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3 ar 春


    魔印人離開魔印店,步行一段距離後再度跳上屋頂,確保沒有人跟隨,才回到瑞根和伊莉莎的家。


    這裏比他印象中要小。當他十一歲初到密爾恩時,瑞根和伊莉莎的家在他眼中有如一座小村莊,擁有自己的花園、圍牆、仆役房舍及大宅本身。現在就連庭院,他小時候學習戰鬥和騎馬的遼闊場地,似乎都帶來一種幽閉恐懼的感覺。他太習慣行走於無邊天際的黑夜中,圍牆令他窒息。


    門口的仆役二話沒說就讓他進去。伊莉莎派人回家報信,還派了另一個人去旅館牽黎明舞者並帶回他的行李。他穿過庭院,進入大宅,走上大理石台階,回到自己以前住過的房間。


    屋裏就和他離開時一模一樣。亞倫居住密爾恩期間擁有很多東西——書籍、衣物、工具、繪有魔印的物品——外出送信時帶不下,因為信使隻有一匹馬可以馱信件。他將大部分的東西都留在這裏,而這個房間似乎完全不受時間打擾。床上鋪有新床單,一塵不染,不過所有物品都在原位。他的書桌依然淩亂不堪。他在桌前坐了很長一段時間,沉浸在熟悉的感覺中,重溫十七歲的時光。


    門上傳來急促的敲門聲,令他回過神來。他打開房門,看見瑪格莉特母親,她厚實的手臂交握胸前,冷冷打量著他。瑪格莉特自從他第一天抵達密爾恩就開始照顧他,幫他療傷,教導他在城裏做人處世的道理。魔印人驚訝地發現這麽多年後她依然令他不安。


    “讓我看看。”瑪格莉特說。


    他甚至不用問她看什麽。他鼓起勇氣,放下兜帽。


    瑪格莉行凝視他良久,沒有露出預期中的恐懼或驚訝神情。她嘟噥一聲,自顧自地點了點頭。


    接著她一巴掌甩在他臉上。


    “這下是為了你令我家女主人心碎而打!”她叫道。這一巴掌出乎意料地沉重,而在他站穩腳步之前又被甩了一耳光。


    “這下是為你令我心碎而打!”她啜泣一聲,然後抓住他,將他拉到身前,緊擁到令他透不過氣。“感謝造物主你沒事。”她嗚咽道。


    沒過多久,瑞根回到家,他拍拍魔印人的肩,直視他的雙眼,完全不提他臉上的魔印。“很高興你回來了。”他說。


    事實上,魔印人看到瑞根反而更加驚訝,因為他胸口別著一個沉重的純金胸針,其上刻有魔印師公會的開鍵魔印。


    “你現在是魔印師公會的公會長?”他問。


    瑞根點頭。“卡伯和我在你離開後成為合作夥伴,而你發起的魔印交換生意讓我們成為全密爾恩最大的魔印商行。卡伯當了三年公會長,後來因患癌症而虛弱去世。身為他的繼承人,我很自然就繼任了公會長的職位。”


    “這是一個全密爾恩沒有任何人有異議的決定。”伊莉莎補充道,凝望她丈夫的眼神中充滿驕傲與愛戀。


    瑞根聳肩。“我也隻是恪盡職守。當然,”他轉向魔印人,“這職位本來應該是你的,它依然屬於你。卡伯的遺囑中很清楚地寫著,隻要你回來,他所擁有的一切都要轉交給你。”


    “魔印店?”魔印人問,想不到自己從前的老師會在多年後依然把自己定為遺囑繼承人。


    “魔印店、魔印交換生意、倉庫,以及魔印玻璃製品,”瑞根說,“學徒合約在內的一切。”


    “足以讓你成為密爾恩最有錢的權威人物。”伊莉莎說。


    魔印人的腦海中浮現一個畫麵——他走在歐克公爵的宮殿大廳裏,幫助公爵閣下出謀劃策,號令數十名甚至數百名魔印師。分配權力……締結同盟……


    審閱報告。


    發布報告。


    旁邊跟著一大群仆役任他驅使。


    在城牆內窒息……


    他搖頭。“我不能接受,全都不要。亞倫·貝爾斯已經死了。”


    “亞倫!”伊莉莎吼道。“你好端端地站在這裏,怎麽能說那種話?”


    “我不能就這麽回來重拾以前的生活,就算是現在,空氣也異常凝重,讓我難以呼吸……”


    瑞根搭著他的肩膀。“我以前也當過信使。”他提醒道。“我知道野外的空氣是什麽氣味,也知道身處城牆內會渴望新鮮空氣,但這種渴望是會隨著時間消逝的。”


    魔印人凝視他,目光深沉。“我為什麽要讓它消逝?”他大聲問道。“你為什麽要讓它消逝?為什麽要在手持鑰匙的時候把自己鎖在囚牢裏?”


    “因為瑪雅,”瑞根說,“因為亞倫。”


    “亞倫?”魔印人語氣困惑。


    “不是你。”瑞根低吼,他也有點火了。“我五歲的兒子亞倫。他需要父親,這比他父親需要新鮮空氣重要多了!”


    這下重擊比瑪格莉特的巴掌還要沉重。魔印人心知自己就應該受此懲罰。剛剛他對瑞根說話的語氣就像以在對自己父親說話,好像他是提貝溪的傑夫·貝爾斯,那個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自己妻子慘遭屠殺的懦夫。


    但瑞根並非懦夫,他已經證明這個事實數千次了。魔印人曾親眼見識過他手持長矛與盾牌麵對地心魔物。瑞根不是因為恐懼而放棄黑夜,他是為了征服恐懼才這麽做的。


    “我很抱歉。”他說。“你說得對,我無權……”


    瑞根噓了一口氣。“沒關係,孩子。”


    魔印人走到瑞根和伊莉莎的接待廳牆上一排排的肖像畫之前。他們每年都有會請人畫一幅畫,以記錄歲月的流逝。第一幅畫裏隻有瑞根和伊莉莎,外表十分年輕。第二幅繪於數年後,魔印人看著兒時的臉瞪視自己,不過臉上沒有魔印,他已經好多年不曾見過這一幕。亞倫·貝爾斯,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坐在椅子上,瑞根和伊莉莎站在他身後。


    接下來每年的肖像畫裏他越長越大,直到有一年,他站在瑞根和伊莉莎之間,伊莉莎抱著繈褓中的瑪雅。


    隔年的畫像中他不見了,但沒過多久,新的亞倫出現了。他輕輕觸摸畫布。“真希望他出生時我在這裏,真希望此刻我可以待在他身邊。”


    “你可以。”伊莉莎語氣堅定。“我們是一家人。你不用過著乞丐般的生活,這裏永遠都是你的家。”


    魔印人點頭。“我現在了解了,透過一種我不曾看待此事的角度。為此,我深感抱歉。我以前沒有回應你們的愛,今後也沒有能力回應。等我覲見公爵後,就會立刻離開密爾恩。”


    “什麽?!”伊莉莎叫道。“你才剛到家而已!”


