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意識回籠已是三日之後。體內的魔氣雖已滌蕩一空,但是我周身虛軟,靈力枯竭,連那好不容易結出的金丹上都出現了一條葉脈似的裂痕。為了確認眼下的情況,我強撐著病軀走出了洞府。


    隻是短短三日,浮月島上熟悉的景致卻令我產生了恍如隔世之感。許是那劇痛太過霸道,我的腦子依舊昏昏沉沉的。我隻好慢慢挪動步子,借著冷風一點點回複清明。


    我走著走著,不知不覺便走至師父的洞府前。恍然間看到了兩條人影,肩並肩挨得極近。


    我的心頭巨震。宛如一盆冰水當頭淋下,使我從夢中驟然驚醒。何止是驚醒,我簡直從未有過的心驚。哪怕是魔氣貫體都沒讓我的心那麽痛過,這痛怕是比得上書中所言的任何一種酷刑,讓我恨不得返身讓魔氣再吞我一遍,好叫這兩痛相抵,以毒攻毒。


    是了,我痛得連腦子都不清楚了。


    此時師父倏地轉頭看向了我,他點了點頭,示意我過去。而那閉月羞花的女子靜靜站在他身側,眼中浮現出一絲笑意。


    “千年靈木化形,聚清觀果真是物華天寶,人傑地靈。”


    此時我理應上前行禮,拜謝仙子的恩情。但是我卻做了這輩子最荒唐、也最蠢笨的一件事——我轉身拔腿就跑。


    任誰來看這都失禮至極,但那時那刻,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既保存師父的顏麵,又不讓自己在人前過於失態。總之我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跑,又覺得不跑後果不堪設想,權宜之下,隻能一跑了之。


    好在事後師父並未追究此事,因為他那日在遠遠看我一眼後便閉關了。


    在鬆了一口氣之餘,我又感到難言的失落。我已有大半年沒有見師父了,吸收魔氣的那晚又過於緊張,未曾仔細瞧上一眼。師父還好嗎?他真的恢複如初了嗎?若是留下了病根該如何是好?


    “這回多虧了芷涵仙子傾囊相助,若不是她救治及時,又衣不解帶地悉心照料,玄沄身上的魔氣也不會這麽快就拔除幹淨。”


    百草長老輕撚長須,在師父閉關的洞府前笑嗬嗬地說。


    “怪不得,我算出他近日紅鸞星動,果真是好事將近,這凶劫反倒促成了一雙璧人!”


    你可真會馬後炮啊,百草長老毫不客氣地拆台。天衍長老並不著惱,反而高深莫測地念叨天機不可泄露雲雲。


    我想,原來如此,那兩人之間由不得旁人介入的氛圍是這麽回事。


    想來這對師父是極好的。他本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六親無緣,刑親克友,若是真能找到一位知心人相伴,想必今後這漫漫修行路也不再孤單。


    我是真心如此期盼,同時那一刻胸口又絞痛難當。那魔氣恐怕真的傷及了心脈。但是我作為一棵樹居然也遵循人的醫理嗎?這世上果然有太多玄幻莫測之事。


    在師父閉關的這段日子裏,我去靈植園幫忙的次數更頻繁了。因為此次受魔氣侵染的弟子太多,門內的辟魔丹和清氣散都不夠用。蟬衣師姐他們日日煉丹製藥,忙得不可開交,甚至在百草長老的默許下將百草閣最好的煉丹爐也搬到了靈植園內,方便那些弟子上門取藥。


    蟬衣師姐當真是醫者仁心,明明她自己也魔氣入體,卻依舊急人之所急。而我因為答應了李世修,又不好同師姐說,“看,師姐,這是我新摘的氣生根,你且帶在身上當個擺飾。”隻好盡量在靈植園裏多活動活動。一來這兒的草木靈氣對我療傷有好處,二來我還可以借機吸走醫修們身上的魔氣。


    那個時候我還未意識到,我結丹不久,功力尚淺,如此連續淨化魔氣使我自身的金丹也承受不住此等內耗。


    一個月後,師父順利出關了。


    他出關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啟稟掌門,請命再探仙家秘境,徹底毀去那黑帝化身。掌門起初並不讚成,師父大病初愈,即便是合體期修士也經不住再一次魔煞入體。但師父卻執意前往。


    “這是我命裏必經的劫數。若不盡早將那魔斬除,一旦封印破除,魔王為禍蒼生的因果都會算到我的頭上。”


    事已至此,掌門別無無法,隻得應下師父的請求。


    那晚依然是個月明之夜。師父召我至浮月島的平台上,對我說,他要走了,這一次歸期未定,若是他沒能回來,我可改拜百草長老為師。他已替我安頓好了一切。若我不喜,那也自隨我的心意。


    我抬頭望向師父,他的眉目依舊沉靜,白衣纖塵不染,然而這抹素影此刻卻像一道劈開暗夜的斧子,將我的天地驟然一分為二。漫天的星光都隕落了,隻有黑暗的河水在無聲上漲。


    我能說什麽?


