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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惡魔怒聲咆哮,長有利爪的腳掌狠狠踩下。賈迪爾屈膝滑入對方腳底,以肩膀頂起魔印盾牌,舉在兩人身上。


    這一腳的力道令他牙根發酸。他感到自己肩膀毀了,持盾的手臂頓時軟癱。


    但魔光閃動,巨大的阿拉蓋向後彈開,失去平衡。它撞上一堵高牆,牆上的魔印啟動,將惡魔彈向對麵,對麵的牆也大放魔光。它憤怒吼叫,如同小孩的皮球般彈來彈去。


    綠地人立刻起身,抓起賈迪爾沒有受傷的肩,拉他站起。這時深坑魔印師已完成修補,他們趁著惡魔掙紮的時候跌跌撞撞地逃出死角。


    片刻過後,石惡魔站穩腳步,朝他們撲去,但綠地人的魔印照亮黑夜,將它狠狠彈開。綠地人朝怪物吼了一句話,並且比畫出一個賈迪爾猜想在北方和克拉西亞同樣表示下流的手勢。他再度大笑。


    “偵察兵有什麽消息?”賈迪爾問山傑特。


    “惡魔占領了大半個迷宮。”山傑特回應道。“少數戰士藏身在伏擊點的魔印後方,大多數已投入艾弗倫的懷抱。馬甲部族堅守第六層,阿拉蓋沒有辦法突破那裏的魔印。”


    “我們損失了多少戰士?”賈迪爾問,害怕聽到這個答案。


    山傑特聳肩。“黎明之前無法估計,要等戰士離開藏身處後,凱沙魯姆才能清點人數。”


    “估計個數字。”賈迪爾說。


    山傑特皺眉。“超過三分之一,或許一半。”


    賈迪爾麵露不悅。大回歸之後克拉西亞從來不曾在一夜之間損失如此慘重。安德拉一定會將我斬首示眾的。


    “撤出迷宮,把傷員護送到達瑪丁大帳。”他說。


    “你也應該去療傷,第一武士。”山傑特說。“你的肩膀……”


    賈迪爾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臂,它軟綿綿地垂在身側。他早已擁抱痛苦,將這一切拋在腦後。現在這麽一提,肩膀隨即傳過來一陣劇痛,直到他再度咬牙忍住。


    他搖頭。“我的手可以等,叫偵察兵來此見我。太陽即將升起,我要看著巨型阿拉蓋燃燒。”


    山傑特點頭離開,大聲發號施令。賈迪爾轉身打量石惡魔,隻見對方捶打魔印,憤怒吼叫,依然在試圖攻擊綠地人。綠地人冷冷地站在它麵前。兩個家夥——一個人類和一頭阿拉蓋——彼此對望,眼中充滿同樣的憎恨之情。


    “你們之間究竟有什麽過節?”賈迪爾問,心知綠地人根本聽不懂。


    意外的是,男人轉身麵對他,或許是透過語氣猜出他的疑問,再度做出砍斷手臂的動作。他舉起右手,以另一手掌作勢砍落,擊中手肘正中的位置。


    明白綠地人的意思後,賈迪爾當即瞪大雙眼。“你砍下了它的手臂?”其他人聽見這話,紛紛抬頭。


    當綠地人點頭時,賈迪爾聽見身邊戰士們的竊竊私語聲,心知這個故事即將如同沙塵暴席卷全城。


    “我低估你了,我的朋友。”他說。“很榮幸能成為你的阿金帕爾。”


    綠地人聳肩微笑,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不久後,夜空中浮現黎明即將到來的陰暗色彩。石惡魔也發覺這點,抬頭挺胸,仿佛集中注意力。賈迪爾見過不下千次這種景象,至今還看不膩。要不了多久,惡魔就會發現大迷宮的沙地下所鋪的琢石將阻擋它們回到位於阿拉中奈的深淵。它會大吼大叫、拚命掙紮、攻擊魔印,但終究逃不過太陽的掌心而被艾弗倫的光明燒為灰燼。


    阿拉蓋確實發出叫聲,不過接下來它做了一件賈迪爾聞所未聞的事。它挖掘大迷宮的沙地,找到數世紀前埋下的巨大石板。接著它高舉利爪,擊穿石板、扯開碎石。


    “不!”賈迪爾大聲叫道。綠地人和他一起高聲怒吼,但他們的叫聲無法改變事實。早在太陽升起到足以構成威脅之前,怪物已然逃回地心。


    當他們一拐一拐地走回訓練場時,英內薇拉已經等候多時了。看見他的手臂無力地垂在身側,她當即轉向哈席克。


    “帶他回宮殿。”她說。“如果他不肯就把他架走。”


    哈席克鞠躬。“謹遵達瑪丁號令。”


    賈迪爾在哈席克催促下的同時轉向山傑特。“去把阿邦帶來。等他抵達後,帶他和綠地人前往我的接見廳。”


    山傑特點頭,派遣信差去找人。賈迪爾和哈席克朝宮殿前進,但還沒走第一級台階,訓練場中已擠滿治療傷痛的達瑪丁,以及因為找不到丈夫與兒子而痛哭的沙魯姆的女人。


    接著跑出來的是達瑪,他們迅速向大迷宮回來的沙魯姆召集自己的族人。片刻過後,夜裏齊心抗敵的部隊再度被區分成白天相互對立的部族。


    賈迪爾沒有走完一半台階,幾頂轎子已來衝到現場。那是十二個部族的達瑪基以及安德拉本人,由奈達瑪抬轎,旁邊圍繞著他們最忠心的祭司。


    賈迪爾停下腳步,心知不管傷得多重,他都得先匯報這個遭受詛咒的夜晚所發生的事。但我該怎麽解釋呢?我損失了克拉西亞至少三分之一的戰士,但成就了什麽戰功?


    “怎麽回事?”安德拉衝到他麵前大聲問道。英內薇拉立刻出現在賈迪爾身旁。但在白晝的陽光下,又有所有達瑪基作為後盾,時逢賈迪爾遭遇慘敗,安德拉連她的麵子也顧不上了。


    即使多年過後,看到這胖子還是讓賈迪爾感到憎恨與惡心。但英內薇拉預見,他會以長矛戳死此人並且砍下他的陽具,現在看來,那一切似乎成了天方夜譚。今天沒被貶為卡菲特就已經算很走運了。


    “昨晚外城門失守。”賈迪爾說。“導致阿拉蓋湧進大迷宮。”


    “你丟了城門?”安德拉大聲問道。


    賈迪爾點頭。


    “損失?”安德拉問。


    “還在清點。”賈迪爾說。“至少數百人,或許上千人。”


    達瑪基開始竊竊私語。整個訓練場所有沙魯姆和達瑪都在注視這一幕。


    “我要把你的腦袋插在城門上!”安德拉怒道。


    在賈迪爾回應前,哈席克已經跨到他身前,朝安德拉拜倒,額頭抵上台階。


    “你在幹什麽,笨蛋?”賈迪爾大聲問道。但哈席克不理會他。


    “請你原諒,我的安德拉,”他說,“此事並非第一武士的責任。沒有阿曼恩·賈迪爾,我們昨晚會全軍援沒!”


