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燁一聽要造大船,眉頭馬上皺了起來。


    他掌管戶部多年,對全國疆域田地,戶籍錢糧,賦稅俸餉,無不是如數家珍。何燁曆經三朝,前邊兩個皇帝治下,後明積弱不振,但凡有天災兵患,都得使錢,皇帝隻管找戶部要。


    可這錢哪有憑空變出來的,百姓生計維艱,賦稅隻得一減再減,國庫不豐,何燁他們,縱有滿腹經綸,也不能當錢用。便愈發勤儉節製,一省再省。


    他出身優渥,生性清高,學識深厚,卻因在衙門裏,日日替國庫攢錢,又憐惜生民艱難,便於自己的吃穿用度上,一再克扣,儉省至極。


    可憐他本是京華偏偏佳公子,年深日久,算盤竟然打得比商號的賬房還要響亮,提到要錢,便如割肉一般。張洮等人,時常笑他摳門,他也不改。


    如今皇帝話裏,似乎對長公主造大船的主意,十分感興趣,何燁聽了,並沒有立即回話。


    自然又是犯了摳門的毛病。


    昔時永樂年間,三保太監奉成祖旨意,建造寶船,出海巡洋。那批寶船共有六十三隻:大者長四十四丈四尺,闊一十八丈。中者長三十七丈,闊一十五丈。


    九桅十二帆的大船,甲板如足球場一般大,排水量在兩千噸以上,穩穩漂浮在海中,越過重洋,到達未知的土地。


    想要擁有一支龐大的船隊,曹豐看到的是技術難題,朱辛月看到的是要舉全國之力,皇帝想的是時不我待,謝靖想的是吾皇性情溫和,禦下仁慈,卻也有征伐之心。


    而何燁,隻看到白花花的銀子往外流。


    按照曹豐他們給的預算,這第一艘試著建造的大船,就需要五十萬兩。


    何燁:你們殺了我吧。


    “皇上,眼下西南幹旱逾一年,福建浙江兩地,每年合計還需百萬軍餉,單是這兩樣,去年一整年的稅賦,勉強夠用。”


    “可是全國官吏的薪俸,還有屯田軍士的例銀,就有些……”


    朱淩鍶一臉沉痛地聽何燁給他哭窮。但他也知道,何燁說的是實話,後邊這兩樣,確實是重中之重。


    基層公務員保障要搞好,不然隨便裁了個驛站長,說不定就是李自成。屯田是祖製,更要用心維持,士兵嘩變鬧起來,也不是好玩的。


    但是,他知道,現在是千年不遇的良機。


    這個時候,大航海時代開始了一百多年,西方人正向著未知的大陸探索,天*朝和他們離得太遠,尚在寧靜的酣睡之中。


    再過兩三百年,美國人的黑船將要敲開倭寇老家的大門,古老的亞洲在蒸汽船的煙霧裏被迫睜大雙眼,被堅船利炮驚得目瞪口呆。


    再往後,是一段屈辱的曆史。落後了一步,就會落後於整個世界。


    而假如我們先人一步,有了鋼鐵製造、會冒煙的大船,是不是就會多一些時間和機會,不再受製於人。


    從此和以後的列強,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


    朱淩鍶本身,並沒有改變世界潮流的野心,也決定尊重曆史規律,但在這一刻,既然他有可以插手的機會,那就不能什麽都不做。


    盡力了,做到了,再往後如何,都是死而無憾。


    “所以何首輔,何尚書,何大佬,就算我們要貸款,也得把大船造出來……”朱淩鍶正興致昂揚地發表腦內演說,忽然被打斷了,他終於意識到,都已經到這個級別了,還能向誰貸去呢?


    何燁看著一臉興奮轉為呆愣的皇帝,心中發苦。


    “不然我們發行國債吧,”朱淩鍶在心裏盤算。


    過了幾天,籌款失敗的皇帝,在文華殿接見武威侯李顯達。這人回來,除了催軍餉之外,又給皇帝帶了些土特產,白茶,火腿,山核桃。皇帝見了,心中一動。


    “祁王一向可好?”朱淩鍶問的是李顯達,眼睛卻不由自主去看謝靖。


    說也奇怪,祁王極風雅清貴的一個人,居然和兵痞子李顯達合得來。昔時兩人在京中,都是隻聞其名不曾見麵,如今到了錢塘,偶一得見,竟引為知己。


    因都認識謝靖,便憑空多了一道親切,又一起罵京中權貴虛偽造作,更覺得對方實在見識卓越,不能錯過。


    祁王妃是在家修行的女冠子,她與祁王隻有一個兒子,今年四歲了。


    謝靖聽李顯達說祁王近況,表情很平靜,皇帝就想,他們之間通信往來,這些想必謝靖都知道了。可又忍不住再去看他臉上,究竟有沒有一星半點,惦記的意思?


    謝靖察覺皇帝在看自己,便轉過頭,對朱淩鍶粲然一笑,那一雙洞察世情的亮眼,也變得彎彎。


    皇帝心口一熱,低下頭來。


    李顯達:“嗐,陳公公,快拿些茶來,給我解解眼前這膩歪。”


    陳燈得了盧省親傳,知道要把這位祖宗伺候好了,於是精美茶點瓜果,一一奉上,李顯達便美滋滋地靠在榻上,十分逍遙自在。


    皇帝說,“大將軍,朕聽有人報,說你的人在浙江,與當地官員守軍起了衝突,可有此事?”


