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3 ar 夏


    第二天黎明,西莉雅在一陣疼痛中下床。她的關節炎已經拖了很多年了。下雨或是寒冷的日子最糟,但最近就連最溫暖幹燥的季節也會痛如針紮。她擔心在自己死前症狀還會惡化。


    但西莉雅從不抱怨,甚至不願向可琳·特利格求助。身為提貝溪的鎮長,她必須承擔這種痛楚——鎮民期望看到她的堅毅,為了公理挺身而出。不管她四肢痛得有多難受,從來沒人看見她流露出任何不稱職的征兆,她是一塊永遠不倒的豐碑。


    西莉雅起身梳洗時感到心情愈加沉重,在換上厚重的高領連衣裙時,想起瑞娜的母親——盡管自己並不熟悉瑞娜姐妹——也清楚她死在地心魔物手上前豪爾是如何對待她的。有人說她是寧願投身惡魔的懷抱,也要逃離豪爾的折磨。如果他像對待妻子那樣對待女兒,西莉雅完全可以理解瑞娜動手殺他,或許完全是出於自衛。


    著裝完畢後,她又幫瑞娜梳洗,給她換上一件自己的連衣裙,然後扶她坐起,喂她吃粥。她在瑞娜吃完後擦拭她的嘴角,離開紡織間,放下門。


    她吃過早餐才出門。瑞克·費雪手持漁叉站在門外。他今年十七歲,未婚。但是,西莉雅見過他和佛德·米勒的女兒珍走在一起。如果佛德同意,他們應該很快就會訂婚。


    “需要你幫忙跑腿。”西莉雅說。


    “對不起,女士,”瑞克說,“洛達克·勞利吩咐我不管在任何情況下都要留在這裏,確保那個女孩不會逃跑。”


    “哩,他對你這麽說的?”西莉雅問。“那我猜你哥波利守在屋子後麵,盯著加瑞克釘死的窗戶?”


    “是的,女士。”瑞克說。


    西莉雅回到屋內,拿出掃帚。“瑞克·費雪。想要待在這裏站崗,你們就得把我家前後掃得一塵不染。”


    “我不確定……”瑞克開口。


    “難道你要讓我這個老太太審案之餘,還抽空自己掃屋子?”西莉雅問。“下次遇上佛德·米勒時,我會在他麵前表揚你。”


    話還沒說完,瑞克很高興地接過掃帚。


    “真是個好孩子,”她說,“掃完後,再去檢查我的魔印。有人來找我,就讓他們在前廊等著,我很快就回來。”


    “是的,女士。”瑞克說。


    她拿了一罐奶油餅幹前往廣場上小孩們玩耍的地方,用餅幹為報酬派遣腳程最快的小孩前去報信。當她回家時,瑞克已經掃完門前的走道,正在打掃前廊。她找來的第一個人,史坦·泰勒,此刻癱在前廊台階上,滿臉痛楚地抱著腦袋。


    “後悔昨天喝那麽多麥酒了?”西莉雅問,心中早已知道答案。史坦每次伸手去拿麥酒時,心裏總在後悔昨晚喝太多了。


    史坦隻是呻吟。


    “進屋裏來,喝杯醒酒茶。”西莉雅說。“我想問問你前天晚上看到了什麽。”


    她仔細詢問史坦,接著又詢問其他自稱看到瑞娜前往雜貨鋪的人。不過人數多得誇張,好像全鎮的人都有親眼目睹她目露凶光,手持獵刀,在街道上橫衝直撞。洛達克和加瑞克拿著血衣與血刀在鎮上四處展示,所有人都想要出來作證,或撈點好處。


    “科比或許有點軟弱,”哈洛牧師對她說,想起佛南·博金葬禮過後的事,“不過他是真心想娶瑞娜,我從他的臉上看得出來。她也一樣,唯一對此事不滿的人是豪爾。”


    “昨晚我家路席克和費雪家的兩人打了一架。”米雅達·博金後來告訴她。“他們說瑞娜一直想要殺死她爸,於是試圖引誘科比代她出手。路席克打了其中一人的鼻子,而對方打斷了他手臂。”


    “路席克動手打人?”西莉雅問。


    “我兒子和瑞娜·譚納一家住了十來年,”米雅達說,“如果他說她不會殺人,我相信他。”


