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沄捧著那榕木盆栽返回了仙界。


    仙界的靈氣純淨無雜,環境更是豐饒優渥。他尋了一處山穀劈出一方天地,自此伴著榕木結廬而居。


    玄沄將賀榕小心栽下後,又四處尋來各種天材地寶、仙霖養料,附以精純仙氣日日催灌。期盼他能如老祖當時那般一夜長大。可是百日後那氣生根依然不為所動,靜靜立在那裏,看上去弱不禁風。


    這是何原因?


    玄沄遍閱古籍,尋訪三界高人解惑。有人說是因氣生根受損嚴重,再無轉機;也有人告知他凡木不適仙土,玄沄這麽做無疑是在拔苗助長,隻會把那樹活活溺死。


    玄沄不信,他好不容易抓住了一線生機,豈能在此止步?於是他奮力提升修為,花費了百年升至大羅金仙。自此跳脫三界,跨越時空,奔赴異界尋找答案。


    佛說三千世界,這三千不過是個虛數,真正的異界浩如繁星,無窮無盡。玄沄將賀容的本體連同魂體溫養在法器中,帶著他去了各種稀奇古怪的世界。有的世界種族眾多人不過是其中一種,有的世界人躺著做夢勞作全交給機械,還有的世界嘈雜紛亂到處都是爭鬥……玄沄花費了數百年在這些世界裏穿行。隨著希望被一次次打破,疲憊和思念如同潮水般蓄積,支撐他蹣跚前行的唯一動力便是那螢火一般小小的溫暖。


    那是賀容極其微弱的命魂。許是當日李世修處置及時,外加百草閣弟子誤打誤撞推開了爐蓋,賀容的命魂並未消散,而是寄生於這氣生根內。雖然他的地魂未前往地府加入因果輪回,但他的七魄卻在這一過程中消散了。


    七魄乃喜、怒、哀、懼、愛、惡、欲,也就是世人常說的七情。三魂管精神,七魄歸物質。賀榕的本體不願成長,羸弱殘缺,於是不足以孕育七魄。就連那命魂也宛如風中殘燭,好似隨時都會熄滅……


    玄沄隱隱察覺,賀榕之所以不為外力所動,是因為他本身在下意識地抗拒變化。這孩子好似把自己包裹在厚厚的殼裏,一味安心地呼呼大睡。既然他不願出來,自己何不進去探查……走投無路之下,玄沄隻好鋌而走險。


    這一步風險極大。因為玄沄的元神過於強大,而賀榕的魂魄則殘缺不全。這就好比一艘大船要駛入針尖大小的港口,實在過於勉強。如果強行進入,賀榕的魂識就會被玄沄徹底吞噬。玄沄隻好忍受劇痛分出了一縷自己的元神。此舉並非正常的分神之法,完全是在自我削弱。這種削足適履的辦法對元神損耗極大。可玄沄甘願冒著境界跌落、神魂不全的風險也不願讓賀榕受到一丁點傷害。


    如此,在曆盡艱辛之後,玄沄的分神終於成功潛入了賀榕的靈魂內景,也就是他的意識深處。令玄沄意想不到的是,這裏並非他所想的一片黑暗,而是一個已然成形、井井有條的小世界——


    地表是一片沙漠,建築物都在地下,許多機器人忙忙碌碌著為人類搜集並保存文物,同時還在一刻不停地研究著人的思想和行為。


    這一場景分明是根據玄沄經曆過的幾個世界東拚西湊衍化而來的。


    在玄沄因為眼前的光景啞然的時候,這個世界的主人,也就是賀榕化身的機器人也出現在了他麵前。他果然對真相毫不知情,兢兢業業地扮演著【ai機器人研究員】這一角色。他並未察覺到玄沄這一外來者的到來,即使對方此時此刻就站在他麵前,溫柔又滿含悲傷地望著他。


    【刹那】這一法器之所以被判為絕世罕見的天階法寶,是因在納物之外它還擁有自我擴展的功能。它可自行讀取並提煉外部環境,將其儲存為法器內的新一處芥子幻境。這一衍生過程不知不覺影響了同在法器內的賀榕,使他在無意識中接觸了那些千姿百態的世界,據此構建了這一方天地。


    這既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壞事。往好處想這說明賀榕的思維在潛意識裏還是活躍的,還有能量支撐這方夢境;可壞事便是由於過分沉迷外加魂魄不全,賀榕將自己徹底當成了機器人,記不起自己究竟是誰。


    好在玄沄的手上還留有與他神魂相連的介質——真無鏡。


    當年真無鏡與賀榕結下了魂契,玄沄也是通過此鏡才得以進入賀榕的內景。他當然有辦法讓賀榕注意到自己,但是這樣免不了破壞這方小世界的【規則】,而這個世界的主人必然會遭受一定反噬。為了避免這一後果,玄沄嚐試著僅用聲音與他溝通。


