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玉與棠敷找到了那名道人。


    準確來講,是棠敷找到的,他得知舊情人就在姑胥之後,立刻四處尋找起蹤跡來,他們不請自入了好幾家民居,果不其然在牆壁上看見了幾張看不懂的符咒,有個別大戶人家,進門後的影壁前方有個血畫的陣法。


    棠敷記憶力不錯,對舊情人的習性了如指掌,那些符咒都是道人帶來的,能庇佑凡人精氣不瀉。魘魔吸食七情六欲時,往往會將凡人的精氣一道吸走,道人這麽做,其實等同是把凡人養得肥肥壯壯好讓魘魔好多吸食些,因此魘魔並沒有撕掉這些符咒。


    這是無奈之舉,魘魔根本不在乎凡人死活,他的目的不過是得到更多的力量,可對道人而言自然是凡人活著最為關鍵。


    他的符咒不夠,之後好幾家都是用的自己鮮血繪陣。


    姑胥地方不小,雖不到地狹人稠的地步,但也有千門萬戶之數,現在看下來是鮮血符咒五五之數,如果半個城是符咒,半個城是拿血畫的,那麽這道人也真是個血牛。


    後來滄玉聽棠敷解釋才知道,有些大戶人家屋子修得太大了,符咒難以籠罩,因而道人才會用鮮血繪出陣法,其他小門小戶的,貼張符咒便可了。


    還好姑胥有錢人沒有多到半個城那麽誇張,不然這道人恐怕真是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了。


    不光英雄淚滿襟,滄玉身邊這隻難得的醫療資源估計也要哭昏過去。


    玩笑歸玩笑,滄玉心底略感沉重,就如城門口的士兵一般,他們悍不畏死,保護家園,最終卻無形之中成為魘魔的爪牙;這道人想要庇護全城百姓,不得不傷損自身,眼睜睜看著魘魔飽餐,成了它的幫凶。


    這魘魔最可恨的地方倒不是殺人,是誅心。


    怎麽新手村出來就給這麽強的反派,這合理嗎?有沒有什麽舉報按鈕可以點一下???


    棠敷越尋越心急,虧得他能找出這道人的規律,不過找了幾十家後,滄玉自己倒也注意到了。這道人保護的地方,是從最繁華的區域開始,然後慢慢擴散到冷清的地方,而鬧市區有幾戶人家的陣法並非是一次畫成,是畫了數次。看來那魘魔八成在鬧市區呆得比較久,這不奇怪,吃東西當然是大口才香,選在繁華地帶總比邊緣地區追著小貓兩三隻要省事多了。


    這道人十有**是待在繁華地帶的邊緣處,這樣魘魔既懶得動身去找他,他亦可方便時時來補充陣法,還能照顧到附近幾戶冷清的人家。


    唉,這麽一想,棠敷你真是個綠茶渣男!


    這麽好的小哥哥!


    棠敷心急如焚,他們尋了好幾家,血跡都已明顯幹涸多日,眼看道人活著的可能性越發渺茫,他找得眼睛都快紅了。兩妖換了條巷道往裏頭走,這兒就多是小門小戶了,牆壁矮小,屋舍狹湊,於此居住的百姓們多數都癡笑著進行著手上的事情,有些好似在交談,有些在繡花,都是寂靜無聲。


    有間小院的木門大開著,兩妖麵麵相覷後走了進去,便見得有個女子坐在織布機前紡織,另一個頭發花白的婦人正含笑刺繡,像是在說說笑笑,隻是誰都沒有發出聲音。


    織布的女子是容丹,她與其他人都沒有什麽區別,顯然入夢極深。


    這下輪到滄玉如墜冰窟了,玄解初到人間,他生性膽大,行事卻十分謹慎,十有**跟著容丹一道來了姑胥。可這屋裏隻有容丹與那老婦人,左右不見玄解的身影,想來他定是察覺不對,追查了出去。


    棠敷在那處驚呼道:“滄玉!你快來!”


    滄玉心神不寧,隻得走過去,見著一個籃子裏放著無數毛線團,還有個小小的繡花棚子,底下壓著張黃紙,用朱砂寫著:“油葫蘆巷口第三家。”


    “是他的筆跡!”棠敷轉頭看向滄玉,見他神色不對,還當是因著容丹的緣故,不免有些無助,“滄玉,我知道你定然想留下照顧容丹,可我……可我想請你陪我一道去,若你不願,我能理解。”


    滄玉斬釘截鐵:“我隨你去。”


    棠敷茫然道:“什麽?”