    “現在佛南去世了,你會代表博金丘發言?”西莉雅問。


    米雅達點頭。“博金丘昨天已經投票通過。”


    接著進來的是可琳·特利格。“我一直問我自己,”草藥師說,“凶手為什麽攻擊可憐的科比的胯下?動手的一定是她,因為沒有男人會對另一個男人做這種事。除非科比去找她的時候,她並不像謠言說的那樣。我認為是他強暴她,而她是為了報仇才去找他。當她父親試圖阻止她時,她就把他一起殺了……”


    當天下午,傑夫與伊蓮、班妮一起抵達。他緊護住兩位女人,在班妮和瑞克·費雪互瞪時擋在兩人之間。


    “路席克怎麽樣?”西莉雅在他們進屋後對班妮問道。


    班妮歎氣。“可琳說,兩個月後才能拆除夾板,但這樣會令我們陷入困境,難以交出霍格預訂的麥酒。繼續這樣衝突下去的話,我很替我的孩子擔心。”


    西莉雅點頭。“在洛達克煽動下,漁民群情激憤,要血債血償,或許會找你們的茬兒,最好看好你的兒子。我會安排鎮上有空的人去給你們幫忙釀酒。”


    “謝謝鎮長。”班妮說。


    西莉雅冷冷瞪視三人。“麵對困境的時候,我們得互相幫助。”她轉身帶領他們前往紡織間。瑞娜仍然呆坐在最初那張椅子裏,死盯著牆壁。


    “她吃東西了嗎?”伊蓮問,語言中充滿憂慮。


    西莉雅點頭。“我曾安排別人給她喂食物,帶她去上廁所,她一一配合。昨晚甚至會踩我的紡織機的踏板,她隻是受了過度刺激。”


    “她對我也一樣。”伊蓮說。班妮看著瑞娜,開始哭泣。


    “介意讓我們獨處一段時間嗎,鎮長?”傑夫問。


    “當然不。”西莉雅說,離開房間,關上房門。


    傑夫待在後麵,讓伊蓮和班妮照料妹妹。他們低聲交談,不過傑夫能聽見三十碼外田鼠挖洞的聲音,所以一字一句他都聽得清清楚楚。


    “是她幹的,”班妮說,“沒想過她會傷害科比·費雪,但她非常擔心爸和她獨處時可能會做的事。她哀求我帶她一起離開……”班妮再度哭泣。伊蓮和她一起哭。她們互相擁抱,直到不再啜泣。


    “喔,瑞娜,”伊蓮說,“你為什麽非要把他殺了不可?我一直都忍氣吞聲。”


    “你根本沒有忍氣吞聲。”班妮突然說道。“你隻是和我一樣躲在看見的第一個男人身後,我們之所以能全身而退,那是因為還有瑞娜留在爸身邊。”


    伊蓮看向她,目光充滿恐懼。“我不知道他有找你。”她說著,伸出一手。“我以為你當時還太年幼。”


    班妮甩開她的手掌。“你根本就知道。”她啐道。“當時我的胸部就比大多數有夫之婦還要大了,年紀也足以訂婚。你知道會這樣,你還是離開了。因為你隻顧自己,根本不在乎妹妹。”


    “你就沒有這麽做嗎?”伊蓮指責道。“如果這不叫惡人先告狀,還能叫什麽!”


    她們同時動手,但傑夫轉眼趕到,抓起兩人的衣領把她們分開。“不要打架!”他說,擋在兩人中間,冷冷地瞪著她們,直到她們低下頭去。當他放手時,兩人已經平靜下來。


    “或許該是向議會坦承一切的時候了。”他說。兩個女人同時抬頭看他。“告訴他們豪爾是個混蛋。”他揚起下頜,指向瑞娜。“或許他們不會為了她所做的事處罰她。”


    伊蓮癱在瑞娜身旁的椅子上思考著,但班妮瞪著他。“你想要我站在洛達克·勞利那種人麵前,直言我們家的醜事?”她問道。“把這種事說給旅館老板和可琳·特利格那個大嘴巴聽,後果會怎樣?黑夜呀,我以後如何麵對我丈夫,如何在鎮民麵前抬頭挺胸?我們三個人該怎麽做人?比真相更糟的就是將真相公諸於世!”


