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玉撐著油紙傘走在雨中。


    雨越下越大了,雷霆在雲層中轟隆隆奔過,勢不可擋,滿天神佛千百年來戰戰兢兢為這人間賜下甘霖雨露,卻不肯睜眼看看這人間到底遭遇了什麽。


    一座將死之城,還需什麽雨水滋潤,倒不如多下幾道雷來,指不定能中彩票劈死那隻禍害人間的魘魔。


    滄玉現在的情緒非常暴躁,他已經找了好幾條巷子了,仍沒有玄解的蹤影,這雨聲滴滴答答又擾人清淨,以至於他聽得半點異響風動,就忙轉過身去喊聲“玄解”,可每每總是失望。那些聲響多是那些居民磕碰了東西發出的,他們自己不言不語,滿麵癡笑,好像在嘲弄滄玉癡心妄想。


    雖說滄玉心中明白這些百姓根本沒有半點神智,但仍不可避免感到沮喪失落,心頭煩悶得很。


    他忍不住想:要是被自己找著了玄解,非要將這臭小子提起來揍一頓不可。


    可又找了三條巷子後,滄玉就沒那麽生氣了,隻是想道:我要是此刻能尋到他,便是沒見到人,隻要叫我知道他現下安全,那也心滿意足了。


    如果酆憑虛沒有記錯,那麽玄解至今已經失蹤超過二十四個時辰了,時長足夠衙門立案了!


    可現如今的衙門……


    滄玉正想著,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竟不知不覺走到衙門這兒,實在湊巧,不自覺深深歎了口氣,他來時看見此處大堂內掛著明鏡高懸,裏頭官吏穿戴整齊,未曾因下雨天就不願上堂,堂下跪著兩個人,不知在說什麽,此處寂靜,唯有雨聲淅瀝。


    在美夢之中竟還有人想著打官司麽?


    滄玉微微笑了笑,又想道這上座的官兒未必是個清正廉明之人,可必定是好成績的,美夢人人都做,難免有所衝突,有人打官司也不足為奇了。


    這事不是衙門能管的,還是由得這大官斷他們凡人的案子去吧。


    真是可笑,滿天神佛不管他們庇佑的人間,隻管自己打卡下雨,人都快沒了,還打什麽卡,下什麽雨!竟輪到妖來濟世救人,斬除魔族。


    滄玉動了動傘,甩去傘麵頂上的雨水,正欲往前行去,忽聽身後傳來一個充滿誘惑力的聲音,聽不出男女,隻覺得那嗓音說不出得動聽迷人,他不由心生好奇,幹脆向著聲音源頭看去,頓時就被震撼住了。


    一頭似鹿非鹿,似馬非馬的醜陋生物趴在衙門高牆上搔首弄姿,它四肢前端宛如幹枯人手,偏手指鋒利似爪,生了三條骨鞭長尾,渾身被黑霧籠罩著,從牆上跳下來半點聲音都沒有,正悠哉悠哉地走向滄玉。


    “人生苦短,不如與我一道品嚐極樂之歡?”


    滄玉沉默半晌,心道:哥們,你知道自己現在是個什麽德性嗎?就你這樣還想來誘惑我?真是叫妖作嘔。好歹變個漂亮姑娘啊!你這業務能力比類貓都差!


    想起類貓就更叫滄玉煩躁了,那玩意直接損害了他對女性的信任,好歹在現代的時候掀開裙子就知道是男是女了,類貓這種妖怪的存在,就是告訴你,姑娘壓根不可信,你可能掀了裙子都不知道人家本來到底是男是女。


    這還真是錯怪魘魔了,他的確幻化了,隻不過這幻象對滄玉毫無用處。


    滄玉一直都知道自己這具身體很強,對到底有多強並沒有什麽真正的感覺,殊不知原主在妖界之中算得上赫赫有名。赤水水驍勇善戰,一身名氣是打出來,而滄玉潛心修煉,修為極高,素來不喜愛爭鬥,於戰鬥一途稍顯遜色,可其修行又遠勝赤水水。


    這魘魔不過是魔尊的坐騎,在魔界裏排在中流都算勉強,隻不過能變幻萬象才得了魔尊青眼看中,拿它尋個樂子。更何況,多年前這魘魔被棠敷與酆憑虛打成重傷,百年來東奔西竄,既得防著人類修士,又要從魔將手下逃生,否則也不會冒險封城治傷。


    別說魘魔如今受傷,即便是他全盛之時,在滄玉眼中同樣不過爾爾。


    “你便是魘魔?”