    “如今局勢如此,我留下又有什麽用處,倒不如隨你去看看,指不定能尋找什麽辦法。”滄玉此刻心急如焚,還得故作冷靜。


    這張紙條肯定不是給已經入夢的容丹看的,更不可能是暴露給魘魔的,那道人留下這張紙條,十有**是給玄解的,那這就說明滄玉之前的猜測是對的。


    玄解肯定沒見到這張紙條,不然不會把紙張留在這裏,他不諳世事卻不蠢,他現下不在容家,準是去找那魘魔單挑去了。若放在進姑胥之前,滄玉定然沒什麽可擔憂的,然而自從進到姑胥之後,見得處處古怪,聽了那魘魔許多行為,他不免擔心起來。


    這可不是平日裏的狩獵跟戰鬥,隻用擔心對方作戰技巧是否高超,有沒有偷襲。


    魘魔攻擊的是敵人最深處的弱點。


    簡而言之,言而總之,魘魔是一個本身就很強還喜歡跟你玩陰的反派啊!


    簡直就是魔族之屑,萬物之恥,行為太他媽不要臉,為魔太他奶奶的弟弟了!!!


    現在整個姑胥都跟人間地獄似的,各個都是啞巴,除非一塊兒入夢否則肯定跟他們溝通不了,即便能成功溝通,他們對魘魔估計也是一無所知,倒不如去問問姑胥唯一有近期作戰經驗的道人,指不定他知道什麽,就算沒有玄解的下落,起碼也能給點魘魔的情報。


    棠敷沒想到滄玉會這麽回答,畢竟前不久大長老還曾為容丹擅自離開青丘的事開脫,要是眼下他與滄玉易地而處,棠敷相信自己絕不會離開對方哪怕一步。


    相交千餘年,棠敷知曉滄玉向來重情重義重誓,然而如今自己識得情愛方知抉擇何其艱難,滄玉願隨自己去,想來是不願再見那魘魔為禍世間,生平頭一遭對他心悅誠服起來,深深一躬道:“大長老高義,棠敷受教。”


    滄玉莫名其妙被戴了頂高帽,很是嚇了一跳,左思右想都沒想出自己幹了什麽,心道:你可是隊裏唯一的奶媽,千萬別出事啊!


    二妖說定後就直接去了油葫蘆巷口第三家,這小巷叫什麽名字麽,滄玉是一概不知道的,好在這百年來道路沒怎麽大變,棠敷識得怎麽去處。他與滄玉走了會兒,忽然道:“油葫蘆巷口進去第三家,是那老婆婆的住處。”


    他好似隻想說這麽一句話,說完就又沒了聲音。


    滄玉心中納悶不解,不知道棠敷是在打什麽啞謎,怎麽話說了一半就不說了。後來快走到油葫蘆口了方才反應過來,這老婆婆是他們二人緣起之人,也是他們兩人孽緣中途散場的主因之一。棠敷說這句話的意思是他覺得那道人對他還有情,因此將自己藏身之處選在了當初兩人結緣的那戶人家裏。


    隻是緊張害怕,想問問滄玉覺得是否有這可能,可又說不出口。


    其實按照滄玉作為一個直男的思路來講,這就跟打遊戲時選個易守難攻的高地準備猥瑣流敵人是一樣的,隻是覺得這個地方合適打遊擊,和自己當年有沒有在這兒給女朋友放過什麽煙花完全沒有半點關係。


    更別提是一百多年前的女朋友了。


    嗯,這就是所謂的送命題吧。


    滄玉決定當做自己有聽沒有懂。


    好在棠敷就是有點緊張,倒沒有非要滄玉回答自己,在姑胥之中不如往常拘束,縮地成寸後片刻就到了油葫蘆巷口那第三戶人家門外。


    這條巷子住得大多是窮人,不及外頭光鮮,汙水髒泥且先不提,連外邊撐門麵的木頭上都掉光了漆,半點門麵都沒有,窗戶更是稀稀落落,紙糊蛀了蟲,紗網破了洞,裏頭聽不見響動。