    在曆經了長時間呼喚後,賀榕總算注意到了外來特殊音源的存在。


    【你是誰?是ai網管理員嗎?】


    “……”


    這是千年來玄沄第一次聽見賀榕的聲音。那清澈的聲線令玄沄在愣怔之中淚水奪眶而出。太久了。真的太久了。久到玄沄幾乎要以為一切都是幻夢,久到他無數次被絕望折磨得幾欲發狂。可是這孩子確實還活著。即使他徹底遺忘了自己,遺忘了玄沄。


    可是他還活著。


    淚腺像壞掉的水泵一般,一刻不停地將心中滿溢的情感抽送成淚。頭腦完全被驚濤駭浪般的情緒淹沒了,讓他連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他的渾身上下的每一個角落都在為這一事實感懷激動無可自拔。


    然而此時的賀榕對這一切毫不知情,他依然一板一眼地匯報著。


    【我的研究最近陷入了瓶頸,無法按時撰寫進度報道,申請兩周後延遲遞交。】


    “……”


    【請問是否批準?】


    “……”


    玄沄深吸了一口氣。


    “……你的研究內容是什麽?”


    【人類的“感情”。】


    賀榕答道。


    【我查閱了許多文獻,依然沒能理出頭緒。“感情”沒有形態,無法測量。似乎能被觀測,但是很多時候又缺乏真實性和數據支持。它驟然發生,有時可以持續很久,有時又會突然消散。無法將它單純定義為生理、物理或者化學變化中的任意一種。】


    【可是它又確實存在著。諸多文獻證明人類曆史上的許多重大轉折點和文明的衍生都有著它的參與。它的種類繁多,甚至還會自我革新。它簡直類似一種人類名為“癌”的病症。我實在搞不懂這一切。是因為我不是人類嗎?】


    賀榕頓了頓。


    【可是人類不允許ai機器人搭載“感情模塊”,即使那一模塊似乎並不具有殺傷性。】


    他看起來十分惋惜。


    玄沄忽然意識到,自己長久以來弄錯了一件事。


    他曾經千方百計避免賀榕被濁世汙染,讓他免於七情六欲纏身之苦。可這完全是出於“人”的角度。道家講求斬三屍除執妄,佛門同樣用戒定慧鎮三不善根。可是在賀榕的眼中,七情六欲並非業障之本,萬惡之源。他是真心實意想要接近人,了解人的一切。


    這很可能便是喚醒賀榕的關鍵。


    單憑【刹那】內的幻境還不足以喚醒他。有什麽途徑可以使賀榕在這一狀態下既接觸人事,又能在與眾多人的互動中逐漸醒來?


    夢境,互動,虛擬,幻象——


    這便是《星光紀年》的由來。


    玄沄選擇了在某一生活較為安逸、人人追求享樂的世界投放由【刹那】改造而來的沉浸式虛擬遊戲。因為修為已至金仙,玄沄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幹涉【法則】。故而這款超越人智、體驗極度逼真的遊戲並未引起任何質疑,反而迅速火爆,吸引了越來越多人前來遊玩。


    在星光紀年中,每一個副本便是一個芥子幻境,從誕生伊始便自帶【規則】。而玄沄所要做的便是在【規則】的基礎上增添適合人們參與的內容。在這一指令下,副本會根據玄沄的要求自動將【規則】改造為【遊戲規則】,並根據人們的反饋逐步調整,讓遊戲的內容、類型和可玩性都不斷提升。


    這一切的運行起初完全依靠玄沄的元神之力。但之後參與的玩家越來越多,同一時間連接【刹那】的凡人靈識不計其數,因此玄沄不得不從他們的身上索取一物來填補內耗——那便是【錢幣】。


    不管何種形式,錢幣曆來皆是在人手中流轉不息、集結了“天、地、人”精氣的欲/念之物。因而它所蘊含的能量完全可以滿足法器的日常運作。從玩家手中獲取的錢越多,能量就越充足,遊戲便能不斷推陳出新,滿足不同玩家的需求,也算某種意義上的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然而當星光紀年在外部世界廣受好評,賀榕這邊卻依舊沉湎夢中。即使玄沄通過真無鏡不斷呼喚他的魂識,他也拒不應答。玄沄無法,隻得再度分神進入他的內景直接引魂。


    變故在此時發生了。


    由於這段時間來元神之力的不斷消耗,外加再度強行分神帶來的傷害,玄沄分出的那縷元神碎裂了。盡管他迅速采取了補救措施,讓主意識和大部分法力得到了保留,但還是有一小塊碎片就此遺失,流入了茫茫的芥子幻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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