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


    擦肩而過時,飛馳的自行車在不遠處停下來,朱淩鍶定睛一看,“謝靖是你啊,”他停下腳步,對不遠處的學生微笑。


    “老師,我的offer到了,”謝靖推著車往回走,即便是匯報這樣的好消息,臉上也是一成不變的一本正經。


    “是嗎,太好了!”朱淩鍶驚喜地叫出聲,謝靖點點頭,嘴角微微上翹。


    謝靖申請的學校不多,隻有四所,他沒有多少錢像別的學生一樣廣撒網。但是這四所學校,都是世界頂尖,然而其中謝靖真正想去的,隻有兩所。


    如果是別人,一定會被說這樣太冒險了,但是謝靖的話,任誰看來都是理所應當。他的優秀有目共睹,合該是往最高的地方去的人。


    “晚上到我家來吃飯,咱們慶祝一下。”朱淩鍶興高采烈地說,謝靖點點頭,騎上那輛老舊的自行車,往教學樓方向去了。


    下班後朱淩鍶離開學校,去五公裏外的大超市采購,那裏生鮮質量比學校菜場好,而且貼心地切好,回來稍微加工一下就行。回程的時候,出租車被晚高峰堵在離朱淩鍶家最遠的那個校門外,他隻好付錢下車,拎著兩大袋東西往回走。


    “老師,”才走了一百多米,謝靖在路上截住他,“你怎麽來了,”朱淩鍶慶幸有人幫自己拿這堆死沉的東西,“我在樓下等,老師一直都沒回來,打電話也沒接,估計調靜音了,教研室的老師說你下班了,我猜你是去買菜,高d地圖上校門口一片紅,你要是下車走回來,就該是這條路。”


    謝靖說的分毫不差,朱淩鍶擦擦額頭上的汗珠,笑起來,映著一臉霞光。


    他買了一隻雞,準備燉湯,又買了牛排,手掌大的牛排,謝靖一頓能吃三塊。一開始和謝靖熟起來,就是因為他旺盛的食欲。


    朱淩鍶從小就在這片校園裏長大,25歲時博士畢業,當了一名講師,謝靖那時候剛上大二,明明是理工科,不知道為什麽會選修他教的古代史。


    起初以為謝靖是來混學分,半個學期過去以後,他發現謝靖的課程論文,並不比曆史學院的學生差。從不缺課,也不會遲到早退,而且總是坐在第二排。


    朱淩鍶對學生很寬鬆,輕易不會讓誰不過,雖然有同事覺得他未免太討好學生了,“十八、九歲的孩子嘛,總有比早起爬起來聽人講古更重要的事,”他總是這麽想。


    所以對於謝靖這樣認真的學生,他真的有一點點好奇。


    而且,雖然都是男人,他也不得不承認,謝靖的外貌很出眾。但是貌似朋友不多,課間很少和人聊天。他坐在第二排,目光平靜地看黑板,像一塊冰涼的玉。


    選修課隻有半學期,大二下朱淩鍶就不教謝靖了,一天晚上,他因為臨時想查一本古籍,而曆史資料室的管理員又下班了,就想在校圖書館碰碰運氣。他打開校園網的圖書館搜索頁麵,驚喜地發現居然真的有,就趕緊去那邊。


    他一看書就入迷,站在書架間讀起來,結果一下子到了閉館時間。在借閱處辦理借出手續時,忽然聽到有誰肚子叫了一聲。


    一開始他以為是自己,雖然忘了吃晚飯,然而並沒有覺得很餓,沒過多久又聽到一聲,他才發現聲音來自身後,他轉回頭,發現一張熟悉的麵孔。


    謝靖總是不動聲色的臉上,稍微有一點紅。


    “老師沒吃晚飯,你陪我吃點吧。”朱淩鍶不由分說,把謝靖帶到學校外邊的小飯館,點了三四個菜,要是他自己,這些得吃一天。謝靖一開始還有點矜持,後麵就風卷殘雲,還把老板娘的大鍋飯刮幹淨了。


    “北方的大米好吃,”謝靖的普通話,稍微帶點南方口音,朱淩鍶忍著笑,點點頭。


    這個學生家裏條件不好,他雖然沒專門查過,但是看一眼就知道了。開課之後,在兩三百人的大教室裏,還穿著軍訓時發的t恤的學生,不過寥寥幾個,謝靖就是其中之一。再往後天冷了,就隻有兩件襯衫替換,冬天的時候,有一個月,朱淩鍶每周看到他,都是同一件大棉襖。


