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燈拿來絞幹的溫熱布巾,替皇帝擦幹淨臉上的血跡。隻見皇帝麵如金紙,一時間看不出死活。李亭芝就拿了抄藥方的薄麻紙,放在皇帝鼻子前邊,紙片微微拂動,眾人都鬆了一口氣。


    這一天是大年初四,服藥之前,李亭芝說,元宵前後,就能見效了,在那之前,隻能等著。於是閣臣太醫,便照之前的安排,輪流在這值守。


    謝靖自皇帝在他胸前吐血之後,等把皇帝放下,眾人圍上去忙活,他就退到後邊,等都忙完了,轉頭一看,見他還在那兒,何燁就說,“九升,你先回內閣歇息吧。”


    自那日進宮,謝靖又是十多天不眠不休,偶爾打個盹,何燁擔心這樣下去,他身體受不了,再說內閣之中,也不能無人,不然出了急事,沒法處理。


    謝靖恍若未聞,被何燁拍拍,才回過神來,他看了何燁一眼,目光閃動,輕輕搖頭,喉頭滾動一下,又去看龍床上的皇帝。


    何燁見此,暗自歎了一聲,不再說了,轉頭和張洮打了招呼,同羅維敏往內閣去。


    盧省見皇帝如今,已是半死不活,心中對謝靖的怨恨,又多了幾分。之前因為莫衝霄的事,他和謝靖已經是撕破臉皮,可皇帝一病,又不得不齊心協力起來。


    他心裏巴望著,皇帝千萬不能死,皇帝一去,再無人能保他,謝靖自是不肯放過他的。眼下皇帝服了藥,奄奄一息,盧省便又歸咎到謝靖同意讓李亭芝診治上來。


    “謝大人,您已經是閣臣,怎麽還這麽不懂規矩?”盧省話音一落,連李亭芝都轉回頭來看他,不明白這位大太監,為何指著此時對謝靖發難。


    謝靖仍是一副無知無覺的樣子,盧省氣上心來,又連叫了兩聲“謝大人”,謝靖在恍惚中,陡然聽到叫自己,身形晃了兩下,先去看皇帝,隻見並無變化,就回頭看盧省,一臉不明所以。


    盧省見他,絲毫不把自己放在眼裏,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您這身衣服該換換了吧,沒得一身血腥氣,在這兒衝撞皇上。”


    謝靖衣服上染血的地方,已經變得硬邦邦的,和著他的冷汗一道,是有些難聞。盧省這麽說倒不錯,隻是這血本來也是皇帝的,他要嫌棄,論理也不該。


    謝靖仍是不動,對盧省的話置若罔聞,盧省氣急了,便說,“就是這胡子,也該刮刮了,”謝靖仿佛嚇了一跳,趕緊摸了一把下頜,這才有些醒過神,匆匆出了門去。


    不一會兒,他又回來了,換了衣服,胡子也刮得幹淨,似乎是匆匆沐浴一番。陳燈又拿麻紙試了試皇帝鼻息,之後便和謝靖,一個床頭,一個床尾,對著坐下。


    接下來皇帝一天三頓,被人灌了李亭芝煎的藥服下,昏睡之中,又喂了一些滋補的湯粥。


    到了第二天夜裏,換何燁來值守,謝靖見了他,也隻起來行了個禮,何燁看他這樣,總覺得哪裏不對,偏又說不出來。


    第三天是羅維敏來值守,他見了謝靖,打個招呼,想起張洮何燁的囑托,便說,“九升,張何二位大人,都在內閣等你呢。”


    因皇帝這兩天的模樣,叫閣臣們擔心不已,覺得皇帝隨時有可能撒手人寰,這樣一來,就有很多事要應對,不得不合計一番。


    謝靖隻是點點頭,身子卻不動,羅維敏心想,你就是再盯著,也盯不出個花來,這又是何必。


    又想謝靖與皇帝,果然情分和別人不同,他自己到現在,不過是嗟歎皇帝年紀尚輕,就不久於人世,這天下的百姓,又少了一位仁君。


    到了第四天,內閣眾人又齊齊來了,因為謝靖不願出宮,他們便來就他。三人在乾清宮的書房中,等著謝靖到來,卻遲遲不見人影,張洮才嚷了兩句,何燁忽然抬腳出了門。


    他一到東殿,顧不得皇帝近前不得喧嘩,也不管有幾個人看著,抓住謝靖的胳膊,說,“你來,”謝靖二十來天,吃不好睡不好,被他一拉,居然也能拉動。渾渾噩噩,就被拉到書房裏。


