲,用衣袖擦拭鼻子和眼睛。“我看起來一定很糟。”她喃喃道。


    “你很美。”他說,聽起來不太像恭維,而是陳述事實。


    她害羞地笑了笑,垂下目光,再度抽咽。“我試著等你。”她低聲說道。


    “沒有關係。”他說。


    但瑪麗搖頭。“如果我以為你會回來,我就會永遠等下去。”她抬頭看著他,凝視著兜帽底下的陰影。“我絕對不會……”


    “嫁給傑克?”他問,語氣比他預想中要刻薄一點。


    她偏開目光,兩人同時尷尬起身。“你離開了。”她反駁道。“他留在我身邊。這些年來,他一直對我很好,亞倫,但……”她抬頭看著他,微微遲疑。“如果你要我……”


    他五髒翻騰。還要她怎樣?難道她會和自己一起離開嗎?還是留在密爾恩,但離開傑克和自己在一起?夢中的景象閃過腦海。


    “瑪麗,不要。”他哀求。“不要說出口。”現在他已經沒有回頭的機會了。


    她偏過頭,仿佛挨了一下耳光。“你不是為了我而回來的,是不是?”她責問道,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忍住淚水。“你隻是回來看看老朋友傑克,拍拍他的背,聊幾句,然後再度離開?”


    “不是那樣的,瑪麗。”他說著,走到她的背後,雙手搭上她的肩。這種感覺很奇特,熟悉卻又陌生。他已經不記得自己上一次如此與人接觸是什麽時候了。“我希望你在我離開時找到另一個男人。”


    瑪麗轉回來再度擁抱他,不過沒有直視他的目光。“他對我很好。父親和磨坊老板打過招呼,他們讓他擔任監工。我去母親學校幫忙抄寫字板,存下足夠的錢買了這間房子。”


    “傑克是個好人。”魔印人說。


    她抬頭看他。“亞倫,你為什麽還要遮住臉?”


    他不自覺地偏過頭去。一時間,他竟希望忘記自己的變化。“黑夜改變了我,你最好不要看到我的樣子。”


    “胡說。”瑪麗說,伸手去揭他的兜帽。“這麽多年後你還活著,你以為我會在乎你臉上有沒有傷疤嗎?”


    他突然退後,擋下她的手掌。“事情不像你想的那麽簡單。”


    “亞倫,”她在尷尬的片刻過後說道,如同多年前那樣雙手叉腰,“你一聲不吭離開密爾恩已經八年了,既然有膽回來,難道沒膽露個臉?”


    “根據我的記憶,當年離開的人是你。”他說。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瑪麗對他叫道。“這些年來我一直責怪自己,不知道你究竟是死在路邊,還是投入另一個女人的懷抱,一切隻是因為那天晚上自私的我鬧情緒!我到底還要被懲罰多久?隻因為你告訴我你寧願出外冒險也不要和我一起受困牢籠?”


    他看著她,心知她說的沒錯。他從來不曾對她撒謊,或是對任何人撒謊,但他依然欺騙了她,因為他讓她相信自己已經淡忘了成為信使的夢想。


    他緩緩舉起雙手,拉開兜帽。


    瑪麗瞪大雙眼,在看見文身的同時伸手捂住嘴阻止自己出叫聲來。隻是臉上就有幾十個魔印,沿著他的下頜和嘴唇而上,覆蓋他的鼻子和眼睛四周,就連耳朵上都有。


    她本能地後退。“你的臉,你英俊的臉。亞倫,你做了什麽?”


    他曾想象過這種反應無數次,在提沙境內所有地方的人們臉上看過,盡管如此,他還是深深被她的反應刺傷。她眼中的神情等於是在批判現在的他所代表的一切,讓他感到數年不曾感受到的渺小與無助。


    這種感覺令他憤怒,密爾恩的亞倫數年來頭一次浮出水麵,這一刻再度沉入黑暗中。魔印人重新掌握,他的目光堅定不移。


    “我為了生存,迫不得已。”他說,聲音十分刺耳。


    “不,你不是。”瑪麗搖頭說道。“你本來在密爾恩就可以生存,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你並非……為了生存而自殘。事實上,你會這麽做都是因為你痛恨自己,認定自己沒有資格過露宿野外之外的生活。你這麽做是因為你不敢敞開心胸去愛任何可能會被地心魔物奪走的東西。”


    “我不怕任何地心魔物能做的事。”他說。“我在夜裏肆意遊蕩,不畏懼任何惡魔,不管大小。它們聞風喪膽,瑪麗!”他拍擊胸口,強調這點。


    “它們當然聞風喪膽。”瑪麗低聲說道,眼淚沿著光滑的臉蛋流下。“你已經變成怪物了。”


    “怪物?!”魔印人大叫。令她嚇得又退了兩步。“我成就了數百年來無人成就的事!完成自己從前的夢想!我帶回了人類自從第一次惡魔戰爭過後就失去的力量!”