    魔印人搖頭。“我選擇了自己的路,就必須走到盡頭。”


    “那你打算去哪裏?”伊莉莎問。


    “先去提貝溪鎮。”他說。“去把戰鬥魔印交給他們。接下來,請你們將戰鬥魔印傳遍密爾恩和附屬村落,我會負責安吉爾斯和雷克頓。”


    “你期望所有小村落都起來戰鬥?”伊莉莎驚問。


    魔印人搖頭。“我並沒有要求任何人戰鬥。但如果當年我爸擁有一把長弓和魔印箭矢,我媽或許就不會死了。所以每人都應該擁有他曾經沒法獲得的機會。等到戰鬥魔印傳流到世界每個角落,廣為人知,不可能再度失落後,人們就可以自行決定該怎麽樣做。”


    “然後呢?”伊莉莎逼問。


    魔印人以高亢的聲音回道:“歡迎所有人與我並肩作戰,我們將會對抗惡魔,直到身亡,或是直到瑪雅和亞倫可以無所畏懼地欣賞日落。”


    夜深了,仆役早已就寢。瑞根、伊莉莎,以及魔印人坐在書房,空氣中彌漫著男人一邊喝白酒一邊抽煙時所散發的香甜氣味。


    “公爵召喚我明天前往覲見廳會見‘魔印人’。”瑞根說。“我真想不到他們說的是你。”


    他忍俊不禁。“我奉命要讓魔印師假扮成仆役,接著趁你和公爵閣下交談時畫下你身上的刺青。”


    魔印人點頭。“我會戴上兜帽。”


    “為什麽?”瑞根問。“如果你打算讓所有人都擁有魔印。為什麽要隱藏它們?”


    “因為歐克覬覦它們。”魔印人說。“我可以利用這點取得談判優勢。我要讓他分心,以為得向我購買魔印,而你可以私下在公爵領地散布給予所有魔印師。悄悄地流傳開來,不要讓歐克有機會藏私。”


    瑞根嘟噥一聲。“高明。”他同意道。“不過歐克發現後一定會大發雷霆。”


    魔印人聳肩。“到那時我早就走了,就當作是他把那麽多知識鎖在大圖書館裏,隻讓少數人閱讀的懲罰。”


    瑞根點頭。“那麽覲見時我最好裝作不認識你。如果你身份泄露,我就裝出和其他人一樣吃驚的表情。”


    “我想這是明智之舉。”魔印人同意道。“你認為還有誰會出席?”


    “人越少越好。”瑞根說。“歐克其實很高興與你在破曉時分會麵,這樣他就可以在牧師和貴族們發現之前送你出宮。除了公爵和瓊恩,現場隻會有我。信使公會的馬爾坎公會長、歐克的女兒,以及我那些假扮成仆役的魔印師。”


    “談談歐克的女兒。”魔印人說。


    “海帕提雅、艾莉雅以及羅蘭。”瑞根說。“都和她們父親一樣死腦筋,而且長相很平庸。全是母親,都有產下兒子。如果公爵沒有兒子,主母議會將從那堆小孩裏挑選下一任公爵。”


    “所以如果歐克死了,繼任的將會是個小鬼頭?”魔印人說。


    “基本上如此。”瑞根說。“實際上,男孩的母親會垂簾聽政,握有統領領地的實權,直到他長大成人……也可能更久;不要低估她們。”


    “我不會。”魔印人說。


    “另外你還應該知道,公爵換了新的傳令使者。”瑞根說。


    魔印人聳肩。“那有什麽關係?我連以前的都不認識。”


    “有關係。”瑞根說。“困為新使者是奇林。”


    魔印人立刻抬頭。奇林是瑞根在道上拯救小亞倫時的吟遊詩人夥伴,當時亞倫因為砍斷獨臂魔的手臂遭惡魔感染而昏迷不醒。這個吟遊詩人是個懦夫,當惡魔測試魔印時隻會縮在睡袋裏哭泣;但多年後,魔印人發現他在表演時稱獨臂魔是他砍斷的。那時獨臂魔每天晚上都會為了找亞倫複仇而攻擊城牆魔印,有一回甚至真的突破城牆,差點成功報仇。當時亞倫在大庭廣眾之下指責奇林說謊,結果他還連累克被跟著他痛扁一頓。


    “一個沒有膽量長途旅行的人怎麽幫公爵傳令?”魔印人笑著問道。


    “歐克掌權的關鍵就是網羅人才及珍藏知識。”瑞根說。“有些貴族看過奇林演唱那首關於獨臂魔的吹噓歌謠,進而博得歐克的信賴。沒過多久奇林就接受公爵指令,現在他專門為公爵演出。”


    “因此,他並沒有真的外出傳令。”魔印人說。


    “喔,他有。”瑞根說。“附近大多數的小村鎮一天之內就能抵達,歐克甚至為了這個膽小如鼠的家夥在道上修建了好幾座驛站。”


    公爵宮殿的大門於破曉時開啟,而出門迎接魔印人的不是別人,正是奇林。


    奇林看起來與魔印人印象中差不多,從密爾恩人的標準來看身材很高,有著紅葡萄色頭發及翡翠綠眼珠。他明顯發福了,顯然是升官後還撈了不少油水。稀疏的小胡子與下頜的胡須分開,不過臉上倒是塗抹了不少粉,以遮掩皺紋,保留逝去的青春。


    上次見麵時,奇林還穿著吟遊詩人的七彩表演服,現在他身為皇家傳令使者,服飾也因身份而改變。他的短袖外前綴有代表歐克公爵的灰色、白色及綠色,樣式較為樸實,不過褲子依然是寬鬆的表演服,以免公爵突然叫他表演翻筋鬥。黑鬥篷的內裏倒是縫滿七彩補丁,隻要迅速轉身就能顯露出來。


