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節的假放完,下一次集體放長假,就又要等到冬天了。農業社會裏,假期基本上集中在農閑時期,官員們雖然不直接涉及農業生產,但也都在配合著時令。


    謝靖這個人,原本對放假這種事是無感的。他在朝中,就好比大家在上學的時候,最不爽的那種好學生,明明各門功課都很優異,還要給自己加碼,主動學,拚命學。


    有這樣一個同事在身邊,為了不被顯得太憊懶,群臣便都要勤奮一些,作為刑部老大和閣臣,他又是百官榜樣,於是大家在這種無形的鞭策下,不得不打起精神,加班加點。


    周斟就很不喜歡這種做派。他這個人,愛好廣泛,興趣豐富。個人生活方麵,夫妻恩愛帶給他許多創作靈感,不僅披馬甲寫帶顏色的話本,還大膽嚐試作畫,終成書畫雙*修一代大觸。


    所以他有些瞧不上,謝靖這種毫無生活情趣,隻知道工作的人。勞逸結合才是社會進步的動力,如果不會享受生活,那人和工具有什麽區別,他這種言論,從前謝靖聽了,隻一笑而過。


    誰知居然有一天,謝靖也會有“不想上班”的想法了呢。


    放假的時候,雖然皇帝還是有很多推不掉的應酬,但是餘下的時間,他們可以自由支配。盡管君臣二人在一起,大多數時候還是很正經的。可就是這樣,也比上班強得多。


    關起門來,往炭灰裏埋一顆江西建昌府的橘子,少頃撈出來,滿室飄起帶著酸意的果香。謝靖假裝很燙,在手中拋來拋去,皇帝從旁看著,很是著急。


    等稍涼一些,皇帝就把薄薄的橘皮剝開,往謝靖嘴裏,塞了兩瓣,“甜的,”皇帝笑著問他,“是你小時候的滋味兒?”謝靖嘴裏占著,含笑點頭。


    其實不然,建昌府與吉安府,雖然挨著,可南豐蜜桔一直是貢品,不是謝靖吃得起的。


    朱淩鍶得他認定,連忙也吃了兩瓣,本來極清甜的果肉,被火氣一燎,露出點酸酸苦苦的調子,讓他覺得很是新奇,又往嘴裏,塞了兩瓣。


    因謝靖先前說起幼時過年,烤橘子吃的事兒,故而有此一出。朱淩鍶嚼著口中酸甜清新的果肉,有些出神,想謝靖在相遇之前,他都是在哪兒,見了什麽人,過的什麽日子。


    謝靖怕他上火,隻吃了一個,就不讓他再吃了。二人在書房中,本打算理一理舊目,忽然皇帝提起,上次謝靖寫字的事。謝靖得了誇獎,喜不自勝,捉了皇帝的手,寫下一大篇。


    便是這種無聊小事,細碎閑談,不知不覺,醒過神來,又去了大半天,謝靖輕咳一聲,也覺得自己有些忘形。便催著皇帝洗漱歇息,明天又要上朝了。


    他家皇帝,卻不依不饒,打定主意、要好好利用來之不易的、假期裏的每一刻。


    朱淩鍶索性臉皮不要了,摟著謝靖的脖子。


    謝靖這個人,某些方麵,總有些無謂的堅持,皇帝不召,他便安穩候著。


    但是呢,他也有優點,隻要皇帝暗示一下,接下來的事就大包大攬,萬事不愁了。


    待到雲住雨歇,皇帝睡著了,他也不讓陳燈來,自己收拾。小心擦拭淺丘深壑,不覺又有些意動。方明白了些,周斟畫春宮時的心情。單是那背對自己,發間一截細細的脖子,就叫人心癢。


    真要畫出來,他也不給別人看,隻留著自己欣賞,可有人在身邊,睡得這麽散亂,又去看畫做什麽。


    這般胡思亂想一番,他也摟著皇帝睡去了。待到次日清晨,天還沒亮,陳燈隔著門叫,皇帝揉揉眼睛,想到今天還要上朝,雖則困極了,還是打著哈欠坐起來。


    朱淩鍶昏昏欲睡,謝靖給他擦了臉,站起來套上袍子,還是困得厲害,又坐回去,他心裏想著,反正謝靖要來拉他,也不著急。


    往常這些事,都是陳燈一手操辦,如今謝靖心裏,不願別人碰他,竟把這些伺候人的事兒,做得比太監還要麻利。他見皇帝犯困,手背捂著嘴,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便拿起襪子要給他穿上。


    套了襪子,本該穿鞋,謝靖向上一看,隻見一截光滑的小腿。


    ……


    “謝卿……”本來還犯困的,被人這麽一弄,睡意消散,皇帝臉紅了。


    “皇上恕罪,”謝靖也是一驚,連忙撒開手。他自己浪蕩就算了,還拉著皇帝。仿佛是忘了,一會兒還得上朝。


    他在心裏,一邊怨自己,確實是瘋了,一邊又忍不住,回味著皇帝喚他的口氣。想著想著,便覺得這大好時光,若是不用上朝該多好,無論做些什麽,隻要和皇帝在一起,隨便虛度了,也是好的。


    他這心裏,就有些怨恨鍾樓敲得太早。


    若那鍾不是個鍾,而是個人,恐怕往後日子,不大好過。


    謝靖替皇帝,整好龍袍的衣領,手指又輕輕摸了摸皇帝光滑的臉蛋。


    還沒有哪次上朝,叫他這麽不情不願。


    原先他拿定心意時,便想過哪怕有誰說他不該,讓他離開皇帝,縱然被人叱罵侮蔑,眾叛親離,他也是不會改的。


    如今日日耳鬢廝磨,更是難舍難分,他心裏盤算,何燁不理,周斟不管,滿朝中人,再無人能管他和皇帝的事,心下稍安。


    忽又想到,若皇帝自己,忽然不理他了,或要離他而去,那可如何是好?