    滄玉從窗戶看去,隻見房屋空空蕩蕩,家徒四壁,陋室不過如此,沒得半個人影。


    棠敷近人情怯,百來年不曾見麵,平日不見時左思右想,如今即將見麵又啞口無言,倒退在一旁一言未發,由得滄玉自己做主,是推是敲,全憑他的心意。滄玉無奈,隻得先敲幾下門,空蕩蕩的屋裏頭竟然傳出人聲來:“自己推開門就是了。”


    奇哉怪也,滄玉連半點人氣都感覺不到,他這下是真的有些佩服了。


    見滄玉頗為驚訝,棠敷看起來竟隱隱有點得色,頗為驕傲地說道:“他於此道極為擅長,當年魘魔……”


    他話音未落,木門忽然被一把利刃破開,直撲二妖麵門。


    哇哦,前男友未必還有情,不過看得出來恨意深重了!光是聽見聲音就出這樣的殺招!


    棠敷呆立當場,滄玉見他不躲不閃,急忙抽身將人攬入懷中,身影翩然而起,說不出的輕靈飄逸,避開那利刃來勢洶洶的攻擊。劍沒入磚牆,擊得石頭粉碎,劍身直直沒入地麵半截,長鳴片刻,方才休止。


    滄玉心道好險,他雖覺得棠敷當年行為的確綠茶了點,但也不至於以死謝罪。不過想想人家指不定受了多大的心理創傷,一時竟不知該怎麽跟人家開口問問玄解的下落,總不能說:嘿,你好,雖然我朋友棠敷是個傷了你心的渣男,但看在你是個好人的份上,能不能告訴我玄解跑哪兒去了?


    聽著也太厚顏無恥了。


    木門早在方才的攻勢下化為齏粉,連後頭的磚牆都不能幸免,可見出劍人何等憤怒。棠敷從剛剛開始一直處於靜音模式,他臉色蒼白地靠在滄玉胳膊上,幾乎有點站不穩當。那把天旭劍被他握在手裏,緊了又緊,劍鋒穿透了那些亂七八糟裹著的布條,將他掌心割出兩道鮮血直流的血口來。


    天旭劍沒有合適的鞘,棠敷一路上都是用布匹包著的。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年輕人談什麽戀愛,你看,戀愛談死了吧。


    滄玉多少有些不忍,又覺得他十分活該,不過一碼歸一碼,到底還是先解決魘魔的事重要,兒女情長怎比得過濟世蒼生,大家各退一步,相安無事,能告訴他玄解跑到哪兒去了最好。


    正在滄玉胡思亂想之際,屋裏頭走出一人來。


    塵土飛揚,裏頭那人走到光下不過瞬息之間的事,樣貌長得很好,與棠敷是兩個極端,兩個站在一塊兒,倒還真有點夫妻相。


    隻是棠敷顯得年長些,他是大巫,又是醫者,滄玉認識他的時候,棠敷的性子已經打磨平了,顯得溫潤如玉,叫人見之忘憂,似塊上好的暖玉。眼前這男子則生得二十七八的模樣,劍眉星目,眼露威光,眉宇之間一片浩然正氣,棱角分明,叫人見而生畏,宛如一把烏沉沉的寶劍。


    這樣的男人你都敢渣?!


    棠敷你真是一條漢子啊!他看起來完全就是那種被拋棄了就立刻殺到青丘去滅掉狐狸窩的人啊!


    現如今青丘還平安無事,可見這位大哥真是好人!太慘了,千古謎題啊,為什麽好男人總是遇到渣男。


    酆憑虛一身道袍染盡鮮血與塵埃,他心中實在厭煩魘魔這無窮無盡的把戲,見門外站著的並非那日見到的陌生青年,又有幾分擔憂對方的安危。他不慌不忙走出來,忍不住瞧了兩眼棠敷的臉,這多年來他隻在夢中見到對方,縱然知曉這不過是虛幻一場,仍是止不住貪心。


    這百年來,酆憑虛走遍人間,隻想找到情人問一問當初發生了什麽事,自己哪裏做得不好,竟惹怒他第二日就遠走天涯,到底為何不告而別,若是從一開始就是為了天旭劍,天旭劍早已成了碎片,他拿去也無什麽大用。後來就連問一問的心思都沒了,隻想著要能與他再見,長相廝守、耳鬢廝磨,能處得幾日是幾日。