    李顯達放下茶碗,張口就嚷,“謝九升,都沒讓你給謝媒錢,怎麽就在皇上跟前給我上起眼藥來了?”


    朱淩鍶一聽到“謝媒錢”,好不容易恢複正常的臉頰,又一下子紅到耳根。


    他和謝靖這一段坎坎坷坷,李顯達就像個指路明燈似的,兩邊助攻,要說是“媒人”也不為過,可是忽然被他這麽提出來,皇帝臉上怎麽過得去。


    謝靖趕緊來打岔,拿起一摞折子朝李顯達甩過去,宣威將軍雙手左右擒拿,竟然穩穩都接在手中,一個也沒落到地上。


    “你看看,都是參你的。治軍不嚴,花天酒地,還有欺君罔上,你倒是說說,你在浙江,都幹了些什麽?你說清楚了,皇上自然信你。”


    李顯達氣得一拍桌,“老子和倭寇打仗,還不能休息了?老子的兄弟們也是人,喝喝酒想女人,犯了哪條王法?要不是老子守著海邊,他們還能有閑心思告狀?”


    謝靖也不怵他,“你看看你自己這臭脾氣,難怪地方上的衙門見了你就犯愁。”李顯達還要說什麽,皇帝趕緊來打圓場,


    “好了好了,大將軍辛苦了,”先好好哄兩句,接著又說,你是朕的大將軍,此番去浙江,一是為抗倭,二是代表朝廷,所以說話辦事,不要鬧脾氣,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


    有問題多溝通,不要動不動就舞刀弄槍,比如拿著手*木倉懟著人家杭州府台後腦勺的事兒,下次再也不能做了。


    李顯達就說,“他跟我手下在青樓搶姑娘,不給錢還叫衙役打人。接了貢品的活兒攤到鄉裏,卻把工錢都克扣了,還把討錢的工匠打折了腿。苦主當街攔我的馬喊冤,我怎麽能不管……”


    皇帝眉開眼笑,拊掌而道,“朕的大將軍,果然嫉惡如仇。但你這回也知道了,就算做的好事,方法不對,也招人閑話,還有可能落下禍根,所以千萬小心。萬頃海波,還等著你去守護呢。”


    這一番話,也不知李顯達是不是真聽進去了,反正他口頭上表示,要嚴格約束下屬,也盡量和地方衙門,做到關係融洽。有事走法律途徑,說完瞪了謝靖一眼,


    “若各地刑獄公正嚴明,也輪不到我出手。”


    謝靖聽了,若有所思。李顯達一走,皇帝見他剛才被擠兌,便要來安慰他,謝靖搶先伸出胳膊,把皇帝抱在懷裏。


    “別動,”他這麽說著,下巴在皇帝腦袋發頂,額頭臉頰,輕輕畫圈。


    這種說重不重,說輕不輕的力道,叫朱淩鍶頭皮發麻,腳底發軟。


    謝靖的鼻子,還在皇帝脖子附近,嗅來嗅去。這樣吸了一陣,真是神清氣爽,身心舒暢。


    他的皇帝陛下是什麽樣的神仙小可愛喲……


    高瞻遠矚,魄力非凡,每一項不顧眾人反對而堅定實施的決定,都和國運有關。


    在朝廣開言路,禦下仁慈,即便是對他本人的詆毀,也從不往心裏去,是以百官眾議,都能及時傳達到皇帝耳中。


    而且性情溫柔,善解人意,對人體諒,還很會做思想工作。就算之前對他有成見的人,和他相處之後,也會漸漸喜歡上他。


    更不用說勤勉為政,好學不輟,生活簡樸,體恤民力這種明君標配的優點了。


    而他脫下龍袍之後,又是另一種可愛。


    皇帝換了大內穿的常服,倚在乾清宮的書房榻上,看西南發來的邸報。


    旱情確實嚴重。北方調撥的糧食還算及時,富戶囤積居奇的情況也被控製得不錯。一片哀告聲中,晉寧州提出,可以讓周圍州縣的災民,前來治下獲得救助。


    這就奇了,天災時候,人人都怕流民進來,這晉寧知州也不知有什麽手段,居然敢攬下這麽大的活兒。


    隻見邸報中說,“天災傷人,襄助則勝,俱是後明百姓,陛下臣子,豈能眼見其流離失所,號哭一路?”朱淩鍶趕緊翻到後麵,看看晉寧知州究竟是誰。


    “啊,”他輕輕叫了一聲,謝靖湊過來,摸摸皇帝腦袋。


    朱淩鍶一臉喜色,給他看邸報後邊的名字。


    謝臻。


    皇帝笑道,“前兩年就聽說,琢玉在雲南,屢破奇案,如今又有如此仁心和手腕,實在是後生了得。”


    皇帝比謝臻,隻大了一個多月,這誇讚的口氣,卻仿佛是他長輩一般。


    究竟是隨了誰,謝靖自然明白。


    便情不自禁,拉了皇帝過來,在他頰上親一口。


    皇帝被他攪得心潮蕩漾,又惦記手裏沒看完的邸報,自覺有些失態,掙著從謝靖膝上起身,落座回去。


    謝靖卻又,不依不饒,把他拉回來坐好,伸手圈牢,在皇帝耳畔,悄悄說道,


    “是他聽話,肯用心,也是皇上與我、教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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