    後來熟了才知道,謝靖是孤兒,跟著親戚長大,家在一個小鎮上,他的中學建校以來,之前還沒有人考到過這所國內頂尖的大學。


    朱淩鍶雖然一直生活在象牙塔中,也知道這個時代寒門越來越難出貴子。謝靖的成功並非什麽勵誌故事,隻是靠他與生俱來的天賦,抵抗生活的各種威壓,才走到了今天。


    他的學費走的是綠色通道,剛開學就去團委勤工儉學中心申請了家教的工作,除此之外他還做學生超市收銀員,另有一份在食堂打雜的兼職,這樣他就可以在食堂吃到飽而不用付錢。


    他那天晚上,因為急著去圖書館查資料完成一篇課程論文,來不及去食堂洗菜,少年多年的困頓生活裏僅存的一些自尊,讓他不好意思去吃飯,就用中午留下來的一個包子對付一餐。沒想到卻在圖書館裏,肚子叫了出來。


    雖然閉館時,圖書館裏已經沒幾個人了,可他最不想被聽到的人,偏偏就排在他前麵。


    從那以後,朱淩鍶就經常叫謝靖一起吃飯,後來就不吃館子,上家裏做了。每次謝靖來,都要多放兩勺米。冬天的時候,也讓他用家裏的浴室,能省則省。


    “……不是全獎,”謝靖給朱淩鍶打下手的時候,有些懊惱地說,“不過他們說可以申請助研,”“已經很厲害了好不好,”朱淩鍶一聽這話,趕緊給謝靖打氣。他知道,謝靖不是心疼錢,是失望自己不夠優秀。


    謝靖在畢業前,用獎學金和打工的錢,已經還清了助學貸款。他申請的學校院係裏,有一位諾獎得主,代表這個領域世界頂尖水準,謝靖立誌去他的實驗室。為此就算餘下幾年經濟上緊張些,倒也沒什麽,他習慣受窮,這不是個事兒。


    為了慶祝,朱淩鍶還開了一瓶葡萄酒,他酒量不佳,喝了半杯就臉上發紅,謝靖仍是一副皎潔如玉的模樣,雞湯喝了個幹淨,牛排雖然煎糊了一點點,他也還是吃了三塊。雖然應該沒有任何理由學什麽餐桌禮儀,他吃東西的時候,姿態總是很優雅。


    朱淩鍶撐著下巴,目光朦朧看著他。


    “老師,”不知什麽時候,謝靖吃完了,他擦幹淨嘴巴,表情有些緊張。


    “吃完了啊,”朱淩鍶如夢方醒,“放著吧,你先回去,今晚可以開心地玩了。”


    謝靖搖搖頭,


    “老師,我有話想問你。”


    “啊,”朱淩鍶吃了一驚,“你說。”


    “我選修你的課上,你給我們講古代史,說到一個皇帝和大臣的故事,”


    朱淩鍶點點頭,他記得這回事,正史上說,這對君臣很是親密,對照野史和同時代文人雜記來看,這兩個男人應該是戀人關係。


    開學前的暑假,有根據這兩個人的故事改編的網劇熱播,幾個女生興奮地舉手問他,網劇裏說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


    因為題材涉及到自己的研究領域,朱淩鍶剛好瞄了兩眼,“在武英殿百官麵前公開應該不是真的,”他一說,台下哀聲一片,“荷花圖已經鑒定過,是兩個人的真跡,據說太子也有份,但是沒有留下印章和署名,隻因技法稚嫩就說是孩子畫的,倒也不一定。”


    一下子課堂裏多了許多興奮的竊竊私語。


    “攪基好惡心,”後排的某個方向,忽然傳來這樣一句,朱淩鍶往後看,隻看到幾個趴著睡覺的身影,說話的似乎是個男聲。


    “什麽嘛,自己才惡心好不好,什麽年代了還在搞歧視,”女孩子們不樂意了,紛紛開始聲討。


    朱淩鍶一時有些慌亂,他猶豫了一會兒,清了清嗓子說,


    “大家有不同觀念,很正常,隻要不使用攻擊性語言,平和地表達和討論,在我的課堂上,都沒有問題。”