    瑪麗一口啐在地上,對他的成就毫不在乎。這畫麵令他忐忑不安,他昨晚曾見過這個畫麵,在第三場夢境中。


    “什麽代價?”她大聲問道。“傑克給了我兩個兒子,亞倫。你會要求他們參加另一場惡魔戰爭,死在戰場上嗎?他們本來應該是你的兒子,是你送給世界的禮物,但結果你為世界帶來的隻是一條毀滅之路。”


    魔印人憤怒地張開嘴,想要反駁,但什麽也說不出口。如果這話是其他人說的,他一定會辯駁到底,但瑪麗輕而易舉地突破他的心理防線。自己到底為世界帶來了什麽?會不會有數千名年輕人帶著他的武器上戰場,結果卻在戰爭中慘遭屠殺?


    “你說完成了從前的夢想並沒有說錯,亞倫。”瑪麗說,“你確保再也沒有人可以親近你。”她皺著眉直搖頭。溫柔的嘴唇溢出一聲嗚咽,接著她捂住嘴,驚恐地轉身逃走了。


    魔印人停了很長一段時間,在人來人往的同時低頭凝視著石板地。他們看見他文滿魔印的容貌,紛紛開始交頭接耳,但他毫不在乎,再一次,瑪麗哭著離開他,而他希望大地吞噬自己。


    他漫無目的在街上遊蕩,試圖坦然接受瑪麗所說的話,但沒有辦法。她說得對嗎?自母親慘死的那天晚上以後,自己可曾真的敞開心扉麵對任何人?自己知道這個答案,而答案令她的指控更具分量。人們在他麵前紛紛讓道,他的魔印皮膚對人類和地心魔物一樣,具有阻擋的效果,隻有黎莎曾試圖突破這道屏障,而他卻連她也一並趕跑。


    一段時間過後,他抬起頭來,發現自己本能地回到卡伯的店前。這個熟悉的地方召喚著他,而他已經沒有力氣反抗。他覺得內心空了,一片虛無。讓伊莉莎埋怨一頓,舉起拳頭毆打自己吧,不管她做什麽都不可能比現在還糟了。


    他進去的時候,伊莉莎坐在地板上哭泣,獨自一人。她在門鈴響起時抬起頭來,與魔印人四目相交。一段漫長的時間過去,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


    “你為什麽沒告訴我他們結婚了?”他終於問道。這是無理取鬧的質問,但他想不出還能說些什麽。


    “你也沒把一切通通告訴我。”她回道。她的語氣中沒有憤怒,沒有責怪。她是在陳述事實,就像討論她早餐想吃些什麽。


    他點頭。“我不希望讓你看見自己現在這個樣子。”


    “什麽樣子?”伊莉莎輕聲問道,將手中的掃帚放到一旁,來到他身邊。她伸手觸摸他的手臂。


    “傷疤?我曾經見過。”


    他轉過身去,她放開手掌。“我的傷痛是自己刻畫上去的。”


    “我們的傷都是這樣來的。”她說。


    “瑪麗隻看我一眼,就好似看到地心魔物般拔腿就跑。”他無力地陳述道。


    “我真的很遺憾。”伊莉莎說,從後麵伸出雙手環抱他。


    魔印人很想掙脫,但某部分的他在她的擁抱中融化。他轉過身來,回應她的擁抱,聞著她熟悉的體香,閉上雙眼,敞開心胸,讓痛苦離開身體。


    片刻過後,伊莉莎推開他。“我想看看她所見的。”


    他搖頭。“我……”


    “閉嘴。”伊莉莎輕聲說道,把手伸進兜帽中,一隻手指封住他的嘴唇。他全身緊張,看著她的手緩緩向上,撩起兜帽拉向後方。他感到無比的恐懼,血液幾乎凝結,隻是依然如同雕像般冰冷地站在原地。


    就和瑪麗一樣,伊莉莎瞪大雙眼,倒抽一口涼氣,但她沒有退縮,隻是看著他,接受眼前的一切。


    “我從來不曾欣賞過魔印。”她在一段時間後說道。“以前,它們隻是一種工具,就像槌子或火焰一樣。”她伸手撫摸他的臉龐。柔軟的手指滑過他眉頭、下頜及額頭上的魔印。“直到現在,在這間店鋪中工作,我才了解它們有多美麗。任何能夠守護我們心愛之人的事物都是美的。”


    他嗚咽一聲,開始哭泣的時候身形一晃,但伊莉莎穩穩地扶持他,支撐他。


    “回家吧,亞倫。”她說。“就算隻住一晚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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