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解!”


    滄玉想過對方也許會上前來攻擊自己,也想過對方會嘶吼著警告自己不要上前,甚至連打起來要注意別打斷玄解的牙齒都想好了。結果玄解冷冰冰的眼睛隻是略掃過滄玉,如視螻蟻,好似完全不識得他一般,而後縱身一躍,玄解現如今身量極長,輕巧幾下騰躍就越過了高瓦城牆,消失於茫茫黑夜。


    “發生了什麽事。”酆憑虛總算趕到了,聽得幽夜之中幾聲獸吼,不覺神情凝重,“能殺死魘魔的絕非凡物,恐要一場惡戰。”


    滄玉輕輕搖了搖頭道:“不必,我去追他便可,你與棠敷一道。”


    倘若現如今是另一隻異獸,或者是魘魔本身,滄玉都不會如此托大,可那是玄解,縱使他不曾悉心照顧過對方,可怎麽也是一道生活過二十年並肩奮戰的隊友。滄玉不等酆憑虛回應,急匆匆追了上去,他身形輕靈矯健,夜空中好似一隻白鶴掠過,躥房越脊,片刻後同樣沒了蹤影。


    酆憑虛輕聲歎了口氣,並未強求一道跟隨,不管方才那異獸到底是什麽東西,瞧滄玉的模樣,想來他心中定有分寸,更何況阿棠說過滄玉此人極有本事,縱使打不過,總該逃得出來,現如今還是姑胥城更為重要。


    自魘魔死後,整個姑胥已經重新蘇醒了過來,深宅長巷之中不時傳來犬吠與人聲,還有男男女女失聲痛哭的響動。


    百年前的悲劇又再重演。


    酆憑虛料想棠敷必定獨木難支,他一人怎能抵擋許多百姓責問,隻猶豫片刻,就折身回返,往棠敷所行之處奔去了。


    而追出去的滄玉不知道酆憑虛心中生了那許多念想,他腦海裏隻有一點,記得追上玄解。


    在失蹤這幾日,你到底經曆了什麽?怎麽突然恢複了原型?魘魔是不是你殺的?你現在還好麽?有沒有哪裏難受?怎麽……怎麽認不出我來了?


    出了姑胥城,就是一片茫茫深林,一人一獸闖入繁茂老林之中,滄玉緊追其後,玄解跑得雖快,但到底沒有回頭看看,因此始終與他拉不開距離。


    好在此番滄玉不敢胡亂驚動玄解,隻跟在後頭追隨,等著見他要前往何處。


    玄解對外事不理,他又跑了一陣,猛然衝出林木,頓時豁然開朗,林間竟有一個清澈小潭,此時夜深,沒什麽動物來飲水,他探頭喝飽了水,躺在塊嶙峋的巨石上休息。


    滄玉這才慢慢走出,仰頭見明月當空,星子璀璨,萬籟俱寂,這黑夜漫漫,唯有風聲與蟲鳴不時響起。


    這片林子不比姑胥繁華,可草木青翠,繁花似錦,偶然能聽見遠處飛瀑奔騰,潭水潺潺流動,滲著石頭與周遭的泥土不知湧向何方,竟有幾分像是青丘。


    滄玉在青丘之中待久了,倒是更喜歡這樣的自然環境,他悄悄走了兩步接近玄解,對方並未注意到他,而是忽然張開胸前一片黑甲,裏頭掉出三個麵人來。玄解靜靜瞧著那三個麵人,不言不語,倒叫滄玉心中無端生出酸澀來。


    “玄解。”


    玄解聞聲望去,隻見得淡淡月光之下,一隻美麗無比的白狐輕輕踏過花草,這林木間白日裏不知有多少野獸,他大多見過,卻從未見過這隻身量與自己相差無幾的狐狸。這隻白狐身體十分纖瘦,四肢極為修長,雙眸含媚,眼角處繪有兩道紅紋,渾身雪白,九條尾巴蓬鬆柔軟地在空中舞動著,絲毫不顯笨重。


    月光如水,為他渡上星點的光芒。


    那狐狸抖了抖皮毛,從身上掉下三個麵人來,這叫玄解敏銳地支起了身體,他從未見過任何野獸與自己有相同的東西,不由得微生親近之感,又覺得這狐狸氣息頗為熟悉,好似在何處聞到過,可記憶混混沌沌,想一想就覺得頭疼。


