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來,這後山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無比,宛如我自身的枝葉一般。但唯有那後山禁地,是我的神識無論如何都無法接近的領域。


    這兒是聚清觀用來關押重刑犯,以及走火入魔弟子的地方。


    秦師兄為人穩重,修為雖隻有融合,但在弟子間說話極有分量。他對我也一樣親和有加。


    “師弟,我知你救師心切,但還是莫要太過接近得好。”


    秦師兄一邊解開法陣,一邊帶我走入那禁製重重的涯洞。


    “師叔現在連掌門和芷涵仙子都認不得了,很難說他會不會對你發動攻擊。你且趁著他還沒醒轉,遠遠瞧上一眼吧。”


    我抬起頭,隻見那四麵峭壁上刻滿了種種大陣。有一人被粗黑玄鐵縛於山壁。一身白衣滿是髒汙,墨羽般的長發淩亂糾結。從那血衣下曝露的肌膚也遍布傷痕。他垂著頭無聲無息,宛如一具空殼。


    師父。


    我在心裏一遍遍喚他。


    師父。


    哪怕他此刻狼狽至極,從前的謫仙姿容半點不存,可我依然為他還活著這件事悲喜交加,情難自抑。


    我在那兒站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時間,秦師兄忍不住勸道。


    “師弟,時候差不多了,我們……”


    我在心底默默對師兄道了聲歉,取出藏在袖子裏的符紙,用眠咒擊昏了他。


    我是第一次攻擊人,也不曉得這符咒的效力有多強。能拖一陣是一陣吧。想到這點我便快步走至師父身前。


    上回我隻是拉著師父的手,但這回情況緊急,我踮起腳尖,一邊在心底為這大不敬道歉,一邊挺身擁抱了師父。


    正如百草長老所言,這一回師父身上的魔氣比上回深重得多,也難纏得多,它們像蛆一樣附在師父的經脈裏,吸噬著他的真氣。唯有用比之更富吸引力的東西才能轉移它們的注意。


    是了,那就是不摻一絲雜質的天地靈氣。


    我默默運轉心法,拚命將魔氣納入體內。那魔氣一開始還負隅頑抗,等它們嚐到了精純靈氣的滋味,便一股腦地全鑽了過來。我的靈脈承受不住那突如其來的重壓,險些被撐破。但我咬牙硬挺,卸掉身上本能的斥力,愣是將那魔氣全盤接收了下來。


    這是何等可怕的至陰至邪之氣啊。像是由洪荒時代保留至今的汙穢沉垢,宛如黑暗中蓄養著百萬惡鬼的無盡深淵。淒厲至極的惶惶嚎哭中夾雜著人的貪嗔癡恨愛惡欲,七罪並重,八苦同悲,萬惡熾盛。就連從未體嚐過人世艱辛的我也差點被那強烈的憎惡和絕望吞沒。我警告自己穩住道心,萬萬不可半途而廢,金丹之上卻突然傳來一陣崩裂聲,我的氣海如被撕裂般劇痛無比,險些功虧一簣。


    還差一點、還差一點……


    我冷汗如雨,不知不覺沾濕了師父的衣襟和鬢發。有一滴汗從他的頰邊淌過,我愧疚著伸手拂去,卻堪堪擦過了師父淡色的嘴唇。那唇形狀極美,平日裏看起來有些不近人情,但我知道從那口中發出的話是何等清徹溫柔。是嗬暖我心的光,是這世上遍尋不得的奇跡。


    我鬼使神差般將自己的唇覆了上去。


    我知道這是人的禮節之一,唯有關係親密之人才容許做這種事。但是那一刻我怕是被魔氣侵擾了神智,變得欲令智昏、忘乎所以,就這樣不管不顧地貼了上去,從師父的口中吸走了最後一縷魔氣。


    等我回神的時候,師父已經睜開了雙眸。正震驚而怒不可遏地看著我。


    淡色的唇無法抑製般顫抖著。他對我說。


    “滾!”