    “但是,無論支持還是反對,我覺得,有些領域是必須要尊重的,比如某個人的私生活,比如剛才有人提到的‘攪基’。”


    “目前來看,同*性*戀在總人口中占少數,並且受到不同程度的歧視,官*方的態度是避而不談,這是一個不得不承認的現實。”


    “但是我們每個人的看法,卻不用受此製約,恰恰是對於這種曖*昧境況的態度,更能體現一個人的內心世界。”


    “大家能考上這所大學,已經是全國考生中的尖子了,往後也會有光明的前途,成為每個領域的精英和強者,最終成為左右行業走向的人。”


    “但你們不可能在所有領域都是強者,也不會是永遠的大多數,不要到了那個時候,才發覺作為強者和多數,對弱者和少數人的理解和體諒是必要的。”


    “你們都擅長戰勝對手,正因為這樣,主動了解弱者,體諒他們的處境才顯得尤為重要。與其追逐單方麵的勝利,和解和雙贏更加需要技巧。人文關懷從來就不是空中樓閣,因為世界不會全部由強者組成,最終你們會發現,理解他人就是幫助自己。”


    “回到最初的話題,關於你們說的‘攪基’這件事,”


    “就我個人而言,我認為,沒有人該因為愛而受罰。”


    當時課堂上,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朱淩鍶頭腦發熱逐漸過去後,有些擔心學期末會遭到投訴或者被打低分,好在這種情況並未發生。


    過了幾年,謝靖又提起這個,他有些不理解,


    “老師,我喜歡上一個人,他也是男人,你說,他能接受我嗎?”


    這……


    最初的衝擊過去之後,朱淩鍶有些莫名心酸。雖然這種屬於個人隱私,無須向誰匯報,但是這幾年,謝靖吃了他這麽多飯,平白讓他多花了不少水電煤氣費,結果有了心上人,居然提都不提。


    親手養大的白菜,不知道就被誰拱了。


    “這個……老師也說不好,但是你可以試著問問他,”一邊痛恨自己裝模作樣的親切,一邊微笑著出主意,“但是一定要說得有技巧一點,試探一下對方的意思……”


    “怎麽樣算是有技巧,”謝靖的嘴唇鼓起來,他好像有些不滿,“我不知道怎麽說,現在我一看到他,就想要抱他,親他。”


    朱淩鍶被他說得無端麵孔發熱,氣氛有些詭異。


    少年,你這樣不行,搞不好就是性*騷*擾。


    “你還是,先問一下比較好。”他這樣勸說著,卻又希望謝靖亂來,把事情搞砸,想象謝靖被人拒絕的場景,心底有些快意。接著他就被自己的惡意驚呆了,他怎麽顯得,好像在期待謝靖失戀一樣。


    可是誰會拒絕他呢,謝靖一雙無辜的清亮黑眸,正惶惑地望著他,委屈的嘴角,十分惹人憐愛。


    還是不要失戀吧。“嗯,老師為你加油,”忽略心底的感受,他用力笑著說。


    畢業前的告白,好浪漫哦,不知道對方是不是和他去同一個國家,如果是異地戀,雖然相思漫長,但是好像更感人了……仿佛自嘲一般,朱淩鍶開始設想這樣的場景。


    “老師,”不知何時謝靖湊過來,陡然放大的臉,朱淩鍶嚇了一跳,本能地往後退,腦袋卻被謝靖扣住了,“老師,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做夢都想不到的展開,朱淩鍶腦袋有點短路,謝靖得不到答案,不滿地更加靠近,溫熱的嘴唇,落在他的唇上。


    起先隻是蜻蜓點水的試探,察覺不到抵抗之後,力道就加強了,仍然覺得不夠,於是伸出舌頭,在他口腔內,著急地探索起來。


    從沒有人對朱淩鍶這樣做過,他變得暈暈乎乎,仿佛喝下了一整瓶酒,年輕人的急躁、熱情和執著,一股腦兒喂給了他,熱度往全身流竄,尤其是下邊……


    他嚇了一跳,趕緊並攏腿,幸好還是三月,衣服穿得厚。


    謝靖被推開了,顯得很不高興。


    “老師,”責怪的語氣,仿佛說他言而無信。


    “你不能這樣,我是你的老師,”朱淩鍶語無倫次地把這句話說了好幾遍。


    “你早就不教我了,再說我也要畢業了,”謝靖表情很嚴肅,“這些都不是問題,你喜歡我嗎?剛才你明明不討厭……”


    “我說了,你不能這樣!”驟然抬高的語調,把謝靖嚇了一跳,他理了理思緒,“但是你一直對我很好,讓我來你家吃飯,還在你家洗澡,穿你的睡衣,在你臥室旁邊睡覺,老師,你真的不喜歡我嗎?”