    狐狸銜起三個麵人慢慢走了過來,玄解下意識低吼了一聲警告,對方便停在了遠處,那雙晶瑩剔透的眸子靜靜凝視著他,看起來溫順無害。


    不知怎麽,玄解的戒心竟就此消弭了,他能感覺到對方極為強大,遠勝過自己麵對的所有對手,卻生不出半點戰意,因而有些迷茫。他猶豫片刻,輕輕躍下巨石向滄玉那走去,可但凡滄玉有所行動,便立刻警戒起來,俯下身子,低吼出聲。


    滄玉隻得一動不動,站在月光下等著對方靠近。


    很快,玄解就來到了滄玉的身側,他渾身的火焰都已被收斂了回去,遲疑而不確定地嗅了嗅滄玉的背脊,很快就安靜了下來。滄玉下意識側側自己的身子,觸碰到了玄解,對方明顯地緊繃了起來,不過好在沒有反抗,於是滄玉也學著他的模樣,輕輕嗅了嗅他。


    嗅聞對方的氣息是野獸常做的事,青丘許多未化形的小狐狸就很愛聞來聞去,比起努力仰頭去看已經化形的大妖怪,他們更喜歡分類各種各樣的氣味,借此尋覓自己想要找的對象。


    滄玉從沒這麽做過,一來他本就是人,二來在青丘那些時日他幾乎沒變回過原身,不免覺得有點怪異,縱然他們現在都是獸形,不過他仍覺得自己現在的行為有點像是在騷擾玄解——雖說是對方先騷擾他的,但是對方腦子裏肯定沒他想得那麽多。


    跟滄玉所以為的野獸腥臭味不同,玄解聞起來像是焦炭跟火焰,還有點草木的清香。


    他不知道自己聞起來是什麽樣的,聞氣味對人類而言是過於私密的行為,一般來講意味著他們是找個地方滾到一起的時候才會幹的事。


    老實說,滄玉有點擔心自己聞起來會很奇怪,那就太尷尬了。


    玄解什麽都沒有說,他隻是很快跪倒下來,靜靜臥在了草地上,沒有在意自己與滄玉貼得非常緊密。滄玉隻好也一樣躺了下來,大半個身體靠在了玄解的身上,過了有那麽一會兒,對方沉重的腦袋靠了過來,依偎著滄玉纖細的脖子。


    本來滄玉以為會很重,事實上卻出乎意料地輕,他任由玄解靠在自己身上,前爪輕輕換了個位置,碰了碰對方的利爪。


    這次玄解沒有再警告他了。


    不知是不是獸形脫去了人形時的束縛,滄玉看著水麵裏破碎又重聚的月光,忽然覺得這樣沒有什麽不好,隻是玄解仍是沒有認出他來,不知道那隻魘魔搞了什麽幺蛾子。然而能見著玄解,知道他還好,已叫滄玉十分欣慰滿足了,這幾日來亂七八糟的事發生得太多,他此刻十分疲倦,靜靜偎著玄解休息去了。


    第二日天一亮,滄玉迷迷糊糊覺得有東西在拱著自己,睜眼一瞧,是玄解在用前爪推搡自己,於是趕忙站起身來,問道:“玄解,你做什麽?”


    玄解聽不懂滄玉說什麽話,又隱約覺得自己好似是聽得明白的,起碼大概能明白個意思,於是吼叫了兩聲回應。他往昔總覺得自己的嘯聲震天撼地,不知何等渾厚,然而今日聽了這白狐聲音,隻覺得說不出的清越柔和,更顯出自己粗啞來,忍不住有些難堪,因而不肯再開口。


    滄玉不知道他要做什麽,隻好跟在玄解身後,這時清晨,世間萬物都已經複蘇,百獸從林中跳躍而出,玄解捕獵極有一手,不多時就抓了兩隻兔子與毒蛇丟給了滄玉,冷冷的眸子盯著他瞧,看起來像是要滄玉吃掉。