    “很榮幸見到你,閣下!”奇林招呼道,很正式地鞠躬行禮。“公爵閣下正在和幾名重要顧問等候你的到來。這邊請,我會領你前往等候廳。”


    魔印人隨他穿越宮殿。上一次進入大廳時,許多仆役和主母為了公爵的事務而在裏麵忙進忙出。但此時正值破曉時分,走道上隻有零星幾名仆役,而且全都受過保持低調的訓練——瑞根曾說是魔印師化裝成的。


    大廳走廊籠罩在一排搖曳的火光中。這些燈座不需燃油或燈芯,也不需要草藥師提煉合成物。它的能量來源叫作電力——歐克私藏的一種古老科技。它看起來十分神奇,但魔印人待在公爵圖書館時就知道這東西隻是利用磁力產生能量,與用風力或水力轉動磨麵機沒有多大不同。


    奇林領他來到鋪滿厚而軟的絨布地毯,且有座壁燈的房間。牆邊立著書櫃,還有張桃木書桌。如果他孤身一人,這裏或許是個很好的等候室。


    但奇林並沒有離開的打算。他走到一堆銀器旁,倒了兩杯上等紅酒,然後遞給魔印人一杯。“我本人也是資深的惡魔戰士,我創作的一首名叫‘獨臂魔’的歌曲,你應該聽過吧?”


    年少氣盛的亞倫聽到這話一定會大發雷霆——奇林竟然還在搶占他的功績。但魔印人已不在乎這種小事了。“我確實聽過。”他說,拍拍吟遊詩人的肩。“很榮幸見到你這麽英勇的戰士。今晚我想跟你一起出戰,讓更多石惡魔去見陽光!”


    奇林嚇得臉色發青——略帶病態的蒼白。魔印人的臉藏在兜帽陰影裏竊笑,或許他沒有自己想象中豁達。


    “我……呃,感謝你如此提議。”奇林結巴說道。“那是莫大的榮幸,但是,我身負公爵的職責,不容許再像年輕時那麽做了。”


    “我了解。”魔印人說。“幸好當年拯救那個男孩時,你無須顧慮這麽多。他叫什麽名字?”


    “亞倫·貝爾斯。”奇林立刻補充道,以熟練的微笑恢複鎮定。他湊到近處,伸手摟住魔印人的肩,壓低聲音。“以下是我以惡魔戰士身份對另一名惡魔戰士的承諾。”他說。“隻要你方便在結束與公爵會麵後,接受我的訪談,我可以將你的英雄事跡寫成歌劇,永遠傳唱下去。”


    魔印人轉頭麵對他,提起兜帽,任由燈光照在臉上。奇林倒抽一口涼氣,移開手臂,退向一旁。


    “我殺惡魔不是為了榮耀,吟遊詩人。”他吼道,大步逼近可憐的傳令信使,直到他的背部撞上書櫃,導致書櫃猛烈搖晃。“我殺惡魔,”他湊上前去。“是因為它們該殺。”


    奇林手掌戰抖,溢出不少美酒。魔印人後退一步,麵露微笑。“或許你可以把剛剛發生的事情寫成一首歌。”他建議道。


    奇林依然沒有離開,不過也不好意思再度開口說話。魔印人對此心存感激。


    歐克的接見廳比魔印人印象中變小了,但依然很奢華,許多高大的石柱撐起高得令人咋舌的拱頂。天花板漆成天空藍,中間繪有耀眼的太陽。地上嵌滿帷幔。這間大廳足以容納上百人。公爵肯定曾在此舉行過無數宴會,並且坐在大廳首端的王座上欣賞宴會的盛景。


    魔印人走進大廳時,歐克公爵已經坐在自己的王座上。他身後的王座台上站著幾名醜陋的女人,外貌和公爵相似。昂貴的禮服及珠寶昭示了她們的公主身份。瓊恩主母在王座台階下方,手持備忘錄和鵝毛筆。站在她對麵的是瑞根和馬爾坎公會長。這兩名退休信使自在地並肩而立。瑞根對馬爾坎輕聲低語。馬爾坎竊笑。瓊恩反感地瞪了他一眼。


    瓊恩身邊站著皇家圖書館長、瑪麗的父親朗奈爾牧師。


    魔印人咒罵自己。他應該料到朗奈爾會出席的,如果瑪麗曾透露給他父親……


    盡管朗奈爾好奇地打量著他,目光看來卻不像認得他的樣子。自己的身份沒有暴露,至少暫時沒有。


    兩名守衛關上門,舉起長矛於門前交叉。所有“仆役”手上都拿著寫字板,在石柱的另一邊巡邏,故作低調地仔細觀察他。


    近距離看,歐克公爵比魔印人印象中更胖更老。肥大的手指上仍然戴滿戒指,胸口還戴著沉重的黃金項鏈,金冠下的頭發比當年更顯稀疏。他曾經氣度非凡,現在隻怕是從王座上起身也得有人幫忙了。


    “歐克公爵,群山之光,密爾恩領主,”奇林宣告道,“容我為你引見魔印人,代表林白克公爵、森林城堡守護者及安吉爾斯領主的信使。”


    瑞根的聲音在他心頭響起,每當覲見公爵時他就會聽見這些話語——如果你遷就他們,商人和貴族就會騎到你頭上。你在他們麵前必須表現得像個國王,永遠不要忘記出城冒險的人是誰。


    他將這話放在心裏,抬頭挺胸,大步向前。“公爵閣下。”他不等對方開口就搶先說道。他長袍飄逸,優雅地鞠了個躬。但對於眾人低聲議論這種大膽的舉動,歐克似乎全不在意。


    “歡迎來到密爾恩,”公爵說道,“我們曾聽說不少關於你的事跡。我承認我和許多人一樣以為你隻是傳說中的人物,可以請你讓我見識見識嗎?”他說著,比個拉下兜帽的手勢。


    魔印人點頭,拉開兜帽,四麵八方隨即傳來一陣驚呼。就連瑞根都裝出震驚的模樣。


    他等待片刻,讓所有人看清自己。“了不起。”歐克說。“真是百聞不如一見。”他說話的同時,瑞根手下的魔印師開始工作,在竭力掩飾的情況下拿筆描繪眼前所見的魔印。


    這一次他心裏響起卡伯的聲音。密爾恩堡和提貝溪不同,孩子。在這裏,幹什麽都要花錢。他不認為他們能夠抄錄多少——他臉上的魔印太小也太密了——但他依然順手拉回兜帽,目光停留在公爵臉上。這意思十分明顯,他不會把寶貝白送給他。


    歐克看向魔印人,對他的言行很不滿意。


    “我為安吉爾斯的林白克公爵帶來訊息。”魔印人說,拿出蓋有印信的包裹。


    公爵不加理會。“你是誰?”他單刀直入地問道。“來自何處?”