    “比看到你妹妹被人釘死還要糟糕?”傑夫問。


    “就算沒那麽糟,”班妮說,“也不表示這樣做可以改變議會成員的看法,搞不好還會弄到三姐妹都被釘死,而不隻是一個——”


    傑夫看向伊蓮。她一言不發地坐在原位,琢磨著班妮的分析。“我認為公布真相沒有好處。”她輕聲說道,說到最後一個字時已聲淚俱下。傑夫連忙趕到她身旁,半跪在地擁抱哭泣的她。


    “你最好也不要泄露此事,傑夫·貝爾斯。”班妮說。


    傑夫看著哭泣的妻子,點了點頭。“我無權為你們倆作決定,我不會說的。”


    伊蓮看向瑞娜,呻吟一聲,整張臉揪得更難看。“我很抱歉。”她嗚咽著,隨即推門而出。


    “你還好嗎?親愛的?”西莉雅在伊蓮跌跌撞撞地走出紡織間時問道。


    “看她那樣很難受。”伊蓮喃喃說道。


    西莉雅點頭,但這種說法並不讓她信服。“坐下。”她指向客廳裏的椅子。“我去泡茶。”


    “謝謝,鎮長。”伊蓮說。“但我們還有事——”


    “坐下,”西莉雅再度嚴厲命令道。伊蓮聽她的語氣改變,立刻坐下,“大家都坐。”西莉雅在班妮和傑夫跟上來時補充道。


    “鎮議會明天召開。”西莉雅在倒好茶後說道。“很可能會一大早就開。如果到時候瑞娜還是不能開口說話,洛達克就會要求我們在缺乏她的證詞的情況下作出裁決。而在這麽多對她不利的證據下,此事多半會依照他的意思宣判。我會試圖拖延到她狀況好轉,但那得由議會決定。”


    “你認為他們會如何裁決?”傑夫問。


    西莉雅呼出一口氣。“不確定,鎮上從來不曾發生這種事。但漁民們都帶著武器,這又會給沼澤和南哨的人更多理由不讓小孩接近鎮中廣場與其中的誘惑。牧師和米雅達或許不會背棄瑞娜,但剩下的議會成員很難說。做好她會被吊死的準備吧。加瑞克會親自綁繩子。”


    伊蓮輕呼一聲。


    “這不是什麽小罪,女孩。”西莉雅說。“死了兩個男人,其中一人有個憤怒的親屬。我會在議會上一直爭辯到臉色發青,但法律就是法律。一旦議會投票,除了認命接受沒有其他選擇。”


    她轉向班妮和伊蓮。“所以如果有什麽事——任何事——可以助我幫瑞娜辯護,我現在就要知道。”


    兩姐妹同時看向傑夫,但沒有人說話。


    西莉雅滿臉不高興。“馬克·佩斯特爾在議會中代表農場發言,去拜訪他,看看能不能問出他投票的意向。一定要讓他得知真實的情況,不要聽洛達克講的那些潭普草鬼話。”


    “馬克的農場很遠。”傑夫說。“趕到那裏天就要黑了。”


    “那就在那裏借宿,盡可能利用待在那裏的時間。”她說,再度使用命令的語氣。她朝房門點頭。“現在出發,親愛的,我會確保伊蓮和班妮平安到家。”


    傑夫緊張地看向伊蓮,然後點頭。“是的,女士。”他說完,立即快步走出房門。


    西莉雅回頭麵對兩姐妹,但目光低垂。“我一直看不透你們父親,”她說,在餅幹罐裏挑選奶油餅幹,“根據經驗,我會留心妻子死在地心魔物手中的男人。有時候他們……會受到過度打擊,做出反常的行為。我請鎮民看顧豪爾,但他喜歡獨來獨往,而前幾年似乎沒有什麽問題。”她拿了一塊餅幹伸進茶杯沽茶水,目光依然低垂。


    “但後來,伊蓮,當你在傑夫前妻屍骨未寒前就和他私奔時,我又開始琢磨此事。是什麽逼迫你從家裏逃出來?據我對豪爾的了解,他應該會召集一群人,不顧你的哭鬧把你綁回家。當時我都想要親手這麽做了。”她小口吃著沾濕的餅幹,接著拿出餐巾擦拭嘴角。伊蓮隻是凝望著她,張嘴結舌。


    “但他沒有。”西莉雅說,放下餐巾,直視伊蓮的雙眼。“為什麽?”


