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知無覺中,玄沄一路走,一路行,就這樣從北陰回到了人間,就這樣漫無目的、茫然地邁著步子。他在這片白茫茫、空蕩蕩的世間行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可是他不敢停。他不知停下來會發生什麽。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他無意中來到了一個有幾分熟悉的地方。


    春暖花開,細雨霏霏。雨滴打在青磚黛瓦上,掀起了一片煙雨朦朧的江南情調。


    在這安靜的江南古鎮裏,佇立著一棵蒼老的槐樹。它已在這人世活了千年,見慣了各種悲歡離合,光怪陸離的戲劇。那枝上紅繩年年增加,年年褪色。有垂髫小兒考取功名遠走他鄉,有二八女子等不到意中人就此嫁作了他人婦。有人怨它不靈,有人掩麵而泣,有人至今站在樹下癡癡望著那無盡的斷腸路。


    可是在如此悠長的生命裏,它依然很少遇見這般見之難忘的仙人。氣貴神清,一身光華,那明月在他麵前都要生生失色。周圍的凡人看不見他,但是老樹可以,它對再遇故人總是有幾分高興的。


    然而那仙人並未同它說話。他隻是靜靜站在樹下,神色愴然地望著那被雨水覆沒的天地。仿佛那天上落的雨都是他眼中的淚水,而他的眼底幹涸,是因為再也流不出一滴淚來。


    許久之後,當老樹以為他會默默離去時,那仙人啟唇道。


    “當初,我不懂人為何所求不斷,作繭自縛。隻當是心有魔障,不甘清淨。”


    “後來我懂了,並非人心不甘清淨,而是那心早已被牽走了。這紅繩的另一頭係著另一個人。那人走一步,心便走一步。那人若是走遠,心也就跟著空了。”


    雨幕中這聲色既輕又悲,好似一曲慘慘淒淒的琵琶淚。


    “他回不來了……他走了……”


    仙人闔上眼,好似那幾個字已耗盡了他最後的力氣。


    老樹想為他分憂,於是開口問。


    “那是一個凡人嗎?”


    仙人搖了搖頭。


    “不,他同你一樣,是一棵樹,一棵榕樹。”


    “榕樹啊……”


    老槐想了想。


    “榕樹好啊,同我一樣,插枝成活,一活便能活很久。”


    仙人怔了怔。


    “插枝……成活?”


    “是。”


    老槐搖了搖枝葉。


    “我們不似人,無需十月懷胎,父母精血。有時隻是隨手被/插在地裏,便能自己一年年地長起來。更何況是榕樹。”


    它說道。


    “我不知你的榕樹遭遇了何事,但是隻要它還剩一條枝幹在這世上,便還有一條生路。”


    老槐的話音剛落,它身前的仙人就消失了。它微微驚訝,卻又很快懂了。


    那仙人,是要去尋他的樹了。


    這麽多年裏,玄沄關心則亂,竟從未想過這一點。


    若賀榕的魂魄未被燒盡,又不在地府,那還有另一種可能——


    玄沄轉瞬之間回到了聚清觀。門內弟子見到他紛紛大驚失色,一邊大叫快去通知掌門,一邊興奮地交頭接耳。然而玄沄並未有一刻停留,他直奔天衍長老所在的摘星樓。


    天衍長老見到他也十分驚訝,但他還來不及開口寒暄兩句,玄沄就直奔主題。


    “你這裏是否有位名曰李世修的弟子?”


    天衍長老遲疑片刻,點了點頭。


    “能否喚他出來見我。”


    天衍長老的麵色更沉了。玄沄罕見的語帶急迫。


    “……可有不便?”


    天衍長老歎了口氣。


    “世修那孩子……已經故去了。”


    玄沄怔住了。


    “提起他老夫這心中就……哎,他天資聰穎,勤學好問,老夫本以為此子日後必成大器,誰料他竟犯了最不應犯的大忌。”


    天衍長老滿目哀傷。


    “占卦問道,本就是窺天理,奪天機。入我道者必不能無故起卦,更不能輕易泄露天機。若是被天道發現,輕則背負他人業果,重則自身修為阻滯,壽數有損。”


    “而世修那孩子,不知何故,居然在修為尚淺時頻頻占卦,就這樣將自己的壽數生生耗去。他這輩子才活了八十七年啊……哎……”


    玄沄閉一閉眼。


    “他可否留有遺物?”


    “有是有……都在他師弟那裏,老夫這就遣人喚他過來……”


    不多時後,一位麵容冷峻的男子出現在玄沄麵前。


    “弟子拜見師父,拜見玄沄上仙。”


    玄沄的瞳孔驟縮。那弟子手捧盆栽,而那盆裏赫然插著一條榕木的氣生根!