    我該說什麽?


    我無論做什麽、說什麽,都無法改變他即將再一次離開我的事實。


    “我觀你腳步虛浮,行氣有淤阻虧空之象,是否近日修行出了差錯?”


    我點了點頭。又低下頭,小聲說道。


    “前幾日打坐時不小心行岔了氣……”


    師父緘口不語。


    我本以為他會責罰予我,沒想到等來的卻依舊是那隻溫暖的手。


    “是為師不對。”


    我心頭巨震。


    “連日來諸事纏身,沒能在旁提點你一二,你又是這幅性子,即便是碰了壁也不願與人訴苦。”


    師父低低歎息。


    “若這回……”


    他的話音消散在風裏,讓我忍不住抬起頭。


    “若這回我得以全身而退,那為師答應你,回來後便帶你去那世間走一遭,磨煉一番心性。好明白何為外化而內不化,無為而無不為。”


    師父的眼神寧靜深邃,讓我心甘情願就此沉溺。若我現下化為本體,師父定會驚訝地發現,即使不曾運轉心法,那樹上依舊花開滿枝,每一朵都幾盡爛漫,仿佛願乘風就此隨他遠去。


    明鏡般的月下,我鼓起畢生勇氣,輕輕拉住了師父的衣袍一角。


    “徒兒謹記師父教誨。願您武運昌隆,一路順遂。”


    我不求有幸能隨師父走出山門,隻盼師父無病無痛,平安歸來。


    我求老祖,求諸佛,求一切天上或者地下的神明,極盡我能想到的、書裏能找到的所有法子為師父祈福。


    然而我唯一的願望還是落空了。


    那年開春,師父一身血汙,魔氣深重,被百草長老匆匆帶回。


    氣血逆行,目赤脈滿,譫妄癲狂,藥石罔效。


    “魔氣入腑,已呈走火入魔之相。”


    百草長老目露哀痛,而掌門不得不將師父製於後山禁地內,防止他神誌不清時暴起傷人。


    “天妒英才啊……”


    所有人都在扼腕長歎,這門內誰人不知師父是聚清觀飛升在即的下一位得道者。誰曾想竟折於這最後一劫,玄星隕落,功敗垂成。


    掌門遍請天下名醫救治師父,然而這些高人都表示能解心魔劫的唯有自身。芷涵仙子也多次上門探訪,她煞費苦心為師父求得各路仙家靈藥,然而皆對師父的病情毫無用處。絕色女子麵露淒惶,她對掌門泣訴,師父已然認不出她。


    這心魔劫竟毀了一對佳偶天成。


    天衍長老寬慰道,師父這大凶命格原本就無法輕易化解。他命裏親緣淺薄,姻緣難就,並非仙子之過。


    這些人在我眼前來來回回,一幕幕像泛著光的刀刃般落在我的心頭。我隻覺靈氣翻湧,目眥欲裂,耳邊隻聞萬蟻啃噬般的嘈雜聲。它們蛀空了我的心,又絮絮不停地對我喊,師父沒救了,他沒救了,他回不來了,你再也看不見他了。


    不。


    我咬緊牙關抬起頭。


    不會的。


    我一步步走到掌門跟前。


    師父不會有事。


    我啟稟掌門。


    “弟子身為礪劍長老唯一的徒弟,眼見師父蒙受大難,著實心焦無比。弟子也想去後山探望師父。”


    “不成。”掌門緩緩搖頭。“玄沄已認不出人,他身上劍氣至烈至煞,你又是靈木之軀,恐誤傷於你。”


    “不礙事的。”我據理力爭。“弟子隻是在遠處觀望一眼,絕不靠近。求掌門成全。”


    說罷,我跪地叩首。每一記都擲地有聲,在這大堂之上餘音不絕。


    “求掌門成全。”


    我不停磕頭。


    哎,又是一個癡兒……


    終於,掌門還是同意由秦師兄領著我去了後山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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