    聚集而來的圍觀戰士發出認同的呼喊。“他把我從惡魔坑中拉上來!”一名戰士叫道。“第一武士率領手下拯救我的部隊!”另一名叫道。


    “那並不能解釋城門怎麽會失守!”安德拉吼道。


    “昨晚阿拉蓋卡攻擊城牆。”哈席克說。“它接下了一顆巨石,拋回城牆,擊碎外城門。如果不是第一武士應變及時,惡魔早已血洗全城。”


    “昨晚是月虧,但阿拉蓋卡已經有三千年不曾現身克拉西亞了。”阿馬戴佛倫達瑪基說道。


    “對方不是阿拉蓋卡。”賈迪爾說。“隻是來自北方的石惡魔。”


    “即便如此,還是聞所未聞。”阿馬戴佛倫說。“石惡魔怎會從北方綠地來到離家如此之遠的南方沙漠?”


    哈席克抬起頭來,掃視群眾。賈迪爾要他噤聲,但他的手下再次抗拒他的命令。


    “他。”哈席克說著指向綠地人。


    所有目光全部轉向綠地人。對方後退一步,發現自己已經成為目光焦點。


    “一個青恩?”安德拉說。“青恩為什麽會和克拉西亞沙魯姆站在一起?他應該像卡菲特一樣待在大市集棚戶區。”


    一名達瑪在阿馬戴佛倫耳邊輕聲匯報。“我聽說他昨晚來找第一武士,請求參與作戰。”達瑪基說。


    “而你允許了?”安德拉質問賈迪爾,帶著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英內薇拉意欲上前。但賈迪爾出手拉住她。她在臥室中或許強勢得很,但就算是達瑪丁,一名女子在眾多戰士和達瑪麵前為他辯護,肯定隻會把情況越弄越糟。


    “是。”他說。


    “那麽我們會發生這種災難完全是我的錯!”安德拉叫道。“青恩的腦袋會和你一起掛上城門,讓禿鷹啄食你們的眼珠!”


    安德拉轉身就走,盡管賈迪爾還有話要說。他已經為自己犧牲太多,絕不能讓他在此刻遭人處決。英內薇拉說過我們的命運緊緊相連,就讓我們緊緊相連吧。


    他的手臂依然劇痛,昨晚的戰鬥令他疲憊不堪、傷痕累累。他頭昏眼花、天旋地轉,但他擁抱所有痛楚,將其拋向一旁。日後他會投入艾弗倫的懷抱休息,但此刻時候未到。


    “難道我應該拒絕他嗎?”他大聲問道,讓所有人聽見。“他與阿拉蓋為敵,請求和我們並肩作戰,而我們應該不理會嗎?我們到底是男人還是卡菲特?”


    安德拉停步,轉身麵對賈迪爾,他的臉色十分難看。“他帶來了一頭石惡魔!”安德拉叫道。


    “就算他的敵人真是阿拉蓋卡我也不在乎!”賈迪爾吼回去。“如果我們因為畏懼而拒絕在夜裏幫助一個男人——就算是青恩也一樣,那麽克拉西亞就完蛋了!”


    他朝綠地人招呼,要他來到台階這邊,讓所有人都能看見他。他緊握長矛,似乎隨時準備麵對準備攻擊自己的人群。他堅定的目光明白表示他絕不會束手就擒。


    他毫無畏懼。賈迪爾心想,還有人比他更適合與我的命運緊緊相係的嗎?


    “這個北方人並非懦夫,”賈迪爾說,“他是帕爾青恩,一個如同戴爾沙魯姆般頂天立地的勇敢的外來者!讓阿拉蓋卡來吧!僅從它追尋這名綠地人的鮮血這點,就足以讓任何在艾弗倫麵前抬頭挺胸的人出麵阻止它!”


    山傑特發出支持的呐喊,賈迪爾的百人嫡係部隊立刻呼應。沒過多久,所有戴爾沙魯姆都高舉長矛,呼聲震天。


    “我們昨晚英勇地與奈抗爭,並且擊退奈強大的仆人。”賈迪爾說。“此時此刻,它正懷著失敗與沮喪的心情爬回深淵,因為沙漠之矛的戴爾沙魯姆而恐懼畏縮。”


    安德拉氣急敗壞地試圖出言駁斥,但還是不管他說什麽,都會被包括達瑪在內的群眾吼叫聲淹沒。


    安德拉皺起眉,在如此強烈支持賈迪爾的聲浪之前,他什麽也不能做。他轉過身去,重重坐回自己的轎子。奈沙魯姆們撐起轎杆往回走去,在他龐大的身軀下發出吃力的呻吟。


    “這是場危險的遊戲。”阿馬戴佛倫在他們將安德拉抬出聽力所及的範圍外時說道。


    “沙拉克對我而言並非遊戲,達瑪基。”賈迪爾說。


    “剛才做得好。”英內薇拉邊說邊扶他躺上她的醫療台。“你讓那頭肥豬夾著尾巴逃跑。”她笑著剪開他的長袍。他的肩膀和手臂都已有一大片變得漆黑。


    “在你麵前,我很少有表現能力的機會。”賈迪爾說。


    英內薇拉輕哼,抓起他的手臂用力轉回定位。賈迪爾早有準備,痛意如同溫暖的微風般席卷全身。


    “你要咬樹根嗎?”她問。


    賈迪爾輕哼一聲。


    “真強壯。”她柔聲說道,手掌在他身上撫摸,尋找其他傷口。賈迪爾全身都有瘀青和擦傷,不過似乎沒什麽大礙,英內薇拉脫下長袍,爬上桌子,跨開雙腿騎在他身上。


    沒有什麽比勝利更能激發她的性欲。


    “我的第一武士,”她嬌喘道,親吻他堅硬的胸膛,“我的沙達瑪卡。”


    賈迪爾在長矛王座上,凝視著向他匯報的凱沙魯姆。他的左手吊著係帶,盡管全神貫注時隻感到些微疼痛,但無法使用這條手臂令他十分惱怒。他的妻子們會希望他今晚不要參與阿拉蓋沙拉克,但他絕不妥協。


    此刻站在他麵前的是伊瓦克,沙拉奇部族的凱沙魯姆。


    “由於隻剩下四名戴爾沙魯姆,我懷著沉痛的心情告知沙魯姆卡,沙拉奇部族已沒有足夠的戰士組成自己的隊伍。”伊瓦克羞愧地低頭道。“我們要多年的時間才能恢複元氣。”他沒有說出所有人共同的想法;沙拉奇部族很可能永遠無法恢複元氣,也許會永遠消失,也許被其他部族兼並。