    “我不吃這個。”滄玉說道,他搖了搖頭,看了看四方天地,心中忽然明白過來了。


    此刻玄解還在夢中,不知他是怎麽做到的,竟能在真實與夢境之中往返,甚至將滄玉一道帶入了這夢中之夢。昨晚滄玉還覺得此處好似青丘,今日走來才發現,此處根本就是青丘 一角,姑胥城外縱然有林木,可絕無這麽廣闊的山林與這許多奇珍異獸,否則城中百姓豈非惶恐終日不得安寧。


    玄解低吼了一聲,放了那兔子與毒蛇離開,他好似沮喪不少,悶悶不樂地走向一塊山岩安靜地坐下了。


    以前滄玉總是不知道玄解到底在想什麽,如今看他這般情緒外放倒還真是稀奇,不由得好笑,又過去碰了碰他,要他與自己一起來。玄解雖悶悶不樂,但仍是起身跟在了滄玉身後,兩獸來到一棵果樹前,滄玉本想化為人形,又想玄解好似更親近原型,幹脆不變,輕巧越上樹枝銜下幾枚鮮果,與玄解一道分食。


    玄解麵無表情地嚼爛了果子,然後吐了出來,困惑地看著滄玉,好像不太明白他為什麽喜歡這東西。


    果子十分酸甜,滄玉吃來倒是正好,可看玄解的模樣十分有趣,忍不住笑出聲來。


    玄解不知他為什麽發笑,隻覺得這隻白狐頗為開心的模樣,還當是果子的緣故,上前一掌拍折了果樹,隻聽得一聲巨響,這高木悲慘哀鳴後徐徐倒下,蕩起無數塵土落葉。滄玉的笑聲卡在喉嚨裏,差點沒被果肉跟自己的唾沫嗆死,後頸忽然一收緊,他被玄解叼了起來,待兩獸到了樹冠處才被放下。


    在這夢中之夢裏,玄解的日常說是驚險刺激,倒的確十分驚險刺激;說是平淡乏味,著實也平淡乏味得很。


    滄玉跟了玄解一路,知曉玄解清晨起來捕獵,午時回潭水那處飲水休息,曬曬太陽,午後有場大雨,他帶著滄玉尋了個洞穴熬過寒冷跟潮濕,就與一頭野獸無疑。


    可尋常野獸的生命裏不會有各種各樣的怪物,它們無處不在,如影隨形,上天入地,從任何地方都可能冒出來,生得奇形怪狀,有個別幾隻挑戰難度之大,甚至連滄玉都險些被著了道。可玄解好似家常便飯,孤身招架數十隻都遊刃有餘,不知道是不是滄玉的錯覺,有隻差點咬掉他皮毛的怪物死得格外淒慘。


    難怪玄解能輕鬆殺掉那隻魘魔。


    他如今的實力遠勝幾日之前剛出青丘的那個毛頭小子。


    可如此想來,就更叫滄玉憂慮了,玄解在夢中到底發生了什麽,才會短短幾十個時辰之內進步這般巨大,而且看他喪失了神智,該不會是洗點重來,把智力全加給了力量吧。然而看玄解平日生活十分正常,除了不能口吐人言且不認識他之外,幾乎沒有其他問題,看起來不像是個小智障。


    玄解不知道在這森林裏待了多久,自他從那橋下離開之後,就走進了這片林木,枯榮輪轉,春去秋來,樹上的鳥不知道換了多少窩,林中的猿猴變成了老猿然後死了,兔子們沒了一波還有一波,鹿群遷徙了無數回,水裏的遊魚好似總是一天一個色。


    隻有他從小變到大,既沒什麽野獸能吃了他,也沒有那天突然變成白顏色,然後死了。


    玄解沒有老,沒有死,同樣沒有任何夥伴。


    這麽多年來,玄解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很多野獸,再孤獨的野獸都會在花開的時刻找隻與自己相似的存在結伴,等到天氣熱過了,葉子開始發黃的時候,他們就會有一個或者一些幼崽。


    他們會照顧幼崽,或者拋棄幼崽。


    那些與他們模樣相同的小東西會死,也可能活下來,等到來年或者幾年後的花開時節,重複父輩的行為。


    玄解並不是沒有想過找個伴,隻是它們都太脆弱了,沒有任何野獸願意與他為伍,它們更習慣跟自己的種群待在一起,於是玄解開始在這座森林裏尋找另一個自己,可他始終沒有找到。直到昨日他感覺到心口炙熱,隱隱約約感覺到森林在動蕩,於是狂奔了出去,頭一次離開森林,回到那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將那東西撕得粉碎,一口口吃下肚去。