    “我是魔印人。”他說。“來自提沙。”


    “不準在密爾恩提起那個名字。”公爵警告道。


    “不管能不能提,事實就是如此。”魔印人回應道。


    歐克瞪大雙眼,想不到他竟如此大膽,接著靠回椅背,沉思不語。歐克和魔印人曾見過的公爵不同。在雷克頓或來森堡,公爵隻是代表議會發言的名義領袖而已。在安吉爾斯,林白克握有實權,不過他的兄弟和詹森所作的決定似乎不比他少。但在密爾恩不同,一切都在歐克的掌握中。他的顧問顯然隻是提參考建議,無權下決定。從他能夠統治數十年這一點來看,他肯定是個精明謹慎的人。


    “你真的能夠赤手空拳殺死惡魔嗎?”公爵問。


    魔印人再度微笑。“就像我對你的吟遊詩人所說的,公爵閣下,黃昏後隨我出城,我可以讓你親眼見證。”


    歐克哈哈大笑,不過是勉強擠出一絲幹澀的笑容,他渾圓紅潤的臉頰變得麵無血色。“或許改天吧?”


    魔印人點頭會意。


    歐克凝視他一段時間,仿佛試圖作出什麽決定。“那麽——”他終於問道。“你到底是不是?”


    “閣下是指?”魔印人問。


    “解放者。”公爵挑明地講。


    “當然不是。”朗奈爾牧師嘲笑道。但在公爵比了個明顯的手勢後,他立刻閉嘴。


    “不是。”魔印人回答。“解放者隻是傳說,不是真的。”朗奈爾打算開口駁斥,但他望了公爵一眼,隨即保持沉默。“我隻是個找回失落魔印的人。”


    “戰鬥魔印!”馬爾坎驚奇地說道,雙眼放光。除了瑞根,他是大廳內唯一曾在黑夜中獨自麵對惡魔的人會對此感興趣,也算情理之中。信使公會通常願意付出任何代價讓他們的人擁有魔印長矛和箭矢。


    “你是如何找回這些魔印的?”歐克逼問。


    “城市之間的廢墟裏藏有許多珍寶。”魔印人答道。


    “哪裏?”馬爾坎問。魔印人隻是微笑,讓他們自行上鉤。


    “夠了,”歐克說,“你那些魔印要多少錢?”


    魔印人搖頭。“我不會為了錢出售魔印。”


    歐克眉頭一皺。“我可以命令我的守衛勸你改變主意。”他警告道,朝門邊的兩個守衛點頭。


    魔印人微笑道:“那你就會發現你將失掉兩名守衛。”


    “或許。”公爵若有所思地道。“但我有足夠多的守衛,多到把你壓在地上,讓我的魔印師畫下你身上的所有魔印。”


    “我身上沒有可幫助你加持長矛或武器的魔印。”魔印人撒謊道。“那些魔印在這裏,”他輕拍兜帽側麵。“全密爾恩的守衛都沒法逼我交出它們。”


    “我不這麽認為。”歐克警告道。“我看得出來你心裏有個價錢,少兜圈子,開價吧。”


    “一件一件來。”魔印人說,將林白克的包裹交給瓊恩。“林白克公爵要求聯盟,攜手趕走入侵來森堡的克拉西亞人。”


    “林白克當然想要聯盟。”歐克不屑地道。“他躲在木牆之後,位於沙漠老鼠之北的綠地上。但我為什麽要出兵呢?”


    “他引用大協定。”魔印人說。


    歐克等待瓊恩呈上書信,一把接過去,迅速瀏覽一遍。他臉色一沉,將信揉成一團。


    “早在林白克於分界河岸重建河橋鎮時,”他吼道,“他就違背了大協定,交出十五年來收取的過橋費,或許我會考慮派兵支援他。”


    “公爵閣下,”魔印人說,壓抑住一股跳上王座台掐死他的衝動,“河橋鎮的問題可以改日再談。克拉西亞人對你們雙方都有威脅,遠比那種瑣碎的小事重要許多。”


    “瑣碎?!”公爵大聲吼道。瑞根搖頭,魔印人立刻後悔自己的遣詞。他應付貴族的能力還遠不及他的老師。


    “克拉西亞人不是來抽稅的,公爵閣下。”他繼續道。“不要搞錯了,他們是來殺戮、奸淫,直到整個北地都被他們納入麾下。”


    “我不怕沙漠老鼠。”歐克說。“讓他們來我的山區送死吧!讓他們在冰封之地圍城,看看他們在城牆外饑寒交迫時能不能用沙魔印對抗冰惡魔。”


    “那你的外圍村落怎麽辦?”魔印人問。“你打算犧牲他們嗎?”


    “我可以守護自己的領地。”歐克說。“我的圖書館裏藏有記載戰爭科技的書籍——武器和機械的設計圖,足以在不費吹灰之力的情況下擊退那些野蠻人。”


    “我可以提供建議嗎,公爵閣下?”朗奈爾牧師插言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深深鞠躬。當歐克點頭後,他迅速走上台階,彎腰低語。


    魔印人敏銳的耳力清楚地聽見每一個字。


    “公爵閣下,您認為讓這種秘密重返人間真的是明智之舉嗎?”牧師問。“當初就是因為人類相互殘殺才引發大瘟疫的。”


    “難道你更喜歡克拉西亞瘟疫嗎?”歐克小聲回應。“《伊弗佳》降臨時,造物主的牧師會變成什麽東西?”