    賈迪爾搖頭。“昨天晚上許多部隊元氣大傷。我會召集戴爾沙魯姆挺身而出,以他們的長矛向沙拉奇弟兄致敬。今天晚上會有足夠的戰士接受你的指揮。”


    凱沙魯姆瞪大雙眼。“你實在太寬宏大量了,第一武士。”


    “胡說。”賈迪爾道。“不這樣做我良心不安。另外,我會自掏腰包購買女人協助你們恢複元氣。”他微笑。“如果你們族人在這方麵能像在阿拉蓋沙拉克裏表現得一樣英勇,沙拉奇部族很快會盡複舊觀。”


    “沙拉奇部族永遠感恩不盡,第一武士。”男人道說著伏身拜倒,額頭著地。


    賈迪爾步下王座台,伸出完好的手放在他肩上。“我是沙拉奇部族的人,”他說,“就和誇莎所生的三個兒子及兩個女兒一樣,我不會讓我們的部族消失在黑夜中。”戰士親吻他穿著涼鞋的腳背,賈迪爾感到他眼中墜落的淚滴。


    “卡吉部族和馬甲部族不會販賣女人給其他部族。”伊瓦克離開後,阿山說道。“但穆罕丁部族擁有很多女子,而且完全效忠沙魯姆卡。昨晚他們損失並不慘重。”


    賈迪爾點頭。“他們願意出售多少?錢不是問題。其他部族也需要新血才能振作。”


    阿山鞠躬。“我會照辦,但重建部族不是達瑪基的責任嗎?”


    賈迪爾心照不宣地看向他。“好了,我的朋友,你和我一樣清楚,即使到了現在這種局麵,那些老頭絕對不會互相幫助。沙魯姆得自己照顧自己的弟兄。”


    阿山再度鞠躬。


    他們聽取了很多匯報,大多都很糟糕。賈迪爾不厭其煩地聆聽,提供給所有人援助,擔心今晚黃昏之前來集結的部隊狀況。


    終於,在最後一名指揮官離開後,他深深歎了一口氣。


    “帶帕爾青恩和卡菲特進來。”他說。


    阿山給守衛做了個手勢。兩人隨即被帶了進來。戴爾沙魯姆粗野地將阿邦推倒在王座台前的地上。


    “你要為沙魯姆卡翻譯,卡菲特。”阿山說。


    “是的,我的達瑪。”阿邦腦袋抵在地上說道。


    綠地人對阿邦說了幾句話,阿邦含糊不清地回應。


    “他說什麽?”賈迪爾問。


    阿邦咽口水,遲疑片刻。


    阿邦身後的守衛以長矛擊打他的背部。“沙魯姆卡問你問題,駱駝尿之子!”


    阿邦痛苦慘叫。綠地人大叫一聲,推開戰士,擋在兩人中間。他和該名戰士互瞪片刻。戰士神情不定地瞄向賈迪爾。


    賈迪爾不理他們。“我不會再問第二遍。”他對阿邦道。


    阿邦擦拭額頭上的汗珠。“他說:‘你這樣卑躬屈膝是不對的。’”他翻譯道,隨即縮頭閉眼,仿佛等著挨打。


    賈迪爾點頭。“告訴他你曾在大迷宮中為自己及家人帶來了恥辱,再也沒有資格與其他男人並肩而立。”


    阿邦點頭,迅速翻譯。綠地人回應,阿邦再度翻譯。“他說那無關緊要,男人不該像狗一樣趴在地上。”


    阿山搖頭。“野蠻人的習俗真是奇特。”


    “沒錯。”賈迪爾說。“但我們今天不是來討論如何對待卡菲特。阿邦,但你的雙手可以不用伏在地上。”


    “感謝你,第一武士。”阿邦說著挺直腰身。綠地人似乎鬆了口氣,與守衛同時向後退開。


    “你昨晚表現得十分出色,帕爾青恩。”賈迪爾說。阿邦迅速翻譯。


    綠地人鞠躬,直視賈迪爾目光,以沙啞的聲音回應。“能與如此英勇的男人並肩作戰令我深感榮幸。”阿邦翻譯。


    “北方人也像我們一樣作戰嗎?”賈迪爾問。


    綠地人搖頭。“我的族人隻有在必要時才會主動作戰,為了拯救自己的性命,有時也為了拯救他人。”阿邦說。綠地人皺起眉,補充一句,並朝地板吐了一口口水。“有時就算到了這種地步也不挺身而出。”阿邦說。


    “他們是懦夫的民族,如同《伊弗佳》記載。”阿山說。阿邦張著大嘴不知該如何應對。


    達瑪抓起高腳杯砸過去。他身上的上好絲綢當即染滿深色花蜜。“那個不要翻,白癡!”綠地人握緊拳頭,但將目光停留在賈迪爾臉上。


    “你為何如此不同?”賈迪爾問。阿邦翻譯,但綠地人隻是聳肩,沒有回應。“你真的砍斷了石惡魔的手臂?”


    綠地人點頭。“在我小時候,”阿邦翻譯,“我從小就離家出走了。太陽下山時,我繪製了一個魔印圈,當時四麵八方都是地心魔物……”


    賈迪爾揚起一手。“地心魔物?”


    阿邦鞠躬。“綠地人的語言裏是如此稱呼阿拉蓋的,第一武士。”他說。“意思是‘居住在地心的生物’。他們相信奈的深淵位於阿拉的地心,就和我們一樣。”


    賈迪爾點頭,指示男人繼續說下去。


    “那天晚上,石惡魔想要吃掉我。”阿邦翻譯。“而我蠢到主動去挑戰它,跳來跳去,嬉笑嘲弄。後來我滑了一跤,壓花一個魔印。地心魔物發動攻擊,抓傷了我的背。但我在它有機會穿越魔印前補好魔印。魔印圈重新啟動時,它的手臂便被削了下來。”


    阿山嗤之以鼻。“不可能,青恩顯然在說謊,沙魯姆卡。沒有人能在這種怪物的攻擊下存活。”


    綠地人看向阿邦。但卡菲特沒有翻譯。綠地人轉向賈迪爾,並指向阿山。“他說了我一句話。”


    “這名聖徒說了什麽?”阿邦翻譯道。


    賈迪爾看了阿山一眼,然後轉回綠地人。“他說你是個騙子。”