    時至今日,玄解已經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麽不喜歡那個地方了,隻是記得在離開橋底下之前,那裏曾發生了什麽讓自己很痛苦的事。


    比被數百隻獵物撕咬圍攻更痛苦的事。


    痛苦到回憶起來,隻能零星地想起渾身發痛的恐懼感。


    因此玄解殺死那隻醜陋的怪物之後立刻回到了森林之中,他甚至沒有去想為什麽自己這麽多年來都找不到出口,昨夜偏偏就找到了。


    然後,那隻白狐就來了。


    他並不屬於這座森林,是為玄解而來的。


    這個想法讓玄解心口倍感火熱,他意識到自己終於可以找到一個伴,就像是那些共同築巢壘窩的野獸們,雖然他不知道以後的幼崽會長得更像白狐還是自己,但是他往後再也不會孤單了。


    滄玉不知道玄解腦袋裏在想什麽,隻當對方雖不記得自己,但本能仍是親近,不由得大為感動,覺得自己化作獸形聞聞氣味還扭捏半天,實在過於婆媽,於是低頭蹭了蹭他,算是承他好意了,聲音又柔和了幾分:“玄解,你這些天過得好麽?”


    玄解聽不懂他在說什麽,隻聽他聲音又軟了兩分,好似鳥雀親近時嘰喳聲會有不同,便知對方心裏十分滿意,於是帶他去花海之中。


    森林尋常處已是繁花遍地,玄解帶著滄玉在裏頭彎彎繞繞了半晌才找到花海,這兒連著溪水,百花盛開,姹紫嫣紅,不知道有多少種花類,上有蝴蝶翩翩起舞,芳香四溢,實在美不勝收。


    隻見得玄解上前兩步,一碰那花朵,幾滴露珠就落在了他鼻尖上,他這才慢悠悠地走過來,示意滄玉舔舐。


    這模樣好似大狗喝水,狼狽又有點憨厚。


    滄玉笑道:“我可不喝你鼻子上頭的水。”


    玄解大為不解,見滄玉不動,隻得自己舔了舔鼻尖,又低吼了兩聲,然後就見得白狐忽然變作個人,一時怔住,對方緩緩睜開一雙秋瞳剪水,亮得更賽花上露珠。滄玉伸手拍拍他的鼻子,玄解雖不解白狐怎麽變作這個模樣,可他絕不會因此嫌棄白狐,倒沒在意,便跟了上去。


    此處花海幾乎要沒過人的腰身,滄玉在其中穿行,尋找大片的葉子,終於找著一張,摘下來包了個簡單的漏鬥狀,底下封了口,去將花上的露珠滴進葉子杯裏,不多時就盛了滿滿一杯,他瞧了瞧玄解,遞到玄解嘴邊去,又被玄解推了回來。


    玄解仔仔細細地瞧著滄玉,忽生出點豔羨之感來,戰鬥時這樣的身軀縱然無往不利,然而做這些小事時就不夠輕便,初時玄解想喝露水,隻能將花朵咬得稀爛。


    滄玉隻得淺飲一口,沒對這露水抱多大期望,甚至都做好了鬧肚子的準備。


    哪知這花露清冽甘甜,喝了口中清味十足,不由得大感驚喜,又連連喝了兩口,不多時就見底了,他四處輾轉,又接了一杯供自己一口氣喝完,這才想起玄解來,不大好意思地接了一杯給他喝。


    玄解卻搖了搖頭,看著滄玉喝了第三杯,這才俯身下來,背起滄玉涉水而過。


    溪水不深,約莫隻到滄玉小腿肚的程度,他坐在玄解身上踢了踢水花,覺得此處若非是個幻境,那還真是實打實的妙處。


    從花海開始,這裏就不太像滄玉所了解的青丘了,真不知道玄解都私底下偷偷跑了多少地方。


    滄玉不知道玄解想帶自己去哪兒,殊不知玄解更是漫無目的,隻想將自己走過的許多有趣所在一一告訴滄玉,他這多年來尋覓到的趣處怎可能是一日兩日走得完的,晚些時候又下了雨,此處幻境不知為什麽十分多雨,而且總是非常大的雨,看 起來好像要下許多天,可偏生下了一刻鍾就收了。


