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嘉十八年正月剛過,霍硯在畢節等到謝臻,二人就取道四川,一路往北。到了敘州府(宜賓),好好醉上一場,謝臻還以為霍硯會繞道回家看看。不料霍硯心中自以皇命為先,直奔重慶府,又過了二十多天,便抵達了西安府。


    他們到了地方,去找當地的四川會館,陝西是產糧大省,西安府又是前朝都城,商旅興盛,古已有之。霍硯的族親中也有行商,他拿了名帖,前去拜會。言語自然不會提自己是朝廷命官,隻當是出來見世麵的小輩。


    四川會館的人見是同鄉後輩,好生招待了他們,席間問起謝臻,他官話雖說得不錯,但仍有一些贛地口音,又在雲南待了幾年,走南闖北的人一聽,就知道是打南方來的。


    謝臻便說自己是江西人,跟著叔叔在揚州學做買賣,不料血本無歸,叔叔卷鋪蓋回了老家,他還年輕,不甘願就此回鄉,便隨在揚州認識的友人一道,來北邊看看有沒有機會。


    那人一聽,覺得約莫不錯。揚州是徽商的大本營,陝西則是晉商的地盤,一條路走不通,換條路走,也是有的。


    席間與二人推杯換盞,說起各地風俗人物,謝臻都能如數家珍,娓娓道來,言談間頗得趣味,又有分寸,捧得主人歡心,顯出一番見識,又沒有吹噓顯擺的意思。


    那人心裏,便對謝臻這個一窮二白的小子,高看了兩分。


    霍硯見謝臻有模有樣地擺龍門陣,心中隻想發笑,謝臻這一張嘴,當年聊遍翰林院,名動國子監,多少士子後進,都爭相和他交好。如今糊弄個把商人,自然不是難事。


    那人說,“你們可知,晉商在西安府,是靠著‘開中法’才紅火起來的?”


    謝臻與霍硯,麵色微微一滯,須臾謝臻便說,“願聞其詳。”


    為了抵禦北項侵擾,後明從鴨綠江到嘉峪關附近大築長城,陳兵**十萬,設立了九座邊防軍事重鎮。


    為了解決戍邊將士的軍需和糧餉,太*祖皇帝首先在太原府和大同府實行“開中法”,鼓勵商人們運送糧食到邊塞,以換取鹽引——取鹽的憑證,給了商人販鹽的權利。


    商人先用自己的資金購買糧草、布匹等軍用物資到邊鎮,然後到淮南和淮北去支鹽獲取高額利潤。山西因地處九邊,有地利之便,晉商的崛起從開中鹽法開始。


    同時鹽引上,嚴格規定了食鹽的產區和對應的銷售地區。陝西、河南和山西吃的就是山西產的河東(運城)鹽,再比方說江西大部吃的是淮鹽,但謝臻的家鄉吉安,吃的卻是廣鹽。


    按照規定,還有領某地的引(采購憑證)而不在某地銷售的情況,正鹽(官府規定灶戶固定額度上繳的鹽)和餘鹽(灶戶在上繳之後剩餘的鹽)之分,以及人們相對熟悉的官鹽和私鹽等等。


    總之,食鹽是一項管理嚴格,獲利豐厚的民生物資,“天下之賦,鹽利居半”,因此,作為官鹽獲取憑證、鹽引就變得十分重要和緊俏,雖然後來不再用物資換取,而是直接以銀錢置換,但始終是掌握鹽引的人,就擁有了食鹽專賣的權利。


    所以這珍貴的鹽引,一旦拿到手,就價值翻倍,什麽都不用幹,就可以坐等發達了。


    霍硯謝臻他們這回來查的,便是聽聞陝西有人從鹽運司拿到了鹽引,壟斷了陝西當地的鹽業買賣,不禁如此,還在官鹽裏摻進私鹽,甚至是細沙,以次充好,抬高鹽價,牟取暴利。


    簡言之,就是有人打通了戶部相關人員,利用鹽引牟利,攪亂市場。


    謝臻一臉欽佩地說,“究竟誰有這通天的本事?”