    一時間竟心如刀割起來。


    這般心緒,也就是他情根深種,方有此念。當局者迷,其實說了出去,也隻惹人笑談耳。


    誰能想到,素來鐵石心腸的謝靖,能有今天。要是李顯達知道了,一定要衝到他麵前,大笑三聲,方才解恨。


    “怎麽了,”皇帝見他麵色,時晴時陰,似是想到些什麽不快之事。


    那天自太白邀月樓回宮,他便一直在心裏,隱隱憂愁:


    謝靖被那些人,說得如此不堪,見他模樣,恐怕不是第一次聽到了。謝靖聽著他們侮蔑,麵不改色,心裏卻未嚐不難受。


    雖是那些人可惡,可他這個皇帝,也不是沒有責任。


    “佞幸”這頂帽子,終究還是落到謝靖頭上來了。


    會不會哪一天,謝靖終究還是厭倦了,和皇帝在一起……


    “皇上可妥當了?”謝靖被他一問,笑著搖搖頭,又來問他。


    朱淩鍶隻有把擔心塞回肚子裏。謝靖行禮之後,便先出門去。


    雖然住在宮裏,謝靖每日上朝,仍先出得宮去,在皇極門外,排隊等著鴻臚寺中點名排隊上朝。


    他由內侍帶著,沿宮牆往外走,腦中卻想到了一件,似乎很了不得的事。


    他如今和七年前,心境自然大不相同,然回想往事,便知道當年與皇帝一度春風,並不能全怪那藥。


    皇帝那時,雖神思昏沉,卻仍是一力拉著他不放。


    此中情意,他到今天,才算全然知曉。


    皇帝撩撥人的本事,過了七年,不過是同一招,死死抓著不放罷了。


    他那時原來、已經、一定是……


    可自己居然,一走了之。


    今時今日,他愛意漸深,易地而處,謝靖才明白,當年自己,對皇帝犯下多大的罪過。


    立時謝靖胸中,忽然一陣劇痛,忍不住靠了宮牆,喘了幾口氣。


    “大人怎麽了,”內侍趕緊回頭問他,謝靖擺擺手,仍舊跟他,出宮去了。


    整整一天,朱淩鍶都覺得,謝靖有些不對勁。


    上朝的時候,提不起精神,皇帝看向他,就勉強一笑。內閣在文華殿開小會,因為走神還被何燁說了兩句,等到大家都走了,又一反常態,十分恭敬拘謹,離皇帝遠遠的,生怕碰到一樣。


    這個操作,有點眼熟。


    反正被甩這件事,又不是沒經曆過,朱淩鍶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再說也過了大半年好日子,算算還是賺了。


    到了晚膳時,陳燈在旁瞧著,氣氛十分詭異。


    謝大人一臉愁容,仿佛是遇上了難過的事,皇帝則有些生氣,有點傷心,兩個人對著吃飯,平時總小聲說笑,今天卻都不開口。


    於是又悶悶地,披折子,看卷宗,難為這兩個人,一句話不說,還對著坐了一晚上,陳燈看著都替他們難受。


    子時一到,謝大人仿佛有些吃驚,趕緊張羅皇帝洗漱休息,皇帝把擦臉的布巾扔了,還踢翻水盆,把水潑在謝大人袍子上。謝大人半跪著,似乎是驚呆不已,皇帝就問他,“你是不是又想走了?”


    謝大人還來不及說什麽,忽然跳起來一把摟住皇帝。到了這種時候,陳燈覺得自己再看下去,不大合適,於是匆匆結束了這次直播。


    謝靖看著皇帝流淚,仿佛有人拿刀尖戳他的心,他現在總算知道皇帝怕什麽,也知道他為什麽怕了。


    “別哭,”他嘴唇哆嗦著,去親皇帝臉上的淚珠,悔恨又讓他傷心難過,偏偏這人還是自己。


    “謝靖不走,今生今世,再也不離開皇上。”


    說了陪在你身邊,又離開的人,是我。


    能不能,再信我一次?


    朱淩鍶不管不顧,滿臉是淚水鼻涕,還往謝靖胸前擦。他真是恨極了這人,怎麽這麽能折騰人。


    偏叫他死去活來一遭,還是放不下。


    ……


    凡人不可隨意觸碰真龍天子,謝靖伸手前,按規矩都要說一句,“皇上恕罪。”如此一來,不免就這一句,喋喋不休。


    “恕你無罪,”皇帝哭過了,鼻子還在小聲抽氣,謝靖湊過來,親了親他的頭發,皇帝縮在他懷裏,甕聲甕氣地說,“往後免了這一道。”


    “往後算多久?”謝靖盯著他的小皇帝,眸中有星辰萬千。


    朱淩鍶想了想,認真地說,“一生一世。”


    原來他,還願意信他。謝靖聽了,眼中一熱。


    “臣謝靖、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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