    下雨時二人正好走進了一處菌菇林,大概是蘑菇的東西長得像個小房子,讓滄玉疑心自己是拿了童話故事的劇本,那傘蓋撐開來連玄解都罩得住。他們倆就待在巨無霸蘑菇底下等著雨停,風冷雨驟,滄玉感覺到玄解在微微顫抖,就問道:“玄解,你很冷麽?”


    方才躲在洞穴裏時,滄玉就多少有些發覺,玄解在下雨時總會稍稍顫抖,不知道是不是他格外怕冷。


    他小時候好像沒有這毛病。


    不過這幻境裏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倒也不足為奇。


    這蘑菇極大,滄玉想了想,越下身來變回了原型,身子依偎過去後,九條尾巴如棉被般蓋在了玄解身上。其實玄解並不怕冷,他這等修為實力要是怕這點寒意,那魔尊的臉豈不是要被丟盡了,竟輸給個怕冷的小子——即便隻是個幻影。


    玄解是害怕下雨,雨水會滋生萬物,偏偏每每下雨都會給他帶來不好的感覺,疼痛隨著雨絲的寒意滲透進骨髓,叫他忍不住顫抖。


    那九條毛茸茸的尾巴就像看起來那麽暖和,玄解挨著那具柔軟的身軀,他昨日已經貼近過,可沒有此刻這麽貼近,那時尾巴是懸在空中的,白狐顯得格外纖細,腰身看起來能被一口咬斷。可此刻,白狐不知怎麽的,忽然看起來就像是能頂天立地的危險野獸了,玄解把自己縮在他的尾巴底下,輕輕咬了兩口白狐的脖子。


    他不是餓了,隻是想這麽做,就像標記自己的東西一樣。


    白狐沉默了會兒,讓玄解有些擔心他是不是生氣了,多少有些膽怯,真有意思,玄解從沒膽怯過,今天才知道這滋味原來是這樣的。好半晌,白狐才湊過來,歎息著打量了他一會兒,大概是覺得沒地方下嘴,隻好往他臉上咬了口。


    玄解覺得白狐歎息的聲音也好聽,像是月光下輕輕掠過花草的風聲,帶著點清甜的暖意。


    這讓玄解身上的寒意一寸寸退去了,他想一定是尾巴的功勞。


    “痛不痛?”


    滄玉時至今日才覺得帶孩子真是件不容易的事,盡管他跟玄解現在這樣子壓根不知道是誰帶誰,不過他仍然對倩娘佩服得五體投地,覺得自己這麽多年居然沒給倩娘發半份工資堪稱古代滄扒皮了,要是倩娘去告他,估計能告得滄玉連內褲都賠出來。


    他真是一點兒都摸不準玄解的心思,怎麽好端端的突然來咬一口,是餓了還是覺得尾巴壓太重了?


    玄解大概是沒有聽懂,他臉上頂著滄玉咬的那個牙印,模樣居然還是很威風,隻是威風裏還有點蠢萌,顯得很可愛。


    滄玉忍不住笑了起來。


    雨很快就停了,玄解不知為什麽一動不動,他從九條尾巴下走了出來,靜靜地凝視著滄玉,似乎在等他變為人形,滄玉花了些功夫才明白他的意思,重新回到了玄解的背上。


    往日裏玄解背著他的情況並不算很多,隻有偶然幾次,滄玉不知道這是不是意味著玄解想起了什麽,又或者是別的意思,不過倒樂得不用自己行動,就靠在了玄解身上,不知不覺竟睡了過去。


    玄解跑了會兒才意識到滄玉睡著了,他不能看到背上的模樣,隻是聽見了對方悠長均勻的呼吸聲,就走到溪水旁,水光裏倒映著他們倆,白衣人閉著眼睛已經睡熟了,於是他不自覺地慢了下來,急著獻寶的得意之心消散了許多,在夕陽西下之前,他帶著滄玉回到了潭水邊。