    沒聽酆憑虛說這姑胥還有其他妖怪闖進來,那麽按照排除法,這醜東西自然就是魘魔了。


    也太難看了吧!


    魔尊都什麽審美,坐騎不能選個好看點的東西嗎,非要選這種能止小兒夜啼,叫人看了會做噩夢的長相。


    “不錯。”魘魔輕柔地笑了起來,它圍繞著滄玉走了兩圈,輕嗅他身上氣息,聞到了謊言與厭惡的香氣,這香氣醇厚芬芳,遠勝凡人不知多少喜怒哀樂,幾乎顫栗地要克製不住自己,低語讚賞道,“你真美,比記憶裏更甚,比任何幻象都更生動,他竟能將你看得這麽淡,真是個傻小子。”


    嫉妒!


    從內心深處翻湧而出的是嫉妒與不甘,是怒火跟憎恨!


    魘魔貪婪地凝視著那張冷淡的容顏,幾乎要為自己的不甘心而發狂尖叫出聲,這麽多年來,他不知道幻化過多少容顏,嚐試過多少假相,然而從未有如今這般挫敗,這塵世間怎會誕生如此造物,強大而完美,他的幻化好似一張再尋常不過的表皮,全無半分那人的美豔。


    難怪那臭小子完全不動心!當初他對那些入夢的凡人所言之語果真不錯:“既已見過世間絕色,哪能容得下庸脂俗粉。”


    他既不是不夠冷,也不是不夠媚,更非不夠溫順貼心、聽話懂事,他不過隻有一處不是。


    不是滄玉本人。


    魘魔雖不似心魔那般能窺探人心,但他可以入夢,借用入夢之法多少也可翻尋對手的記憶,借此攻擊弱點。他可以化出世間萬事萬物,可以捏造人間富貴榮華,可以使得雪日百花齊放,使逝者來歸,使破鏡重圓,便是覆水回收又有何難。


    唯獨不能打破無欲無求之人,眼前這人並非如酆憑虛那般警戒森嚴,他信步閑庭般而來,無任何高牆加身,可無論魘魔怎麽窺探,隻能看到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生平頭一遭,魘魔嚐到了自己身上傳來恐懼與怨恨的氣味,那滋味過於苦澀,更襯得眼前此人似美酒般香醇,如蜜水般甜美,仿佛隻要將他一口口吃下,就能獲得無上滿足。


    我要撕下他的臉!


    我要剝下他的皮!


    我要啃噬他的骨血!


    我要將他徹徹底底吃進肚子裏!


    這世間任何生靈都有屬於自己的氣息,人生有**,會因善惡變化味道,魘魔不知吃過多少凡人,極善與極惡的滋味都美妙得很,可他從未聞過這麽醇香的氣息,簡直聞一聞就醉了。


    這個人的身體裏封存著絕妙的謊言,魘魔能嗅到那深埋在心底的恐懼,美妙得簡直叫他沉迷其中,那恐懼埋得很深,與怒氣跟蔑視混雜在一塊兒,似極苦處回甘,濃甜猶帶清冽之味,人間七情哪能比得此味。


    魘魔光是嗅到一點氣息,就已食髓知味,貪婪之心難止。


    傻小子?


    這姑胥知曉自己的隻有容丹與玄解,光看性別就能排除掉女主,看來這東西的確跟玄解交手過。


    滄玉被魘魔轉得頭都快暈了,他輕身一縱,坐在原先對方下來的高牆上,此處上方還有個遮蔽處,倒是沒被雨淋濕,不慌不忙架起腿來,傘在掌心裏轉了一圈緩緩道:“喂,那邊那個,我問你,你說得那個傻小子去哪裏了。”