    綠地人點頭,仿佛料到對方會有這種反應。他放下長矛,撩起上衣,轉身背對他們。


    “奈的黑心呀。”阿邦叫道,在看見對方背上幾道深而寬的疤痕時嚇得臉色發白。盡管疤痕早已隨著歲月而變淡,但毫無疑問,那是由遠比任何沙惡魔的利爪還大的爪子抓出來的。


    綠地人轉過身來,冷冷凝視阿山。


    “你還認為我是騙子嗎?”阿邦翻譯。


    “道歉。”賈迪爾低聲命令道。


    阿山深深鞠躬。“我很抱歉,帕爾青恩。”


    綠地人在阿邦翻譯時點了點頭。


    “之後惡魔就一直跟著你?”賈迪爾問。


    綠地人點頭。“到現在差不多七年了,”阿邦翻譯道,“總有一天,我會送它去見太陽的。”


    賈迪爾點點頭:“你為什麽沒告訴我們有這麽厲害的敵人在追你?你讓我的城市陷入危難。”


    綠地人回應,阿邦瞪大雙眼。他回了幾句話,但綠地人隻是搖頭,然後再度說話。


    “你不是來這裏和人聊天的,卡菲特!”賈迪爾叫道,從王座上站起。門口的戴爾沙魯姆壓低矛頭,大步走來。


    “我很抱歉,第一武士!”阿邦大叫,額頭再度壓回地板。“我隻是想要弄清他的意思!”


    “我來決定什麽地方要弄清楚。”賈迪爾說。“下次你再任意說話,我就砍下你們的大拇指。現在把剛剛說的都翻譯出來。”


    阿邦連忙點頭。“綠地人說:‘那隻是頭石惡魔。它們在北方十分常見,我不認為一頭石惡魔和我有過節是什麽值得一提的事。’我回應道:‘你一定是在誇大其詞,我的朋友!世界上絕對不可能有兩頭那麽可怕的阿拉蓋。’接著他說:‘不,在北方的山區裏有很多這種惡魔。’”


    賈迪爾點頭。“石惡魔的弱點在哪?”


    “據我所知,”綠地人通過阿邦說道,“沒有弱點,我已經很仔細地研究過了。”


    “我們會找到的,帕爾青恩,”賈迪爾說,“一起找。”


    “我不能接受這種程度的溝通。”賈迪爾在綠地人走後說道。


    “帕爾青恩學習能力很強。”阿邦說。“他已開始用心學習我們的語言,我保證他很快能學會。”


    “不夠好。”賈迪爾說。“還會有其他綠地人前來,而我也要和他們交談。既然我們的學者……”他輕蔑地看向阿山。“都不屑學習野蠻人的語言,隻好由你負責教導我們,從我開始教。”


    阿邦臉色發白。“我?”他尖聲說道。“教你?”


    賈迪爾心生厭惡。“不要扭扭捏捏。沒錯,就是你!還有其他人會說嗎?”


    阿邦聳肩。“這在大市集裏是種寶貴的技能。我妻子和女兒會說一點,好讓她們偷聽信使交談。大市集裏很多女人會這麽做。”


    “你要沙魯姆卡去向女人學嗎?”阿山大聲問道。


    賈迪爾咽下心中的諷刺感。如果不是英內薇拉,自己至今仍是個糊塗的戴爾沙魯姆。


    “那就再找另一個商人。”阿邦說著。“我不是唯一和北方人交易的人。”


    “但你是和北方人做交易最多的人。”賈迪爾說。“這個事實很明顯,你看看你身上那些五顏六色的衣服,就像個扭扭捏捏的女人,妻子人數竟然超過大多數戰士;更重要的是,帕爾青恩認識你,並且相信你。除非有個真正的男人會說綠地語,不然就是你了。”


    “但……”阿邦說著,露出祈求的目光。賈迪爾舉起一手,他立刻閉上嘴。


    “你說過你欠我一命,”賈迪爾說,“現在該是你還債的時候了。”


    阿邦深深鞠躬,額頭重重地磕在地板上。


    夜幕降臨時,城門已經修葺完畢,盡管巨型石惡魔持續攻擊城牆,投石器部隊再也沒有朝它丟擲任何可以用來突破魔印的彈藥。當天晚上,帕爾青恩再度勇敢不懼阿拉蓋沙拉克,接下來一星期中的每天晚上也一樣。白天的時候,他就和戴爾沙魯姆一起接受嚴格的訓練。


    “我不知道其他綠地信使怎樣,”卡維爾訓練官說,朝地上吐口水。“但帕爾青恩受過嚴格的訓練。他的矛技卓然出眾,而他學習沙魯沙克進展快得好像天生就會。我本想讓他和奈沙魯姆一起練習,但他的招式已經超越了那些準備接受城牆試練的男孩。”


    賈迪爾點頭。這些早就在他預料中。


    好像知道他們在講他一樣,帕爾青恩來到他們麵前。


    阿邦則恭敬地尾隨而來。他鞠躬說話。“我明天就要啟程回北方去,第一武士。”阿邦翻譯道。


    把他留在身邊。英內薇拉的話回蕩在賈迪爾的腦中。


    “這麽快?”他問。“你才剛到而已,帕爾青恩!”


    “我也這麽覺得。”帕爾青恩說。“但我答應別人要運送貨物和信件,不能辜負他們的委托。”


    “青恩的委托算什麽!”賈迪爾脫口而出,話才出口就察覺自己犯了錯。那是種莫大的侮辱,他不知道綠地人會不會因此攻擊他。


    但帕爾青恩隻是揚起一邊眉毛。“那有什麽差別嗎?”他透過阿邦問道。


    “不,當然沒有。”賈迪爾說,出乎眾人意料地深深鞠躬。“我很抱歉,隻是不希望你離開。”


    “我很快就會回來。”帕爾青恩承諾道。他拿出一疊用皮繩捆綁的紙。“阿邦幫了很多忙,我有很多單詞要背。下次見麵時,希望我已經更熟悉你們的語言。”


    “毫無疑問。”賈迪爾說。他擁抱帕爾青恩,親吻他光滑的臉頰。“克拉西亞永遠歡迎你,我的兄弟,但如果你留一撮男人的胡子就不會那麽引人注目了。”


    帕爾青恩微笑。“我會的。”他承諾。


    賈迪爾拍他的背。“來吧,我的朋友。夜晚即將降臨,我們在你橫跨火熱沙漠前再去殺阿拉蓋。”


    帕爾青恩離開後的幾個月當中,賈迪爾開始更仔細地觀察其他來自北地的信使。阿邦在大市集裏耳目眾多,一有北地人抵達立刻就會報信過來。


    賈迪爾邀請每一名信使前往他的宮殿——這是從來沒人聽說過的殊榮。在數世紀遭受比卡菲特還不如的待遇後,北地男人們紛紛迫不及待地造訪他的宮殿。


    “我把握所有可以練習北地語的機會。”他在信使們坐在餐桌旁,由他的妻子親自服侍時說道。他與每個信使長談,確實是為了練習北方語,不過同時也在套問更多訊息。


    而用完餐後,他總會提出同樣的請求。


    “你像男人般攜帶長矛。”他說。“今晚當我們的弟兄,來大迷宮與我們並肩作戰吧。”