    我從沒未過師父如此嗔目切齒的樣子,那一刻我仿佛不再是他的徒弟,而是一隻卑鄙而又低賤的惡鬼。


    我大退一步,雙膝一軟,就這樣跪在地上,頭觸著冰涼的石地,感受著心如刀絞、魂飛魄散的滋味。


    我對著勃然大怒、雙目充血的師父磕了三個響頭,不敢再看他一眼,就這樣轉身顫巍巍地離開了禁地。


    魔氣在我的周身百骸恣意奔湧著,宛如歡快的魚兒得了水,貪婪又迫不及待地敲爛我的經脈,吸噬我的靈氣,嚼碎我的金丹。與此同時,我感受到身體內部有另一個恐怖又強大的存在,它如獲至寶般把玩著我滿是裂痕的金丹。


    “瞧瞧,我發現了一個怎樣的寶貝!千年的結丹榕木!至陰之體!”


    它桀桀大笑。


    “榕木自古就是招陰的好東西,難怪你能吸食我的魔氣而保留神智,玄沄可真是藏了一個好大的寶貝!”


    我在劇痛之中拚死保持著一絲清明。


    “你……你是誰……”


    “我是誰?我就是你師父信誓旦旦要討伐的魔王化身呀。”


    它得意洋洋地笑道。


    “我原以為天煞孤星和天生仙體已足夠稀罕,但若是要奪舍,還是這至陰之體更親和我的魔氣。玄沄啊玄沄,你千方百計要除我化身,肯定死也想不到最後卻平白送了我一個絕世容器!”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它高聲狂笑。


    我再也支撐不住,蹲在地上抱緊仿佛已經支離破碎的自己。


    “小榕木,你莫要垂死掙紮了,乖乖把身體交給我吧。”


    它一邊勸誘,一邊鬼魅般滑入我的心底。


    “讓我來瞧瞧你有什麽秘密……哎喲,你和玄沄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這個當徒弟的也是罔顧倫常,這可真是……”


    他嘖嘖稱奇。


    “要我說啊小榕木,你把身體交給我,我也不會虧待你,就將你師父變為你的爐鼎如何?到時候你我二人聯手,掃蕩天下,何愁還有得不到的美人!”


    我不懂什麽叫爐鼎,隻隱約覺得是很不好的意思,但那心魔對我的心思一清二楚,當即反應道。


    “天哪!你活了千年居然連什麽叫爐鼎都不知道!玄沄真是將你保護得太好了!他可真是……”


    心魔又嘀嘀咕咕說了些什麽,但我的神魂已有潰散之征,聽不清太多東西。我原本以為,這次仍和上回一樣,我吸走魔氣,再跑回洞府閉關一陣就行,但沒想到這回不單單是魔氣,連同那伺機奪舍的魔王都一起到了我體內。我這微末道行在它眼裏恐怕連螻蟻都不如。


    我深吸了一口氣,用盡全力站起身,蹣跚著向前走。


    “小榕木,你要上哪兒去?你最喜歡的師父可還在那山洞裏?你不和他道一聲別嗎?”


    這魔許是在那塔裏被鎮了太久,絮絮叨叨的,頗有些話癆的架勢。


    我想……既然他能讀出我的想法,那我便放空身心,由著自己往那最熟悉的地方去。


    “小榕木啊,你說你也挺倒黴的,好不容易修出人身,卻連這山門也沒出過,不是我說,這聚清觀可沒多大看頭,論大好風光還屬人間哪!那手足相殘、易子而食可真是讓我一想起來就血脈僨張!”


    它一陣興奮,魔氣翻湧,使我一步步走得更為艱難,宛若足底插滿了刀刃。


    “你就把身體交給我吧,我帶你去看,帶你去好好遊戲人間,雖然那時你的魂魄也早已不在啦!”


    它仿佛說了個笑話般兀自樂不可支。


    我依然不回話,隻顧埋頭趕路。


    “哎,你說你真是……你跟你師父可真是一個大木頭帶一個小木頭,一個比一個無趣……像你們這種恪守綱常,不敢逾矩的人生又有什麽意思呢?”


    那魔的中心大意無非是還不如快快把身體交給它。這時我也終於接近了目的地。此刻天色尚早,院子裏空無一人。我輕車熟路地推門進了屋子。


    “小榕木你……嗯?這裏是……”


    那魔終於止住了絮絮叨叨,借我的眼朝外觀望,而我繼續一步不停地朝前走,唯恐自己半途崩落。


    到了。


    我走至巨大的煉丹爐前,推開爐蓋,望著那裏頭終年不熄的熊熊爐火,投身而入。


    “啊啊啊啊啊啊——”


    那魔在我體內撕心裂肺般叫著。


    “這、這不是普通的靈火——這是太上老兒的六丁神火!!!”