    他硬生生把那句“醜東西”吞了回去,好歹還要問人家玄解的下落,現在就撕破臉皮未免太難看了。


    “那傻小子……”魘魔竟驚懼了下,它伸出舌頭舔舔了大概是嘴唇的地方,那舌頭像是條黑色的蛇信,不過並不扁平,反倒極為肥厚,濕漉漉的涎水掛下來,融入雨中,它沉著嗓子,竟似有點驚懼,“我不知道他去哪裏了。”


    “這姑胥還有你不知道的事?”滄玉冷笑了一聲,他沒耐心跟著魘魔廢話了,聲音不自覺冷了下來,“那你最好快些想起來,不然我可沒這耐性。”


    魘魔一邊窺視著滄玉的破綻,一邊心有餘悸道:“他不知道是哪裏來的異獸,我送他陷入夢魘,可不知怎的,還不等我動手,他自己已將自己層層疊疊裹得密不透風,縱然是我都難看到半分,他已陷入夢中之夢,那夢境混沌不堪,其中蘊含的氣息連我都感到厭惡,我根本尋不著法子追覓他的蹤影!”


    “什麽?!”滄玉失聲喊道,他一下子就從牆上飄了下來,長袖一拂,虛空將那魘魔抓了起來,勒在半空之中,話語之中怒氣幾乎飆至巔峰,“你說什麽!”


    魘魔恐懼道:“我倒想問你他是什麽怪物!竟能在我的夢境之中開辟新的一方天地,造夢化萬物,此等本事怎是他一個區區小妖會的!”


    你他媽真是個廢物啊!什麽反派弟弟!搞事情這麽能耐,要你做點正經事救命還沒屁有用!


    滄玉怒道:“你這等修為就敢出來胡作非為,四海龍王借你的膽子嗎!”


    魘魔也甚是委屈:“殺人多簡單,我又不是什麽好東西。”


    虧得他對自己認識清晰,滄玉怒極反笑,手下當即重了幾分,他這時得知這魘魔無用,已起了殺心,因此下手極狠,哪知那魘魔瞬間消散成了一團煙霧,惶惶然逃跑了。


    這魘魔不知是心大還是精蟲上腦,走前還不忘風騷地與滄玉道個別:“美人,咱們改日再見。”


    滄玉揮手便是一道罡風,直追那魘魔而去,逼得魘魔急忙逃竄,再顧不上說話了。


    雨還在下個沒完沒了,滄玉聽見玄解的消息倒不如沒聽見,那什麽夢中之夢聽著就玄乎,這魘魔苟得厲害,還有滿城的凡人做人質,一下子還真拿他沒什麽辦法。更沒法子跟他合作,就算對方願意,滄玉自己都不願意,誰知道魘魔會不會偷偷使什麽幺蛾子。


    與虎謀皮,簡直是給自己挖坑跳。


    救玄解是一回事,魘魔又是另一回事。


    更何況聽魘魔方才的語氣,夢中之夢好像什麽很恐怖的地方,他這樣惜命,怎肯答應幫助去找玄解。玄解是自己把自己封了起來,說不準情況沒有那麽差,待他養精蓄銳好了,就能衝破這什麽亂七八糟的玩意出來了。


    難怪是第一關的大反派,業務這麽不熟練,一點餘地都不給自己留,遇上暴脾氣的把他淩遲處死都有可能!


    活該在魔界都升不了官,一輩子叫魔尊騎!


    “下下下!下屁下!有本事下雨有本事給我滾下來解決這一團糟!”滄玉憤憤然將傘丟在地上,任由雨打風吹,甚至還踩了那傘幾腳,踩得傘骨繃折,傘柄寸斷,仍是不夠滿意,又怒吼一聲,幾乎要幻化出天狐真身來。


    狗頭魔尊談你媽的戀愛!不好好管束下屬!快把老子家的小孩還來啊!靠!


    玄解要是真回不來了,我就攛掇春歌去教唆妖王跟你魔界開戰!


    滄玉簡直不敢想象要是玄解出了事,自己哪還有心情遊曆人間,他得回青丘去跟守在家裏的倩娘說:“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去幫棠敷的忙,結果他跟他前男友舊情複燃了,我這媒人做的很成功,紅包沒要。不過我把玄解弄丟了,他以後可能就回不來了,據說是被困在個什麽夢中之夢裏,因為我來遲了一步。”


    天啊,倩娘不殺了他才怪!


