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硯這一去,攪得陝西官場,仿佛是往沉悶的塘中,扔下了一塊大石頭,一時間泥水四濺,渾濁不堪。人人都脫不了幹係,人人都為自己喊冤,一齊擠到霍硯麵前。初時圖他年輕,當掙一個法不責眾,想今*上寬仁,又有太子冊立大典近在眼前,不至於趕盡殺絕,合該無虞。


    誰知霍硯,一點兒都不怵,敢討價還價的,一律仗責。全都鐵鏈子鎖了,扔到牢中,一個個仔細審問,核對清楚了再畫押。更有幹係重大的,不敢怠慢,即刻押赴京中。可謂是快刀斬亂麻。


    這邊猶在熱火朝天,到五月中,京裏便把太子冊立大典辦完,霍硯一大早,對著東邊叩了三個頭,再挪到一旁,替謝臻叩了三下,複而起身,去牢裏提人犯。絲毫沒有受到愉快的氣氛影響,始終保持冷麵判官的麵貌。


    話說牢裏的這些人,開始都還引而不發,估摸著魏秀仁不招,陝西巡撫不倒,下邊這些嘍囉,都不敢說。霍硯此時,便擺出酷吏姿態,把錦衣衛多年研究所得,全都用上,一時間鬼哭狼嚎,他也聽之任之,不為所動。


    又在衙門外邊,城牆底下,廣發告示,言之前受過魏秀仁等大鹽商欺壓的,或是在陝西巡撫治下有不平的,盡可以來衙門告狀。直教有冤報冤,有仇報仇。


    一下子,西安府群情沸騰,每天來衙門的百姓,竟然把進出的一條街道給堵住了。又有其餘州縣的百姓不辭辛苦趕過來,有的是為了告狀,有的就是來看看朝廷下來的欽差。


    一旦發動了群眾,霍硯就迅速掌握了大量線索,雖說不是每個都頂用,但是以他超強的邏輯分析和推理能力,逐漸推測和描繪出了魏秀仁的犯罪事實,接下來就是證據。


    最主要的證據,已經一開始被羅三姑的二哥拿到了,幾番抽絲剝繭,別的自然不難。此時羅家入獄的幾口人早已被放出來,羅父手中,原就有不少東西,此時一並呈上,可謂得來全不費功夫。


    霍硯這一道,收獲頗豐,離京兩個半月,終於打道回府。他一回到京中,便親去向謝靖悉數上報陝地情形,並討個指示,人犯罪狀,如何安置,各自刑罰,等等。


    謝靖蹙著眉,不發一詞。


    霍硯知道他為難,請示之後,便悄悄離開了。夜裏皇帝問道,“何老那裏,我去說?”


    謝靖沉吟片刻,“還是微臣來吧。”


    徐程在時,何燁與他,一個耿介,一個沉穩,兩人配合起來,相得益彰。何燁主持戶部十餘載,大事上從未出過紕漏,把國庫裏幾個銀子,倒騰往複,總算是勉強夠得花用,讓這個走在下坡路上的帝國,得了一絲喘息,才給謝靖今日,大展拳腳的時機。


    他收了銀子,恐怕都沒用在自己身上。


    “何老,”謝靖隻是這麽叫了他一聲,便覺得喉頭哽咽,有話語萬千,此刻卻說不出一個字。


    “九升,你不用說了,該如何辦,你辦就是。”


    何燁頭發花白,站在堂中,心下已是一片釋然。


    那年江南廣種桑棉,獲利頗豐卻糧食短少,便要去買河南的,河南的糧賣了江南,拿了錢,卻隻能往陝西買去。


    陝西卻不願做這買賣,戶部來調停,人家說,要糧可以,隻是鹽引一事,有些說頭。


    晚一天點頭,江南就要餓死人了,徐程眉頭一皺,兩相合計,便應了下來。


    這事確實辦得不妥,隻是當時情勢下,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其後鹽商坐大,再想節製,就為難了。再來賦稅也要有所指望,戶部更不可能狠下心來,剜掉這顆逐漸寄生壯大的瘤子。


    到如今竟然蔓延成貽害一方的禍端,何燁難辭其咎,他初初知道謝臻的死訊,心中遽驚而悔恨難言。


    方知錯了便是錯了,若知錯不改,便要加倍償還。


    他身無長物,再沒有可以失去的東西,可謝臻一條年輕鮮活的生命,卻再也回不來。


    “九升,你盡管怨我吧,”何燁一派慈和地說著,謝靖咬緊了牙關,胸中有話,不知從何說起。


    他自然是怨的,可也沒有人比他更知道,何燁對社稷的拳拳心意。


    隻一步錯了,就再也回不來。


    於是在心中,更加自警,無論出發點和願望如何高尚美好,一旦方式錯了,便會引起糟糕的連環反應,乃至失去控製。即便表麵上完美無缺,內裏卻在悄悄腐壞。


    他對何燁,深深揖了下去,轉身離開,再不回頭。


    隔日皇命傳來,查抄何府,全家上下,貶為庶民。其餘人犯,殺的殺,流放的流放。羅家上下,於社稷有功,嘉獎無數,旌表一族。


    黃燮又是好一陣忙活,要把陝西一地,因為這事產生的官員空缺,都給補上。陝西是產糧大省,官吏油水極厚,一時間黃燮家中門庭若市,攪得他苦不堪言。


    謝靖身為首輔,又兼刑部之責,其中辛勞,自不必說。等到這樁案子的餘燼都散得差不多,夏天也過完。


    他這幾個月裏,忙裏偷閑,隻有一天,就是六月十二,皇帝生辰。一大早太子和江陵王就來給皇帝祝壽,謝靖那時在刑部連夜核對卷宗,晌午才來。聽說他連禮物都沒帶,朱堇桐撇撇嘴。


