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殿下,您可以在這裏看到,”埃德拉斯·布萊克摩爾中將說道,“王國的稅賦得到了合理的使用。營地中布置了各種預防措施。實際上,這裏的保安措施可以說是極其嚴密,我們甚至可以在這裏舉行角鬥競賽。”


    “我也聽說了。”阿爾薩斯說道。他正在戰俘營指揮官的陪同下四處巡視。敦霍爾德城堡本身並不是一座戰俘營,不過可以算是其他所有戰俘營的神經中樞。這座堡壘非常巨大。現在這裏正洋溢著一片節慶的氣氛。時間已經進入了涼爽而晴朗的秋天,飄揚在城堡上方的藍白色旗幟在清風的吹動下獵獵作響。風同樣在撕扯著布萊克摩爾鴉黑色的長發和阿爾薩斯的鬥篷。現在,他們正走在城頭的垛口後麵。


    “您現在也可以親眼看到了。”布萊克摩爾一邊做出保證,一邊給了他的王子一個逢迎的微笑。


    進行這種突擊檢查是阿爾薩斯的主意。泰瑞納斯對阿爾薩斯的主動精神和憐憫之心一直都讚譽有加。“我隻是在做我應做的事,父王。”阿爾薩斯這樣回應父親的讚揚。他的回答在很大程度上是真心話,不過他提議這樣做多少也有一點私人的原因——他對於這名中將所豢養的寵物獸人很好奇。“我們應該確保國庫的金錢被正確地使用在那些戰俘營中,而不是進入布萊克摩爾的腰包。我們需要查清楚他是不是認真照顧好了那些參加角鬥的獸人。還有,要確保他沒有走他父親的老路。”


    布萊克摩爾的父親艾德林·布萊克摩爾將軍是一個臭名昭著的叛徒,因為出賣國家秘密而被審判並定罪。雖然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當時埃德拉斯·布萊克摩爾還隻是一個孩子,但這個汙點在他的軍事生涯中一直緊緊跟隨著他。隻是因為他的累累功績,尤其是與獸人作戰時的勇猛表現,才讓他晉升到今天的職位。不過,即使現在還是上午,阿爾薩斯已經能從他的呼吸中聞到酒氣了。他懷疑泰瑞納斯早就知道了這個家夥酗酒的問題,但他還是決定必須將這件事親口向父王報告。


    阿爾薩斯向下望去,裝作對城下那數十名筆直站立的衛兵很感興趣的樣子。他很想知道,如果不是在他們未來的國王麵前,這些士兵是否還會如此精神百倍。


    “我很期待看到今天的角鬥。”他說道,“我能看到你的那個薩爾嗎?對於他,我可是聞名已久了。”


    布萊克摩爾臉上露出了笑容。經過精心修剪的山羊胡分了開來,露出了雪白的牙齒。“按照日程表,今天本沒有他的戰局,但既然殿下已經有了吩咐,我一定會給他找一個最有價值的對手。”


    兩個小時以後,巡查結束了,阿爾薩斯與布萊克摩爾和一個名叫卡拉米恩·朗斯頓的年輕領主一同吃了一頓極為精致的午餐。布萊克摩爾向阿爾薩斯介紹這個年輕人的時候,稱他為“我的門生”。阿爾薩斯從直覺上就很不喜歡朗斯頓,這個人柔軟的手掌和倦怠的樣子都讓他很不舒服。至少布萊克摩爾是通過戰功獲得了今日的地位,而這個男孩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別人雙手捧到他麵前的——實際上,朗斯頓要比十七歲的阿爾薩斯年長,但阿爾薩斯依舊覺得他隻不過是個男孩。


    我不也是這樣嘛,阿爾薩斯想到。但他同時也知道,一位國王要做出怎樣的犧牲。看樣子,朗斯頓一生中從沒有克製過自己的任何欲望,即使現在也是一樣。他隻用叉子挑起最好的肉、最奢華的點心,然後再用不止一杯葡萄酒把這些食物衝下喉嚨。布萊克摩爾則完全不同,他吃得非常節儉,但他喝進肚子的酒精顯然比朗斯頓要多。