    滄玉醒來時一大束沒摘下來的果子放在自己身邊,玄解正躺在巨石上撥弄那三個小麵人,他從樹枝上摘下個果子往衣上擦了擦,放進嘴裏咬了口,湊過去瞧。


    這三個麵人就好多了,簡直可以說是栩栩如生,滄玉懷裏那兩個眼歪口斜的簡直不能比。


    這麵人師父倒還真有那麽點本事。


    玄解正看著麵人,冷不防見滄玉湊過身來,眼睛就從那個白色衣服的麵人身上挪到了滄玉身上,他奇異地發現,白狐竟跟這個麵人長得十分相似,隻是一個是白發,一個是黑發。


    滄玉跟著玄解玩了一日,覺得兩人多少算熟悉了些,就耐心問道:“玄解,你想不想出去。”


    這個問題叫滄玉碰了一鼻子灰,玄解隻用爪子擺弄著自己的小麵人,沒有半點反應,他本想從自己的袖子裏掏出三個麵人來,卻忽見玄解爪子底下的麵人動了動。滄玉急忙眨了眨眼,發覺那麵人是真的在動,不由得腦海裏竄過一連串的《聊齋》、《子不語》、《鬼故事》等等亂七八糟的典故。


    麵人在木棍上扭動著,歡聲叫道:“玄解!玄解!”


    過沒一會兒又不動了,滄玉心道:難怪玄解什麽都忘記,卻知道自己是在喊他,原來這麵人會天天喚他的名字,這樣縱然他什麽都忘了,起碼不會忘了自己,即便他如今隻記得個名字了。


    其實滄玉哪裏知道前因後果,這麵人所封存得是玄解所有的記憶與感情。


    當初魘魔打開他心中缺口,尋出弱點,玄解出生二十載,從未畏懼過什麽,可他破殼前遭受的壓迫感太強烈,最怕自己會遭人拋棄,失去理智化為尋常野獸。因而魘魔窺探他內心缺口時,他趁著還有記憶,將記憶封入麵人之中,之後雖不記得這三物是什麽東西,但隱約覺得對自己極為重要,就時時刻刻帶在身旁。


    哪知失去記憶後的玄解徹底陷入了對自身的恐懼之中,他本是燭照之身,威能豈是魘魔所敢想象的,倒借魘魔為通道打開了夢中之夢,將自己困入其中,已孤身在這森林之中度過了四百個春秋。


    他恐懼被拋棄,便孤身成長至今。


    他恐懼喪失神智淪為尋常野獸,就從尋常野獸一步步重新回到自我,磨練自身。


    當時使者降臨人間,魘魔受逼,方才打開了夢中之夢的通口,使得玄解聞到熟悉的氣味後怒火重燃,出來殺死魘魔,逼退魔尊魔氣所化的使者。


    夢境可操縱時間流逝,魘魔並不修煉,平日靠吞噬七情六欲為生,更何況夢中加速會同樣反映到人的身上,加速世人衰老毫無意義,此等手段對他而言實乃雞肋,更別提魔族之間損魔不利己,他更不會借出夢境,誰都不知道對方會不會出陰招。


    因此縱然外界不過短短兩日,可對玄解而言,已是滄海桑田,日換星移,實打實的四百年過去了。


    而後玄解將魘魔吞食入腹,得了它天生的神通,便自己成為了夢中之夢的通道,因而滄玉緊追在他身後,同樣闖入了這夢境之中來。


    玄解十分珍惜地摸了摸小麵人,將它們重新塞回胸口甲片之內,伏在巨石上一動不動,他並不是聽不懂白狐說得是什麽,隻是不明白為什麽白狐想著離開,想來他大概不喜歡自己,不由得沮喪萬分,垂下腦袋不願意理會滄玉了。


    看來“離開”是禁語。


    滄玉想了想,又道:“你想不想與我一道去水上玩玩?”