    而且最後情況很可能會變成:我殺我自己。


    滄玉又是氣悶,又是苦惱,他腦海裏瞬間竄過不知多少可怕的結果,大多不是什麽好下場,想起平日沒有對玄解好些,不由得後悔萬分。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自己太愚蠢了,覺得玄解什麽都行,異於尋常小獸,竟就沒心沒肺地放他出去人間。


    人間多恐怖啊!


    玄解再厲害,不過隻是個二十來歲的幼崽,他平日大道理說得頭頭是道,其實心裏懂得什麽。難怪倩娘平日總說自己沒心沒肺,果不其然,自己簡直是缺心眼,要是玄解真出了什麽事……


    不會的。


    滄玉想起玄解平日裏安靜的模樣,眼淚幾乎都快湧出來了,他自穿越來的確遇到過不少大事,可真如這樣的生死大事卻還是第一次。


    又想起那魘魔說夢中氣息連他都覺得厭惡,不知玄解在裏頭受了什麽苦,簡直恨不得掐死那隻魘魔,此刻才後悔起自己優柔寡斷,心慈手軟。


    滄玉淋雨沉著臉準備回容家時,偶然路過了一個麵人攤,這攤子搭在他人的棚下,借了蔭涼,也避開了風雨,木桌子右半邊濕了個透,左半邊倒沒淋著多少雨,攤上孤零零擺著個極眼熟的包袱,那花色是滄玉精心挑選的,他沉默片刻,走上前去解開看了看,裏頭果子不知被塗了什麽東西,半濕半幹,有幾個已經花了,還有幾個依稀辨別得出是大概倩娘的模樣,那麽另一個用白色漿液染了頭發的,想來就是自己了。


    而攤子旁邊的廢桶裏還丟著幾個麵人,都被雨水打濕了,大概是老師傅塗了蠟,並沒化開,桶裏有個嘴歪眼斜的鳥女,生得滑稽可笑;有個腰細腿長的狐狸,怪模怪樣,顯然都是刻壞了不要的麵人。


    這桶裏隻有一個刻得最好,是玄解的模樣,放在鳥女跟狐狸當中。


    滄玉不知這麵人到底做成了沒有,隻知道玄解沒帶走他自己,而是與這兩個永遠留在了一塊兒,於是沉默地蹲下身去,將三個麵人拿了出來。即便是最好的玄解麵人都染了色彩,他並不嫌棄,反倒覺得鼻酸,若非下著雨,隻怕要流出淚來了,他將三個粗劣的麵人塞進了懷裏,孤零零地往容家去了。


    回到容家後另兩人已經回來了,滄玉心情不好,仍是勉強將玄解的事與棠敷跟酆憑虛說了一番,酆憑虛是個誠實的好人,沒有安慰有可能白發人送黑發人且現在極度感情用事的孤寡老狐,而是冷靜地說道:“我們得做好最壞的打算。”


    當時滄玉就想打爆他的頭。


    要不是棠敷還在,這固定隊估計人還沒湊齊就得散了。


    三人不打算再叨擾容家,一同去了老婆婆的舊屋裏休息,按照酆憑虛的說法,老婆婆一家當初死在了魘魔手中,不過還留個潦倒的幼兒吃百家飯長大,後來做了些小生意,娶了媳婦,到此已是第三代,成了個爛賭鬼,將家產揮霍一空,去街頭做了乞兒,分文不過夜,這老屋值得典當的東西都賣了,剩下間屋子供自己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等到賭癮上來,估計這間屋子也留不住。


    餘下幾日,魘魔不出,酆憑虛一邊療傷一邊練劍,偶爾還得畫符去給大街小巷貼上,跟貼小廣告的一樣。


    棠敷與他如膠似漆,平日貼符都一道跟著去,主要原因也是不想孤身一妖對著滄玉。


    滄玉心情不好,短短幾日就想了玄解五百種受苦的可能,又想了魘魔一千種死法,整日冷冷地瞪著房梁柱子,要是那木頭有靈,大概這會兒都嚇塌了。


    外頭符咒貼了一半,棠敷忽然歎了口氣,他憂心如此,酆憑虛自然不能冷眼旁觀,就開口問道:“阿棠,你怎麽了?”