    當他們的侍女走進餐廳的時候,阿爾薩斯對這兩個人的厭惡達到了頂點。布萊克摩爾伸出手撫摸這個女孩,就像是在玩弄專屬於自己的小玩意兒。那個金發女孩衣著樸素,秀美的麵容完全不需要任何修飾。她的臉上帶著微笑,仿佛很喜歡被這樣對待,但阿爾薩斯從她藍色的眼睛裏瞥到了一絲轉瞬即逝的苦惱。


    “她的名字叫塔蕾莎·福克斯頓。”當那個女孩在收拾碗碟的時候,布萊克摩爾的一隻手仍然在撫弄著她的手臂,“是我的貼身仆人塔密斯的女兒。相信再過不久,您就會見到他了。”


    阿爾薩斯向這個女孩報以最熱切的笑容。她讓阿爾薩斯想起了吉安娜——他不由得回想起吉安娜被太陽照亮的金發,被曬成茶褐色的皮膚。那個女孩飛快地向阿爾薩斯回應了一個微笑,就開始認真地收拾起桌上的餐具,最後向三個人行了一個屈膝禮,便轉身退出了餐廳。


    “很快你也會有一個這樣的女孩了,小子。”布萊克摩爾笑著說道。阿爾薩斯愣了一秒鍾,才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不由得驚訝地眨了眨眼。而那兩個人笑得更厲害了。布萊克摩爾舉起高腳杯,向阿爾薩斯祝酒。


    “敬金發女孩。”他用含混的聲音說道。阿爾薩斯轉頭看著塔蕾莎的背影,心中想著吉安娜,強迫自己舉起了酒杯。


    * * *


    一個小時以後,阿爾薩斯已經忘記了塔蕾莎·福克斯頓,還有自己為那個女孩而感到的憤慨。他的嗓子已經喊啞了,手掌也拍痛了。他正在經曆人生中一段無比精彩的時光。


    一開始,他還覺得有一點不舒服。最初被放進角鬥場的隻是一些猛獸。它們相互撕咬,直到對方死亡。這些戰鬥唯一的目的隻是為了娛樂周圍的看客。“它們在戰鬥之前是怎樣被對待的?”阿爾薩斯問道。他喜歡動物,看到這些動物被如此虐待,他感到了些許不安。


    朗斯頓張開嘴,但布萊克摩爾飛快地一擺手,沒有讓他把話說出口。他則一直麵帶微笑,悠閑地躺在長椅中,手裏拿著一串葡萄。“我們當然希望它們在戰鬥時都處在巔峰狀態。所以它們在被捕獲之後,都得到了很好的照料。您可以看到,這種角鬥的速度很快。如果一頭野獸活下來,卻不能再參加戰鬥了,我們就會立刻以仁慈的手段結束它的生命。”


    阿爾薩斯希望這個人沒有對他說謊,但他的肚子裏還是長久地盤踞著一種惡心的感覺。他知道,布萊克摩爾很可能沒說實話,不過他沒有對此追根問底。而當人獸大戰開始的時候,他的狐疑和不悅很快就消失了。就在他看得津津有味的時候,布萊克摩爾說道:“這些人都能得到豐厚的報酬。而且他們會因為在角鬥場上的勝利成為小有名氣的人物。”


    當然,獸人不會得到這種待遇。阿爾薩斯知道這一點,而且讚同這種區分對待,而布萊克摩爾的寵物獸人才是他一心等待的大戲。這些獸人從嬰兒時期就被人類俘虜,被作為戰士培養長大,為的就是在這個角鬥場中一決生死。


    他沒有失望。顯而易見,到現在為止的一切表現都隻不過是在為觀眾們熱身。當角鬥場邊上的一道大門在“吱呀”聲中打開,一個巨大的綠色形體邁著大步走進角鬥場的時候,所有觀眾都站了起來,發出一陣陣吼叫。阿爾薩斯發現自己也是這群人裏狂呼亂吼的一分子。