    這次就準了,玄解直起身子來看著他,滄玉頓時鬆了口氣,他不知是“與我一道”惹起了玄解的興趣,還以為換個說法就成了,當即施法在潭水上變出個小竹筏來,快步走上前去。


    晚間森林起了淡淡的薄霧,遠山清幽,林木若隱若現,滄玉左右瞧了瞧,折了根細細的竹子來做劃船的槳。


    等到玄解跟他一 塊到了水邊,滄玉走到竹筏上比了比,才笑道:“這竹筏小了。”


    玄解怕白狐丟下自己,倒忘了這白狐有許多神通,急忙上前兩步,竟憑空一躍化為了人形。他久不用這個模樣,從四腳變成兩足,險些摔在地上,被滄玉一把摟住,單手捧著他的臉驚喜道:“玄解!你化成人形了,那你想起什麽來了嗎?”


    其實玄解並不知白狐為什麽這般高興,隻是見他高興,自己也歡喜,便矜持地笑了笑。


    滄玉知是不能急,可見玄解這麽笑,就明白他什麽都沒想起來,不由得有些無助。不過好歹算得上是個進步,總不能要求一口氣吃成個大胖子,所謂冰凍三尺非是一日之寒,人平安無事就比什麽都好,再說接下來又沒什麽大事,什麽懸壺濟世拯救蒼生的有酆憑虛跟棠敷去做,倒是安下心來與玄解待在一塊。


    看看能不能有什麽法子把他們從這兒脫身出去。


    滄玉想順水而下,看看這森林是不是有盡頭,水流又會到哪裏去,這幻境想也知道不可能這麽簡單,不過嚐試一番,聊勝於無。


    玄解學東西極快,不消片刻就掌握了人形走路的法子,他外貌生得十分俊美,往日滄玉與他算得上熟悉,見他好看隻不過在心中誇讚。如今玄解失了記憶,神態與往常大不相同,本生就薄情風流的俊美之相,此刻神態懵懂單純,又因不會說話,唇舌磕碰,隻知微笑,倒有幾分說不出的韻味來。


    滄玉瞧玄解的模樣,有幾分出塵,心道:出世雖好,但到底難比入世熱鬧,小小年紀還是年少輕狂些。


    他這話純為自娛自樂,並沒有說出口來。


    玄解躺在竹筏上,由得水流湍急,衝刷過臉頰,滄玉沒什麽劃竹筏的經驗,隻用竹杖抵著石頭推開了筏子,順著水流往下漂,虧得沒把玄解一道衝下去。


    這時玄解不會說話,滄玉沒個人能談天解悶,幹脆唱起歌來,他會些現代的歌兒,此刻唱來未免不倫不類,唱了兩句就消停了,又想起他們坐船來時,曾聽見浣衣女在岸邊唱歌,吳儂軟語聽不明白,隻覺得音調優美,就仿著唱了一遍。


    他這法子全仗著自己是妖怪記得清清楚楚,又聽多了,雖不懂歌詞是什麽意思,但因著朗朗上口,不知不覺倒會了。


    其實浣衣女唱得是男女鍾情之詞,歌詞字字情意綿綿,算是古代版的甜蜜情歌。


    玄解也聽不懂,聽來覺得白狐唱歌十分好聽,聽他唱完一支就罷了,不由得心中著急,口唇微動卻說不出話來,不由得急切懊惱,一掌拍得水花濺起,倒驚著滄玉了,他忙問道:“玄解,你怎麽了。”


    還以為是水底石頭撞著玄解的頭了。


    玄解口唇動了半晌,勉強擠出個幹啞無比的“唱”字來,他自己都不明白這字是什麽意思,心中生自己的氣,納悶至極。


    滄玉倒是聽懂了。


    如今十分流行唱詞唱詩與唱戲,有些才氣的大才子能出首好詞,隔日就從巷頭傳到巷尾;至於戲,草台班子的聲音亮得能從城東傳到城南,即便不是愛看戲聽戲的,隻要多路過幾次戲台外頭,基本上都會上兩句了,唱得好不好聽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滄玉這一路聽了不少,他學了幾句戲腔,倒把自己樂得直笑,還不肯放棄。


    玄解似懂非懂,大概是覺得難聽,不由得皺起眉頭來,滿臉嫌棄。


    “好嘛,這是行家才能做得事。”這會兒的戲方言味太重,滄玉學不來,他唱得是自己以前聽得幾出劇,詞寫得很好,可惜他沒這本事唱出來,隻好重新唱那些江南小調,這個還輕鬆點。