    信使們凝視著他。他可以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出他們完全不了解這是多麽難得的榮耀。


    像商量好似的,他們全部回絕。


    另一方麵,帕爾青恩信守承諾,每年至少來訪兩次。有時他隻會待上幾天,有時他會在沙漠之矛以及周邊村落待上好幾個月。一次又一次,他來到訓練場,請求參與阿拉蓋沙拉克。


    帕爾青恩是北方唯一真正的男人嗎?賈迪爾心想。


    深坑魔印師在一片血雨中倒下,不過落地前帕爾青恩就已經替補他的位置。他出腳鉤住沙惡魔的腳,隨即撲倒,以流暢的沙魯沙克動作順勢扭動。惡魔雙膝交扣,摔入惡魔坑。


    仿佛一切早已排練好了,帕爾青恩取出一根炭棒,修補受損的魔印,在其他惡魔有機會逃出去前重新封印。接著他立刻衝到魔印師身邊,割開他的長袍,將縫在麵料中用來抵擋阿拉蓋利爪的鋼板丟向一旁。這種金屬護甲是深坑魔印師獨享的防護,雖然比不上長矛和護盾來得實用。深坑魔印師得用雙手才能工作。


    帕爾青恩的手掌和手臂已染滿鮮血,但他絲毫不以為意,伸手在沙場袋中翻找草藥和工具。賈迪爾訝異地搖頭,這已經不是綠地人第一次在大迷宮裏治療傷者了;北方人都是魔印師兼達瑪嗎?


    魔印師虛弱地掙紮。但帕爾青恩跨坐在他身上,以膝蓋固定他的身軀,持續清理傷口。


    “幫我!”帕爾青恩以克拉西亞語叫道。但戴爾沙魯姆都困惑地傻看著,賈迪爾也是同樣的感覺。這傷不輕,難道他看不出魔印師就算活下來也會殘廢一輩子嗎?


    賈迪爾走到他們身邊。帕爾青恩一邊以手肘壓住繃帶,一邊試圖用鉤針縫合傷口。身下的戰士持續掙紮,讓他難以工作。


    “壓住他!”帕爾青恩看見他來,立刻叫道。賈迪爾不理會他,直視戰士的雙眼。戴爾沙魯姆微微搖頭。


    賈迪爾突然挺矛刺穿了男人的心髒。


    帕爾青恩放聲尖叫,拋下針線撲向賈迪爾。他抓住賈迪爾的長袍,用力推向後方,將他壓在大迷宮牆上。


    “你做什麽?”帕爾青恩大聲問道。


    伏擊點裏所有戰士通通舉起長矛,迎上前來——沒有人可以攻擊第一武士。


    賈迪爾揚起一手阻止他們,目光停留在完全不知自己有多接近死亡的綠地人臉上。


    在與帕爾青恩目光相對之後,賈迪爾改變了這個想法。或許他十分清楚,隻是並不在乎。殺死魔印師讓綠地人失去理智。


    “我是讓男人光榮地死去,傑夫之子。”賈迪爾說。“他不想要你的幫助,他不想要。他盡忠職守,現已置身天堂。”


    “根本沒有天堂。”帕爾青恩低頭道。“你隻是謀殺一個男人。”


    賈迪爾雙手一抖,輕易掙脫帕爾青恩。兩年來對方的沙魯沙克進步神速,但他還不是大多數戴爾沙魯姆的對手,更不可能敵得過曾在沙利克霍拉受訓的人。他擊中帕爾青恩的下顎,順勢閃過他的反擊。他將對方的手臂扭到身後,將他摔倒。


    “僅此一次,”他在帕爾青恩耳邊低語,“我會假裝沒有聽見你說那種話。你要是敢在克拉西亞再講那種綠地人的異教言論,我就殺了你。”


    把他留在身邊,英內薇拉曾不止一次如此說過,但賈迪爾每次都失敗了。


    賈迪爾獨自站在城牆上,看著阿拉蓋在太陽升起前逃回深淵。他的手下稱之為阿拉蓋卡的巨型石惡魔在修葺過的城牆前來回踱步。隻是,這時的魔印力場已牢不可破。要不了多久,它也會深入奈的深淵,度過另一個白晝。


    賈迪爾不斷想起帕爾青恩眼中的絕望,試圖拯救魔印師的渴望神情。賈迪爾知道自己結束了魔印師的性命,確保對方不會因為殘廢而失去榮耀是正確的做法,但他同時也知道自己這麽做是在刻意激怒帕爾青恩。


    在自己的族人中,如此對待他人是司空見慣的事,不會有人為了某個殘廢的性命而攻擊領導人。但賈迪爾一再發現綠地人與自己族人有很多不同之處,就連帕爾青恩也是一樣。他們不會如同擁抱生命般擁抱死亡。他們對抗死亡,就像任何戴爾沙魯姆對抗阿拉蓋。


    這或多或少也算是種光榮的做法。達瑪說綠地人都是野蠻人並不正確。不管英內薇拉怎麽說,賈迪爾喜歡帕爾青恩。他們之間的衝突令他困擾,他煩惱著該如何加以補救。


    “我就知道能在這裏找到你。”身後傳過來一個聲音。賈迪爾輕笑。綠地人總是有辦法在他想到對方時突然出現。


    帕爾青恩站在城牆上瞭望下方。他喉間咕噥一聲,吐出一口濃痰,擊中位於下方二十英尺以外的石惡魔腦袋。惡魔朝他怒吼,他們在它深入沙丘中時同聲大笑。


    “有一天它會死在你腳邊。”賈迪爾說。“艾弗倫之光會燒盡它的屍身。”


    “沒錯。”帕爾青恩同意道。


    兩個男人默默站了一段時間,沉浸在各自的思緒中。綠地人應賈迪爾的建議留了一臉胡須,但他那張白臉上的黃毛比原先不留胡子更說明了外來者的身份。


    “我是來道歉的。”帕爾青恩終於說道。“我無權批評你們的習俗。”


    賈迪爾點頭。“我也一樣。你的行為高尚,我不該如此貶低。我知道自從學會我們的語言以後,你和魔印師的交情與日俱增。他們從你那邊學了不少東西。”


    “我也從他們身上獲益良多。”帕爾青恩說,“我沒有不敬的意思。”


    “看來我們的文化先天就會羞辱彼此,帕爾青恩。”賈迪爾說。“如果想要繼續互相學習,我們就得抗拒遭受冒犯的衝動反應才行。”


    “謝謝你,”帕爾青恩說。“這對我意義重大。”


    賈迪爾揮了揮手。“這件事情無須再談,我的朋友。”


    綠地人點頭,轉身打算離開。


    “所有綠地人都和你有同樣的想法嗎?”賈迪爾問。“天堂不存在?”