    薩爾非常魁偉,而且遠比阿爾薩斯在戰俘營裏見過的那些獸人要健康得多,神情顯得極為警惕——這讓他顯得更加高大凶猛。他赤著雙腳,身上幾乎沒有護甲,也沒有戴頭盔,綠色的皮膚緊緊包裹著如樹根般虯結堅硬的肌肉。他站立的身姿也要比其他獸人挺拔得多。歡呼聲震耳欲聾,薩爾繞著角鬥場走了一周,舉起雙拳,揚起他那張醜陋的麵孔,迎向如雨點般紛紛朝他撒落的玫瑰花瓣——這一幕讓阿爾薩斯覺得自己所見到的簡直就是一次節日慶典。


    “他的一切技藝都是我教給他的。”布萊克摩爾驕傲地說道,“這實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人們為他而歡呼,但每一次,他們又都希望他被打倒。”


    “他輸過嗎?”


    “從來沒有,殿下。他是不會輸的,但人們還是這樣希望著。於是,金錢就不斷地流淌了過來。”


    阿爾薩斯看了他一眼。“隻要王室金庫得到應有比例的分成,你就可以繼續這種遊戲,中將。”他再次轉過頭,看著那個獸人完成繞場地一周的儀式,“他……完全處在我們的控製之下,對不對?”


    “絕對如此。”布萊克摩爾立刻說道,“他由人類養育長大,早已學會了畏懼和尊敬我們。”


    戰俘營統帥的這句話立刻就被淹沒在海嘯一般的歡呼聲中,但薩爾卻仿佛聽到了這句他不可能聽到的話。那個高大的獸人向阿爾薩斯、布萊克摩爾和朗斯頓轉過頭來,將拳頭抵在胸膛上,深深地鞠了一躬。


    “看到了嗎?絕對服從命令。”布萊克摩爾用粗重的聲音說道。他站起身,舉起一麵小旗揮動了幾下。圓形角鬥場對麵,一個身材健壯的紅發男人開始揮舞另一麵小旗。薩爾轉向角鬥場邊的大門,同時攥緊了手中巨大的戰斧。


    衛兵們開始將那座大門升起。還沒有等它完全開啟,一頭足有無敵那麽高的熊就從裏麵衝了出來。它頸部的鬣毛高高炸起,巨大的身軀直撲向薩爾,就如同一顆飛出炮膛的炮彈。狂怒的熊吼聲甚至蓋過了人群的歡呼。


    薩爾穩穩地站在原地,直到最後一刻才向旁邊退出一步,如同擺弄一根柴枝般揮動巨型戰斧。斧刃在這頭猛獸的肋側劈開了一道可怕的傷口。疼痛讓巨獸發出瘋狂的吼叫。它猛轉過身,赤紅的鮮血潑灑了一地。獸人再次站定身軀,用足跟抵住地麵,以和他高大的身材絕不相符的速度開始移動。他轉到熊麵前,用粗噶的聲音喊出一連串嘲諷的話語,但阿爾薩斯聽得出來,他所說的是標準的通用語。巨大的戰斧隨即斬落,熊頭幾乎完全從脖子上被砍了下來。巨熊又向前奔跑了幾步,才轟然倒在地上,隻是全身依舊在不停地抽搐。


    薩爾仰起頭,發出勝利的呼吼。人群興奮若狂,阿爾薩斯則隻是愣愣地看著這幅情景。


    根據阿爾薩斯的觀察,那個獸人身上連一點擦傷都沒有,甚至胸口都看不到劇烈的起伏。


    “這隻是開始。”布萊克摩爾看到阿爾薩斯的反應,不由得露出了微笑,“下一場將有三個人攻擊他,但他絕不能殺傷人類,隻能擊敗他們。那將是一場蠻力毫無用處,隻能憑策略取勝的戰鬥。不過我必須承認,看到他一下子就砍下了一頭熊的腦袋,我總是會感到非常自豪。”


