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堇榆剛進屋,帶著一陣外邊來的暑氣,伴著更大聲的蟬鳴,朱堇桐就微微皺了皺眉。可這個兄弟,並不會看他臉色,拿宮人遞上的布巾擦了擦臉,搶過人家手裏的扇子,給自己連扇幾下,又拿起冰鎮的酸梅湯,一飲而盡。


    太子爺實在看不下去,“你從太陽底下來,渾身跟個碳爐子似的,居然喝的這麽冰,縱是心裏有一團火也該澆熄了,何苦這麽對待自家肚腸?”


    朱堇榆答非所問,“哥哥,這酸梅湯滋味兒真不錯,你也嚐嚐。”說著拿起盛湯的瓶兒,往茶盞裏傾倒,一時大意,灑了出來,手上身上濺了不少,朱堇榆還要把這半盞酸梅湯往他麵前遞,朱堇桐見此情景,隻得不住搖頭。


    都已經八歲了,還是這麽冒失。


    隆嘉十九年夏天,年景還不錯,春雨下得不多,叫朱淩鍶提心吊膽,和戶部工部商議多次,一麵加緊排查搶修全國的水利工事,以免雨季來臨河水暴漲;一麵又提早儲備糧食,一旦出現糧食歉收,就趕緊調撥糧食發往減產地區。


    結果擔心的這些事兒,通通都沒發生,看如今這情形,雖說不會是大豐收,但廣大百姓持續溫飽,並略有積蓄,應該不成問題。皇帝這才鬆了一口氣。


    糧食的事兒才過去,倭寇也被打得差不多了,此時薊遼總兵卻發來一道密折,說東伊族一部,似乎有些動作的意思。皇帝急召李顯達,宣威將軍聽了,立時火冒三丈,說那些關外強盜,成天盯著後明,盡著當隻肥羊薅。


    此時他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才到不惑之年,剛入秋就開始咳嗽,一直咳到清明,方才好些。他大兒李少曦,隻有十二歲,平時帶在身邊,也算見過戰場,可要說到接班,還差了好大一截。雖有別的良將,但終歸不放心,索性入夏了,他咳嗽也止住,就著這把老骨頭,往遼東看看去。


    黃燮在吏部,兢兢業業,考察百官,拔擢英才,不敢有失。周斟於這年春天,請了起複的秦升來當主考,雖有些小閃失,終歸是有驚無險,完成了這一年的會試。


    這一年的金榜上,有許多人成了朝中棟梁,他日太子臨朝,便有了自己的一幫勢力。


    不過在此時,朱堇桐也隻有十歲,他雖心思深沉,終究是個孩子,最大的不順心,莫過於這個弟弟。一天不見就有些想,待在一處又嫌他煩,少不得老拿話教訓他。


    朱堇榆在宮中,待了一年有餘,長高不少,雖還不及朱堇桐,卻也見抽條的跡象。一口乳牙換完,說話利索了許多。隻是太興奮急切的時候,還有些磕巴。


    他平時隨太子一道,跟著大學士們讀書,又延請了一位武學名家,來教他功夫。如此不論寒暑,苦練不輟,今日已在中伏,他也是練完了才回來。


    朱堇桐瞧他,成日在露天習武,一身嬌貴皮膚曬得發紅,小臉上還有些汗跡,搖搖頭,招手要了擰幹的巾子,幫他擦了,才說,“你行事舉止,該沉穩些。”


    朱堇榆就笑,“哥哥莫要我守那些規矩,”皇帝和謝靖,平時都不會太過拘束於他,是以朱堇榆才如此隨性,


    “我比不得哥哥,哥哥將來是要當皇帝的人。”


    “放肆!”朱堇桐怒喝一聲,朱堇榆麵上一怔,宮人俱是嚇得跪倒在地,“出去,”他喝走宮人,才指著朱堇榆的鼻子說,


    “你自己想想,說的是什麽話?”


    自從做了這太子之位,朱堇桐沒有一日不是拿儲君行止自律,謙恭謹慎,好學不輟,雖初涉政事,卻從不結交外臣,無事時閉門讀書。


    朱堇榆倒好,張嘴就是“哥哥將來是要當皇帝的人”,若被有心人傳出去,說太子盼著早登大寶,便是一場禍端。


    朱堇榆有些委屈,這話又不是他起的頭,父皇每每誇起哥哥,就會特別得意地說,“桐兒真棒,真不愧是往後要當皇帝的人。”


    (朱淩鍶:這是愛的鼓勵!)