    朗奈爾遲疑。“您說得很有道理,公爵閣下。”他鞠躬退下。


    “就算你堅守分界河,”魔印人說,“密爾恩在缺乏南方的獵物、漁獵及木材的情況下又能撐多久?王室花園或許供應宮殿所需,但當城內其他人開始挨餓時,他們會把你從內城牆裏揪出來分吃掉。”


    歐克怒吼一聲,但沒有立刻回應。“不——”他終於說道。“我不會在沒有任何回報的情況下為了幫助林白克而派遣密爾恩士兵去南方送死。”


    魔印人對此人的短視、近利感到怒不可抑,但這種反應依然在他意料中。現在就看他如何協商了。


    “林白克公爵授權我談判協商。”魔印人說。“他不會自河橋鎮撤哨,但他願意在接下來的十年間交出一半的過橋費,以換取你的幫助。”


    “才一半?才十年?”歐克嘲笑。“那點錢采辦軍用物資都不夠。”


    “這點還有談判空問,公爵閣下。”魔印人說。


    歐克搖頭。“不夠好,差得遠了。如果林白克請我協助,得付出更多代價。”


    魔印人側頭詢問:“什麽代價,公爵閣下?”


    “林白克至今還沒有男性王位繼承人,對不對?”歐克直接問道。瓊恩主母低呼一聲,大廳中其他人全都為這個不恰當的話題而不安躁動。


    “就和公爵閣下一樣。”魔印人說。不過歐克並不在乎這下反擊。


    “我有外孫。”歐克說。“我後繼有人。”


    “恕我愚昧,但此事和聯盟有什麽關係?”魔印人問。


    “如果林白克想要子孫,他就得娶我的女兒。”歐克說,回頭看看身後那些醜陋的女兒。“交還過橋費當作訂婚聘禮。”


    “閣下的女兒不都已是母親了嗎?”魔印人語氣困惑地問。


    “沒錯。”歐克說。“保證能生,而且全生過兒子,都處於生育年齡。”


    魔印人再度看向公爵的女兒們。她們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處於生育年齡的樣子。但他沒有發表評論。“公爵閣下,但她們不是都已經結婚了嗎?”


    歐克聳肩。“全嫁給低等貴族。我隻要一聲令下就能解除婚約,讓她們驕傲地坐在林白克的王座旁,為他生兒育女。我甚至願意讓他自己挑。”


    林白克死都不會就範。魔印人心想。聯盟無望了。“我無權商談這種事。”他說。


    “當然。”歐克同意道。“我今天就會簽署書麵提議,派遣我的傳令使者前往林白克的宮殿親自傳達。”


    “公爵閣下,”奇林尖叫道,臉色再度變得跟死魚一樣慘白,“您當然需要我待在宮裏——”


    “你給我前往安吉爾斯,否則我就把你從高塔上扔下去。”歐克吼道。


    奇林鞠躬,試圖在絕望的神情之外加上一副吟遊詩人的麵具。“既然無須擔心宮裏的職責,我當然很願意為您效勞。”


    歐克咕噥一聲,目光轉回魔印人身上。“你的戰鬥魔印在身上。你的戰鬥魔印到底要怎樣才肯拿出來?”


    魔印人微微一笑,把手伸進背袋中取出一本手工捆綁,皮革封麵的魔印寶典。“你是指這些?”


    “你不是說你沒帶在身上?”歐克問。


    魔印人聳肩。“我說謊。”


    “你要什麽條件?”公爵再度問道。


    “派遣魔印師和補給品隨同您的傳令使者一起前往河橋鎮。”魔印人說。“外加一道皇家命令。同意所有難民可以在不付過橋費的情況下,再渡過分界河,並提供食物、避難所,保證他們安然過冬。”


    “這麽多?隻為了一本魔印書?”歐克大聲說道。“太荒謬了!”


    魔印人聳肩。“如果您想向林白克購買我賣給他的東西,你最好盡快支援,免得克拉西亞人燒毀他的城市。”


    “當然,魔印師公會願意分擔公爵閣下的支出。”瑞根立刻說道。


    “信使公會也願意。”馬爾坎立即補充。


    歐克眯起雙眼看著他們兩個。魔印人心知已經贏了。歐克知道如果自己拒絕,兩個公會會長將私下購買魔印,到時候他就會失去掌控自第一次惡魔戰爭以來在魔法方麵最偉大突破的機會。


    “我絕不會讓我的公會分擔我的支出。”公爵說。“王室會全部支出。畢竟。”他朝魔印人點頭。“密爾恩至少能做的就是接納所有遠道而來的難民。當然,前提是他們願意宣誓效忠。”


    魔印人聽得直皺眉,但還是點了點頭。接著朗奈爾還是在歐克的指示下快步上前接過魔印寶典。馬爾坎渴望地盯著寶典看。


    “你願意隨我們的車隊一起前往安吉爾斯嗎?”公爵問,意圖掩飾想要盡快擺脫魔印人的意圖。


    魔印人搖頭。“感謝你,公爵閣下,但我自己一個人最安全。”他鞠了個躬,然後在沒有獲得允許的情況下轉身,昂首闊步地走出大廳。


    他輕而易舉地擺脫歐克派來跟蹤的人。城市已經開始晨間的喧囂,魔印人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朝公爵圖書館前進。踏上全提沙最壯觀的建築台階時,他看起來就像一名普通的牧師。


    一如往常,公爵圖書館同樣勾起了魔印人對年少時那些快樂而憂傷的回憶。在裏麵,歐克及他的先祖幾乎收藏了所有大回歸時代逃過火惡魔荼毒的上古典籍——科學、醫藥、魔法、曆史等所有的一切。密爾恩公爵集所有知識於一室,將之束之高閣,不讓任何人受益。


    魔印人在當初做學徒時,曾幫圖書館中的書櫃和家具刻製魔印,換來終生閱讀其中館藏的權利,當然,他並不打算透露自己的身份,就算對微不足道的輔祭書記也不放過,反正他此行的目的也不在圖書。進入圖書館後,他立刻避開人們的目光,走向一條側麵通道。


    他等在朗奈爾牧師的辦公室。當圖書館長緊抱著戰鬥魔印寶典回來時,並沒有意識到魔印人在那裏,而是第一時間鎖上了他身後的門。


    魔印人喘了口氣,轉身拿起牧師身後的魔印寶典。“很奇怪,歐克竟把魔印寶典給了你而不是魔印師公會,那裏可以更好地解譯它。”


    朗奈爾驚呼一聲向後躍開。看清來人後,他的眼睛瞪得更大,手迅速在麵前比畫魔印。


    牧師確定魔印人並不打算攻擊後,挺直腰身,恢複冷靜。“我有能力解譯此書。魔印是輔祭研究的一部分。世人或許還沒準備好接受這本書中的知識,公爵閣下命令我先行審讀評估。”


    “這就是你的使命,牧師?決定什麽知識可以讓世人接受?好像你和歐克有權不讓人們取得對抗地心魔物的能力。”