    師兄弟皆說他是上當受騙,人家不過一晌貪歡,唯有他一人當了真,殃及天旭劍,連累他丟了掌門之位不說,還得領罰在人世奔忙,直至找到天旭劍的碎片為止。


    酆憑虛知道並非如此,他那日望進棠敷的眼波裏,就知對方是情真意切,方才明白世間情愛生得什麽模樣。


    魘魔不敢在他麵前顯出真身來,酆憑虛是純陽之體,正克他這陰魔,隻是酆憑虛同樣奈何不得他,雙方僵持不下這大半月有餘。


    直至兩日前,酆憑虛實在疲憊不堪,才被魘魔入夢窺見棠敷,造了一場幻影,險些要了他的命。


    其實即便沒有棠敷,酆憑虛也感覺自己此戰怕是必輸無疑,魘魔日漸強盛,他卻日漸衰弱,遲早拙力。


    然而魘魔永遠不知道什麽叫適可而止,同樣的手段樂得用無數遍,他不喜歡對手太快死去,酆憑虛簡直能想象到他在暗處得意洋洋地吸食自己的怒火。


    因此酆憑虛什麽都沒有說,他輕輕鬆鬆地拔出劍,看著臉色蒼白的棠敷,還有他身旁那容色甚美的陌生人——不知是誰的親朋好友,被魘魔幻化出來玩樂。


    先前在裏屋沒什麽準頭可言,這次酆憑虛是直接出了手,直刺棠敷心口。這狐狸不知道是刺激過大還是被按了暫停鍵,半點反應都沒有,隻得滄玉帶著他左閃右躲,他好似個人偶依偎在滄玉胳膊上,失魂落魄。


    滄玉臉色大變,心中暗罵:看這大哥的神態如此恐怖,棠敷你是不是又隱瞞了什麽東西!


    倒不能怪滄玉這麽想,棠敷在隱瞞這事兒上剛有過前科。


    “且慢!”滄玉覺得自己作為場內唯一保持理智的正常妖怪,有必要站出來說句公道話,他高立於牆角直上,神情鎮定,“我們並非是魘魔的爪牙。”


    酆憑虛冷笑了一聲,魘魔擅長迷惑人心,又不是頭一日知道的事了。他拔劍直斬,這劍來得好快,空間被齊齊切割了開來,滄玉下意識張開結界,隻見空中被斬開一道裂縫,瞬間天地錯位,連同結界一道粉碎,不由得大驚失色。


    棠敷你真的不是找了個人形自走兵器嗎?是誰給你的勇氣來找這麽個大佬複合的?某位華語女歌手嗎?


    不過酆憑虛到眼下也是無計可施了,他雖知自己此刻不該意氣用事,耗盡最後一點氣力,但是他終究是人,受控於七情六欲。魘魔可怕之處就在於此,它喜愛一而再、再而三地試探凡人的底線,當它知道了酆憑虛最害怕什麽,就不吝惜撕扯開他的傷口。


    他害怕棠敷真的背叛了自己。


    舊夢成空,情愛成終。


    他越激動,就意味著心中就越恐懼。


    好在酆憑虛拔劍斬過之後就沒有再出手了,否則滄玉還真不知道要怎麽應對。


    天忽然陰沉了下來,不多時就下起了雨,棠敷被雨淋了才清醒過來,他睜開眼看著酆憑虛,那人恢複成了當年初見的模樣,無情無愛無恨,顯得他這百年的情意來是一番癡心妄想。棠敷眨了眨眼,忽然覺得心血翻湧,他這百年來輾轉反側,想著兩人再見麵,那人要打要殺要罵都由得,恨也好,怒也罷,隻要仍有感情在,總能再續前緣。


    可從未想到這般結局。


    百年烈火焚身之苦,棠敷受來未曾喊過苦累痛楚,隻因他心中覺得自己當日倉皇逃跑,若能修複好這柄天旭劍,一切還能重頭再來。


    哪知落得如此下場。


    棠敷以身養劍多年,本就虛弱,此刻看著情人眼神冰冷,不由得情緒激蕩,熱血逆湧,隻覺得胸口憋悶得仿佛要昏死過去,頃刻間嘔出一口鮮血來。他抬手丟過天旭劍,想放幾句狠話,可心中到底是愛意更濃,哪能說出什麽重話來,隻淒楚道:“好,既你不願再見我,我……我也不是那等胡攪蠻纏之人。今日天旭劍完物歸主,往後你我互不相欠。”