    伊蓮在西莉雅的瞪視下退縮,垂下目光,搖頭道,“不知道。”


    西莉雅皺眉,挑出另一塊餅幹。“很多男人想要追求瑞娜。”她再度垂下目光。“她是個美麗的女孩,而且兩個姐姐都已生下健康的孩子。亞倫·貝爾斯離家後,豪爾本可以幫她訂一門親。這樣家裏還能多個男人下田幫忙,甚至也是父親該做的。但再一次,他還是沒有這麽做。他一再趕跑那些男孩,有時候還拿幹草叉動粗,直到你們妹妹過了最適合生育的年齡。即便這時,科比·費雪依然是個不錯的年輕人,而且農場剛好迫切需要強壯的幫手,但他依然回絕婚事。”


    西莉雅抬頭看向兩姊妹。“我在想一個男人為什麽會這樣做,我心裏一直在琢磨——但我懂什麽?我一年隻會和你們爸爸見一兩次麵。你們倆和他朝夕相處,我想你們對他的了解比我深多了。有什麽想要補充的嗎?”


    伊蓮和班妮望著她,看看對方,然後看向自己的手掌。“沒有。”她們同時說道。


    “沒有人看到你們倆為父親的死落淚。”西莉雅逼問道。“特別是當你們的父親被人從背後捅死後,這可有些反常。”伊蓮和班妮甚至沒敢正視西莉雅的雙眼。


    西莉雅看著她們一段時間,接著深深歎息。“那你們就滾吧!”她終於說道。“滾出我家,不然我就要拿拐杖打斷你們的腿!乞求造物主懲罰你們——這輩子都沒有人為你們挺身而出!”


    兩姊妹奪門而出。西莉雅以手撐頭,感覺自己從來不曾如此無助。


    第二天早上,西莉雅才剛穿好衣服就發現洛達克·勞利和科比的父母——加瑞克和諾咪,以及將近一百名魚洞居民,幾乎是魚洞所有居民出現在她的院子裏。


    “你就這麽虛弱了,洛達克·勞利,要把所有親友拉來壯膽助威?”她邊問,邊走出前廊。


    群眾中傳來一陣驚訝的低語,所有人同時轉向洛達克等候號令。洛達克張嘴欲言,但被西莉雅打斷。


    “我不會在一群暴民威脅下召開鎮議會。”她底氣十足地說道,令當場所有成年男子膽戰心驚。“你們投票選出發言人是有原因的,除了提出控訴的人,其他都給我解散,不然我就宣布改期開會,直到你們解散,就算你們願意在我家門口過冬也無所謂!”


    群眾中傳出困惑的聲浪,蓋過了洛達克的回應。一會兒,他們開始解散,有些回魚洞,不過大多前往鎮中廣場及雜貨鋪等待判決。西莉雅不喜歡這種情況,但他們離開她的視線後,她也找不出借口了。


    洛達克皺眉看著她。但西莉雅隻是微微一笑,請諾咪幫忙在前廊上泡杯茶。


    接著抵達的是可琳·特利格,因為她在距離不遠的家中聽到了這邊很熱鬧。她的女兒,也是她學徒,立刻接手泡茶,讓三名議會成員等待其他成員抵達。


    議會共有十個席位,所有提貝溪鎮的分區每年都會投票一次,選出其中一人加入議會,與牧師及草藥師同堂議事。此外,他們還會投票選出鎮長。西莉雅通常都會當選,即使沒當選,也會擔任鎮中廣場的發言人。


    議會席次通常會由每個地區中最年長的人擔任,不會年年變動,除非有人死了。佛南·博金已擔任博金丘發言人近十年,在他死後這席位就順理成章地由他的寡婦繼承。


    接著抵達的是米雅達·博金,至少有五十名博金丘的鎮民護送她前來,不過他們也立刻解散到鎮中廣場去了。她與手臂綁著吊帶的路席克以及披孝哀悼父親的班妮一同走來。哈洛牧師以及兩名輔祭也跟他們一起抵達。


    “帶著受傷的兒子四處招搖不會引來同情的目光。”洛達克在米雅達接過茶杯就座時警告道。


    “四處招搖,”米雅達饒富興味地說,“這話從拿著血衣從鎮頭跑到鎮尾搖旗呐喊的男人口中說出來真是別有味道。”


