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嘉十六年的會試,主考官是周斟。周斟與謝靖同科,稍長幾歲,才到不惑之年,就能主持薈聚天下英才之大比,可謂直上青雲。


    他與徐氏,夫妻恩愛,經年愈篤,更有兒女如庭中芝蘭,簡直事事順心,無論從哪個方麵來說,都是妥妥的人生贏家。


    其他事情俱已搞定,就按照規矩來求著皇帝出殿試的題目。謝靖雖然依例回避了。不過以他對皇帝的了解,自然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其實考生之中,也有喜歡押題的,本朝皇帝殿試出題有個套路,問的一定是近期關心且有些難以決斷的事情。


    有人得了消息,知道曹豐去年年末上京的事,又聽人說曹俊時當年的掌故,便覺得今年問的,恐怕是關於造大船事。


    有福建來的舉子,沾沾自喜,論起造船,沒有比他們更清楚的了,內陸的考生,對海運都陌生得很。


    等會試放榜,進了建極殿,拿了卷子,打眼一看,


    什麽嘛?


    這麽老套的題目。


    朱淩鍶這次問得很具體,也很簡單,就是一篇論述文:


    《修齊治平:論為吏之道。》


    其實從皇帝讓繼任張洮的吏部尚書黃燮,擔任會試副主考這個信息來看,下一個時期工作任務的重中之重,就是整飭吏治。


    如今北項已經被打跑了,抗倭也取得了階段性勝利,全國經濟水平雖然參差不齊,但也取得了一些進展。算得上是四海平定,剛好可以騰出手來,處理吏治中存在的問題。


    天*朝長期以來都是中央集權國家,上下聯動靠的是龐大的公務員係統。朱淩鍶在後世得到的一些啟發,放到這個世界,也能照葫蘆畫瓢,作為解決問題的思路。


    雖說皇帝是最高決策者,但是官員、尤其是基層官吏才是政策的執行人,又直接跟百姓對接,幾乎可以說是左右了政策的施行程度和效果。


    皇帝每天看各地發來的邸報,深切感受到,基層官吏的素質真是太重要了,但現實卻是良莠不齊。有時候他看著看著,就著急上火,恨不得學太*祖皇帝,樹幾個反麵典型,殺一儆百,叫他們再也不敢做貪官汙吏,危害一方。


    但是雷霆手段,也隻管得一時,要想獲得長期效果,還得多管齊下。於是皇帝的心思,就反應到殿試題目裏,也算是提前聽聽這些未來棟梁的心聲。


    黃燮原來是南京國子監司業,後來去南京吏部做侍郎,又升任尚書,才學深厚,清正廉潔,嫉惡如仇。


    當時張洮力薦他,說,跟他打招呼想要吏部這個位子的人,好像碗裏的米那麽多。這個黃燮,和他一點交情也沒有,彼此都不曾在一張桌子上吃過飯,但有此人來任“天官”,十年之內,吏治無憂。


    皇帝之前,本來因為黃燮的名聲,就對他很感興趣,張洮這麽一說,更是強力背書,遂與眾閣臣合計一番,讓錦衣衛把此人祖宗三代查得明明白白,終於決定讓他來坐這個位子。


    皇帝的決心,可見一斑。


    至於造大鐵船,這個事他壓根就沒打算問。現在的皇帝,早已不是才登基、處處需要他人肯定和批準的小學生。船肯定是要造的,至於錢的問題,哪怕叫他清空私帑,發行國債,也一定要籌到。


    周斟和黃燮,把這一年的會試,紮紮實實辦完,替皇帝搜羅了一幹才俊,接下來照樣是賜宴瓊林,觥籌交錯,許多人的夢想之門,就此開啟。


    等這事辦完,已經到清明了,謝靖去給何弦掃墓,皇帝讓他帶了一卷自己畫的蘭草,去墓前燒掉,聊表寸心。


    下午謝靖踏青回來,居然帶了些蓮子,原來他往年路過的農家,塘裏開出的荷花十分美麗,他今日路過想起了,便上人家那兒,硬討了幾顆上年蓮子,要拿回宮裏發芽栽種。


    眼見他和陳燈,在那兒忙得不亦樂乎,陳燈還說要找宮後苑蒔花弄草的小內侍,幫著看看長勢。朱淩鍶前世今生,都沒幹過農活,插不上手,隻得在一旁看著。


    謝靖已經在暢想夏天開出紅蓮了,朱淩鍶有心問他,究竟喜不喜歡荷花,四年前夏天那次,究竟為了什麽發脾氣,可又見謝靖在興頭上,仿佛村頭頑童一般樂不可支,他也不好把話頭往那裏引。