    朗奈爾輕哼一聲。“閣下說得好像是免費贈送的魔印寶典。”


    魔印人走到朗奈爾的書桌前。桌麵十分整齊,一塵不染,桌上隻擺有一盞油燈,一組光亮的桃木寫字工具,以及放有牧師私人《卡農經》的黃銅書架。他順手拿起《卡農經》,敏銳的耳朵聽見牧師不滿的吸氣聲,但對方沒有吭聲。


    皮革封麵十分陳舊,墨跡很淡。這不是提沙好看的陳列品,而是經常參閱的指南,牧師經常會琢磨藏品記載的神秘內容。待在圖書館期間,朗奈爾曾經命令亞倫閱讀這本經書,但他不像朗奈爾那樣深信此書,因為這本書是建立在兩個他無法接受的大前提下:一是世上存在全能的造物主,一是地心魔物是造物主派來懲罰人類罪孽的瘟疫。


    在他的眼中,這本書如同這個世界的所有事物,都得為人類淒慘的處境負責——在應該堅強的時候懦弱退縮,總是活在恐懼中,對一切不抱半點希望。盡管如此,《卡農經》中對於手足情誼以及人類團結合作等描述都像魔印人堅信不移的理念。


    他翻開書頁,找到要找的頁麵,開始念誦:


    “世上沒有任何男人不是你的兄弟,沒有任何女人不是你的姊妹,沒有任何小孩不是你們的子孫。因為所有人罹受大瘟疫的苦難,不管是正義之士還是罪人。所有人都必須團結一致,對抗黑夜。”


    魔印人重重合上經書,嚇了圖書館長一大跳。“我要求公爵付出代價購買魔印——牧師要歐克在無助的人找上門來時幫助他們。”


    “你與林白克狼狽為奸。”朗奈爾說道。“他出錢要你趕走對分界河以南的地區造成困擾的乞丐。”


    “聽聽你在說什麽,牧師!”魔印人說。“找盡借口不去遵守《卡農經》的告誡!”


    “你到底為何而來?”朗奈爾問。“隻要願意,你可以將魔印全部送給密爾恩的每一個人。”


    “已經送了。”魔印人說。“你和歐克都沒有能力阻止魔印流傳。”


    朗奈爾瞪大雙眼。“你為什麽告訴我這個?奇林要到明天才會出發,我還是可以要求公爵取消收留難民的承諾。”


    “你不會的。”魔印人說,將《卡農經》放回原位的。“我隻想了解歐克提到的戰爭機器。”魔印人說。


    朗奈爾深吸一口氣。“如果我拒絕呢?”


    魔印人聳聳肩,“那我就隻好親自到書櫃去取了。”


    “除非擁有公爵印信親批的文件,任何人不得查閱資料。”朗奈爾說。


    魔印人拉開兜帽。“就連我也不能?”


    朗奈爾訝異地凝視著他滿是刺青的臉。他審視了很長一段時間,再度開口說話時,他引用了另一段《卡農經》文字。“他的身上擁有印記……”


    “惡魔無法逼視,它們將於恐懼中抱頭鼠躥。”魔印人接著道。“這段經文是我幫你的書櫃刻製魔印那年,你強迫我背誦下來的。”


    朗奈爾凝視他很久,試圖撥開魔印和歲月的塵埃。他的眼中閃過似曾相識的光芒。“亞倫?”他驚呼道。


    魔印人點頭。“你曾許諾,我一輩子都可以進館查閱資料。”他提醒圖書館長。


    “當然,當然……”朗奈爾說。他仿佛為了讓自己清醒,大力搖頭。“我怎麽會沒看出來?”他喃喃說道。


    “看出什麽?”魔印人問。


    “你。”朗奈爾跪倒。“你就是解放者,為了結束大瘟疫而降臨世間!”


    魔印人臉色一沉。“我可沒這麽說。你認識小時候的我!我既倔強又衝動,從來不曾踏足聖堂。我向你女兒求婚,然後悄悄離開,背棄婚約。”他湊到牧師身前。“我就算吃惡魔也不會相信這個‘大瘟疫’是人類自作自受的懲罰。”


    “當然不是。”朗奈爾說。“解放者的看法必定與我們相反。”


    “我才不是天殺的解放者。”魔印人大聲叫道。


    但這次圖書館長沒有退縮,他驚訝地睜大眼睛。“你是啊,”朗奈爾說,“隻有這樣才能解釋你的奇跡。”


    “奇跡?”魔印人難以置信地問道。“你是抽了潭普草嗎,牧師?我是什麽奇跡?”


    “奇林可以隨意編造在路中拯救你的歌謠,但我在那之前已經聽卡伯大師說過真實的版本。”朗奈爾說。“年少的你就能砍斷石惡魔的手臂,而當它突破城牆時,是你把它誘人魔印陷阱的。”


    魔印人聳聳肩。“那又怎樣?任何懂得繪製魔印技巧的人都能做到。”


    “但我沒聽說其他人這麽做過。”朗奈爾說。“而且你砍斷石惡魔手臂時才不到十二歲,還是在獨自露宿野外的情況下。”


    “要不是瑞根施救,我早就死翹翹了。”魔印人說。


    “信使出現之前,你已經撐過好幾個晚上。”朗奈爾說。“造物主一定是在考驗結束時派遣他去救你的。”


    “什麽考驗?”魔印人問。


    “本來隻是個路邊撿來的乞兒,”圖書館長繼續,“而你卻為密爾恩帶來全新的魔印,並在結束深造階段之前振興了整個魔印產業!”他說話的語氣像是在每件事跡中看見全新的光芒,抽絲剝繭地解開偉大的謎團。


    “你為神聖的圖書館繪製魔印。”他語氣敬畏地指著房間說道。“當時你隻是個孩子,學徒,而我竟然答應請你為全世界最重要的圖書館繪製魔印。”


    “隻是一堆舊家具而已。”魔印人笑笑說。


    朗奈爾點頭,仿佛又找到更有力的證據。“造物主要你來此,前來圖書館。這裏的一切都是為你準備的。”