    霍硯那位同鄉叔伯便笑道,“他們富商大賈,從來就比旁的人要多九條路,我雖不知誰有這有這本事,但在西安府,最有本事的幾個大鹽商,應屬魏秀仁、馮慶陽和駱樹生三位大老爺。”


    二人拜別四川會館後,便沿著街市,一路查看當地物價,河東產的鹽在當地一斤不到十文錢,如今他們在街上看到的,一斤賣到了三十五文。


    即便算上運費,也可以說是暴利了,難怪大鹽商都富得流油。


    隻是他們拿到鹽引的法子,究竟有沒有蹊蹺,還需要仔細查探。畢竟戶部在發放鹽引的時候,也是傾向於把鹽引發給有實力、抗風險能力強的大鹽商。


    謝臻手指沾了點兒,搓搓,給霍硯使了個眼色,霍硯也伸手來沾取一點兒,用舌頭嚐了嚐。


    瞬間變了臉色。“這都加了多少粗鹽粒兒?”霍硯一臉難以置信。


    若真有人壟斷了鹽引,把一口水喝幹,其他中小鹽商隻能做他的二道販子,從他指縫裏討生活,還以次充好,私抬物價,這可不成。


    隻是他倆都知道,能幹出這種事兒的,肯定不止一地的問題,上邊必然有人罩著,於是裝作無事,一路閑逛回去。二人說著笑著,仿佛是外鄉人初到寶地,逛個新鮮,謝臻卻在霍硯拿起一隻葫蘆的時候,湊到他耳邊說,


    “盡早去見見那位苦主吧。”


    卻說京裏這邊,皇帝和謝靖,正忙得不亦樂乎。之前周斟說要請各位藩王宗室的兒子們進京,讓皇帝挑選,終於等到風都變暖了,孩子們便陸續到了京城。


    朱堇桐是第一個到的,一年前他父親故去了,已經稟明皇帝,奏請立為涇陽王,他如今又入京來,比上一次,是輕車熟路,心情也舒緩不少。


    還有河間王世子朱堇樟,濟王世子朱堇楝,洛王次子朱堇檸,西江王的小兒子朱堇杼,淮王的老來子朱堇棉,以及遼王五弟朱堇榆,也都陸續到了京城。


    朱淩鍶一看到河間王世子的名字就樂了,“朱堇樟”,謝靖不知為何,皇帝笑個不停,嘴裏一直說,“不緊張啊不緊張。”


    這幾個孩子,除了朱堇榆,都是藩王的兒子。朱堇榆是老遼王的兒子,老遼王原本封地在北方,後來改到南邊,朱堇榆的母親是他在南方新納的側妃。


    那時遼王年紀已經很大了,側妃卻十分年輕,漢水之濱的美人,嫵媚秀氣,老遼王見了,念念不忘,接到府裏,珍愛異常。


    側妃生下一個兒子,如珠如寶地看著,可惜好景不長,不過兩年,老遼王就去了,她在夫君死後兩個月,也香消玉殞。


    現在的遼王是朱堇榆的大哥,正妃當年,沒少受遼王和側妃恩愛的惡氣,想著要在那賤人身上報複回來,卻被側妃搶先一步自我了斷了。她算計不成,少不得在朱堇榆身上,施些凶狠,因怕被人看出,倒不好做得太過。


    這次若不是有皇命宣召,那遼王太妃斷不會讓朱堇榆上京來的。雖內廷沒有言明,隻說讓宗室子弟上京來,給皇上瞧瞧,熱鬧熱鬧。消息靈通的卻知道,這是在選太子呢。


    於是都把這,當一次極好的機會,平時藩王及家人,非奉詔不得離開王府,如今有機會麵聖,就算不能一飛衝天,隻得見天顏,也是好的。


    這群孩兒也是,頭一次有了離開父母膝下,可以自由快活的機會,路上頭兩天,十分新鮮,見了什麽都要問,都要說,倒叫隨侍的臣屬,不勝其煩。過了幾天,開始想家,少不得哭一場。