    洛達克皺眉,但他的回應又被大步走來的布林·卡特(綽號布林·寬肩)打斷。“啊,我的朋友們!”布林在低頭閃避前廊頂時大聲說道。他熱情地擁抱女人們,然後和男人們握手,力大如牛的他握得對方直皺眉。


    身為上次林區大屠殺的幸存者,布林曾經曆了好幾星期和瑞娜一樣魂不守舍的階段,現在則抬頭挺胸地擔任他們分區的發言人。布林已當了近十五年的鰥夫,不管人們如何相勸,一直沒有再續弦,他認為這樣做對亡妻和子女都不公平。鎮民都說他忠誠得有些愚蠢。


    一小時後,克倫·馬許吃力地拄著手杖,緩緩穿街而來。他現年八十,是提貝溪鎮裏最年長的人之一,當他的兒子凱文和孫子菲爾扶他走上台階時,所有人都起身向他致敬。他們全都赤腳前來,這是沼澤居民的習慣。盡管嘴裏無牙,步履蹣跚,克倫朝其他發言人點頭時,黑色雙眼依然流露出銳利的目光。


    接下抵達的是馬克·佩斯特爾,領頭走在一群農夫前,傑夫·貝爾斯也在內。


    來到前廊時,傑夫湊到西莉雅身旁。“馬克對瑞娜沒有偏見。”他低聲道。“他向我保證秉公處理,不管費雪家的人如何叫囂。”


    西莉雅點頭,接著傑夫走到與加瑞克和諾咪·費雪對麵伊蓮、班妮和路席克站在一起。


    隨著時光推移,空氣中逐漸揚起一陣喧囂聲,很顯然,不隻有魚洞的居民傾巢而出。街道上出現了數百名群眾,他們在前往開裁縫鋪、鞋匠鋪或其他位於鎮中廣場附近店家的路上逗留,裝作漠不關心地盯著西莉雅的前廊。


    最後抵達的是南哨的人,南哨是鎮上最偏遠的地區,基本上可以自成一鎮,擁有三百名居民以及他們自己的草藥師和聖堂。


    他們幾乎是列隊前來,所有人都有穿著樸素的服飾。南哨男人蓄著滿嘴大胡子,身穿黑褲和黑吊帶,上身穿著短袖白上衣,外加一身黑外套、黑帽、黑鞋,即使在炎熱的夏天也一樣。女人從下頜、腳踝到手腕全部包在黑色連衣裙裏,外麵加穿白圍裙和白呢帽。沒工作時還會戴上白手套,撐白陽傘。他們腦袋低垂,不斷憑空比畫魔印,驅趕罪孽。


    走在她們前麵的是喬吉·華許。身為發言人兼牧師,喬吉是全提貝溪最年長的人,比次年長的還老二十歲。鎮上有些孩子在他歡慶百歲生日時都還沒出生。盡管如此,他依然抬頭挺胸地帶隊前來,步伐穩健,目光堅定,與比他小近三十歲卻已飽受歲月摧殘的克倫·馬許形成強烈對比。


    由於喬吉年紀老邁,並握有全鎮最大區域的選票,他理應成為鎮長,但南哨以外的鎮民從來不會投票給他,永遠也不會,就連哈洛牧師也不會投他——喬治·華許太恪守規定了。


    西莉雅盡可能地站直身子,她的個子很高,走過去向他打招呼。


    “鎮長。”喬吉說,壓抑著一股必須將這個頭銜讓給女人的不情願,而且對方還是個未婚的老頭。


    “牧師。”西莉雅叫道,毫不退縮。他們恭敬地朝彼此鞠躬。


    喬吉的妻子們,有些和他一樣年邁而驕傲,有些比較年輕,甚至還有一名有孕在身,全都沉默地經過眾人身旁走進屋裏。西莉雅知道她們打算前往廚房,南哨的人總會第一個去占領廚房,以確保食物符合他們特殊的口味偏好——他們的食物清淡,絕不添加調味料或糖。


    西莉雅指示傑夫。“去雜貨店把洛斯克拉來。”傑夫立刻跑了出去。


    西莉雅總會被選為鎮中廣場的發言人,而當她同時擔任鎮長時,她就會指派洛斯克·霍格代表鎮中廣場發言,好讓該區保有獨立的發言權,如同鎮上法律所要求的。很多人都厭惡這個決定,但西莉雅知道雜貨鋪是鎮中廣場的心髒,而當她獲得好處時,其他更多人也會獲得。