    這是什麽話!說得好像他是那種用小恩小惠企圖潛規則年輕人的家夥。他一定是平時對謝靖太溫和了,才讓他什麽話都敢對自己說。


    朱淩鍶怒了,“出去、出去!”他把謝靖往門外推,謝靖一臉淒惶,“對不起,我說錯了,老師,你別趕我走……”


    朱淩鍶關上門,大喘了一口氣。


    “老師我錯了,你讓我進去。”謝靖在門外低聲說。


    朱淩鍶氣鼓鼓地收拾飯桌,洗漱完畢,換上睡衣之後,忽然想起來,從貓眼裏往外看,謝靖還站在門口。


    三月夜晚帝都室外的寒意,不知道他能不能受得住。


    察覺到自己心軟,朱淩鍶收回了握在門把上的手。


    他許久都沒睡著,擔心謝靖還沒走,到了淩晨三四點,睡意襲來,他還有些傷感。


    醒來時天已大亮,他跳起來到門口一看,自然謝靖已經不見蹤影,回到臥室裏,悵然若失,才發現多了條未讀短信。


    “你說沒有人該因為愛而受罰,你騙人。”


    手機掉在地上,他懶得撿,抱著膝蓋,發了好一陣呆。


    他隻是一個,給予了謝靖一些溫情的人,犯不著讓他拿戀愛來交換。


    謝靖是一顆鑽石,即便埋在土裏,他也會發光,如今他已經走到這裏,今後還會往更高的地方去,等到那時候,他就會覺得,現在的意亂情迷,是多麽不值一提。


    他還年輕,有機會見識更大更廣闊的世界,與其到時候被甩,不如一開始就喊停。


    謝靖走的時候沒通知他,朱淩鍶從他同學那問到了,“一路平安。好好享受你的人生。”他發了這樣一條,謝靖也沒回。


    於是他得到了,隻有這麽一個,黑胡椒味兒的吻。開始一兩年,經常會夢到,後來次數就少了,每次醒來,意猶未盡,雖然沒有新的素材,夢裏卻有很多新花樣,叫他怪不好意思。


    謝靖出國半年後,開始給他發郵件。寥寥數語,幾乎不帶感情,隻說自己做了什麽,附上幾張照片。


    在實驗室的樣子,小組討論時的樣子,終於進到諾獎得主實驗室的興奮,和朋友一道出海,在黃石公園徒步劃船,跨年在時代廣場倒數,不知道什麽地方的農場,照片上的謝靖,笑得比以前多。


    或許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能力,明白自己在這個世界終將擁有一席之地吧。


    這些郵件,朱淩鍶通通都沒回,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於是兩年以後,郵件也沒有了。


    即將突破三十大關時,母親在世時的好朋友、一位阿姨幫他介紹了一個對象,“尚老師啊,我們係裏新來的講師,人挺文靜的,和你一樣愛看書。”


    她就和介紹的一樣安靜不惹眼,其實摘下眼鏡,算是個小美女。貌似愛好是十字繡,朋友圈裏發了許多十字繡小擺件。


    他們挺合得來,一起吃飯看電影了幾次,她來過兩次他的屋子,兩個人安靜地坐著看書,偶爾聊天,像擺在一起的兩株綠蘿,朱淩鍶覺得這樣或許不錯,結婚以後應該也不會吵架。


    沒想到她提出分手。


    “你不喜歡我吧,”還不等朱淩鍶否認,她就露出看透一切的神情,“喜歡的人的話,怎麽說都不會什麽都不做。”


    朱淩鍶很想為自己辯解幾句,在認識的女性裏麵,他對她最信任和親密,但是沒有欲*望,也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可能我不是你喜歡的類型,這樣的話你就要早點說,”她推推眼鏡,“但是你有沒有考慮過,或許你可能不喜歡女人,畢竟男性容易衝動,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有過。”


    朱淩鍶大驚失色,女人果然是種神奇的生物,擁有洞察人性的力量。


    “果然……”她臉上露出一些了然的神情,忽然變得有些生氣,“既然這樣就不要答應別人介紹對象啊。”