    “滄玉,咱們走吧。”


    滄玉心道:這就走了?那玄解可怎麽辦。


    不過他瞧得出來這兩人你愛我恨,想是一時間談不上正事,加上雨下得極大,棠敷又噴了自己一身血需要換洗,隻得走為上計,因而輕聲一歎,真不知這一遭來做什麽。


    棠敷與滄玉一道離開,跌跌撞撞走在雨中,半晌才轉過臉來,滿麵哀傷苦痛,臉上不知是淚是雨,顫聲道:“滄玉,他怎麽不喜歡我了。”


    都百年過去了,活得短命些的,爺孫三代都進黃土了,哪能怪人不如當年那般情深意濃。


    滄玉歎了口氣道:“你當年那般離開,也許他生氣了,然後喜歡別的姑娘……或是公子去了,你眼下將天旭劍還給他了,已是兩清了。棠敷,時間過去這麽久了,他要是兩百歲的壽命,如今都已經大半生過去了,你們緣分盡了。”


    不盡也得盡,人家大半生過完了,棠敷還是隻青年狐狸呢,要是死在舊情人手裏,那屬於英年早逝。


    簡單來講,就是找死。


    “我不想還他了。”棠敷低聲道,“我後悔了,要是不還他,也許他心中還會恨我。”


    愛情不但使人盲目,還使妖盲目!


    滄玉與棠敷都淋了個徹底,棠敷全程魂不守舍的,滄玉隻好帶著他到成衣鋪拿了兩件男裝,不知價錢多少,便留了兩塊碎銀,要是多了就當他們給店家的心理治療費,要是少了就當店家補給他們的斬妖除魔費。


    他們二妖身形極快,來無影,去無蹤,酆憑虛原地調息了片刻,才抬眸去看地上的那件物事,的確是柄劍的模樣,被布匹包著,此刻泡在雨水之中,繩結被衝刷開來,他勉力支撐起身子,將那一圈圈的布條解開,熱氣撲麵而來,正是完好如初的天旭劍。


    酆憑虛收劍入鞘,捧起天旭劍看了又看,這把天旭劍曾在他眼前碎成數十片,如今完好無缺,當真如在夢中。


    他疑心自己不知不覺進了魘魔的幻境,可體內靈力與天旭劍相呼應,他連連練了幾招,收放自如,絕非虛假。


    酆憑虛渾身一震,想起方才棠敷傷心欲絕的模樣,又想起那美貌的陌生男子從未對自己出手,二人隻躲躲閃閃,言明毫無惡意,這一舉一動都並非是魘魔的習性。越想越是清晰,這百年來他魂牽夢繞的伊人,原來隻不過相隔咫尺,卻因如今境遇不得相親,徒增尷尬。


    想來天旭劍複原如初的緣由與棠敷這百年不知行蹤定然有關,那他定然不是虛情假意,更不是花言巧語。


    簡直如美夢一場,阿棠回來了。


    姑胥老婆婆家中,自己極善隱匿身形,百年過去,他仍然記得……


    “他還記得!”


    酆憑虛欣喜難以自禁,長嘯一聲,於雨中劍舞起來,隻覺得渾身有說不完的力氣,這天旭劍複原在手,百年來日思夜想所恐懼的念頭被全然打消,胸中猛然升起萬丈豪情,又想起方才自己誤解他,當真不知是該悲該喜。


    他在原地不由得癡了,忽然想起那二人既是循著紙條過來,定是翻找過了那針線籃子,可見他們二人與那家主人即便不熟,應也有所牽連。


    虧得酆憑虛現下大喜大悲,腦中各項事務竟還清楚萬分,沒有糊成一鍋亂麻。


    歡喜過後,酆憑虛收拾了自己的行囊,連傘都顧不及撐,匆匆往容家飛奔而去。他修道多年,身在紅塵,心處世外,曾被祖師斷言是年輕一輩之中最有可能得道成仙之人,偏生後來與棠敷有了那麽一段孽緣,萬般情思都係在那隻狐狸身上。