    帕爾青恩搖頭。“北方的牧師宣揚一個住在天堂中、凝聚信徒靈魂的造物主,就和你們的達瑪差不多。大多數人都相信他們的說法。”


    “但你不信。”賈迪爾問。


    “牧師同時也宣稱地心魔物是種瘟疫。”帕爾青恩說道。“因為人類罪孽深重,所以造物主派遣惡魔降臨世間懲罰我們。”他搖頭。“我不相信這種說法。而如果牧師的一種說法不可信,我又怎麽相信他們其他的說法呢?”


    “那你為何而戰,如果不是為了爭取造物主的榮耀?”賈迪爾問。


    “我不需要牧師告訴我地心魔物是必須摧毀的邪惡。”帕爾青恩說道。“它們殺害我的母親、擊潰我的父親。它們殺了我的朋友、鄰居,以及家人。而世上某個地方,”他伸手揮過地平線,“藏有摧毀它們的方法。我會持續尋找,直到找到為止。”


    “質疑你們的牧師是正確的,”賈迪爾說,“阿拉蓋不是瘟疫,它們是試煉。”


    “試煉?”


    “是的。測試我們對艾弗倫是否忠誠的試煉。測試我們的勇氣,以及對抗奈的黑暗的決心。但你同時也弄錯了一點,摧毀他人的方法並不是藏在世上的某處。”他輕蔑地揮過地平線。“而是在這裏。”他伸出了根手指,戳向帕爾青恩的心髒。“當所有人找到自己的決心,並團結一致的那天到來,奈會沒有能力與我們對抗。”


    帕爾青恩沉默很長一段時間。“我期待那天的到來。”他終於說道。


    “我也是,我的朋友。”賈迪爾說。“我也是。”


    首度造訪沙漠之矛兩年多後,帕爾青恩再次回到此地。賈迪爾的目光從繪製作戰計劃的石板上抬起,看著對方穿越訓練場而來,感覺像自己的親兄弟剛自漫長的旅途中返鄉。


    “帕爾青恩!”他叫道,攤開雙手迎了上去。“歡迎回到沙漠之矛!”他的北方語現在已說得十分流利,雖然他依然覺得這種語言十分難聽。“我不知道你回來了,今晚阿拉蓋會害怕得發抖!”


    這時賈迪爾才注意到帕爾青恩隨阿邦一同前來,不過他們不再需要肥胖的卡菲特幫忙溝通。


    賈迪爾厭惡地看著阿邦。他比賈迪爾上次見到他時候要胖,而且身上還是穿著色澤鮮豔絲綢,如同達瑪基最寵幸的妻子。相傳他主宰了大市集的交易,而部分原因就在於他在北方有很多業務。他是隻水蛭,比起艾弗倫、榮譽,以及克拉西亞,他更看重利益。


    “你怎麽敢來這裏與男人站在一起,卡菲特?”他大聲問道。“我沒有傳喚你。”


    “他是跟我來的。”帕爾青恩說。


    “他不必再跟著你了。”賈迪爾冷冷地說。阿邦鞠躬,快步離開。


    “我不知道你幹嗎在那個卡菲特身上浪費時間,帕爾青恩。”賈迪爾啐道。


    “在我的家鄉,人們並不隻以長矛來評斷男人的價值。”亞倫說。


    賈迪爾大笑。“在你的家鄉,帕爾青恩,人們根本不會去碰長矛。”


    “你的提沙語也比以前進步多了。”帕爾青恩注意到。


    賈迪爾咕噥一聲。“你們青恩的語言真不好學,特別是當你不在的時候,我還得去找個卡菲特來練習。”他皺眉看著阿邦的背影。“看看那家夥,打扮得像個女人。”


    “我可沒見過穿成那個樣子的女人。”帕爾青恩說。


    “那是因為你不肯讓我幫你找個可以讓你揭開麵紗的老婆。”賈迪爾說道。他已經多次試圖幫帕爾青恩找個妻子,將他束縛在克拉西亞,把他留在身邊,如同英內薇拉吩咐的那樣。


    有一天,你得殺了他——英內薇拉的聲音在他腦中回蕩,但他不願相信。如果賈迪爾可以為他找個妻子,綠地人就可以擺脫青恩的過去,以戴爾沙魯姆的身份重生,或許這樣的“死亡”就等於應驗了預言。


    “我懷疑達瑪會讓你們的女人嫁給不屬於任何部族的青恩。”帕爾青恩說。


    賈迪爾揮手。“胡說八道。”他說。“我們曾一起在大迷宮中流血,我的兄弟。如果我要你加入我們部族,就連安德拉本人也不敢表示任何異議!”


    “我現在還不打算結婚。”他說。


    賈迪爾皺起眉——盡管兩人交情深厚,他還是經常弄不懂綠地人的想法。對他的族人而言,戰士的欲望不管在不在戰場上都同樣高漲;他沒有看出帕爾青恩任何好色的跡象,但他明顯對於戰場更有興趣。


    “好吧,別等太久,不然大家會以為你是普緒丁。”他說。這個稱謂是“假女人”的意思。因艾弗倫的教誨裏,與另一名男子交合並非罪孽,但普緒丁完全不與女人交合,不幫部族履行傳宗接代的義務——這是他們族人不能接受的行為。


    “你進城多久了,我的朋友?”賈迪爾問。


    “才幾小時。”帕爾青恩說。“我剛把信送到宮殿。”


    “然後你就帶著長矛前來助陣啦!看在艾弗倫的分上,”賈迪爾大叫,讓所有人都聽見。“帕爾青恩體內一定流著克拉西亞的血!”他抓起他的手臂一起大笑。


    “隨我走走。”賈迪爾說,一手拍上帕爾青恩的肩,暗自盤算著今晚的作戰計劃,想為自己這位驍勇善戰的朋友挑選一個光榮的位置。


    “巴金部族昨晚折損了一名深坑魔印師,”他說。“你可以取代他的位置。”


    “我比較想當推進兵。”帕爾青恩回道。


    賈迪爾搖頭,但麵帶微笑。“你總是想挑選最危險的職務。”他指責道。“如果你死了,誰幫我們送信?”