    等到了京中,進得宮裏,見到那麽多小夥伴,便把家鄉父母,全都忘了,快活地玩耍起來。


    李顯達回家過年,還沒啟程去浙江,皇帝就讓他來幫忙看著,試試小殿下們的武藝如何。那些男孩,平素在家裏,一個比一個得嬌寵,一個比一個更能耐,可到了宣威將軍麵前,全都屏住呼吸,站得筆直,生怕被他嫌棄。


    李顯達看著這麽多小蘿卜頭,心裏挺開心,他有兩個兒子,也到了學武藝的年紀,便問,“你們有誰願來和我比試比試?”


    話音未落朱堇樟跳了出來,李顯達隻用一隻手,陪他玩玩,朱堇樟一番騰挪下來,已經是滿頭大汗,卻連李顯達的衣角,都沒沾到。


    此番一畢,眾人便對宣威將軍,崇敬更深了一層,李顯達雖然覺得這些都是小毛頭,但是人家吹捧他,也還是很受用的,便開口問道,“眾位日後都想做什麽呀?”


    朱堇樟又是第一個說,“做大將軍!”他今年十歲,身量比一般孩子魁梧許多,李顯達剛才試了他一番,頗有些底子,看來在家時也常練,不是說說而已,便微微頷首。


    又有幾個孩子喊著要當大將軍,雖則他們來時,父母都說,是討皇上歡心,留在宮裏。但是做大將軍,對男孩們來說,實在是難以抗拒的誘*惑。


    朱堇桐看了他們一眼,靜靜地不置一詞。


    這時又有一個聲音,“我也要、要……當大將軍,”這個孩子,似乎口齒不算伶俐,等李顯達看到他時,不禁微微皺眉。


    若說別的孩子是蘿卜,他就是棵菜,還是那種矮矮的小油菜。


    朱堇樟一見說話的是朱堇榆,哈哈大笑起來。


    他們前兩天才見麵,朱堇樟因為個頭大聲音洪亮,還是世子爺,一下子成了孩子王,朱堇榆則因為說話不利索,又形容瘦小,便引得這些男孩,譏笑不已。倒也不見得是有多深的惡意。


    朱堇榆被人一笑,有點著急,又重複一遍,“當、當大將軍,打北項!”


    他漲紅了臉,總算把這句話比較順溜的說了出來,誰知話音一落,引得眾人笑得更大聲了。


    “打北項,哈哈哈哈哈,北項人早就被趕跑了,他怎麽連這個都不知道。”


    朱堇榆聽了眾人的話,一臉茫然,他母親去了以後,照顧他的乳母就常常拿北項來說事,吃飯吃得慢了,就說“讓北項人來抓你”,睡不著覺也是“北項人抓你去吃”,朱堇榆每次都嚇得乖乖不敢吭聲,如今這麽一聽,難道北項人並不會來?


    他正手足無措時,忽然一人沉聲道,“你們聽錯了,榆兒說的是打倭寇,”說著走到朱堇榆身邊,關切地問,“是不是,”說完還眨眨眼。


    這人是朱堇桐。


    他說話不像朱堇樟那般浮躁,而是十分沉穩,又擲地有聲,一看就和他們這幫隻會胡鬧的小孩不一樣,是以男孩子們都自覺不去理他。


    如今他開了口,大家跟他不熟,也不知該不該反駁,又或許真的是自己聽錯了,怎麽還會有人覺得北項人還在,當宣威將軍是怎麽來的?


    朱堇榆看著眼前清雅秀致的小哥哥,下意識點點頭。心裏卻在想:


    “倭寇是什麽……也不知倭寇喜不喜歡吃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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