    “憑虛,你說玄解他會不會出事?”棠敷醫者仁心,常年是倩娘來問他要傷藥,多少知道些玄解刻苦勤奮的事,他對滄玉家這隻小獸不大了解,可不妨礙關心幼崽之心,又想到滄玉眼下這般情緒外放,輕聲道,“你不知道,滄玉平素喜怒不形於色,他如今這般外現,可知是何等心神不寧,我怕一旦出事,他真要傷心欲絕了。”


    酆憑虛的情商隻在對棠敷時上線,百年來脾性沒怎麽大改,略一沉吟,隻淡淡道:“生死有命,你我已經盡力,又能做什麽打算。”


    “你不明白。”棠敷搖搖頭道,“我與滄玉相識多年,從未見他如此失態,便是他與他妻子和離,亦不曾似眼下這般。他心中定將玄解看得很重,我隻恐他會做出與魔族開戰的打算來。”


    不愧是大預言師呢棠敷。


    要是旁人,酆憑虛大概是懶得理會,可如今因著是棠敷,就又多說了一句:“費心想得此事,倒不如找出魘魔,還姑胥太平,免叫更多人受喪親之苦。”


    棠敷知酆憑虛此話並非是故意為難諷刺,而是真心實意這麽想,因而並不怪他,柔聲道:“你這話萬不要對滄玉說。”


    “好。”酆憑虛雖不明白,但不在意答應棠敷此等小事。


    棠敷與酆憑虛又看了幾戶人家,有一戶似乎是個算命先生,家中風水占卜的書擺得有模有樣,什麽簽子星盤龜甲都一應俱全,倒叫棠敷靈機一動,喜道;“有了,我大可推演天機一番,看看玄解眼下情況如何,好叫滄玉不再那般擔憂。”


    占卜之術並非兒戲,窺探天機更不是尋常,棠敷如此說來輕而易舉,隻應他心中覺得自己與酆憑虛前緣再續全是仰賴滄玉,更何況多年摯交,不忍見其如此傷悲。


    酆憑虛對棠敷此舉並沒什麽反應,聽他這麽說,就從桌上撿了三枚銅錢,淡淡道:“此處隻有此物堪用。”


    他二人心有靈犀,棠敷當即接過手來,恰在此刻房屋主人此刻正回到家中來,果真是個算命先生,正搖頭晃腦地摸著自己的山羊胡子,把那“鐵口直斷”的幡子放在一邊,坐在桌前捧起龜甲似模似樣地求卦。


    真妖怪遇上假神仙,雙方一道起卦。


    真不知能卜出什麽玄妙來。


    …………


    魘魔近日心情同樣不太好。


    就像山寨貨碰上正品,魘魔作為一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山寨品,對自己的能力一直挺自傲的,哪知遇到了滄玉這麽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存在,既想吃了他,又是嫉妒他,渴望親手毀掉這份完美,享受對方的驚恐跟痛苦;同樣想一口口將對方吞進腹中,得到這份力量。


    可恨的是,他沒辦法擊破滄玉。


    魘魔很喜愛滄玉的皮相,在對方那大大受挫之後仍不嫌膩味,隻不過見識過正主的風範,不自覺模仿起來,又在心底懊悔自己當日因為那怪胎小子的緣故露了怯,沒能多說上幾句誘惑的話,指不定就能把對方拉入塵埃。


    實力有時候並不代表一切,心性才是魘魔真正的對手。


    人類隻有在縱情享樂時才有極端的兩麵,他們沉溺歡樂,又不吝惜在此事上發揮各種所長,將惡意盡情宣泄出來。魘魔躺在軟榻上,以手枕著頭,取過琉璃杯盞握在手中,那杯子光華流轉,晶瑩剔透,愈發襯得那隻手白潤無比,他飲下一口美酒,輕輕歎息了聲,頗覺厭煩。


    他冷眼看著男男女女陷入迷亂煉獄,不由得嗤笑了聲,六界之中,唯獨人生來就有靈智,偏生他們同樣肮髒不堪,這世間要是多些酆憑虛那樣的人,魘魔早早就餓死在這片大陸上了,哪輪得到他作威作福,威風八麵。