    身在紅塵,心亦在紅塵。


    酆憑虛是豁達之人,向來順應天命,對紅塵俗世看得極淡,因而那老婆婆的兒子命中要戰死,他亦無動於衷;如今天命落在他身上,要他愛上棠敷,為那人傷心斷腸,他心中自是同樣沒有半點怨言。


    若當年之後,兩人就此一刀兩斷,天旭劍從此下落不明,要酆憑虛終身抱憾而死,他認。


    可現如今,棠敷千裏迢迢前來尋他,又帶回了天旭劍,當年誤會眼看就要消解,怎能不叫酆憑虛心花怒放。


    滄玉拿了兩件衣服,又拿了一把油紙傘,都付了錢,推搡著棠敷去各自換了,身上稍稍清爽些才有心情談下一步。


    而棠敷像是停產的漏電老年機一樣,偶爾有回應,偶爾沒反應,好在他總算沒把自己的頭鑽到左袖裏去,否則滄玉還得給他換身衣服。滄玉倒不是很介意,兩個大老爺們看個身子算什麽,不過他跟棠敷性取向到底不同,不能確定自己的行為對棠敷算不算是性騷擾。


    滄玉撐了傘,攬著棠敷的肩頭帶他回容丹家中去,他這姘頭算是徹底指望不上了,不要砍完魘魔再跑來砍他們都算得上是仁至義盡了,想在這偌大的姑胥當中找到玄解隻怕還得靠他們自己——靠滄玉自己,棠敷算是徹底指望不上了。


    不過能理解,棠敷這兒記掛著人家生命安危,人家倒想提前斬斷他的生命進度,是個妖心裏都過不去。


    而且看棠敷餘情未了的樣子,想來打擊很大。


    古往今來失戀的差不多都這樣,可以理解。


    不過往好處想,說不準他們這次回到容丹家裏頭去,玄解可能就待在她家大堂裏玩毛線球了,然後他們三個完全能組隊打怪了 ,奶媽棠敷、坦克加強力輸出的玄解外加一個輔助劃水的自己,完美組合。


    滄玉急著找玄解除了擔心他,其實還有個原因,棠敷這個隊友不說菜,可實在說不上大神,還長期劃水,隻在重點劇情才上線,而且處於失戀的負麵狀態,怎麽看怎麽像拖後腿的,還跟玄解組隊比較讓人安心,畢竟他們倆互相熟悉,默契值還高。


    兩人回到容家時,容丹正在燒水,她神情恬靜安詳,不言不語,手腳倒十分勤快,廚房內生了灶火,那老婦人正在炒菜,飯在另一口鍋裏煮著,不知道熟了沒有。


    滄玉本還不覺得餓,可看著桌上菜色新奇,肚子裏還真有了點饞蟲動彈。


    以前在青丘時,滄玉還算耐得住寂寞,因為實在沒什麽好吃的,可到了人間就大不一樣了,調料多樣,烹飪方式更是變化多端,既有的吃,幹什麽委屈自己。


    隻不過玄解還是沒回來。


    這小子不會真出事了吧,飯點都沒回來?難道人間的飯食對他一點吸引力都沒有嗎?


    滄玉越想越是心驚肉跳,誘人的炒青菜在他眼裏都失去了色香味,他焦慮地踱步了會兒,既不能放下此刻仍是魂不守舍的棠敷——畢竟他自己的狀態和魘魔除外,那道人還是個危險因素;又擔憂玄解長期不回到底是發生了什麽大事。


    他往日對玄解從未這般關心,總覺得幼崽跟著赤水水與倩娘,她們自然會照顧管教,倩娘與自己提過幾次,也全然不當一回事。


    如今滄玉親身經曆了一番,才知道心中憂慮起來是何等折磨的滋味。


    不過片刻,容丹與容母已將飯菜做好,端到外頭的桌子上來了,她們二人不言不語,隻是麵帶微笑地吃飯,場景別提多麽詭異了。


    棠敷這才打起精神來,他此刻看起來憔悴了許多,勉強笑道:“對不住,滄玉,叫你看笑話了,真難為你陪我出來,我如今這模樣,自己實在瞧不起自己,再叫我休息片刻,咱們就起身去尋那魘魔,好麽?”