    三個人類角鬥士,全部都是身材健碩、肌肉堆壘的大漢。他們走進角鬥場,向對手和觀眾敬禮。阿爾薩斯看著身材遠超過他們的薩爾,心中尋思著布萊克摩爾到底有多麽聰明,竟然能夠將他的寵物獸人訓練得如此擅長戰鬥。如果薩爾逃出戰俘營,他完全有可能把這些技藝傳授給其他獸人。


    也許這裏守衛森嚴,但這種情況依舊是有可能發生的。畢竟,如果奧格瑞姆·毀滅之錘能夠從都城的核心處——王宮腳下的地下城中逃出來,薩爾也完全有可能逃出敦霍爾德。


    * * *


    對敦霍爾德城堡的訪問一共持續了五天。在其中的一天中,塔蕾莎·福克斯頓來到了王子的私人居所。阿爾薩斯不明白為什麽當輕柔的敲門聲響起的時候,沒有一個仆人去開門。而當他自己將屋門拉開,看到那個漂亮的金發女孩站在門口,手中托著滿滿一盤美味佳肴的時候,就更感到驚訝了。女孩目光低垂,但她過分暴露的穿著讓阿爾薩斯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塔蕾莎行了一個屈膝禮。“布萊克摩爾主人派我給您送來這些。”她的麵頰上浮起了粉色的雲朵,阿爾薩斯卻隻是感到困惑。


    “我……告訴你的主人,很感謝他的熱情招待,但我現在並不餓。而且我很想知道,我的仆人都到哪裏去了。”


    “他們都被邀請去與其他仆人一同用餐了。”塔蕾莎解釋道。她依舊隻是低著頭。


    “我明白了。看來,中將對待下人一定很仁慈。相信大家都會因此而敬愛他。”


    女孩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


    “還有什麽事嗎,塔蕾莎?”


    她麵頰上的粉色變得更深了。她終於抬起眼睛,望向阿爾薩斯。那雙眼睛裏顯露出聽天由命的平靜神情。“布萊克摩爾主人派我給您送來這些。”她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相信您也許會喜歡這些。”


    阿爾薩斯一下子明白了。這讓他感到困窘、氣惱,還有憤怒。他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這不是眼前這個女孩的錯,她隻是被別人錯誤地利用了。


    “塔蕾莎,”阿爾薩斯說道,“我收下你送來的食物,也很感謝你的服務。除此之外,我就不需要什麽了。”


    “殿下,我害怕他會堅持要我那麽做。”


    “告訴他,我說了,這樣就很好了。”


    “殿下,你不明白,如果我讓他知道……”


    阿爾薩斯低頭瞥了一眼女孩捧住托盤的雙手。她的金色長發一直垂到了手腕上。阿爾薩斯向前邁出一步,將她的頭發從手腕上撥開。看到女孩的手腕和喉嚨上都帶有正在消退的青黃色瘀傷,他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我明白了。進來吧。”塔蕾莎一走進房間,阿爾薩斯就關上了門,轉向她。


    “隻要你願意,盡可以留在這裏。而且,我也不可能吃完這麽多食物。”他示意塔蕾莎坐下,自己也拿過一把椅子,坐到塔蕾莎對麵,伸手拈起一塊小點心,同時笑了起來。


    塔蕾莎朝阿爾薩斯眨了眨眼。片刻之後,她才明白王子的意思。然後,她小心翼翼地放鬆下來,臉上也逐漸顯露出感激的神色。她為王子倒了一杯酒,又過了一會兒,她開始越來越詳細地回答王子問的每一個問題。他們在談話中度過了幾個小時,直到他們都認為該是塔蕾莎回去的時候了。當塔蕾莎重新捧起托盤的時候,她轉過頭對阿爾薩斯說道:“殿下,知道我們的下一任國王會是您這樣仁慈善良的人,我非常高興。您所挑選的王後一定是一位非常幸運的女人。”