    兩個孩子倒是各有心思,朱堇桐頭一次在眾人麵前,展示自己的繪畫天賦,畫了一幅錦鯉繞荷花,送給皇帝。朱淩鍶拿到手中,大喜過望,心想朕的太子,果然是樣樣精通。謝靖連日未曾展顏,此時也笑了,“皇上與太子,都擅丹青,果然是有緣分。”


    朱堇桐悄悄伸舌頭,心想這還用得你說。朱堇榆卻扒著謝靖的腿,用力搖晃,“太傅,我也有。”出來站直,背了一篇完完整整的《塞下曲》,皇帝笑著摸他腦袋,“榆兒是向往那橫戈躍馬、倚劍關河?”


    朱堇榆就點點頭,他最近又有一顆乳牙,搖搖欲墜,不時用手扶著臉頰。朱堇桐說,“牙都長不齊,還想學人家當大將軍,”朱堇榆氣不過,紅著臉回他,“莫非哥哥從來不掉牙?”他這話一出,把人逗樂了,尤其是謝靖,終於有了點笑模樣。


    霍硯在京中,差事已了,大理寺想留他下來,做個少卿,他卻辭掉,稟明皇帝,想去陝西,依舊做個四品知府。一來是覺得,自己能力尚需曆練,二來卻是想著,那邊離謝臻近些,索性便待在一處。也要教他看看,自己當不當得起“青天”二字。


    此時他尚且不知,往後四十年間,他輾轉各地,後又回到大理寺,投身於帝國的司法事業,破獲了無數大案要案,奠定了國家的法製基礎,累積了極高的個人聲譽,


    “青天。”


    凡有不平事,但問霍青天。


    “我等著往後,你被人叫做‘青天大老爺’,不管在哪兒,我聽到了,總是快活的。”


    再見謝臻,就能告訴他,自己做到了。


    霍硯那日,臨去陝西前辭了皇帝,到乾清宮門外,一個孩子在那兒探頭探腦。陳燈剛叫了一個“江……”他就把手指放在嘴前,做出噤聲的姿勢。


    又小心湊過來,輕聲說,“陳公公,皇極殿怎麽走?”


    陳燈說,“霍大人,這是江陵王殿下,”霍硯知道他是皇帝新認的兒子,便與他見禮,那小小的孩子,回禮也是有模有樣,看著倒有趣。陳燈就蹲下來,也細聲細氣地回他,“殿下,您要去那兒幹什麽啊?”


    朱堇榆把手背在身後,緊閉嘴唇不說話。


    “哎喲您這是……”陳燈有些為難,“臣還要送霍大人出去……”


    霍硯說,“無妨,我知道怎麽出去,陳公公陪小殿下去吧。”朱堇榆此時卻扭捏起來,霍硯看他,似乎有些著急,偏又要按住性子,心裏好笑,便說,“也好,臣也隨江陵王去皇極殿看看。”


    到了皇極殿前,朱堇榆兩條短腿,已經走得氣喘籲籲,陳燈等他發話,隻聽他說,“陳、陳公公,我想把、把這個,扔到皇極殿、頂上去。”


    小手攤開,是一顆小小的乳牙。


    朱堇榆聽人說,下邊的牙要往上扔,屋頂越高越好,又聽人說皇極殿是最大的,那自然就是這裏沒錯。


    “這……”陳燈有些為難,且不說皇極殿的琉璃瓦上,能不能亂扔東西(?單說他自己,也沒本事把這顆牙拋上去。


    此時卻聽人說,“這有何難?”霍硯從朱堇榆手中接過那顆牙,足尖一點,身形微動躍了上去,須臾間下來,就說,“殿下,成了。”


    朱堇榆被他身手折服,還在發呆,一聽說牙在皇極殿頂,喜不自勝。


    陳燈想,得虧此時,四下無閑人,不然被侍衛抓住,恐怕要有些幹戈。


    朱堇榆問,“霍大人,你這身功夫,要練多久呀?”


    “臣四歲學武,至今每日不輟。”霍硯恭敬回他,朱堇榆小臉一垮,心想我這是輸在起跑線上了哇,誰知霍硯又說,“殿下如今起習武,十年便可有所成。”


    別人聽了這話,早早打消念頭,朱堇榆卻大喜過望。


    十年!也就是說,不是沒有可能!


    練,現在就練!


    總有一天,他會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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