    “今晚沒那麽危險。”帕爾青恩說。取出捆卷起來的布匹,將其攤開,露出一根長矛。


    那不是根普通的長矛——矛身是亮眼的有色金屬所製,矛頭和矛柄上所刻的魔印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賈迪爾經驗老到的目光沿著矛身打量,感覺心髒在胸口中猛跳。許多魔印他都沒見過,但他可以感應到它們的力量。


    帕爾青恩驕傲地站在原地,等待賈迪爾反應。賈迪爾壓抑住滿心的訝異,斂藏貪婪的目光,希望他的朋友沒有看出來。


    “有帝王氣勢的武器,”他同意道,“但擊敗黑夜的是戰士,帕爾青恩,不是長矛。”他一手搭上對方的肩,凝望他的雙眼。“不要太信任你的武器。我見過比你更經驗老到的戰士,他們也曾在武器上繪製各種魔印,但結果還是麵對淒慘的下場。”


    “這根長矛非我所製。”帕爾青恩說。“我是在安納克桑找到的。”


    賈迪爾猛跳的心髒突然一停。是嗎?他強迫自己哈哈大笑。


    “解放者的誕生地?”他問。“卡吉之矛隻是虛無縹紗的神話,帕爾青恩,失落之城早已深埋在沙漠之下。”


    帕爾青恩搖頭。“我去過了,我還可以帶你去。”賈迪爾遲疑片刻。帕爾青恩從來不會說謊,而他的語言中不帶任何戲謔;他相信自己所說的一切。一時間,他的心裏浮現一個景象:自己和帕爾青恩站在沙漠上,一起尋回古老的戰鬥魔印。他勉強憶起自己的職責,把那個畫麵拋開。


    “我是沙漠之矛的沙魯姆卡,帕爾青恩。”他回道。“我不能就這麽打包行李,騎頭駱駝深入沙漠,隻為了尋找一座存在於古老文獻中的城市。”


    “我想入夜後我就能說服你。”帕爾青恩說。


    賈迪爾揚起嘴角,麵露微笑。“向我保證你不會嚐試任何愚蠢的行為。不管有沒有魔印長矛,你都不是解放者——埋葬你會讓我非常傷心。”


    “今晚就是轉折點。”英內薇拉說。“很久以前我就已經預見。殺了他,奪取長矛。破曉時,你就能自封達瑪卡,一個月後,你就會統治克拉西亞。”


    “不。”賈迪爾說。


    一時間,英內薇拉沒有聽見他說什麽。“……沙拉奇部族立刻會承認你的地位,”她說,“但卡吉和馬甲則會反對……”她開口。


    “預言還說……”她開口。


    “去它的預言。”賈迪爾說。“我不會殺害我的朋友,不管那顆惡魔骨對你說了什麽,我不會搶奪他的東西,我是沙魯姆卡,不是黑夜裏打劫的盜賊。”


    她一巴掌甩在他臉上,聲音在石牆間回蕩。“你是個蠢貨!”她厲聲喝斥。“此刻是你人生的飛黃騰達的轉折,讓可能的未來變為現實。破曉時,你們其中之一會成為解放者。你得決定是要讓沙漠之矛的沙魯姆卡當解放者,還是讓給一個來自北方的盜墓者。”


    “我受夠了你的的預言和轉折。”賈迪爾說。“你和所有達瑪丁!一切都隻是企圖將男人玩弄於股掌間。我不會為你背棄我的兄弟,不管你假裝在那些阿拉蓋的魔印中看見了什麽!”


    英內薇拉大叫一聲,再度揚手朝他攻擊。但賈迪爾抓住她的手腕,高高舉起。她掙紮片刻,但賈迪爾的手就像鐵鐐銬般一動不動。


    “不要逼我傷害你。”賈迪爾警告道。


    英內薇拉眯起雙眼,突然扭動身體,揚起另一隻手,食指和中指徑直插入他的肩井。箝製她手腕的手臂立刻麻痹,她掙脫他的束縛,後退一步,撫平長袍。


    “你老是以為達瑪丁手無縛雞之力,我的丈夫。”她在他驚恐的神情麵前說道。“但你應該比所有人還要清楚事實才對。”


    賈迪爾驚恐地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臂。它垂在身側,完全不聽使喚。


    英內薇拉走到他身前,握起他麻痹的手掌,另一手壓上他的肩。她扭動他的手臂,用力一壓,麻痹感當即被一陣刺痛取代。


    “你不是賊,”她同意道,語氣再度恢複平靜,“你隻是收回本來就屬於你的東西。”


    “我的?”賈迪爾問,看著恢複正常的手掌。


    “誰才是賊?”英內薇拉問。“盜了卡吉陵墓的青恩,還是你——卡吉後裔——奪回失竊物的人?”


    “我們不能確定他手中拿的就是卡吉之矛。”賈迪爾說。


    英內薇拉雙手抱胸。“你其實很清楚。你一看到它的同時就深信不疑,就像你一直都知道這一天會到來。我從很早以前就向你透露過這個轉折。”


    賈迪爾沉默不語。


    英內薇拉溫柔地撫摸他的手臂。“想要的話,我可以在他的茶裏下藥;他會死得非常痛苦。”


    “不!”賈迪爾大叫,抽回自己的手臂。“你總是想要采取最不光榮的手段!帕爾青恩不是卡菲特,不能死得像條狗!他應該死得像戰士!”


    “那就讓他光榮地死去吧。”英內薇拉勸道。“現在就去,在阿拉蓋沙拉克打開前,人們見識到長矛的力量之前。”


    賈迪爾搖頭。“如果一定要這麽做,我要在大迷宮裏動手。”


    但當賈迪爾離開她時,仍不確定自己該不該這麽做——如果必須踏著朋友的屍體往上爬,以後怎麽以沙達瑪卡的身份自居?


    “帕爾青恩!帕爾青恩!”


    歡呼聲撼動了大迷宮。賈迪爾站在城牆上看著綠地人帶領戴爾沙魯姆贏下一場場勝利,沒有阿拉蓋能對抗卡吉之矛。


    *今晚他是個英勇的外來者,賈迪爾心想。明天就會成為沙達瑪卡,甚至位居自己之上……


    然而或許這是艾弗倫的旨意?當他從奈的虛無中塑造世界時,難道沒有創造青恩嗎?難道他沒有為我們安排計劃嗎?*


    “但帕爾青恩根本不信艾弗倫。”他大聲說道。


    “一個不向造物主鞠躬的人怎麽配做解放者?”哈席克問。


    賈迪爾深吸一口氣。“他不能。去找山傑特和最忠誠的部屬。為了全世界的未來著想,絕對不能讓他成為解放者。”


    賈迪爾找到他時,帕爾青恩正帶領一群叫喊著他名字的戴爾沙魯姆穿越大迷宮。他全身沾滿惡魔體液,但雙眼綻放著歡愉的神采。他高舉長矛致意,賈迪爾一想到他必須對自己的阿金帕爾所做的事,就感到心裏一陣絞痛——這比哈席克曾對他做的事要卑鄙得多了。


    “沙魯姆卡!”帕爾青恩叫道。“今晚沒有惡魔可以活著離開大迷宮!”