    “不是的,”朱淩鍶百口莫辯,“以前有一個,隻有他一個人,所以我以為……”


    一不小心漏了底,有生以來隻對一個人傾心,真可憐。


    “那他呢?”她追問道。


    朱淩鍶苦笑著搖搖頭。


    不知道她理解為何種情形,總之怒火一下子就消失了,她走過來,像個姐姐一樣,拍拍他的後背,“那你再看看別人,機會不止一次。”


    他們分手以後,介紹人阿姨感到十分可惜,兩個人卻比以前交情更好了,她會說最近又去和誰相親,而他也陸陸續續講了自己的故事。


    “我覺得你倆還有戲,”接著她編了個破鏡重圓的戲碼,說得他都開心了不少。


    她結婚的時候,他作為女方親友出席,包了個大紅包。


    又過了幾年,他除了變成副教授之外,生活沒有任何變化。從前的鄰居漸漸搬離了這棟老破小的居民樓,現在這裏的大部分住戶,是學校後門一條街的商戶。


    時隔八年,他在網頁新聞上,看到了謝靖的消息。據說是本校引進的海外人才,因為他手上攥著一些成果,所以回來的時候頗費了一些周折。一旦人到位,依據政策,就有千萬資金就位,組建國家級實驗室,力爭達到世界領先水平。


    因為年紀不足三十,相貌又好,官媒報道過後,網絡上又刷起來他的視頻,這回重點都聚焦在顏值上,標題大多是,“這樣顏值的老師,你還逃課嗎?”


    雖然下麵狂刷了一堆“我可以”,朱淩鍶心想,“隻要安排在周一早上一、二節,該逃還得逃。”


    雖然沒人通知,也不是相關院係,朱淩鍶那天還是去看了謝靖和學校的簽約儀式,他躲在一堆記者和學生後麵,看著從前那個身形瘦削,臉色發青的少年,如今沉穩地出現在眾人視線中,忽然有些熱淚盈眶。


    儀式結束後,他去搭電梯,即將關門的時候,忽然有人叫“等一下”。


    他趕緊按開門鍵,門外伸進來一隻修長漂亮的手。


    “老師,”謝靖叫了一聲。


    “西裝真漂亮。”朱淩鍶說,他找不到話題,隻好誇他的衣服。不過這也是句實話,樸素穩重的麵料,剪裁卻十分優異,愈發顯得謝靖寬肩細腰,再往下……算了,這些念頭太不為人師表。


    “去年在牛津開年會,我要做發表,他們嫌我衣服太隨便了,特意開車帶我進城買的,”謝靖回答得意外詳細,“試了好幾件,這個打折以後最便宜。”


    嗯……


    一時不知道接什麽話,朱淩鍶忽然發現,謝靖正盯著自己,確切地說,是盯著自己的手。


    “老師你結婚了嗎?”謝靖說,“外國人都會戴戒指,所以很好分辨,你手上還沒有戒指,保險起見,我還是要問一問。”


    保險起見,他是要確認什麽?朱淩鍶被謝靖的話弄得心跳加速,毫無抵抗力地說了一句,“沒有……”


    “哦。”謝靖滿不在乎地說,“真可惜啊。”


    ……


    一口氣堵在胸口,電梯到了一樓,門一開朱淩鍶就衝了出去。


    過了三天,謝靖加他的w信,因為綁定了手機,w信號也不是秘密,通過之後,謝靖說,“學校通知,一學期我要給本科生講十二節課,還有著裝要求,老師我該怎麽穿?”


    “簽約那天那麽穿就行。”朱淩鍶回道。


    謝靖簽約那天的穿著,已經在校園網論壇上被扒出來了,是b牌的舊款,果然像他說的那樣,打折。


    “可是我隻有一件,不能老穿這個,不然這個周末,老師帶我去買衣服吧。”


    朱淩鍶目瞪口呆,謝靖毫不在意八年前的不歡而散,暢快地向他提出要求,仿佛篤定朱淩鍶一定會答應一樣。


    可他是對的。


    朱淩鍶周末一大早,就去謝靖家找他,因為學校配給謝靖的專家公寓,出門就是地鐵站。


    “房子真大,”朱淩鍶嘖嘖感歎,謝靖一個人住著大三居,雖然是精裝修,卻顯得空空蕩蕩。


    “什麽都沒有,”謝靖有些淡漠地說,他拉開衣帽間,裏麵隻有幾件t恤開衫,還有那套西裝。看來他說的沒衣服穿是事實。


    “知足吧,這套房子按市價,要上千萬呢,”朱淩鍶給這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海外遊子科普,“話說學校對你真是厚道,”


