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節日。彩帶從天而降,使者們四處拋灑鮮花花瓣,甘甜的果實被堆砌在十字路口,供過路者隨取。遠處的競技場,掌聲雷動。長發男子在廓羽走廊費力步行,孓身一人。


    近了,近了。


    失去雙翼,失卻自由,一切皆立時改變,即便如此變化僅為暫時。腳趾滲出鮮血,長發男子始知曉,生活的異與同,取決於自由的多與少。


    抬眼望去,恢弘的競技場坐落於古禽尾羽。一次次排山倒海的喝彩傳至耳邊,他已錯過許多史詩般的時刻,想必如此,那些值得鐫刻在大地各處的瞬間,他已錯過了。那裏有眾多同伴,他們擁有寬廣的雙翼,可無人援手助他。他邁開雙腿,緩步行走於長廊。


    許久,競技場終於近在眼前,它的形狀從未如此巍峨與雄偉。最後,他攀上陡峭的看台,夥伴們傾心歡笑著,無人注意到他的缺席與他的到來。比賽仍在繼續著。


    這是一場力量與靈巧的比賽:數隻成年禽被蒙上雙眼放逐到競技場內,它們的尾羽係著一籃銀球。慌亂中,禽各行其道,胡亂衝撞,銀球亦從籃中蹦跳四躍。摘得最多的銀球者,得勝。一位勇敢的青年雲使接近了籃子,卻被一隻飛掠而過的禽撞翻,直挺挺栽倒在沙地上。


    觀眾們爆發出笑聲,長發男子亦笑著。他也曾在這個項目裏結結實實地被撞倒過。


    ……


    最後的項目,飛翔競賽開始了。裁判員與選手們一齊立於古禽尾羽羽梢。一個裝滿鮮花的花籃被擲下墜入大地,鮮花四處飄落。項目的內容便為打撈花束;每每撈到一朵鮮花,便必須返回古禽將其輕放至裁判員的腳邊;直到花籃墜地,撈起最多花朵的選手,得勝。


    風姿卓絕的使者們紛紛立在最末的一根羽梢,一字排列。當花籃被擲下後,他們亦隨之縱身躍下。比賽開始了。


    darken看見一名青年使者,撈得最多的花朵,直到最後花籃十分接近地麵了,他也並未放棄。在這個角度,darken曾經成功過一次,贏得滿堂喝彩。那名青年亦如當年般決毅俯衝,卻無法及時拉起,沉沉墜地,觸地身亡。


    觀眾群中發出驚呼。他的愛人失措痛哭,隨後展翅飛下,消失在眼界。不時,他看見一個黑點在雲層之中冉冉螺旋上升,上升,直到化為塵土。darken垂下頭,似這般的愛情無可企及嗬,羨慕。


    冠軍的榮耀被追授逝者,夥伴們張開雙翼,紛紛飛離競技場。不久,空曠的看台再次僅餘下他一人了。長發男子喟歎一聲,默默攀下陡峭石梯,孤身返回。二


    月湖,古禽右翼的一處窪地,星辰之下的明鏡。午後,波光粼粼。湖邊的長發男子照料年幼的禽。禽最喜散光,見到星點碎瑣的光便趨之若鶩,由是極易墜入湖中。darken常劃櫓舟救起墜湖的幼禽。當幼禽們在湖畔安全嬉戲時,他便得寧靜的休憩。


    當長發男子無意識地捧起一汪湖水,光芒粼曜,將射光反射傳遞至指尖。忽然,他頓悟了。他將本反射光芒的清水,以指尖點觸,裝於琉璃清盞,光亮便得短暫保存。他稱此器具為,燈。於是,清水反射之光芒,亦為可獲取可收集的了。燈的光亮隨著心中的微光印象逐漸黯淡而逐漸熄滅。然而,這已足夠。


    darken用一盞燈引領著禽,站立在其項背上,代為飛翔。於是長發男子重獲飛翔的自由。


    燈被傳播到雲之城。入夜,貪喜燈光的使者將燈火布置在古禽上,禽喜散光,見掛載燈火的古禽便誤認為漫天星辰。於是紛至遝來。它們健壯的胸骨與脖頸紛紛撞擊在古禽各處,碎裂了,斷氣了。僅一夜,禽斃亡以千計。那些肆意懸掛燈光的使者受到了責罰。此後,雲之城恢複了寥無燈火之象。