    於是便和謝靖一道,蹲在地上,盯著打了眼兒的蓮子,泡在清水裏,仿佛這樣盯著,就能出苗。


    謝靖自從入朝為官以來,如今也是少有的隨性。自打他與皇帝,心意相通,便不時有些跳脫形狀之舉,那些管著人的規矩,全都記不得了,一味隻顧著好玩,想逗皇帝開心。


    過了一會兒,兩人起身,皇帝蹲久了,頭暈眼花,便有些站立不穩,謝靖見狀,索性把他抱起來,也不往榻上擱,自己坐下來,就讓皇帝窩在他懷裏。


    皇帝惦記著陳燈還在,誰知陳公公,機敏矯健,訓練有素,早就遁走了。於是他雖還有些害羞,卻懶得計較,靠在謝靖身前,拿手指描著謝靖胸前的仙鶴。


    謝靖下巴在他腦袋上,磨蹭兩下,低低笑出聲。皇帝開口,說起這幾年來,開科取士,究竟選了多少忠臣良才,科舉這項製度,究竟成果轉化率是多少。


    說來說去,話題忽然到了霍清池身上。


    霍清池在大理寺,已經四年有餘,憑著一雙慧眼,屢屢勘破狡計,又隻身犯險,在重重殺機中,找出證據抓到真凶,破獲了京城好幾樁大案。


    皇帝就說,“他與琢玉,一個在京中,一個外放,幹的事兒卻有異曲同工之妙。”


    又說,“他倆還是同科,當年在一起,總是有說有笑,真仿佛一雙並蒂蓮花。”


    想了想,覺得這個比喻有點不對,於是不好意思地笑笑。


    謝靖對霍清池,心情稍微有點複雜。


    他那年回京,見霍清池以六品之身,居然能單獨在文華殿麵聖,又是少年英氣,不免視其為奪愛之人。


    可觀他這幾年的作為,又確實是個人才。


    而且經他仔細觀察,皇帝說起霍硯,坦坦蕩蕩,並無另眼相看的意思,謝靖便知自己當年是誤會了。


    至於霍硯嘛,既然是人才,那就要好好曆練一番,才堪大任。


    謝靖打著如意算盤,皇帝的手指就在仙鶴紅豔豔的冠子來回逡巡,叫他一陣心癢,又憐愛非常。


    心既動了,行動就要跟上,謝靖一點都不含糊,就湊過去,親了親皇帝的嘴角。


    朱淩鍶被他嚇了一跳。


    謝靖雖然不是拘謹的人,但是在文華殿這麽奔放,還是頭一次。


    他們都越來越有些,忘乎所以。


    眼見謝靖一臉偷襲得手的得意模樣,皇帝心中,湧起熊熊鬥誌,一定要報複回去。


    便想也不想,上身彈起來,朝謝靖一撲。


    “哎喲,”兩個人都叫出聲來,鼻子和額頭,響亮地撞在一起。


    兩人互相揉著腦袋鼻子,又笑著擠到一塊兒,謝靖還要逗他,“皇上不急,再來。”


    後來還是因為,實在效率低下,強行分開,一人坐桌前,一人去窗邊,不看完那些公文,不得靠近,這樣才勉強把活兒幹完了。


    穀雨過後,天氣有些燥熱起來。一日散朝之後,何燁獨自來了文華殿。


    之前皇帝已經知道,朝廷的預算裏,實在給不出造船的錢,他也表示理解,並且已經打算,自己找別的辦法。


    何燁從來都是有事說事,從不侃侃而談,先按照規矩問候了皇帝兩句,就從袖中掏出幾張銀票。


    這些都是全國通兌的大錢莊“興裕行”發出的,總共二十萬兩,恐怕是他為官多年的積蓄了。


    “何老,您這是……”朱淩鍶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何燁點點頭。


    何弦還有一個弟弟,才學隻能算一般,何燁給他置辦了幾處產業,保他一生富足,別的也不指望了。除卻家中必要花用,以及要送給連淑盈的幾處田產之外,剩下的全都變賣一空。


    何燁幼時進學,老師就說他是“守成之士”,自知不是開疆拓土的人才,沒有那份眼光和敏銳度,去強占先機。


    他這些年瞧著,皇帝雖性情溫柔和氣,在大事上,卻都不含糊,他要做的,確實是功在千秋的大業。


    那自己也不能拖他後腿,雖然國庫空虛,實在拿不出錢,但是何燁手頭,總有幾分薄產。若何弦還在,這錢自然要留著他經營謀劃,可他也沒這份指望了,不如就投進皇帝的大業裏吧。


    朱淩鍶說了許多遍不能要,一時僵持不下,謝靖說,“何老一片心意,皇上就收下吧。”於是這才收了。


    何燁此時,心滿意足,卻又想,皇帝是個好皇帝,謝靖更是不可多得的良才,這兩個為什麽就不能好好守著君臣之義,偏要逾矩呢……


    算了算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謝靖得了啟發,便要回去搜羅私產。他除了奉養叔嬸之外,花不了多少錢,可為官十多年,居然也就隻攢下一萬多兩銀子,慚愧之餘,更覺奇怪。


    其實他窮苦出身,不如人家豪門富戶,從小懂得錢生錢的道理,他既不置田產,又不買鋪子,一張冷臉戳在刑部,都沒收過多少好處。朱淩鍶趕緊告訴他,心領了,但是,真的不用。


    不過,難得一見謝靖有些笨拙迷惘的樣子,還挺新鮮。


    他私帑中的錢,加上何燁的,這第一艘船的工程款,就湊齊了。於是擇日開造船塢,並傳令天下,募集最優秀的船工匠人,齊赴閩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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