    後來仗著玄解不懂,連現代歌曲都唱出來了,不過磨磨唧唧地哼在喉嚨裏,他還是較為謹慎,怕日後玄解想起來,問自己這是什麽曲子。


    兩人漫無目的,滄玉隻管自己劃船向水流漂去,要是觸碰上石頭了,輕輕鬆鬆叫竹杖一磕,就把竹筏輕輕撐開來了,此處幻境不必擔心什麽擾民,由得他暢快歌唱,或高或低,隻要不是故意作怪,玄解大多捧場。


    這就好像拚歌,有人湊熱鬧才覺得起勁。


    滄玉往日在青丘之中待著,雖眾狐都十分親近,但到底怕自己不知不覺哪日就暴露了底細,隻能故作冷漠,更何況那時他心境迷茫,少有歡喜,如今來到人間後心胸開闊許多,此處幻境又是世所罕見的美景,隻覺往日鬱氣一同抒發出去,有說不出的自在歡喜。


    一時間流連忘返,竟不知道自己心中是希望多在這幻境中過幾日,還是盼著玄解早早醒過來,或者兩者兼有。


    水流漸漸緩了,竹筏再沒有了之前那般橫衝直撞的攻勢,滄玉一竹杖擊碎月光,水花飛濺起來,玄解正躺得好好的,忽然看見眼前水波碎光倒映出白狐支離破碎的身影,覺得這情況好似在哪裏見到過。


    因著雨的關係,玄解雖然並不畏懼水,但鮮少在水中嬉戲,水流太冷,會帶走身體的暖意,有時候湍急起來,不謹慎的野獸會被一道衝走,生死不知,說不準死在哪塊石頭底下。


    那竹杖像是擊在了玄解的胸口,破碎的並非是今夜月色,而是那顆柔軟的血肉。


    玄解隻覺得心口沉悶,他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隻想永永遠遠與白狐在一起,可想到對方似乎什麽都知曉,又有許多本事,想來是不會與他呆在森林之中的,一時氣悶,腦海中模模糊糊回想起許多事來,隻覺得頭痛欲裂,身上發燙,翻身掉入水中想要冷靜冷靜。


    這竹筏隻撐了兩人,玄解一掉下去,滄玉頓覺竹筏一輕,轉頭回看時險些嚇得魂飛魄散,隻看到一身玄衣在水中沉沉浮浮,不多時就沒了。


    “玄解!”


    滄玉縱身入水,他其實不通水性,好在修為高深,在這水底仍能睜眼視物,不覺得半分疼痛,下水後才想起來自己是不會遊泳的,胡亂掙紮了兩下,發覺沒什麽異常才定下心來,心道:“難怪人人都想修仙。”


    他們順著潭水越行越遠,到了水勢徐緩之處,未料得此處極深,滄玉越行越下才尋得漂浮在水中的玄解,他胸膛處發著光,不知是什麽東西,像陽光的塵埃,又似夜間螢火蟲,圍繞著他飛舞著。


    滄玉急忙伸手去抓他,哪料得猛然被抓住了手,玄解力氣甚大,握得他手骨都在作響,疼痛難忍,一時間不敢開口呼痛,生怕灌自己一肚子水進去,隻拖著玄解努力往上遊去,半晌才冒出水麵,猛然呼吸開來。


    玄解的手鬆開了,滄玉卻沒,竹筏不知道飄到哪裏去了。他將人拖上岸邊,見肚子並不鼓脹,不知道喝沒喝進水,便伸手按了按,見玄解沒有吐出水來,這才鬆了口氣,坐倒在身旁。


    滄玉大驚之下,連障眼法都忘了施加,一頭青絲消退成白發,濕漉漉地搭在身旁。他自己喘了會氣,又撲到玄解身上去拍了拍臉,趴在胸膛上聽心音。


    玄解睜開了雙眼。


    “你怎麽掉下水去了。”滄玉問道,見一切都好,方才安心下來,口氣和緩不少,倒並非責問。


    玄解淡淡地瞧著他,伸手將滄玉從自己身上推起:“咱們走吧。”


    滄玉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玄解!你醒來了麽?你認得我了。”


    “嗯。”


    玄解撣去一身水意,輕聲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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