    謝靖一來就是教授,還有豐厚的研究經費和國際一流的實驗室,不過南方另一所頂尖高校開出的價碼更高,原來的學校也不肯放人,這樣的“誠意”還是必要的。


    “往後孩子也能上附小、附中,”這些都是朱淩鍶在新聞裏看到的,引進謝靖作為學校的年度成果,被大力報道,一向不關注這些的朱淩鍶,也看得十分仔細。


    “你喜歡孩子嗎?”謝靖忽然問。


    “我就……還好啦,”孩子對於他,是十分縹緲的話題,尚老師的孩子半年前因為上幼兒園,急得焦頭爛額,抱怨頗多。


    “我家那邊不是和附小很近嗎,我上高中的時候,回家遇上那些小孩,他們居然會對我說‘叔叔好’,現在的孩子倒是比那時候精乖多了,懂得說‘哥哥好’了,多虧了新一代父母啊,”朱淩鍶笑嘻嘻地說,“不過再過幾年,恐怕就要說‘爺爺好’了,哈哈哈哈……”


    “你一點兒都不老。”謝靖打斷他,說完盯著朱淩鍶的臉,仿佛要親眼證明,他容顏依舊。


    這種就非常讓人,容易浮想聯翩。


    在地鐵上,朱淩鍶還是滿懷心事,忽然晃蕩了一下,被謝靖摟住。


    “小心。”謝靖提醒他,朱淩鍶紅著臉退開,有些生氣地抓牢了立杆。


    因為謝靖的著裝level一下子變得很高,他們去了城東的高級購物中心,國際品牌應有盡有,據說常有明星光顧,四樓男裝區是朱淩鍶平時從來不會涉足的地方。


    謝靖先是試穿了a牌的幾件,除了花色不同之外,朱淩鍶看不出區別,反正都很帥。謝靖的寬肩細腰,仿佛衣服架子一般,以前怎麽就沒想著給他買幾件樣式好些的衣服呢,搞得謝靖的青春就隻剩下印著校名四個大字的t恤輪換。


    兩個人又去了b牌,試穿兩件之後,謝靖好像有些累了,朱淩鍶望著肘部帶動高級麵料泛起的皺褶,由衷地說,“上你課的小姑娘見了這身兒,一定願意早起。”


    謝靖聽了這話,緊閉的嘴角忽然翹起來,朱淩鍶眼前仿佛打了一束光。


    導購小姐也沉浸在美顏之中,還沒忘記了做生意,“先生您穿這身真是又帥又貴氣,不如就帶一套吧。”


    謝靖點點頭,仿佛小女生們排隊上他課的情形,讓他深受鼓舞,朱淩鍶忽然心裏有些泛酸。


    有人年紀輕輕,什麽都有了,而他自己,就是那一句,“真可惜啊。”


    “可我覺得a牌最後試的那件也好看。”朱淩鍶忽然說。


    不光謝靖,導購小姐都傻眼了,馬上就要成交的生意,忽然上來一攪和。“哎呀這位先生,你朋友穿我們家的西裝真的很有氣質,英倫風度盡顯無疑,a牌雖然也有些名氣,但是意大利風格總不夠端莊,還是我們家更適合……”


    謝靖也十分疑惑,“那你覺得哪個更好?”


    “我不知道,”朱淩鍶說,他就是想看謝靖為難。


    謝靖眉心微微蹙起,不久便展開了,“這樣吧,”他對導購說,“給我拿一套這個,”定好了送貨服務,就拉著怏怏不樂的朱淩鍶的胳膊,又去了a牌櫃台。


    “幹嘛?”朱淩鍶還有些不高興。


    “買你說好看的那件。”


    嚇,不會吧,朱淩鍶驚呆了,在他發愣的時候,謝靖已經飛速完成了另一樁交易。


    雖然不是自己的錢,可朱淩鍶的心也在滴血,這一來二去,謝靖就刷掉了半平米的學區房。


    似乎是感受到他的心疼,謝靖拍拍他的肩膀,“沒關係,我有錢。”甚至還提出,要幫他置辦幾身行頭,被朱淩鍶嚴詞拒絕。


    雖然是安慰,但是感覺更不好了。


    因為分屬不同院係,謝靖的實驗室更是離主校區有些遠,買完衣服之後,兩個人沒再見麵。朱淩鍶回想起來,那天好像是做夢一樣,謝靖毫不顧忌八年前的齟齬,和他一起出門,大概是他真的需要有人陪他買衣服,而朱淩鍶就是那個熟人吧。


    沒想到將近一個月以後,又接道謝靖的w信,“今天在五教給本科生上課,中午能去老師家吃飯嗎?”