    “好了,進來吧,我們先吃飯。”西莉雅等眾人喝茶休息片刻後說道。“我們在稍後咖啡時間處理例行議會事務,等餐具收拾好後再來討論這次議會的主題。”


    “如果大家沒有異議,鎮長,”洛達克·勞利說,“我希望能把吃飯和其他事務放到下次議會處理,直接討論這次殺人案件。”


    “大家不會沒有異議,洛達克·費雪。”喬治·華許說,拿起光滑的黑拐杖敲擊地板。“我們不能因為有血案就拋棄我們的習俗禮儀。現在我們身處大瘟疫年代,死亡是件司空慣的事。造物主會懲罰所有罪人,我們要等鎮上的例行事務處理後再來審判譚納家的女孩。”


    他的話具有一種無可抗拒的威嚴,雖然西莉雅才是鎮長。她願意接受這種藐視自己權威的態度——喬吉總是如此——因為他的說法對她有利。時間拖得越晚,瑞娜的判決,就算是死刑,也不可能在當晚宣判。


    “我們都該吃點東西。”哈洛牧師說,盡管他和喬吉常常意見不合。“如同《卡農經》所示,‘空腹之人難以公正裁決’。”


    洛達克環顧四周,尋求其他支持者,但除了每次最後抵達而第一個離開的霍格外,所有人都堅持遵照議會傳統。他皺緊眉頭,但沒有辦法。加瑞克張口欲言。洛達克搖頭示意他閉嘴。


    他們用餐後,在喝咖啡、吃蛋糕時,輪流討論每個區域最近的一些日常事務。


    “我想該是看看那個女孩的時候了。”喬吉待到最後發言地區發言完畢後說道。宣告議程結束是鎮長的職責,但他再一次代替西莉雅發言,把他的拐杖當作鎮長的議事槌敲擊。她將其他人證請到前廊去,然後帶領九名議會成員進屋看瑞娜。


    “她不是假裝的吧?”喬吉問。


    “你可以請你們的草藥師檢查她。”西莉雅說。喬吉點頭,召喚他的妻子特莉娜,年近九十的南哨草藥師進來,她從廚房趕了過來,走近瑞娜身邊。


    “男人們出去。”喬吉下令。接著所有人都回到餐桌旁的椅子上坐好。西莉雅坐在最前麵,喬吉如同往常坐在最後麵。


    片刻過後,特莉娜來到餐廳,看向喬吉。他點頭示意她發言。“不管她做了什麽,女孩是真的受到驚嚇。”她說。他再度點頭,示意她離開。


    “所以你們都看到她的情況了。”西莉雅說,趁喬吉有機會領導議程之前拿起議事槌。“我提議暫緩所有決議,直到她恢複理智,可以為自己辯護。”


    “暫緩個鳥!”洛達克吼道。他一下子站起身來,但喬吉一杖敲在桌上,阻止他的動作。


    “我大老遠跑來,不是為了看一個神誌不清的女孩一眼後離開,西莉雅。”他說。“我們最好按照規矩,先來聽聽證人和控方的說法。”


    西莉雅皺眉,但沒有反對。不管是不是鎮長,想要反抗喬吉,就得獨力反抗。她傳喚加瑞克提出控訴,接著傳喚證人,一個接著一個,讓議會成員質問。


    “我不會假裝知道當天晚上發生了什麽事。”西莉雅小結辯論時說道。“除了這個女孩,沒有直接目擊證人。而在我們作出裁決之前,她應該有權為自己辯護。”


    “沒有目擊證人?”洛達克大叫。“剛才史坦·泰勒明明說他看見她朝案發現場前進!”