    隻有朱堇桐知道,這話皇帝說得,別人卻說不得,至少他注意到,皇帝這麽說時,謝靖雖然也陪著說笑,眼裏卻總有些不樂意。


    要麽是謝靖不願換一個皇帝,要麽是謝靖不樂意看他當皇帝。


    前者是自然規律,後麵是個人好惡,朱堇桐有理由覺得,謝靖是在針對他。


    礙於謝靖的身份地位,朱堇桐發作不得,還得和他相處融洽,他這一步步,也是走得十分艱難。


    偏偏還有個傻乎乎的大嘴巴朱堇榆拖後腿。若不是日夜吃住都在一處,朱堇桐幾乎都要當朱堇榆,是故意這麽說來害他了。


    深宮之中,防不勝防啊。十歲太子,頗老成地歎了口氣。


    “哥哥,”朱堇榆見他哥哥,似乎氣消了些,便又湊過來,“父皇在哪兒呢?”


    “文華殿,”朱堇桐頭也不抬,隻看手中書卷。朱堇榆就點點頭,“太傅也在?”說著也不待朱堇桐答他,心裏就想,謝靖自然是在的。


    “太傅沒有家麽?”朱堇榆撥動筆架上的狼毫,“太傅總在宮裏,從不見他回去,”朱堇桐被他弄得心煩,“你如今也管起這些來?”朱堇榆聽話不聽音,仍是說,“宮裏倒像是太傅的家。”


    朱堇桐把書重重一放,“不長腦子!”揪著朱堇榆的耳朵,“一閑著就說三道四,你跟哪隻麻雀學的?”朱堇榆被他揪著疼,往回捂住,口中還說,“父皇和太傅,互相敬重又體貼,一向和和氣氣,太傅和我們,怎麽就不能是一家人了?”


    朱堇桐腦袋一炸,心想這還得了,好在殿中無人,抓著朱堇榆推到地上,對著屁股揍了三下,“叫你胡言亂語,”朱堇榆雖開始習武,終究不敵從小練的,一下子哭起來,哀哀切切,說朱堇桐打他,端地傷心至極。


    朱堇桐這邊,也是心亂如麻。十多歲的孩子,正是初曉人事的時候,他本來心思就重,突然意識到皇帝和謝靖,是那樣有悖人倫的關係,自是又驚又怕。偏偏這二人地位顯貴至極,旁人都諱莫如深,仿佛這樁驚世駭俗,概不存在。


    於是他既不敢問誰,也怕別人真的提起,對著皇帝,一邊是敬愛依賴,一邊卻是疑慮,對著謝靖,卻是三分敬畏,三分忌憚,三分不屑,還有一分,連他自己都搞不懂的,想親近而不可得。


    他隱隱覺得,自己和弟弟,謝靖好像更喜歡朱堇榆。


    為什麽會喜歡這個傻乎乎的朱堇榆呢?謝靖不是本朝第一聰明人嗎?聰明人怎麽不喜歡聰明人?


    朱堇榆哭了一陣,睫毛上還掛著淚珠,想起什麽,又來問他,“哥哥,太傅往後要是成家,是不是就要回去了?”


    “他敢!”朱堇桐脫口而出,把自己也嚇了一跳。


    “他……他能伺候父皇,是他的福氣,”朱堇榆聞言點點頭,聽說謝靖不走,他便安心了。忽而又皺起眉,“哥哥,你手勁兒太大了。”朱堇桐說,“再亂說話,還揍你。”


    說著把弟弟拉起來,收拾妥當,又叫人拿來點心,便是打了板子,又要給顆甜棗了。好在朱堇榆的脾氣,真真應了那句“記吃不記打”,哄哄就當無事發生。


    此時有宮人來報,說請二位小殿下去文華殿,朱堇桐問“何事”,傳話的小內侍也說不清,朱堇榆催著他出門,他哥哥不緊不慢,對著鏡子正了衣冠,二人這才由人領著,往文華殿去。


    皇帝一見兩個孩子來了,眉眼間都是笑意,陳燈早已讓人備好瓜果茶點給二位小殿下,朱堇榆謝過之後,拿起一片甜瓜就吃,朱堇桐卻問,“父皇叫我們來,可有什麽要吩咐的?”