    看到“吃飯”兩個字,朱淩鍶心裏一抖,八年前謝靖說朱淩鍶叫他去吃飯,表示對他有好感,那麽現在,他該答應還是不答應?


    他猶豫得有點久,謝靖忽然又發了一條,點開一看,是一隻委屈巴巴的兔子,還在流眼淚。


    幾天不見,他還會發表情了。


    “這表情不適合你,”朱淩鍶回。


    “是嗎?”謝靖這回發了個把拳頭放在耳邊搖晃的兔子,他居然學會賣萌,“學生發給我的,我覺得很可愛,想發給老師看看。”


    想到不知哪個小女生跟謝靖這樣說話,朱淩鍶有些牙酸。


    “但是我覺得很適合老師。”過了一會兒,謝靖又發了一條。


    行吧。


    朱淩鍶假裝內心毫無波動。


    “待會兒我跟老師一起去買菜。”


    “不用了,現在手機上下單,半小時直接送到家裏,”朱淩鍶回完,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答應了謝靖來吃飯的事。


    他心裏有些惶恐,是不是謝靖說什麽,他都會答應。可是又能怎麽樣呢,難道他還在期待什麽嗎?


    他心裏傷感著,謝靖的那隻兔子,這次居然學會了撒花。


    “祖國的發展真是日新月異、令人驚歎啊。”


    瞧瞧,這沒見過市麵的樣兒,一個xx生鮮,也能讓他這麽歡欣鼓舞。


    因為五教就在回家的路上,朱淩鍶一時興起,居然跑去等謝靖下課。因為是必修課,坐得很滿,學生們都在奮筆疾書,似乎很認真。


    下課以後,謝靖關了話筒,學生們圍到講台前,女生明顯比男生要多。


    謝靖解答問題的模樣,十分真誠詳盡,表情卻沒什麽變化,不管對誰。男生們在外圈,不敢上前,似乎有些怕他。謝靖把他們都叫過去。


    朱淩鍶撐著下巴,眯著眼看講台,他真的好喜歡謝靖這幅認真的模樣。心裏不禁羨慕起上課的學生,恨不得廣而告之,“知不知道那位老師穿著兩萬四的西裝來給你們上課啊,國內專櫃買的,不打折。”


    “咦,朱老師,”學生中有認識他的,開口和他打招呼。


    朱淩鍶有點慌,被人撞破了自己偷窺謝靖上課的事,雖然說出來沒什麽,卻很不好意思。


    “老師,”剛才謝靖還在重圍之中,一會兒工夫就到了自己麵前,“朱老師也是我的老師,”謝靖顯得很高興,向周圍的學生介紹,又轉回來說,“老師你等我一下。”


    學生們卻起哄,“謝老師你也選修了朱老師的課啊,朱老師的課最好過了對不對?”


    “朱老師對學生很體貼,”謝靖說,“而且教授的道理,讓我一生都受益匪淺。”