    可使者們卻無可忍受徒有星光的夜晚,他們願意享有穿梭於雲間的燈光相伴。


    隻有一個靈魂從中得到啟示。祭台,廊柱周圍的石像們低聲私語。夜色之中,少女石像打開魔盒,將貪戀燈光的成年禽引入其中,合上盒蓋。黎明到來之前,它們不會被釋放。如此一來,使者們可徹夜享受燈的光亮與己相伴,他們並未意識到,他們的兄弟已被關入魔盒,短暫失去自由。三


    夜闌,長老院的私語漸止。在他們眼睛所無法看見的下方大地,依照他們的指示發生著改變。日複一日,夜複一夜。


    一日,草籽被改變為多汁的以吸引羊群吞吃、傳播。可羊群更喜愛匍倒滾壓叢草,草籽脆薄的外果皮破裂了,青汁沾染在純白皮毛,羊不再為原本的白色,這樣它們更喜歡,也更易於利用隱蔽色躲過獸的捕食。然而如此一來,原野之色不再為記憶中的綠與白。於是長老院重新定義了草籽,一夜之後,所有新生的草籽汁色皆為赤紅,汁水更加甘貽,羊群亦歡喜的,紛紛蹭食草籽,如常。然而不久之後,蹭染草籽之赤的羊群便因在綠原之上愈加凸顯、紛紛落入獸口而絕跡。自此,羊群不再蹭染草籽之色。


    被種植於古禽兩翼的樹種,不再結出果實擴張後代,亦不再生長長大,卻可四季常青。因枝葉過於繁茂的樹種將增大兩翼風阻,亦不免觀瞻邋遢。青年們喜愛風刮樹葉的沙沙聲,利用常青之樹的枯枝削製了一種樂器,稱之為瑟。


    偶爾,當塵埃失去本分,卷起妖風,得於平原之隅積為流沙,蠶食草原,吞掩走獸。你似已迷途,無路可退。而你上方的蒼穹,長老院正推布雲層,雨雲浩然趕赴,降水充盈,將流沙困於沼澤之中,並允草本根係驟然發育,深植入泥土,固沙保水。降水十三日之後,塵埃知曉其本來的位置,恢複其本分。


    在你所不得窺視之處,平原之上,星辰之下,雲層之隅,神殿仍為整片世界規劃著、決議著,一夜複一夜,一日複一日,力求所謂的平衡。


    然而,異象漸生。


    平原以南的外海,火焰在水下燃起,炙烈的火焰爆發在海之心,一些沉澱地底的異物衝破海平麵被噴發拋擲到雲間表層。長老院命足踏飛禽的使者驅趕大風,以流沙覆沒侵襲的異物。


    湖裏誕生了魚。常將走獸拖入水中吃掉,甚至偶爾躍出水麵撲食貼近水麵飛翔的飛禽與雲使。魚待於湖中伺守獵物,原本清涼的水源成為陷阱,周遭的走獸便不敢靠近。魚越生越龐大,翻江倒海。使者們帶著銀箭,銀箭雨點般射向魚,魚竟周遊而無恙。於是長老院隻得定義湖邊植物的根係穿越泥土到達湖水,瘋長般吸吮水分,直至整座湖幹涸。魚幹死在湖心凹地,遺骨龐大觸目驚心。


    一些變異仍在各地陸續出現:枝柳低垂的樹花吃食青草,碩大無朋的雙足鵝四處踏行,綠原中心凹陷的大口張開須齒吞入雲與氣。這些並非長老院曾經定義的生物,可它們仍隨著世界的推演而出現。光的背麵,便作黑暗。那些曾經被投入深淵的罪眾,紛紛溯源而去,順流而來,它們在黑暗裏被接納,被折磨,亦獲得重生,當它們再次攀上光明土地時,已變更了原本的性情與模樣。對於這些變化的內因,長老院起初並不知情,然而他們確明白單純地修訂規則已無法滿足這座世界的變化,於是便一再派遣英武的使者討伐那些異端,就這樣,許多美麗的雲使倒在征討路途上。而異形卻複現,一再地。


    食樹的龜,自群山而來,龜殼亦為一座山巒般巍峨,寬厚的龜甲無可鑿破,粗厚的腳掌無可阻擋;食樹的龜,被稱之為巨殼龜。樹被一棵接著一棵吃掉,使者們手中的銀箭卻對此無可奈何。