    “當天晚上史坦·泰勒爛醉如泥,洛達克。”西莉雅說,看向洛斯克。


    後者點頭表示確認。“他吐在我的地板上,於是我把他趕了出去,然後提前關門。”洛斯克說。


    “那該怪罪把酒放到他手裏的人。”喬吉說。


    洛斯克眉頭緊鎖,但心知不能反唇相譏。


    “他要麽看到了那個女孩,不然就是沒有,西莉雅。”克倫·馬許說。其他人也跟著點頭。


    “他在附近看到她,沒錯。”西莉雅說,“但沒看見她去哪裏或是做了什麽。”


    “你是要說她與此案無關?”喬吉懷疑地問道。


    “她當然與此案有關,”西莉雅大聲道,“隨便哪個白癡都看得出來。但我們不能肯定她在此案中扮演什麽角色。或許兩名死者互毆致死,或許她是自衛殺人。可琳和特利娜兩人都可以證實她被打得很慘。”


    “那根本無關緊要,西莉雅。”洛達克說。“兩個男人不可能用同一把刀互砍至死。所以查出她殺的是哪一個人,難道會有什麽不同嗎?”


    喬吉點頭。“而且我們也不能忘了,他們很有可能是遭到女人挑撥離間。事情才會走到這個地步——都是因為這個女孩放蕩淫亂,她應該為此付出代價。”


    “兩個男人為了爭奪女孩大打出手,而我們要怪罪那個女孩?”米雅達插嘴道。“狗屁不通!”


    “這不是狗屁不通,米雅達·博金,你隻是因為被告是親戚而不願看清真相。”洛達克說。


    “五十步笑百步。”米雅達說。“這話該是我對你說的。”


    西莉雅敲打木槌。“如果鎮上所有有血緣關係的人都沒有資格在審判中發言,洛達克·費雪,那你根本不必與人辯論了。所有人都有權發言,這是我們的法律。”


    “法律。”洛達克若有所思地道。“幸好最近讀了點法律。”他拿出一本皮革封麵已經磨損的書。“特別是與殺人犯有關的部分。”他翻到有標記的頁麵,開始讀道:


    “如果提貝溪鎮或附屬地發生凶殺案,鎮民應該在鎮中廣場立起木樁,將應負責的人綁在樁上一個白天使其懺悔,再綁一個黑夜,沒有魔印或遮蔽物守護,讓所有人見證造物主的憤怒降臨在違反這一戒律者身上。”


    “你不可能是認真的!”西莉雅叫道。“實在太野蠻了!”


    “法律就是這樣。”洛達克諷刺道。


    “講講道理,洛達克。”哈洛說。“那條法律起碼已經三百年了。”


    “比《卡農經》更古老,牧師。”喬吉說。“接下來你要說它也不合時宜了嗎?公理本來就不該仁慈。”


    “我們不是來修訂法律的。”洛達克說。“法律就是法律,你不是這麽說的嗎,西莉雅?”


    西莉雅氣得鼻孔冒煙,但還是點了點頭。


    “我們隻是來討論她有沒有罪。”洛達克說著將豪爾的血刀放在桌上。“而我說有罪,就像白天會到來一樣明顯。”


    “他可能是事發後才撿起這把刀的,洛達克,你也清楚這點。”哈洛牧師說。“科比想娶瑞娜,豪爾兩度威脅要割掉他的命根子。”


    洛達克哈哈大笑。“你或許可以說服一些鎮民,兩個男人可以用同一把刀互相殘殺,但他們並不隻是被殺,而是慘遭肢解。我的曾侄子不可能在卵蛋被砍掉、胸口插著匕首的情況下將豪爾砍成肉醬吧。”


    “他說得有道理。”霍格說。


    洛達克嘟噥一聲。“那就讓我們投票表決。”


    “附議。”霍格說。“鎮中廣場從來不曾湧入這麽多人,我得趕回雜貨鋪才行。”


    “一個女孩性命垂危,而你竟然隻在乎能從那些來看熱鬧的鎮民手中多賺些買賣點數?”西莉雅問。


    “不要對我說教,西莉雅。”霍格說。“案發在我家,已經夠倒黴了。”


    “所有人都同意投票?”喬吉問。


    “我是鎮長,喬吉·華許!”西莉雅大聲說道,舉起議事槌指向他。但這時有很多人舉手表示同意,令她不得不停止抗議。喬吉輕輕點頭,接受她的指責。


    “好吧,”西莉雅說,“我說除非證明有罪,不然瑞娜就是無辜的,而目前我們沒有任何直接證據。”她轉向右邊,讓哈洛牧師繼續投票。


    “你錯了,西莉雅。”哈洛牧師說。“我們有一項證據:年輕人的愛情。我和科比談過,也看過瑞娜的眼神。他們都是成年人,想要決定自己的婚姻,而那本是他們的權利。豪爾無權拒絕,而我願意站在陽光下宣稱,我相信任何暴力之舉都是豪爾起頭,也是豪爾收尾的。瑞娜是無辜的。”