    “胡說八道。”魔印人微怒道。


    朗奈爾立即起身。“請你戴上兜帽。”他說著走向房門。


    魔印人看了一會兒,接著戴上兜帽。朗奈爾帶他離開辦公室,直接走向主圖書室,閑庭信步地穿越書櫃迷宮,就像走在自己家裏一樣。


    魔印人絲毫沒有落後,在幫圖書館每一個書櫃、書桌、板凳繪製魔印時,館內的布局已經了然於胸。沒過多久他們就來到一道以繩索隔開的拱門旁,一名身材結實的輔祭站在一側值班,嚴禁閑人進出,他頭頂的拱心石上刻著“br”兩字。


    這裏收藏的是整個圖書館最有分量的書籍——大回歸時代以前失傳的書籍原稿。這些書都存放於玻璃後,幾乎沒人觸碰,因為館方在很久以前就謄抄了不少副本。br區中同時也存放著無數參考書籍、哲學書籍,以及由虔誠的造物主牧師擔任的曆任圖書館長判定,就連密爾恩學者也不適合閱讀的史實資料。


    魔印人小時候很喜歡趁巡視輔祭不在時溜進去偷窺這些書籍,而且曾經不止一次夾帶禁忌書籍回家研讀,然後偷偷放回去。


    輔祭在牧師走近時鞠躬致敬,朗奈爾帶他直接走到一個書櫃前。這裏有幾千本書,但館長知道每一本書的具體位置,因此,沒有絲毫停留,也無須查對,隨手抽出一本,交給魔印人。書封麵上寫著:上古兵器譜。


    “科學時代擁有的可怕武器。”朗奈爾說。“可以輕易殺死成百上千人的終極武器,造物主也會為之動容。”


    魔印人沒有理會他。“歐克打算重新建造?”


    “可怕的終極武器超出我們的能力範圍,需要大型精煉廠和電能。”朗奈爾說。“但不少武器隻需簡單的化學知識和鑄鐵技術就可以了。那本書,”他指著魔印人手中的古卷本,“詳細記載了各種武器列表和製作方法。帶走吧。”


    魔印人皺眉道。“歐克追查起來怎麽辦?”


    “這裏資料很充分,我可以提前謄抄整理一本。”他說著指向那一堆書。“魔印師公會開始加持玻璃後,我就把它們搬出去吸收魔力。你的魔印讓那些玻璃堅硬無比,簡直是奇跡。”


    “我的身份,你必須保密。”魔印人要求道,“否則會讓所有認識我的人遭到迫害。”


    朗奈爾點頭。“暫時而言,我知道就夠了。”


    就算沒有告訴朗奈爾自己是誰,瑪麗也會跟他父親說起的,但出乎意料的是這個恪守教規的老頑固會堅信自己就是解放者。魔印人皺起眉頭,將書放入背袋。


    心靈惡魔於新月的最後一個晚上追逐魔印人的蹤跡來到密爾恩堡。惡魔王子隻有在一個月中最黑暗的三個晚上才能現身,但它很快就能找出獵物的蹤跡,跟隨滯留在空氣中的氣味,即使對方路過數日也能聞到。那是一種十分微妙的氣味——不太像人類,並且帶有盜自地心魔域的魔力氣息。


    心靈惡魔坐在化身魔所變的風惡魔背上,凝視著下方位於人類聚集地外的魔印網。城牆的魔印威力強大,但屋頂上的魔印力場卻有極大的縫隙。除非意外發生,不然一隻需要魔力加持才能看見魔印網的風惡魔絕對沒法發現這些縫隙,但在惡魔王子眼中,魔印網形同虛設,於是它引導自己的化身魔輕鬆穿越魔印網,進入城市中。


    房舍的窗戶緊閉,黑暗的街道空無一人。心靈惡魔感受到房舍上的魔印試圖吸收自己的魔力,但化身魔迅速滑翔,魔印根本來不及吸收。城內到處都是複雜的魔印網,但惡魔王子如同人類繞行水坑一樣輕易躲開。


    他們跟隨空中一條隱形通道穿越全城。他們在雄偉的內城稍作停留,但在內城門外聞了聞,立刻知道這裏不是最終目的地。接著它們前往一座魔印力場異常強大的建築,魔印王子也震驚不已——通常人類聚集的中心都有這麽一座建築——最好還是避開,因為很明顯目標已經離開,沒必要以身犯險。


    那股氣味帶領它們來到另一麵魔印牆邊,這麵牆魔印縝密,完美無瑕。這些魔印並非針對它們的,但惡魔王子心知隻要自己或是化身魔試圖強行通過,魔印網依然會啟動並且造成難以抗拒的痛楚。惡魔不得已出手破壞其中一些魔印,讓自己安然無恙地穿越力場。


    他們悄然飛往大宅,透過窗戶,心靈惡魔終於找到了獵物。他身邊的都是枯燥無味的生物,但獵物本身在皮膚上繪製各種魔印,強大的魔印反光極其強烈。


    強烈無比。惡魔王子已經存活數千年,是頭小心謹慎、思慮周到、堅決的生物。在如此深入人類聚集地時,他沒有辦法召集軀殼進攻,而心靈惡魔又不願犧牲自己的化身魔。親眼看見這個獵物之後,它立刻覺得非殺死他不可。等到下個月對方疏忽時機會較大,而且還需要知道他身上未知強大力量的來源。


    它移到窗口,觀察著人類牲口難聽的叫聲和動作。


    “那你會發現自己缺少兩名守衛。”瑞根一邊以低沉渾厚的笑聲說道。“我還以為歐克當場就要發飆了!我教你表現得像位紳士,而不是來拚命的克拉西亞莽夫。”


    “我沒想到他會要求聯姻。”魔印人大笑道。


    “歐克很清楚自己不會有兒子了。”瑞根說。“所以明智之舉就是在女兒們爭奪王位之前先送走一個。不管林白克選擇哪一個,她多半都會慶幸自己的運氣,並且爭奪安吉爾斯王位的勝算更大。”


    “林白克不會接受聯姻。”魔印人說。


    瑞根搖頭。“那得看克拉西亞人的進攻猛烈程度了——如果有你說的一半激烈,林白克別無選擇——你會跟他分享上古武器嗎?”