    阿爾薩斯微笑著,在塔蕾莎身後關上屋門,然後在門板上靠了一會兒。


    他所挑選的王後。他回憶起了與佳莉婭的對話。他的姐姐才是幸運的。那時,泰瑞納斯很快就對普瑞斯托產生了懷疑——國王並沒有得到任何確切的證據,但已經足以讓他再次考慮自己的決定。


    阿爾薩斯已經快要成年了。佳莉婭差一點被父親許配給普瑞斯托的時候隻有十六歲,而他現在已經是十七歲的少年。他知道,自己必須開始考慮王後的問題。這是他遲早要麵對的問題。


    明天,他就要離開這裏。塔蕾莎可以說是及時地提醒了他。


    * * *


    空氣中充斥著冬季的寒意。秋季最後一段燦爛的日子也已經過去了。曾經以金色、紅色和橙色葉片輝映陽光的樹林現在隻剩下了骷髏一般的枝幹,被籠罩在灰色的天空下。再過幾個月,阿爾薩斯就要十九歲了,他將會加入白銀之手騎士團,為此,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幾個月以前,穆拉丁對他的訓練剛剛結束,現在他的格鬥訓練對手變成了烏瑟爾。導師雖然不同,他們傳授的技藝卻有許多相似的地方。不過,穆拉丁一直都強調要將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戰鬥之上,並且要有無論如何都必須贏得戰鬥的決心與意誌;這位聖騎士則會用更加儀式化的方式看待戰爭,更關注一個人進入戰鬥時的心態,而不是鬥劍本身。阿爾薩斯發現這兩種作戰方式都非常有效,不過他依然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有機會在真正的戰場上施展才能,發揮出自己所學到的一切。


    通常情況下,現在應該是他參加祈禱的時間,但他的父親正前往激流堡進行外交訪問,烏瑟爾也在隨行的隊伍中。這意味著阿爾薩斯在隨後幾天的下午都是完全自由的。他可不打算浪費掉這段寶貴的時間。哪怕外麵的天氣說不上有多好,他還是迫不及待地跳到了無敵背上,一人一馬飛馳在原野中。地麵上數寸厚的積雪並沒有對這匹駿馬的速度產生多少影響。這匹神駿的白馬一直在興奮地甩著頭,阿爾薩斯能看到白色的霧氣不斷從自己和無敵的鼻孔中噴湧出來。


    天上又開始下雪了。不是那種洋洋灑灑、隨風飄動的鵝毛雪花,而是飛快墜落的小粒冰晶。阿爾薩斯皺了皺眉,催馬繼續向前。再往前跑一段路就回去——他這樣對自己說。他還可以去巴尼爾的農莊避避雪,他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去過那裏了。喬羅姆和佳力姆如果看到他們接生下來的那匹笨拙孱弱的小馬駒,已經變成了如此神駿非凡的高頭大馬,不知會有多麽高興呢。


    心血來潮的阿爾薩斯立刻在左腿上輕輕加力,撞了一下無敵的身子。無敵順從地調轉過方向。雪越下越急,如同細小的鋼針刺入阿爾薩斯暴露的皮膚。阿爾薩斯戴上鬥篷的兜帽,稍稍遮擋一下冰晶的襲擊。無敵搖著頭,皮膚不斷抽動,就像夏日裏被蚊蟲滋擾時的樣子。它沿著道路一直奔馳下去,向前伸直了脖子,像阿爾薩斯一樣,享受著每一次躍離地麵時那種興奮與自由的感覺。


    他們很快就跑上了那片高地。再過不久,無敵就可以在溫暖的馬廄中休息,阿爾薩斯則可以喝上一杯熱茶。得到充分休息以後,他們才會悠閑地回到王宮裏。阿爾薩斯的麵孔已經開始被冷風吹得麻木了,一雙隻戴著薄皮手套的手也好不了多少。他用僵硬的雙手緊攥住韁繩,強迫自己的手指彎曲,與無敵一同用力,騰身躍起——不,他們不是在跳躍,而是在飛翔,他們會飛過這片高地,就像……