    戰爭就是欺敵。賈迪爾提醒自己,強迫自己大笑,高舉長矛回禮;他走上前再一次擁抱對方。


    “我低估你了,帕爾青恩。”他說。“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


    帕爾青恩微笑。“你每次都這麽說。”


    他身邊的戰士都是沉浸在勝利中的戰士。賈迪爾不能讓這些人參與接下來的必要之惡。


    “戴爾沙魯姆!”他對戰士們叫道,指向躺滿一地的惡魔屍體。“匯集這些惡心的東西,拖到外城牆上去。我們的投石部隊需要練習!讓城外的惡魔看看攻擊克拉西亞堡的蠢材會有什麽下場!”


    戰士們歡聲雷動,迅速領命下去。他們離開的同時,賈迪爾轉向帕爾青恩。“偵察兵回報,有個伏擊點附近的戰爭還沒結束。”他說。“你還有力氣作戰嗎,帕爾青恩?”


    帕爾青恩麵露野獸般凶狠的微笑。“帶路吧。”


    他們和戴爾沙魯姆分道揚鑣,迅速穿越大迷宮,跑過一條已經清空的路徑。就像誘餌兵一樣,賈迪爾帶領帕爾青恩走向布置好的陷阱。最後,他們終於抵達伏擊點。“歐特。”賈迪爾叫道,隨著這聲信號,哈席克暗中踢了青恩一腳,讓他摔倒在地。


    綠地人跌倒順勢翻滾,立即起身。但這時賈迪爾最忠心的部下已截斷了他的退路。


    “這是幹嗎?”帕爾青恩大聲問道。


    賈迪爾心痛不已地看著朋友臉上遭受背叛的神情。這是自己應受的處罰,但現在陷阱已經挑明,自己已沒有回頭的餘地。


    “卡吉之矛屬於沙達瑪卡,”他說,“你不是他。”


    “我不想和你動手。”帕爾青恩說。


    “那就不要,我的朋友。”賈迪爾懇求道。“交出武器,去牽你的馬,天一亮立刻離開,永遠別回來。”英內薇拉會為他婦人之仁而罵他白癡。就連他的心腹也驚訝得竊竊私語,但他不在乎。他期望他的朋友接受這個條件,雖然他心裏清楚他不可能接受,傑夫之子不是懦夫。他身後的惡魔坑中傳過來一聲吼叫,一個戰士的死法正在等著他。


    他在戴爾沙魯姆的攻擊下奮力抵抗,戰士的骨頭遭擊碎,然而即使到了這個地步,他仍不願親手殺人。賈迪爾袖手旁觀,內心充滿羞愧與惋惜。


    最後,掙紮結束了,帕爾青恩受製於哈席克和山傑特,賈迪爾則彎下腰撿起解放者長矛,緊握矛柄時,他立刻感受到了它的力量——沒錯,這就是卡吉的武器,而卡吉的第七子就是家族血脈的先祖。


    “真的很抱歉,我的朋友。”他說。“我希望事情不是如此收場。”


    帕爾青恩一口啐在他臉上。“艾弗倫把你的背叛都看在眼裏!”


    賈迪爾感到一股憤怒。帕爾青恩不信天堂,卻在對自己提起他的名稱。他沒有妻子或子女,沒有家庭與部族的羈絆,但他自認知道什麽才是對全人類最好的;簡直狂妄自大極了。


    “不準你提艾弗倫的聖名,青恩。”賈迪爾說。“我是它的沙魯姆卡,你不是。少了我,克拉西亞會淪陷。”


    他們趁著黎明前的微光出城——大多數阿拉蓋已回到深淵,但某頭沙惡魔必定聽見他們接近的聲音而留下來等,因為它在黎明前數分鍾自沙丘的陰暗中跳出來攻擊他們。


    賈迪爾不慌不忙,矛柄的防護魔印在他擋下對方攻擊時魔光聚閃。阿拉蓋被震回地底前,賈迪爾已經跳下馬背,一矛將它刺穿。


    魔印矛頭在刺穿粗糙的惡魔外殼時爆出一道耀眼的強光,賈迪爾感覺整根長矛在自己手中活了過來。一道能量如同英內薇拉的閃電石般從手臂傳遍全身,閃電石帶給他痛苦,這道能量則帶給他喜悅。他立刻感覺更加強壯、更加敏捷。早已被他拋到腦後的傷口和已經習慣不以為意的痛楚,突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讓他忘了它們的存在。他感覺永生不衰、天下無敵。他輕輕揮動雙臂,將惡魔的屍體拋到三十英尺外,等待旭日東升。


    強大的魔力在殺光惡魔後迅速流失,但痊愈的效果依然存在。賈迪爾已過三十歲,但突然回到自己二十幾歲時的狀況,不明白自己怎麽會遺忘那種活力。


    這一切都來自一頭沙惡魔,他沉思。帕爾青恩在大迷宮裏殺掉數十頭阿拉蓋時又是什麽感覺呢?


    他們在黎明前將昏迷不醒的帕爾青恩頭朝下丟在沙丘,距離城堡數裏之遙,離最近的村莊也超過一天的路程。


    賈迪爾低頭看他。綠地人的話再次浮上心頭——艾弗倫把你的背叛都看在眼裏!


    “你為什麽不識趣,我的朋友?”賈迪爾感歎——一個昏迷中的帕爾青恩不會回答自己的問題了。


    賈迪爾在哈席克和山傑特爬上馬背時無奈地打量他的朋友。他自鞍角上取下水袋,丟到綠地人的身旁。


    “你幹什麽?”阿山問。“我們應該現在就宰了他,不能放虎歸山。”


    “我不會殺害昏迷不醒的戰士。”賈迪爾說。“水袋不會幫助他穿越沙漠,找到避難所,當他醒來時,然後喝水,等到阿拉蓋出現時,他就會像個男人一樣死去,並找到通往天堂的道路。”


    “萬一他殺回城來,怎麽辦?”山傑特問。


    “派遣穆罕丁戰士巡邏城牆——格殺勿論。”賈迪爾說。


    他回頭去看。但你會回城,是吧,帕爾青恩?他心想。你擁有沙魯姆的靈魂,會徒手對抗阿拉蓋直到戰死。


    “他隻是個青恩,”阿山說。“一個沒有信仰的人。你怎麽會以為艾弗倫會在天堂迎接他?”


    賈迪爾舉起長矛,反射朝陽的耀眼光芒。“因為我是沙達瑪卡,我說會就會。”


    其他人驚訝地瞪大雙眼——沒有人敢質疑他的話。


    英內薇拉幾小時前說的話再度回到他的腦海——破曉時,你就能自封沙達瑪卡。


    他回頭看向帕爾青恩。


    光榮戰死,他祈禱。在天堂重逢時,如果我沒有完成我們倆的夢想,到時我們再一決高下吧。


    他掉轉馬頭,騎回城市——他的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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