    魔印人搖頭。“我對公爵之間那些私人恩怨不感興趣,也不會幫助人類自相殘殺。我更希望用來對抗地心魔物。”


    “難怪朗奈爾把你當成解放者。”瑞根說。


    魔印人突然轉頭看他。


    “不要那樣看我。”瑞根說。“我和你一樣不相信你是解放者。至少,不相信你是上天派來的使者。但或許當時機成熟時,自然會出現一名擁有足夠的意誌與動力的領袖來引導我們。”


    魔印人搖頭。“我不希望引導任何人。我隻想要散播戰鬥魔印,確保它們從此不會失傳,讓人們自己引導自己。”


    他走到窗前,透過窗簾看向夜空。“我會在天亮前離開。不讓任何人……”


    他差點錯過對方,因為他的視線看向天空而非地麵。那隻是驚鴻一瞥,還沒看清楚就已經消失,但他經魔印加持的眼睛絕對沒有看錯——庭院裏有頭惡魔。


    他轉身衝向房門,邊跑邊扯下長袍,丟在大理石地板上。


    伊莉莎發出一聲驚呼。“亞倫,怎麽了?”


    他沒理她,舉起沉重橡木門上的門閂,順勢推開大門,仿佛那門完全沒有重量。他跳入庭院,發狂似的四下搜尋——什麽也沒有。


    瑞根隨即趕到門口,手持長矛以及魔印盾牌。“你看見什麽?”他問道。


    “院子裏有頭惡魔。”他說。“力量強大,你們先待在魔印後麵。”


    “聽我的話。”伊莉莎叫道。“在我心跳停止前進屋裏來。”


    魔印人不理會她,在院子裏遊走搜尋。瑞根的圍牆內還有仆役宿舍、果園和馬廄。很多地方可以藏身。他在黑暗中快速行走,一切在他眼中無所遁形,他的眼力甚至比在白天更好。


    空氣中有股氣息,像是殘留的臭味,但虛無縹緲,難以捉摸。他肌肉緊繃,隨時準備采取行動。


    但什麽也沒有。他徹頭徹尾地搜了一遍,沒有任何發現。難道看錯了?


    “找到了嗎?”瑞根在他走進房門時問道。他站在門口,魔印之後,隨時準備衝出院子。


    “完全沒有。”他聳聳肩道,“或許是眼花了。”


    瑞根咕噥一聲。“小心為妙。”


    魔印人進屋時接過瑞根的長矛。信使的長矛是道上相依為命的夥伴,而瑞根的這根,盡管已經將近十年不曾外出送信,至今依然常上油保養,矛頭異常鋒利。


    “我離開前先幫這根長矛繪製魔印。”他說。看了屋外一眼。“你明天早上記得檢查圍牆魔印。”瑞根點點頭。


    “你一定要在這多呆幾天。”伊莉莎挽留道。


    “我已經引起太多的注意,不能讓人找到這兒來。”魔印人說道。“我最好明早一早就走,趁黎明城門開啟時立刻出城。”


    伊莉莎一臉割舍不下的傷感,但她緊緊擁抱他,親吻他。“我們希望不要再等十年才與你重逢。”她叮囑道。


    “會再見麵的。”魔印人承諾道。“我保證。”


    魔印人在黎明前離開瑞根和伊莉莎時,覺得自己已經很多年不曾如此愉快了。瑞根與伊莉莎不肯休息,與他徹夜長談,告訴他這些年來密爾恩發生的事,詢問他這些年來的際遇。他說了些早期的冒險故事,但沒有提起在沙漠裏遭遇的事,亞倫·貝爾斯死去而魔印人誕生的事,以及近來發生的事。


    盡管如此,單隻是早年做信使那些經曆就夠講一整個晚上了。他一直待到晨鍾響起之前才離開,還得在人們開始打開魔印屋門和魔印窗葉的同時快跑遠離瑞根家,以免引人注意。


    他微笑。本來伊莉莎計劃讓自己錯過晨鍾,多待一天,但她從來不曾成功困住自己。


    當他抵達城門時,白天換班的守門衛士還在伸懶腰,不過城門已打開了。“看來今天早上大家都起得格外早。”其中一名守衛在他路過時說道。


    魔印人好奇這話是什麽意思,而接著在他騎經第一次遇見傑克的山丘時,發現他的朋友坐在一顆大石頭上等他。


    “我終於等到了。”傑克說。“我還得違反宵禁才趕得上。”


    魔印人跳下馬背,走到他麵前。傑克沒有起身或是伸手寒暄的舉動,於是魔印人在他身旁坐了下來。“我在這座山丘上認識的傑克絕對不會違反宵禁。”


    傑克聳聳肩。“沒有第二選擇了,我知道你一定會趁著天亮前溜出城去。”


    “瑞根的手下沒有把信交給你嗎?”魔印人問。


    傑克取出一疊信,丟在地上。“我不識字,你知道。”


    魔印人輕歎一聲。事實上,他忘記了。“我去找過你。”他說。“隻是,沒想到會在那裏看到瑪麗,而她也很厭惡我。”


    “我知道。”傑克說。


    “她也沒有留我。”


    “我知道。”傑克說。“她哭著跑來磨坊找我,把事情都告訴我了。”


    魔印人垂下頭去。“我很抱歉。”


    “你應該抱歉。”傑克說。他沉默地坐了一會兒,遙望著眼前的景象。


    “我一直知道她嫁給我,是退而求其次。”傑克終於打破沉默。“你離開一年後,她才不再把我當作隻是用來靠著哭泣的肩膀。又過了兩年她才同意嫁給我,又過了一年我們才結婚。即使在婚禮當天,她依然滿懷希望你能衝進來帶走她。黑夜呀,就連我也如此期望。”


    他聳聳肩。“我不怪她。她嫁給比她低了一個階級的人,而且我沒有受過教育,長得又不好看。小時候我跟著你到處跑是有原因的,你在各方麵都比我強,我甚至沒有資格當你的吟遊詩人。”


    “傑克,我不像你想象的那麽優秀。”魔印人感歎道。


    “是呀,我現在了解了。”傑克啐道。“你永遠不可能成為比我更好的丈夫。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你誌在千裏,而我始終陪在她身邊。”


    魔印人皺眉,後悔的念頭統統消失。他可以接受傑克生氣、傷心,但無法忍受這種高傲的語氣。


    “和我記得的傑克一樣。”他說。“隻會跑出來盡可能地表現,聽說瑪麗她爸還得找磨坊老板幫忙,你才能搬離父母的家。”


    但傑克毫不退讓。“我在這裏陪她,”他大聲道,指著自己腦袋。“還有這裏!”他指向自己心口。“你的腦袋和內心一直都在那裏。”他揮手指向地平線。“所以你何不趕快回去?這裏沒有人需要你解放。”


    魔印人無趣地點點頭,跳回黎明舞者的背上。“多保重,傑克。”他催馬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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