    ……但他們並不是在飛。在離地的最後一刻,阿爾薩斯驚駭地感覺到無敵的後蹄在冰凍的岩石上滑了一下,他的馬向地麵上跌去。在驚慌的嘶鳴中,無敵拚命蹬踏著四條腿,想要在空中找到一個立足點。阿爾薩斯感覺喉嚨突然被勒緊,隨後才意識到,自己是在拚命尖叫。迎接他們的不是柔軟的雪地,而是藏在枯草下的犬牙交錯的石塊,正以致命的速度向他們撲來。阿爾薩斯拚命勒緊韁繩,仿佛這樣做能起到一些作用,但實際上,現在無論他做什麽都已經晚了……


    在昏迷中,阿爾薩斯聽到了某些聲音。他眨了眨眼,清醒過來——一陣陣令人戰栗的痛苦嘶鳴不斷鑽進他的大腦。一開始,他甚至做不出任何動作,但他的身體仿佛在出於本能地痙攣著,竭力想要向那恐怖嘶聲傳來的方向移動。終於,他能坐起來了。痛苦穿透了他的身體,逼迫他也發出了淒慘的呼吼。他意識到自己至少斷了一根肋骨,或者可能更多。


    大雪遮天蔽日地撲落下來。他幾乎看不到麵前三尺以外的地方。他壓抑住體內的劇痛,仰起脖子,竭力想要找到……


    無敵。他的眼睛被不遠處正在抽動的物體和那一攤融化了積雪的鮮紅色所吸引。即使在寒冬之中,從無敵體內湧出的熱血還在冒著熱氣。


    “不。”阿爾薩斯悄聲說道。他掙紮著站了起來。整個世界仿佛都被鑲了一圈黑色。他幾乎再一次失去知覺,純粹靠意誌支撐著自己,他慢慢走到那匹惶恐不安的馬前,拚命抵抗著時刻都有可能將他再次擊倒的傷痛、寒風和冰雪。


    無敵還在被熱血融化的積雪中掙紮。它的兩條後腿並沒有受傷,依然強健有力;兩條前腿卻已經徹底碎裂了。看到笨拙地在雪地上蠕動的無敵,阿爾薩斯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那兩條腿曾經是那樣筆直、潔淨和強韌,現在卻隻能以怪異的角度掛在無敵胸前。而無敵還在一次次努力地想要站起來,卻又一次次失敗。也許是出於一種仁慈,大雪模糊了阿爾薩斯的視野,讓他無法完全看清這幅可怕的情景,但熱淚還是滾落到了他的腮邊。


    阿爾薩斯蹣跚地向他的馬走過去。他哭泣著跪倒在這匹已經發瘋的馬旁邊,想要……做些什麽?無敵受到的並不是輕微的擦傷,讓阿爾薩斯能夠迅速為它包紮好,再牽著它去溫暖的馬廄,享受熱氣騰騰的飼料。阿爾薩斯向這匹馬的頭伸過手去,想要撫摸它,讓它平靜下來,但無敵已經因為痛苦而喪失了神智,隻是在不停地尖叫著。


    他們需要得到救援。牧師和烏瑟爾爵士能夠幫助他們……也許他們可以治好……


    比肉體的疼痛更加猛烈的痛苦撕扯著這個年輕人的心。主教也跟隨他的父親一起去了激流堡,就像烏瑟爾一樣。也許首都附近的村莊中還有牧師,但阿爾薩斯不知道他們在哪裏,而現在的暴風雪……


    他在無敵身邊頹然坐倒,用手捂住耳朵,緊閉雙眼,哭泣到全身都開始顫抖。在這樣的暴風雪中,他不可能及時找到治療者,無敵很快就會因為失血過多或者嚴寒而喪命。阿爾薩斯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到就在不遠處的巴尼爾農莊。整個世界都變成了白色,他隻能看到身邊即將死去的無敵——它曾經是那樣信任阿爾薩斯,願意聽從他的命令,跳過冰凍的石牆,現在卻隻能在冒著熱氣的血池中抽搐。