    “不妨事,你還好麽?”滄玉憂心道,他不知道把那樣一把劍放在身體裏溫養百年而無怨無悔是什麽感覺,也不知道日日夜夜被那痛楚折磨卻心甘情願是什麽模樣。


    不錯,棠敷當年做錯了,可他為此付出了代價,就如方才所言,互不相欠了。


    棠敷本要回答,他一抬頭,突然怔怔看向了門口。


    滄玉見他呆在原地,不由得順著視線看去,隻見酆憑虛站在院子門口,雨水打在青石板上滴滴答答地響著,那道人一步一步走得極為堅定,輕輕踏碎水花飛濺,他的手扶在腰間的劍上,另一把背在身後,眼睛黑沉沉的,看不出半點情緒。


    然後酆憑虛就站在雨裏,他沒有再寸進一步,仿佛屋內屋外形成了兩個世界。


    “阿棠。”他睜著眼,任由雨水落進眼裏,道袍已經完全濕透了,聲音裏帶著情意。


    棠敷站了起來,而滄玉瞬間攔住了他,下意識道:“你當真是本人?”


    實在不能怪滄玉多想,之前酆憑虛對他們倆還喊打喊殺的,看起來要把棠敷串成烤狐狸,現在就來個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他們眼下是在魘魔的結界裏,當然得多留幾個心眼。


    “他是。”棠敷急得簡直要在原地跺腳團團轉了,偏生他這會兒想不起來自己能推開滄玉的手,隻能仰臉看他,哀求道,“滄玉,讓我過去。”


    酆憑虛好似早料到滄玉會問這個問題一般,伸手解開了道袍係帶,露出強健的上身來,作為一個道士來講,他的身材好得著實讓人嫉妒,結實又不誇張,隻是到處都是傷疤,還有一處傷口顯得很新,就在左心房側邊,已不流血了,可尚未痊愈,看起來血肉模糊,十分駭人。


    “方才我以為你們是魘魔的幻象,我之前吃過一次苦頭。”酆憑虛極為落落大方地說道,他又不緊不慢地將衣服重新穿好,對滄玉拱手道,“貧道酆憑虛。”


    滄玉微微笑道:“隻怕我不說久仰大名也不成了,我叫滄玉。”


    他這才將手收了回來。


    棠敷反倒不向前去了,他看了酆憑虛半晌,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又整了整頭發,拿起放在地上的油紙傘,這才緩緩開口道:“你進來吧,這模樣成什麽樣子,我去買件衣服給你。”


    雖說是棠敷要出去買,但酆憑虛很自然地就跟了過去,滄玉隻好坐在桌子邊等著他們二人回來,跟著容丹容母大眼瞪小眼,人家根本不理他,母女倆仿佛在演默劇一般會心一笑,不多時就將飯菜吃光了。


    等到容丹與容母開始織布的時候,酆憑虛與棠敷回來了——這道士不知道在哪家成衣鋪找出了一件新道袍換上,兩人還帶了飯菜。


    不過等酆憑虛走近些了,滄玉才發現不是道袍,隻是顏色較素,花樣不多,因此叫他看錯了。


    三人幹脆在容家的飯桌上擺開了飯菜,滄玉吃了幾口,覺得美味非常,奇道:“如今姑胥處處不尋常,難道你們還能到酒家定桌飯菜不成?”


    酆憑虛道:“粗淺手藝,不足掛齒。”


    原來是酆憑虛做的,這老哥……除了太能打還真是無可挑剔。


    棠敷先前傷心欲絕,如今跟酆憑虛誤解消除,不知道他們在路上解釋了什麽,或是什麽激動之情都已經抒發過了,此刻看起來十分平靜。除了棠敷偶爾會給酆憑虛夾些菜之外,幾乎與平常沒什麽兩樣。


    滄玉又問道:“方才酆憑虛還未解釋,你怎知他不是假相。”


    棠敷答道:“天旭劍是世間至剛至陽之物,非是純陽體不能駕馭,魘魔是陰邪之物,他拿不了那東西,更何況尋常假相你我一眼就能看破,他將天旭劍背在身上卻毫發無損,自然就是本人。”