    其實縱是酆憑虛,也難逃人心操縱,他懼怕情人背叛,憐憫凡人無辜,憎恨魘魔無情。


    七情六欲,嗬。


    魘魔仰頭啟唇,將凡人的情緒吞入腹中,緩緩長舒了口氣,他舊傷未好又添新傷,那人美是美得出奇,下手也頗為毒辣。


    實力強橫如此,在魘魔所遭遇的魔將裏都不曾見過幾個,他從魔界逃出至今已有五百餘年。魔尊約莫覺得失了顏麵,又或是覺得無聊,他的心思總是很難猜的,意思意思派了幾個魔將前來追捕,魔將再是驍勇,都沒有那個男人給魘魔的壓力大。


    不知道這兩人到底是什麽來頭,怪小子已是那般可怖……


    魘魔想起當日之事仍覺得心有餘悸,他的確借滄玉的容貌窺探到了玄解心中黑暗,卻不曾想那黑暗無邊無際,幾乎要將他吞噬,真不知這小子小小年紀哪裏突生那麽大的恐懼,想來性情偏執得可以,否則哪能造出那麽大的虛空世界。


    與滄玉身上的氣息截然不同,玄解當時爆發出的氣息雖強,但魘魔直覺不要下口,否則定會引火燒身,直覺救了他許多次,這次也不例外。


    魘魔當日若慢退一步,隻怕就被那異獸一塊兒關進了那虛空世界之中再出不來了。


    想到此處,魘魔不由得又飲了三杯美酒,他行事向來無往不利,當年遇到棠敷與酆憑虛這兩個冤家對頭,對方尚沒討到好處去,酆憑虛斷了天旭劍,棠敷受了重傷,大家兩敗俱傷,隻能算是打平。


    沒想到如今遇到兩塊鐵板,沒咬到肉反倒崩了兩顆牙。


    魘魔憤憤不平。


    夜漸深沉,凡人總要吃飯睡覺,魘魔吸食夠了七情六欲,又見著他們煩悶,就揮手讓他們各歸其位去了。


    美酒醇厚,魘魔飲第七杯的時候,空間忽然開裂,一團黑霧沉沉,隻見得一名男子踏碎虛空出來,他剛踏出一步來,整個姑胥城幾乎都晃了一晃,結界瞬間四分五裂了開來。


    琉璃杯換了人,來者一飲而盡,笑道:“人間的酒倒確實不錯。”


    魔尊降臨人間是何等大事,之後還要與天帝那老頭打個招呼,他嫌麻煩,因此所來者不過是他身上魔氣所化的使者,雖生得魔尊相同樣貌,與他思想一般,但充其量隻能算是個鏡花水月,不過即便如此,也足夠瞬間將整個姑胥城從人間抹平。


    就如從未出現一般。


    魘魔一動都不敢動,神情驚恐而絕望。


    琉璃杯落在了地上,散成無數碎片,那使者還有半截身體還在縫隙之中,然而魘魔精心編造的夢境已經開始土崩瓦解,這結界搖搖欲墜,即將崩潰,裂成了瓷器上的冰紋。


    “這張臉,滄玉?”使者周身環著黑霧,忽然笑了一聲,“他怎麽來姑胥城了。”


    那強大的威壓瞬間消失地幹幹淨淨,使者從容踏出虛空,整了整衣裳,懶洋洋地取過桌上的酒壇,緩緩道:“既然他在這兒,自是要給個麵子,這狐族大長老生得多美,性子就有多麽麻煩。不過,惹他不快倒也是件趣事。”


    使者將酒壇舉起,飲了個痛快,半眼都沒分給魘魔,似乎壓根不怕對方逃跑,言行舉止之間與其說是瞧不起他,倒不如說壓根不在意。


    魘魔的身體微微顫抖了起來。


    使者喝夠了酒,又將壇子摔了,這才滿意地長舒了口氣道:“痛快。”他抬眼瞥見魘魔,才道,“你是自己了斷,還是我來動手?我看你逃了五百年,還以為多少有些長進,看來倒是那幾個東西沒什麽長進了。”