    “我知玄沄上仙會於今日前來,便遵照師兄囑托,將這榕木也一並帶了過來。”


    “奕兒,這是……”


    天衍長老也驚訝不已。


    那名為卓奕的弟子靜靜答道。


    “師兄當日未將實情告知師父,是怕您聽了傷心,而今他這最後一卦也應驗了,想必是時候將一切說清了。”


    那日火光漫天,宛如滅世之火般籠罩在聚清觀的上空。在七嘴八舌的人群外,還有一人同玄沄一樣,麵色慘白,癱軟在地惶惶無語。


    那人便是李世修。


    李世修自小出身於富貴人家,天性頑皮好動,貓嫌狗煩,哪怕被選入了聚清觀也依舊本性不改。他頗為話癆,還老愛自編自演。因此眾人都避他不及,唯恐被抓去聽他那套瞎編的鬼話。可誰知那年他遇到了不聲不響、耐心聽他說話的賀榕。這下便是瞎貓抓到了死耗子,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在書院相處的這段日子裏,李世修漸漸發現賀榕雖然話少,但其實眼神一直在給予反饋。每當他說起刀光劍影英雄夢,賀榕的眼神便跟著閃閃發亮;說到馬嵬坡上香消玉殞,賀榕也跟著黯然神傷。知音啊知音。李世修覺得自己宛若是俞伯牙遇上了鍾子期,高山流水,相見恨晚。


    此後他便真的把賀榕當成了自己人。賀榕受人欺負,他便將那堆人趕走;賀榕懵懵懂懂,他便有意無意提醒一二。李世修當然知道賀榕不是人,和他幾乎沒有相似之處,可賀榕心思純淨,待自己也是一片赤誠。哪怕他無緣曆練,也真心為李世修贏得機會高興,還替他準備了好些東西,甚至抽出了自己的氣生根予他防身。正是這片毫無保留的拳拳之心讓李世修在感動之餘暗暗發誓,哪怕今後他倆一個摘星樓一個浮月島相距甚遠,也依然要做一輩子的好兄弟。


    可是他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把自己的好兄弟親手害死了。


    李世修那天看到衝天火光,聽見眾人說什麽千年靈木瘋了,竟然跳進了煉丹爐!他腦中嗡得一響,什麽也顧不上就衝向了靈植園。於是他看見礪劍長老失魂落魄地望著那大火,而掌門在一邊勸他:師弟,現下雖說你已脫離了險境,可這魔氣怎可能一夜全消?還是請人再看看吧……


    聰慧如李世修當即什麽都明白了。


    是的。若不是他把樹根能吸飲魔氣的事告訴了賀榕,賀榕又怎會作出這等傻事?他明知賀榕待人極好,對親近之人更是毫不藏私,還冒冒失失全盤相告。無疑是遞了一把刀讓他割肉飼鷹,在無知無覺中把他推入了這場大火。


    李世修的胸口劇痛。他又氣又恨又惱又悲,一時間百感交集,讓他連自己哭了都不曉得。他恍恍惚惚中像是回到了小時候,家中養著一條小狗。他是那樣喜歡這條狗,每日都藏起自己的點心分給它,結果卻因為喂得過多過急把這條小狗噎死了。


    眼前之事宛如昨日重現,而這次更加過分。賀榕是自己最好的兄弟啊!他的枝條還救了自己一命,他就這樣恩將仇報把對方給害死了!!李世修急火攻心,他催促自己,快想啊,有什麽辦法可以救賀榕,這火怎麽那麽大,他不會真的把自己全燒了吧……不,不對!自己這兒還留著一條他的氣生根!李世修當即轉身回了摘星樓。


    李世修動作很快,他馬上把院子裏天衍長老最喜歡的一盆蘭花給拔了。這盆裏的靈土是頂級的,他把氣生根插了進去,施了點水,把這盆偷偷搬回了自己的屋裏。但是接著他就不知該如何是好了。李世修急得圍著這盆團團轉。我還能幹點啥……對啊!我還能占卦啊!


    雖說李世修入天衍長老門下沒多久,不過各種起卦的方式他都略知一二。揲蓍起卦、銅錢搖卦、聽音起卦、物象起卦……總之一切皆離不開陰陽五行八卦。


    而李世修便以這新栽的氣生根起卦問賀榕的生死。以木為上卦,栽樹方位為下卦,合物卦之數與方位卦數加時數以取動爻。算得震木為體,互卦為金,金克震木,變卦為凶。


    要想求得生路,必不能將賀榕交予屬金之人。


    於是李世修便偷偷將賀榕藏了起來。雖然門內都在傳礪劍長老因弟子亡故傷心閉關,但是李世修之後又占了好幾次,都得出了同一答案。除了生死外他又變著法子問其他問題。問賀榕的前景、轉機、活命之法等等。如此趨吉避凶,與天爭命,這才保住了賀榕的一線生機。然而這般日日問,日日占,已然觸犯了“無事不占,無時不占”的大忌。


    “師兄一直自詡為聰明,其實根本就是個傻子。他明知這麽做既對不住自己,也對不住師父,還如此逆天妄行。無非是敗給了自己的罪惡感,自己的心結。”


    李世修曾經在一次醉酒後對卓奕說自己害死了人,害死了自己最好的兄弟。平時整日笑嘻嘻的男子抱著酒壇,哭得像個稚兒一般傷心。


    卓奕麵無表情地將榕樹盆栽遞給了玄沄。


    “師兄臨終前的最後一卦,便是算得您會於今時今日出現於門中,是為吉兆。他托我向您道歉,還說有一句話希望您能轉給賀榕——”


    “等你好了之後可一定要來尋我啊。我又攢了好多故事無人可說,再不講都要爛在肚子裏啦。”


    那年書院木窗下,是誰背著先生將那金戈鐵馬俠骨柔情細細分說。說者滔滔不絕搖頭晃腦,聞者聚精會神心馳神往。轉眼二人皆不在了。唯有讀書聲琅琅依舊。青山不改待綠水,下回再聽我細說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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