    長老院終定義了巨獸,身軀如小山般龐大,齒爪鋒利,它們僅俯首聽命於一個孩子,那名踏行飛禽的折翼使者——darken。長發男子再次受命深入大地,他統領著巨獸征討了所有的異形,最後,無數巨獸攀上巨殼龜的巨軀,分食其血肉,巨軀終覆。這是一次重要的轉折,此後,darken率領著巨獸們四處征討,伴隨著一次次殘酷殺戮,那些興風作浪的異端們終於意識到長老院的決心與力量,紛紛回歸到黑暗邊角以內,蟄伏著,觀察著,伺機而動。


    正午。長發男子立足於神殿之央,向長老院複命,他受到了眾使者的歡呼,五彩的冠冕被擁戴在他的頭上。少女石像緩緩從石柱頂端步下,向眾宣布異象已平,眾生歡呼,darken亦歡笑著。石像們交頭接耳私語著,隻有近處的長發男子竊聽得長老院擬將巨獸的定義修改。darken當即大跨步站出來反對:你既已給了它們榮譽,為何還要收回呢。眾生倏然靜默,華麗的肩帶尚飄揚在勇士肩膀,眾使者齊望著柱頂麵若雪霜的長老們。石像不再私語,他們默許了。於是巨獸也作為獸的一種,以一定概率出現在母獸胎腹中。


    這是darken的意見第一次被采納。四


    日落,雲層在腳下燃燒奔騰。這是古禽與雲層熱戀的時刻。他看到雲層之上的積水都在沸騰。


    “嗬,archaeopteryx。嗬,archaeopteryx。”他看見了無聲而壯觀的愛情,卻無可長久廝守,在天地移轉之律下各奔東西。


    他推開了入夜後的神殿大門,再一次。


    老師,我看見一場奇觀。


    那些糾纏交錯的肢節,倏然停止竊聲細語。


    archaeopteryx,我們足下的大禽,我看見了他與雲層的愛情。每至夕照,雲層便在大禽之側激湧少見的雲氣奔流,大禽亦喜降低高度,令身軀徜徉於層雲的撫摸中。老師,這是我所見識的最為廣闊之愛。可每每至此,大禽卻調頭航向深藍的東方,我可看見它的苦痛呢。


    孩子。你所見的,徒為世界運行的規律,而已。


    規律?是何等殘忍的規律,使其在最輝煌之刻背弛而行。


    規律,即為天象。雲所安排的,吾等無可更改。


    不,老師你是得大力者。darken搖著頭。我已見識到最為廣闊的愛戀,請您務必允諾他們成行。


    石像陷入沉冥,始言:那些過於熾烈的,必得到栓製,始可擔得大任。


    darken搖頭:愛從來不需栓製。我已在原野之上所見良多。


    你所言的,並不可稱之為愛,而其實為欲望。若你遍曆原野,所見的諸多皆為這般橫流私欲,那恐怕走獸們盡已墮落了。少女石像籲歎一聲,孩子,去畫,去寫,令走獸知曉神的箴言。


    即便知曉了,又有何用。


    曉得以愛尊從雲間的規律,而不再以欲望逾越。由此,雲間才可為有序的。


    有序的…darken回味著這個詞。


    是嗬孩子。正因有序,萬物才可獲得所允諾的自由。


    得到自由本身的前提,是為之束縛自身的自由。我說的可正確,我的老師?


    那並非束縛自身,是為雲所創製的規律,須以崇敬之心遵守。


    萬物所循的規律不同,即萬物所獲的自由亦不同。我說的可正確,我的老師?


    萬物的規律已為注定了的,已安排了的。孩子。你須教得他們感激。感激雲,以及雲相賜的自由。


    感激,感激…darken獨自囁嚅。


    是的。如你所言的大禽與層雲,即便每每相錯,它亦是感激的。


    那何不給於archaeopteryx以足夠的自由,每見落日,他須追隨熾烈的層雲。


    因它須承載雲之城,此已鑄為責任,責任已正為規律,無可更改。是為大義,為大義可舍小情。


    darken不知何以答,沉吟片刻,轉身離開了。


    一個午後,長發男子在一棵大樹樹皮上篆刻雲的箴言:“‘天上飛翔的,皆為雲的人子,飛翔者得最大的自由。’”


    石鑿刻下“自由”兩字。刹那,他頓悟了。


    他們許你以自由,然後再以各種麵目詮釋這個字眼。自由,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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