    是了。這爐子不是普通的煉丹爐。而是模仿老君的八卦爐製成的法寶,裏頭的火是三界至剛至陽的焪火,正好克我這純陰之木和此刻在我體內沸騰不息的魔氣。


    “你、你這木頭竟然敢…………讓我出去!!”


    那魔拚死從我身上逃離,我當然沒有法子阻止它,但是這爐子可以。煉藥時偶爾會用到一些陰毒妖物,為防它逃跑,這爐子被徹頭徹尾改造成了克陰法寶,再加上這八卦陣和連觀音的楊柳枝都能燒卻的六丁神火,魔倘若進了這爐子便是插翅也難飛了——以上大都是我從蟬衣師姐那兒聽來的。


    在被灼烤的激痛中,那魔頭化身開始求饒了。


    “小榕木,你幹嘛這麽想不開,你修成人身才多久?兩年還不到吧?就這樣死在這兒你甘心嗎?”


    它加快語速。


    “對對,還有你師父,你知不知道你師父也心悅於你,你倆是兩情相悅的,多好啊!你還不快快出去尋他,告訴他你的心意!他一定會接受你的!”


    我心想,這魔真是被燒得開始說胡話了,師父剛才那麽生氣,我就算是傻子都知道這是謊話。


    那魔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最後幹脆破口大罵。


    “你這蠢笨至極的愚木!!你可知這六丁神火連魂魄都能燒個幹淨!我隻是個身外化身,本體在北陰活得好好的!但是你呢!?你隻是個小小木靈,你的三魂七魄將被燒得一幹二淨!神魂俱滅!不入輪回!!”


    正因為我隻是一介木靈,才隻能用上這種迫不得已的法子。


    我在火中打坐,任由火苗舔舐我由外向內的每一寸。漸漸地,那魔發出的聲響慢慢退去,纏繞在我靈脈裏的魔氣也在嘶鳴中消散。最終我什麽都聽不見了,唯剩自己的寸寸崩落聲。


    我早已維持不了人形,在這爐內現出了真身。不過這爐子還有收納物體的功能,我由一棵參天巨木被縮小成短短十寸,就這樣躺在爐底,任由思緒和魂魄一同飛散。


    我在回顧自己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一生。


    我原是一顆平平無奇的樹種,陰差陽錯之下被老祖當成寶貝種在石上。因為得了仙霖和老祖滋養,平白有了聚靈期的修為,但是我依然靈智未開、渾渾噩噩,看周遭宛如霧裏看花,既不分明,也不真切。


    那樹下人來人往,不知多少個冬去春來,我立在那兒毫無作為,隻是恪守一顆樹的本分。後山此處常有弟子來閑逛或者比試。他們出手不知輕重,時常在鬥法時燒禿我一塊皮或者砍斷一片枝葉,對此我習以為常,並不會有多大痛感。有時一男一女還會來我樹下山盟海誓,他們把名字刻在我的軀幹上,說要這愛和我一樣地久天長。我睡了又醒,名字被刀劃去了,我醒了又睡,他們都已不在了。


    我依然站在那裏,不悲不喜。悲喜是人的情緒,不是我的。人是什麽,我並不關心。


    直到那一天。


    我在朦朦朧朧中聽到一陣械鬥聲。兵兵乓乓打得十分熱鬧。仿佛有很多人靠近了我的方位,他們邊打邊嚷。


    “你這克死滿門的煞星,別以為編幾個神仙下凡的謊話就能騙過掌門!!”


    “就是!你算個什麽東西!不過是個庶出的雜種,盡學江湖術士編這種不入流的謊話!”


    “這次門內大比你休想出風頭!我現在就卸了你一條胳膊!看你用什麽拿劍!”