    魘魔腿都快打擺子了,腦海裏還記得不能露怯,要是露怯,隻怕魔尊更不樂意讓自己痛痛快快地死了,嘴硬道:“不知幾位魔將大人如何了。”


    “你倒關心。”使者笑了笑,慢悠悠道,“剁碎了,喂給狗吃了。”


    魘魔汗流浹背。


    他與對方做了數千年的主仆,就是看朵狗尾巴花都知道它什麽時候長個頭,風來了愛往哪兒倒,更何況是魔尊。魘魔心知肚明知道對方不是在開玩笑,因此更為驚懼,那幾位魔將在魔界裏都還稱得上有些名氣,除了有一個被他吃掉了,其餘回到魔界去的,隻怕現在都已經屍骨無存了。


    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不過按照現在的情況,他最多算隻鼠。


    敘舊之語到此便罷,使者見他比五百年前還要更為孱弱無用,不由得大失所望,倒愈發質疑起自己到底是收了堆什麽廢物手下,竟連這隻魘魔都抓不回來。其實這還真是錯怪魘魔了,當初他逃出魔界,就是被魔將們輪番打殘,雖然把人頂回老家去了,但慘到淪落要吸食人類搞出人命的地步,可見當年傷勢何其慘重。


    之後還沒吃幾個人,就被棠敷跟酆憑虛組隊暴揍了一番,百年虛弱療養,不敢妄動,眼下難得複出,還踢到兩塊鐵板,差點踢得自己骨折,現在能全須全尾地站在使者麵前,已是生命的奇跡了。


    然而使者是個戰鬥狂魔,根本不在乎魘魔到底經曆了多少,見他如此弱小,不免十分失望,連動手都懶得,懨懨道:“行了,你自裁吧。”


    魘魔要是有毛發,簡直是要怒發衝冠了,這也太欺負人——呃,獸了!


    反正都是個死,魘魔眼睛發紅,露出真身來準備拚死一戰。


    使者輕輕“嘖”了一聲,他雖是好戰,但平日最不喜這等自不量力的東西,死前一搏注定的輸局,這不叫勇氣,而是愚蠢。


    愚蠢與弱小,恰好是他最厭惡的東西。


    就在一觸即發之時,橫空突然殺出一隻異獸來,隻見它身似玄鐵,火焰加身,身影如天際長虹,雷霆般奔閃而來,才一眨眼間,魘魔已被撕成了兩半。


    魘魔雖有實體,但可借七情六欲此等虛無之物逃竄,哪知他將身體霧化後仍是被死死摁在腳爪之下,那異獸雙眼猩紅,低下頭來一口口將他撕咬吞噬,非隻是肉身痛楚,還連帶著靈魂一同被撕扯開來,魘魔哪能耐得此痛,當即慘叫出聲來,此聲極長,過得片刻,才寂靜無聲了。


    那魘魔已被這異獸吃得幹幹淨淨,連魂魄都消失無蹤了。


    使者看得雙目大放異彩,忍不住鼓起掌來:“我正缺一頭代步的異獸。”


    他不出聲還好,一出了聲,那異獸猩紅的目光就轉向了他,慢騰騰走了過來,身上火焰無風自燃,臨麵燒來將那使者的臉麵燙得皮開肉綻。這般火焰,縱是魔尊生平也是聞所未聞,他不由得興奮起來,笑道:“此等能耐,給你個魔將當當都怕委屈你了。”


    使者沒想到失了魘獸,倒遇上隻異獸,他本就是個戰瘋子,愈是厲害就愈是猖狂,臉麵算得什麽,見這異獸要硬碰硬,自不占什麽兵器的便宜,狂吼著衝上前去與它角力。哪知這異獸非但力大無窮,身上火焰觸之不滅,還生得靈敏矯健,全然不輸使者。


    恍惚之間,使者覺得自己好似在與一個身經百戰的強者打鬥,而並非是隻神智全無的異獸。


    這異獸要是天生如此,將來恐是一大禍患。


    使者不由得麵色暗沉起來,與天界、妖界、人界鬥那自是其樂無窮,然而大是大非上還需得有些認知。


    說到底,六界安穩至今,已經不起任何動搖,否則當年之事還得再次重演,這異獸看來歲數不大,能耐卻已不小,分明毫無神智,可打鬥起來全然不輸他,即便魔氣降臨人間已衰弱了許多,但足夠看出這異獸是何等驚人了。