    說完這種高級彩虹p,謝靖就目不轉睛地盯著朱淩鍶的臉,好像在他臉頰附近,點了一盞酒精燈。


    接下來,謝靖每隔半個月,都會給他發w信,一起吃飯,或者出去看電影看展逛地標等等,這種交往的模式,如果不是頻率太低,倒像是在約會。


    朱淩鍶警告自己不要亂想,但是每次謝靖提出邀約,他又找不出理由拒絕,而且十分神經質的,在意起自己的穿著。他不想走在謝靖身邊,寫得又老又含酸。


    這麽過了四個月,冬天來了,以往這時候,他就不愛出門,一方麵是體質原因容易感冒,另一方麵,也是真的很怕冷。


    但是謝靖的遊興並沒有因為季節而減弱,朱淩鍶跟他出去回來之後,感冒發燒了兩個星期,等到再見麵時,足足瘦了一圈,讓謝靖嚇了一跳。


    “老師你怎麽了,”這天在一起時,謝靖一直擔心地看著他,叫朱淩鍶很不好意思,畢竟冬季流感,避無可避,年度項目,總要經曆一次才算圓滿。


    他想開個玩笑,叫謝靖別用那種對待老弱病殘的眼光看他,結果一開口就咳了一大串,漲紅著臉淚眼朦朧,謝靖表情十分沉痛,朱淩鍶覺得自己還是閉嘴好了。


    再見麵的時候,謝靖說自己買了車。


    問過價格之後,朱淩鍶怒了。


    “你怎麽不跟我商量就買了,不過是電動車,八十多萬,你錢多燒的嗎,反正是在市區開開,b牌怎麽不行,配不上你‘xx計劃’學者身份嗎?”


    謝靖被他一吼,有些畏縮地說,“這個是長續航的,我想以後有時間了,帶你去城外轉轉……”


    “你做夢,到時候充電樁都找不到,”沉浸在謝靖被奸商坑了的憤懣中,朱淩鍶絲毫沒有意識到謝靖的出遊計劃。


    “我們在街上看到,你不也說t牌造型比b牌好看多了……”謝靖仍舊試圖為自己辯解。


    “我還覺得p牌好看呢,你怎麽不買個敞篷的,那個更拉風?”


    “我搖不到號,問了學校,說幫著解決,但是一時半會兒也……”謝靖為難地說。


    怎麽說他都有理,朱淩鍶氣結,“行,你的錢,我管不著。”


    眼看他氣鼓鼓的,謝靖束手無策,想要說點什麽活躍氣氛,朱淩鍶一概不理。


    下一個周末,謝靖沒來約他,再下一個周末,按往常該見麵了,依舊沒有音訊,而且這半個月,w信都沒動靜。


    感覺自己上次是不是說太過,朱淩鍶想跟他道歉,打了幾行又刪掉,他是真覺得,謝靖這樣大手大腳不行。


    握著手機到天亮,也想不出該說什麽,索性不想管了,到了下一個周五,他每隔幾分鍾就要看下手機,同事調侃他是不是有情況了。


    到周六晚上,手機還是一聲不響,平時就沒人找他,現在更安靜了。


    “讓你自己多嘴,”隨手點開一部劇,不知播到哪裏,忽然流下淚來,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謝靖此時正在東三環。


    “這邊都是帝都脫單聖地,vics和mix,比潭柘寺紅螺寺都靈,”李顯達說,“你別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我告訴你,那都是憋的,人總要釋放一下。”


    “我就是想他。”謝靖說。


    “知道你是情聖,可也得人家樂意不是。”


    “他也是為我好,怕我沒錢了。”謝靖替朱淩鍶開脫,明明自己之前因為被朱淩鍶吼了,心裏難受才找朋友訴苦。


    “人呐,就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你得給自己找點樂子。”


    “比如我吧,我就愛玩車,你看這個,油門一腳踩到底,那聲音,聽起來別提多帶勁,到時候不堵了,哥哥讓你試試。”


    話雖如此,李顯達這輛新買的p牌豪車,過了四十分鍾,還在長虹橋,眼看近在咫尺的工體,依舊遙不可及。


    漫無目的望著窗外,可能是車裏暖氣太足,謝靖心中有些煩躁。


    滿目燈火,對側車流,匆匆行人,哪裏都不是他視線的落點。


    想要見到誰的心情愈發熾烈,伸手就去開車門,鎖住了,“開門,我要下去,”李顯達還以為他想抽煙,“你開窗就行,”沒想到謝靖說,“我要回去。”


    “怎麽,不跟哥去見識見識了,”說著開了門,謝靖長腿一躥,跳到人行道上,忽然又回頭,“你這個頂蓬能打開嗎,”李顯達點頭,“改天暖和了,借我兩天。”


    一聽借車,李顯達條件反射地肉疼,但是謝靖是他在國外因為某些事結識的、所謂“過命的交情”,此時小氣不得。


    “成啊,”他搖下車窗,對謝靖揮揮手。


    作別之後,謝靖就飛快往地鐵口去,在冬日的街頭,冷峻麵容之下,像是揣著一團火,急著要去送給誰。


    他的心裏有什麽東西,就快要跳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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