    “原來如此。”滄玉這才專心吃起飯來,他生平頭一遭得知男子與男子的戀情,又親眼見著棠敷與酆憑虛二人戀情波折,兩人互相誤解時,雖動靜大些,但與尋常情侶別無兩樣;如今恩愛時,比那些黏黏糊糊故作膩歪的男女要不招人煩得多。


    滄玉經此一番,不由得在心中想道:男子相戀之事雖少,但並非沒有,想來男人與男人也好,男人與女人也罷,隻有人麻煩,沒有感情麻煩的,他們二人真心相愛,與世俗尋常夫妻情人並無什麽區別,更與性別沒有什麽太大幹係。


    至此,滄玉才是真正收起好奇玩味之心,不覺龍陽斷袖之事是什麽新奇有趣的稀罕事了。


    飯吃過了,人都認識了,外頭的雨還在下個沒完,滄玉迫不及待問起玄解的消息來,哪知酆憑虛搖了搖頭。


    “我並不識得他,隻是當初他與這位姑娘一同進了姑胥,我瞧他雖入了夢,但不似他人那般毫無反抗之力,便有心想與他見麵,兩人多少有個商量。”酆憑虛這話說得倒是很客氣,如果他當年的性情真如棠敷的描述所言,那這百年來的情商進步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酆憑虛不知滄玉心中想什麽,又道,“可惜我之前被魘魔幻象所騙,差些許就刺中心口,傷勢過重,因此很快就被魘魔發現,隻得倉皇逃跑,之後就不曾再見過他了。”


    滄玉道:“你這紙條放在這裏已有幾日了?”


    “兩日左右。”


    “那玄解就已失蹤了兩日。”滄玉蹙起眉來。


    酆憑虛安慰他道:“倒也不必驚慌,我與魘魔交過手,他當年被我與阿棠聯手擊敗,如今實力大不如前,因此才冒險將姑胥封城,而非是如當年那般吸食幾個人便走。他對我與阿棠滿心仇恨,這姑胥中人是他療傷的來源,在我們二人身死之前,他不會因喜好就殺人的。”


    滄玉聞言安心了許多,這道人說話有種使人鎮定的魔力,然而坐不到片刻,他仍是起身道:“不成,我還是不放心,我要出去瞧瞧。”


    倒不是他們三人不想立刻出門解決魘魔,隻是酆憑虛重得天旭劍,需要習慣一兩日,更何況他重傷未愈,他們又不知那魘魔藏了多少殺機,總得小心行事。


    酆憑虛剛要開口攔他,卻見棠敷搖了搖頭,待到滄玉走遠了,方才聽棠敷信心滿滿地說道:“這魘魔厲害在操控人心,對滄玉是全無用處的。”


    “他到底是什麽人?與你是什麽關係?”酆憑虛問道,又覺得這句話過於露骨,便加了句,“那玄解又是?”


    棠敷為自己倒了杯茶,看了看窗外的雨,答道:“他是我族大長老,我二人是至交好友。當日我在族中占卜,卜得魘魔卷土重來,近年來我身體衰弱,他不放心,便隨著一道出來。滄玉生性高潔冷傲,為人極有本事,心思又澄澈通明,我所見之人中,能與他並駕齊驅的還沒有幾個。至於玄解麽,是他養得一個小娃娃,隻是沒收做樣子,許是算做徒弟吧。”


    酆憑虛想起與那青年的驚鴻一麵,雖未曾交手,但對方身上的煞氣與壓力卻記憶猶新,又想起方才對方化解自己那記殺招極是隨意,不由得讚歎:“確實是位非凡人物。”


    話中滿是讚歎之情。


    酆憑虛心思極是清澈,既棠敷說了他們二人是摯交好友,那便是摯交好友,心中僅存的一點擔憂瞬間拋到九霄雲外,真心實意地欣賞起滄玉來。


    百年已過,棠敷見他對自己情意絲毫不變,仍是全心信賴,好似回到百年前的光陰,兩人並肩同行,心中不知多麽甜蜜。又想到一路來滄玉幫了自己許多忙,理應是自己投桃報李之時,又道:“你我都識得玄解,總不能隻等滄玉消息,咱們二人也去尋覓一番,能得消息最好,若得不著,再回此處碰頭,商議魘魔一事。”


    酆憑虛點頭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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