    青天白日下,凶烈的劍氣在我身前炸開,吹得我葉片亂飛一氣,身上又添了幾道新傷。那些人圍著一個人打得樂此不疲,甚至掏出了雷火符——這當然是在我許久之後才弄明白的。當時我隻是站在那裏,迎接一場不明不白的殃及池魚。


    但是焦痛並未如期而至。那白衣人沒有避開,反而擋在了我的身前。


    我隻聽,“嗡”的一聲。


    那是錚錚劍骨用自身抵禦術法的聲音,那由共震迸出的長鳴如一道橫空出世的梵音,激蕩清越,振聾發聵,讓我混沌一片的思緒驟然抓住了一絲清明。


    我向前望去。


    隻見碧空如洗的天際下,那散開的墨發如潑天山水,離火在他四周飛揚,像是一場盛世狂花。他舉起手中劍,隻揮了一劍,便讓那些人連退數步,再不敢上前。他說。


    “要戰便戰,莫要傷及無辜。”


    “無辜?喲,您還真是仙人下凡,菩薩心腸,那隻是棵樹罷了,隻不過生在石上。同你一樣,是個天生的怪胎!”


    “那有如何,”站在我身前的背影淡淡說道。“古木參天,蔭蔽四方,何愧於天地。”


    他們又打做一團,但是那人的話卻不知為何印入了我的意識深處。


    樹,石上,怪胎。


    參天,蔭蔽四方。何愧於天地。


    他說的是什麽意思?


    他說的是“我”嗎?


    “我”是誰?


    “他”又是誰?


    在我思緒波動的期間裏,爭鬥在不知不覺中平息了。樹下唯餘一人,而這人收劍入鞘,旋身麵向了我。


    那一刻,陽光穿透葉脈,在那白衣上潑下水墨氤氳。一雙金黃色的眸子自那浮世之後望向我。刹那間蟬聲盡退,萬物止息。我站在原地,怔怔瞧著自己的葉片無可回轉地在他的墨發間散去、散去。


    靈智初開,大霧消散,而我在這世上第一眼便看見了你。


    師父。


    你也許不知道吧,從那刻起,我便將你放進了心裏。雖然我那時還不知道何為人,何為萬物,可是我的世界確確實實從那刻起被分成了兩個部分——你與其他所有。


    慢慢的,我開始主動吸收天地靈氣,無意識地向四周擴散自己的神識,我在下意識地尋你。但是你並不常出現在附近,我隻好借用其他草木的眼睛,去尋你,去見你。


    我隻是想看著你。


    我看著你在大比中脫穎而出,力壓群雄成為了那年外門弟子的榜首;我看著你風雨無阻地勤修苦學,哪怕受人百般刁難也毫無退意;我看著你一步步登頂,成為了上一代掌門的關門弟子,此後又踏出山門入世曆練,去到我再也看不見的地方。


    可是我為你高興。


    是的。因為一直看著你,我生出了各種千奇百怪的情緒。喜是你經過我身前的一次回眸;怒是那些信口雌黃和無中生有;哀是你在上任掌門離世後長跪不起的背影;悲是那些人說掌門之死是你的過錯,而你不發一語。


    直到有一日,靈芝精對自你離去後便陷入昏睡的我說,你已是聚清觀曆代最年輕的長老。


    再也無人辱你,罵你,欺你,你是下凡曆劫的仙人,終有一日要回到那天上去。


    師父。


    可是我還是想看著你。我甚至不甘繼續日夜仰望浮月島,我想到你的身邊去。


    這樣的心思促使我未結丹便先生了靈體,投機取巧地成為你的弟子。我學人的禮法,人的常識,人的一切,隻為了更好地了解你,接近你。是你讓我最先體悟到人身上的美好,那份美好成為了指引我前進的光芒。


    人栽我,育我,點化我。人笑我,蔑我,厭憎我。人開我靈智,人引我為友。人時時刻刻吸引著我,而我希望有一日能真正用自己的雙腳踏入人世中去。


    師父,你沒有錯,這一次食言的是我。是我已然用盡了今生的所有福祉,無緣隨你走出那道山門。


    可是我無悔。


    那爐火越燒越旺,像劃破世間降臨到我身上的一場浩蕩天火。我的思緒也被焚得支離破碎,讓我重歸混沌。身上的痛楚變得不再鮮明。我仿佛回到了一顆種子的狀態,終於得以在黑暗中安心睡去。


    可是在徹底沉睡前我似乎聽見了誰的哭聲。


    是誰哭得如此傷悲,仿佛肝腸寸斷,椎心泣血?


    這聲音聽來有些熟悉。


    是誰呢?


    我想不起來了。


    既然想不起來,那就是無關緊要的事。


    “我”又是誰呢?


    也想不起來了。


    那就算了吧……


    那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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