    阿爾薩斯知道自己必須做什麽,但他不能那樣做。


    他不知道自己在雪地中坐了多久,哭了多久,一心隻想看不到也聽不到自己的愛馬在痛苦中掙紮。直到最後,無敵的動作漸漸遲緩下來,俯身躺倒在雪地中,隻有肋側還在一起一伏,眼珠因為劇烈的疼痛而不斷翻動。


    阿爾薩斯已經感覺不到自己臉部的麻木,不過他還是努力向無敵移動過去。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劇痛,但他歡迎這種疼痛對自己的折磨——這全都是他的錯,他的錯。他將碩大的馬頭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在上天賜予的這段短暫而仁慈的時間裏,他不再是和一匹身受重傷、奄奄待斃的馬坐在風雪之中,而是坐在馬廄裏,懷中抱著一隻剛剛落地的馬駒。此時此刻,一切才剛剛開始,那個令人心膽俱裂的、災難性的,本可以避免的結局還遠未到來。


    他的淚水落在這匹馬寬闊的麵頰上。無敵顫抖著,褐色的大眼睛中依然能看到漸漸消逝的痛苦。阿爾薩斯摘下手套,輕輕撫摸著它灰粉色的鼻孔,感覺到無敵溫熱的氣息噴在自己手掌上。然後,他慢慢地把馬頭從腿上移開,站起身,用被無敵的呼吸暖和過來的手掌摸到劍柄。他在這匹馬旁邊站起身,雙腳沉陷在紅色的融雪池塘中。


    “對不起。”他說道,“非常非常對不起。”


    無敵平靜而信任地看著他,仿佛知道即將發生些什麽,也明白他必須這樣做。阿爾薩斯無法承受它的眼神,刹那間,淚水再一次遮蔽了他的視野。他眨著眼睛,用力把淚水壓了回去。


    阿爾薩斯高舉起劍,讓劍刃直直地落下。


    他的動作準確無誤,本來已經被凍僵,不可能再揮劍的手臂發出有力的一擊,讓劍刃一舉刺穿了無敵巨大的心髒。他感覺到劍尖穿過皮膚、肌肉,擦過骨骼,一直刺進無敵身下的土地。無敵的身子猛然弓起,然後哆嗦了幾下,就再也不動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大雪漸漸停歇,喬羅姆和佳力姆發現了阿爾薩斯。那時他正緊緊擁抱著一匹馬的屍體。那曾經是一匹英武美麗的駿馬,是旺盛的生命與力量的化身。當已近年邁的農夫彎下腰,抱起阿爾薩斯的時候,阿爾薩斯發出了痛苦的哀號。


    “抱歉,小子。”喬羅姆聲音中的慈愛與關懷同樣讓阿爾薩斯感到無法承受,“抱歉弄痛你了。也很抱歉讓你遇到這樣的意外。”


    “是的。”阿爾薩斯無力地說道,“一場意外。它一失足……”


    “在這樣的天氣裏,會發生這種事並不值得奇怪。暴風雪總是來得非常快。你還活著,這已經是很幸運的事了。來吧,我們先帶你回我家,再派人去王宮報信。”


    阿爾薩斯在農夫有力的抱扶中轉過頭。“能把它埋在……這裏嗎?這樣我就能來看它了。”


    喬羅姆和自己的兒子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點點頭。“當然。它是一匹高貴的良駒。”


    阿爾薩斯探過頭,看著那匹曾經被他命名為“無敵”的馬。他寧可讓所有人都相信,這隻是一場意外。他沒辦法告訴任何人,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這時,他立下一個誓言。如果任何人需要保護——哪怕是為了別人的福祉,他需要犧牲自己的性命,他也將在所不辭。


    無論要付出怎樣的代價,他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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