    朱淩鍶把甜瓜送到他手裏,“你先吃,先吃,”他這個大兒子,沒有一處不省心,就是太正經了,朱淩鍶自己,又沒什麽為人君、人父的架子,對著孩子,反而怕顯出過於隨性。


    謝靖卻說,“皇上的胸懷,他們一時半會兒,還體會不到,不過太子聰明,想必不用太久。”


    謝靖若認定了什麽,那就不會改,皇帝心中,雖竊喜不住,還要裝模作樣,做個從諫如流的明君,


    “那依謝卿之見,朕還有哪裏做得不夠?”


    也是他如今,被謝靖寸步不離地護著,無從胡思亂想,才有心說些這般賣乖的話。


    人呐,一旦飄了,就愛出些送命題。


    誰知謝靖,想也不想,就說,


    “隻請皇上,無需再覺得欠了臣什麽,足矣。”


    他這話說得,擲地有聲,眼神絲毫沒有讓皇帝躲閃的意思。


    朱淩鍶心頭一震。


    他原來、原來都知道。


    “可是你……”皇帝心頭,百感交集。


    是我將你,囿於這小小四方天地,說是位極人臣,卻到如今,連個正經家室都沒有。


    輕輕擁住皇帝雙肩,


    “謝靖心甘情願。”


    於是又好一陣,你儂我儂,今日二人在文華殿,一時興起,叫了兩個孩子過來。


    朱堇桐吃著瓜,覺得文華殿放的冰分量不夠。這肯定也是謝靖的主意,皇帝的事,他處處都要管。他還沒有胡子,難道要搶陳燈大總管的位子。


    皇帝等兩個孩子汗稍停些,就指著屋裏一口青花瓷大缸,說,“你們看。”


    缸中升起幾支蓮莖,才開了一朵,在荷葉映襯下,嫋嫋婷婷,楚楚風韻。


    其實剛進文華殿書房,迎麵便是這一簇荷花,隻當符合節氣的擺物,沒想到皇帝特特讓他們來看,朱堇桐的小腦瓜裏,又不停思索起來。


    朱堇榆說,“今日才開?”


    皇帝笑著應了,“對,這是太傅前年從外邊帶回來的蓮子,如今總算開花了。”說著去瞧謝靖,不料謝靖一雙明眸正望著他,兩廂一對上,又忍不住咬唇偷笑。


    朱堇桐心裏伸伸舌頭,還當是什麽稀罕物件兒,原來是謝靖想用這種東西,來討好皇帝。


    朱堇榆卻又叫起來,“啊,下邊還有兩個骨朵兒呢。”


    謝靖就笑著點頭。


    “哥哥,不如你和父皇,合著作一幅畫?”這提議叫朱堇桐,好生嫌他多事,皇帝卻欣然應允,“榆兒說得對,桐兒來。”


    皇帝既然發話,朱堇桐自然聽從,一齊到案邊。皇帝先起頭,把那朵花,與身旁罩著它的一片荷葉,仔細描了。


    朱堇桐便接著,在下邊加了兩個花骨朵兒。


    朱堇榆說,“邊上倒有些空。”他哥哥說,“你懂什麽,”皇帝看了看,“謝卿,你來題字吧。”朱堇榆歡快地說,“我幫太傅磨墨。”


    朱堇桐還想著“我們朱家人”呢,謝靖卻一點兒也不推辭,提了筆,蘸著朱堇榆磨的墨,從從容容寫就,


    “世間花葉不相倫,花入金盆葉作塵。


    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


    此花此葉常相映,翠減紅衰愁殺人。”


    他寫到“翠減紅衰”時,微微頓了一下,目光流轉,似是想到什麽,便輕輕一笑,把剩下的寫完。


    皇帝與謝靖,就把這幅畫展開,與兩個孩子,細細賞玩。


    朱堇桐聽著皇帝說話,謝靖幫腔,還有朱堇榆不停歇的嘰嘰喳喳,遠處有蟬鳴陣陣,他心裏的那些叨擾人心的嘀咕,在這些聲響中,便漸漸淡遠了。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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