    放任它繼續成長下去,隻怕不是好事。


    不過使者轉念又想:不說這異獸能不能長成,即便長得成,尚有天帝老兒跳腳,要自己來操什麽心。如此想來,當即把所有顧慮完全拋開,又興奮地投入與異獸的戰鬥之中,隻覺酣暢淋漓,唯獨可惜了魘魔構建這處幻境太過狹小,放不開手腳,再者他力量受限,不能戰個痛快。


    不過縱然如此,使者仍覺得是這萬年來少有的快活了。


    異獸好似全然不知痛楚,纏鬥得傷痕累累,反倒越戰越勇,許是被血液激了性子,一口咬向他的腦袋,好在使者躲閃得快,縱然如此,半邊胳膊仍被對輕而易舉地撕去,那無盡火焰焚燒了殘軀,再拚合不回。


    使者第一次有了氣喘籲籲的感覺,他身上被燒得皮焦肉爛,全身上下此刻找不回半塊好肉,與表麵的淒慘正好相反,他心中倒是極為高興,欣賞之色愈濃。


    這異獸身體不如人類方便,不知是否如此,它矯捷靈敏之處填補了不足,利爪與利齒足夠叫使者畏懼三分。


    結界本就薄弱,一人一獸爭鬥的架勢不小,頃刻間就將魘魔的結界擊碎,好在酆憑虛早有準備,陣法原是為了束縛魘魔所準備,他精心所畫的血陣與符咒正好對應卦象可連成一個新的鎖靈陣,隻見得結界崩潰之時,千萬道光柱衝向天空,化作無數光線縱橫交錯,連成囚籠。


    使者往後躍退兩步,看得天上金光閃閃,不由冷笑道:“人類真是礙事,這戰鬥有他們來搗亂,實在打不痛快。你這小子倒也有點能耐,我給你五百年,來魔界找我一戰!”


    他話音剛落,就見得異獸猛然噴出一口火,被燒成了一堆灰燼。


    魔氣在烈焰裏消散得一幹二淨。


    魔界之中,魔尊徐徐睜開雙眼,看著完好無缺的手臂,饒有興趣地笑了笑。


    ……


    打鬥的動靜太大,滄玉早先就被使者出場的威壓震得從房梁上掉了下來。


    他與酆憑虛還有棠敷匆匆會麵,三人說不及什麽,還以為是魘魔又有了新動作,急急往靈力擴散的源頭衝去,還走了不到半路,民居之中已有人茫茫然蘇醒,整個姑胥的生機仿佛又回來了,隻不過許多植被樹木都在頃刻間化為灰燼,尤其是梨花樹,梨花不在,樹盡成灰。


    無數華燈落地,險些砸傷還未有知覺的百姓。


    三人看得如此異樣,又見金光衝天,酆憑虛剛從燈下救回一個小姑娘,肅容道:“若非魘魔瀕死,想來現在已經死了。”


    滄玉一下子有點難搞清楚他是在說冷笑話還是很認真地在講這件事。


    他還不知道更大條的事情正在同時間線發生——比如容丹的桃花被玄解噴成了一口灰燼,對方現在對容丹的興趣明顯遠小於對玄解的。


    無知有時候真的是福氣。


    棠敷瞧得姑胥四處沒了魘魔的掌控後崩潰毀亂,為省時間免得多談,當下決斷:“你們二人前去看看情況,我去救這些百姓,凡事之後再談。”


    滄玉與酆憑虛料定情況危急,都同意這個辦法,兩人無心再交談,一路飛奔至靈力源頭,不留半點餘力。到底是酆憑虛傷重弱了口氣,落了在滄玉身後。


    是玄解。


    滄玉抬起來,呆呆看著那站在城池中央威風八麵的巨獸,自打玄解化形後就很少露出原型了,如今的模樣與幼年區別極大,可滄玉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他來。


    黑紅色的巨獸靜靜站著,猩紅色的眼睛泛著冰冷的寒意,火焰漂浮著,他仰起頭,輕噴了下鼻息。


    並無理會滄玉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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