    接著是布林·卡特,壯漢的語氣出奇溫柔。“在我看來這個女孩所做的一切都是出於自衛。我知道目睹恐怖得必須封閉自己心靈的景象是什麽感覺。地心魔物奪走我的家人時,我的情況就和她差不多。西莉雅幫助我度過那段時期,這個女孩也應該擁有同等待遇。無辜。”


    “絕對不無辜。”克倫·馬許說。“全鎮的人都知道瑞娜·譚納是個罪人,主動獻身給科比·費雪。任何男人在情欲驅使下都會瘋狂!如果她的行為舉止與地心魔物無異,我們就該毫不留情地懲罰她。沼澤惡魔的心地都比她善良,因為太陽還是會在第二天早上升起。有罪!”


    接下來是喬吉·華許。“豪爾的女兒一直為他帶來麻煩,這件慘案沒在十五年前由她姐姐犯下,看來造物主已經夠慈悲了。有罪!”


    洛達克·勞利點頭。“我們都知道她有罪。”他轉向洛斯克。


    “不管所犯何罪,把女孩關在外麵給地心魔物吃都是種野蠻的行為。”霍格說。“但如果你們這裏的習俗如此……”他聳肩,“不能任由鎮民殺害鎮民,我說綁她出去,做個了結。有罪!”


    “看看明年我會不會讓你代表鎮中廣場發言。”西莉雅喃喃說道。


    “對不起,女士,不過我確實在為鎮中廣場發言,”霍格說,“鎮民在前來鎮上購物時一定要有安全感,放個殺人犯在外麵跑肯定會讓鎮民不安。”


    “豪爾是個自私自利的惡魔。”米雅達·博金說。“我曾經試圖幫瑞娜說媒,但豪爾異常固執。我絕不會懷疑科比是她殺的,而瑞娜是為了避免被殺而采取必要手段。無辜。”


    “那麽科比為什麽會被割下卵蛋?”可琳問。“我認為是他強暴她,而她前來鎮上報仇。她刺傷他的股間,然後兩人互毆,直到她結束一切。豪爾一定是來追她的,而她從後麵偷襲他。這個女孩有罪。”


    所有人都轉向馬克·佩斯特爾。現在四票無辜,五票有罪,他有權讓議會陷入僵局,或是宣告她有罪。他一言不發地坐了很長一段時間,皺起眉以指尖撐起臉頰。


    “所有人都在說‘無辜’或‘有罪’,”馬克終於開口,“但法律沒有這麽說。我們都聽到法律怎麽說了,它說‘得負責的人’。我認識豪爾·譚納,認識他很多年了,向來不喜歡那個惡魔養的渾蛋。”他一口啐在地上。“但這並不表示他該被人從背後捅死。在我看來,這個女孩不在乎她爸,現在導致兩個男人死亡。不管她有沒有動手殺人,就像太陽會出來一樣,她肯定得為此事‘負責’。”


    投票結束了,但西莉雅因為太過震驚而無法動手去拿議事槌。喬吉提起拐杖敲擊地板。“有罪,六比四。”


    “那麽今晚我就要她死。”洛達克吼道。


    “我不準你這麽踐踏法律!”西莉雅說,終於擠出聲音。“法律規定她有一個白天的時間可以懺悔,而現在天已經快要黑了。”


    喬吉敲擊拐杖。“西莉雅說得對。瑞娜·譚納明天一早會被綁在鎮中廣場的木柱上,讓所有人唾棄並見證,直到造物主的公義獲得伸張。”


    “你們想讓鎮民看?!”霍格驚駭莫名。


    “不上學的人是粗俗野蠻愚昧的。”喬吉說。


    “我絕不會去圍觀地心魔物撕裂一個活生生的人!”可琳叫道。其他人,就連克倫·馬許也都出聲抗議。


    “喔,是的,你們必須看。”西莉雅突然說道。她環顧四周,目光堅定不移。“如果我們要……謀殺這個女孩,那麽我們都該瞪大眼睛看著,記得我們的所作所為:男人、女人,以及小孩。”她低聲吼道。“法律就是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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