    “九升,我問你,皇上有沒有跟你商量過,由誰來繼承大統?”何燁一問,張洮羅維敏都盯著他。


    周斟說,皇帝找禮部要了宗室子弟名冊,應該是考慮過人選的。國不可一日無君,一旦皇帝大行,替補就要跟上。


    謝靖搖搖頭,麵露痛苦之色,“我不知道,皇上沒召見我,”若他能知道,自然也就發現皇帝的病了,何至於挨到現在。


    其餘三人,便都有些沒了主意,若謝靖不知道,還有誰會知道,羅維敏說,“不然問盧公公,”何燁搖搖頭,“不行,”又道,“那位年輕的陳公公,或許知道一些。”


    當日皇帝交代,若他故去,就把詔書給內閣,如今陳燈被人一問,馬上把那份詔書拿了出來。盧省也不擔心,這份詔書裏,對內閣和司禮監,態度是一般無二,閣臣暫時越過他去不了。


    於是閣臣們,包括謝靖,都是第一次,見到皇帝這份詔書。張洮一見,大聲問了句,“涇陽王是誰,”何燁與羅維敏不說話,隻有謝靖,見著那些字句,雖不是皇帝的親筆,可遣詞造句,都是皇帝的口吻,應是真的無疑。


    他心中,不禁悲從中來,去想皇帝是以何等心境,來寫下這些的。


    如今繼承人也有了,該辦的事都要著手去辦。張洮就問,“皇上下旨時,可說了什麽?”


    “皇上說,問問涇陽王家,舍不舍得,若不願意,就讓內閣再選一個,”朱堇桐是獨子,若要當皇帝,名義上要過繼給他,朱淩鍶有些擔心。


    其實他這擔心,也很多餘,雖然把兒子過繼給別人,許多父母心中難舍,但是附送一個皇位,還是很劃得來的。


    又有,“世子登基之後,若要加封其父母,禮部不要攔著,”這事在嘉靖朝出過先例,因為“議禮”鬧得朝臣死傷無數,朱淩鍶不願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造成空耗,於是先提出來。


    還說,“等太子繼位,讓謝靖做太傅。”陳燈說完,緊閉嘴唇,與朝臣們行了禮,照舊回到皇帝寢殿中。


    張洮還沒什麽,何燁先說話了。


    “九升,你真是糊塗,皇上危急之際,正要用人,你竟然恍恍惚惚,百事不問。如今他把新君托付給你,對你多有看重。可你看看,這幾天都是什麽樣子,難道皇上一日不醒,這天下、他的江山,你都不顧了麽?”


    謝靖看了何燁一眼,目中滿是焦灼,似有什麽話,終究卻決定不說。


    “謝靖慚愧,”如此說著,便和其他三人一道,擬定旨意,命官方春節慶典,一切從簡;六部衙門,堂官值宿;官員不得妄議皇帝病情。須勤勉如故,若有要事,申報內閣。巡城禦史帶人,不分晝夜在城中巡視,一有可疑,立即拿下。


    內閣的旨意,連夜發了出去。謝靖入夜,便要去皇帝那兒,何燁才想叫他,謝靖說,“何老,今夜該是我了,”何燁想了想,衝他擺擺手,隨他去了。


    謝靖看著皇帝依舊麵無人色的臉龐,想著何燁說的那句話,“難道皇上一日不醒,這天下、他的江山,你都不顧了麽?”


    那時他心中想的,卻是一句,“我不知道。”


    他自幼的抱負,便是九州升平,四海寧靖。社稷君主,自然社稷在前,謝靖這樣的人,不會指望皇帝都是明君,他早有心理準備,要在帝心與臣道之間,找到自己的平衡。


    他從未想過會遇到這樣的皇帝。


    這一路走來,他都沒有忘記自己的目標,到了這一刻,被何燁問到,才恍然發覺,原來有些事,和他目標相比,似乎更叫人分神。


    此時此刻,他是真的不想管了。


    龍床上的人,氣息微弱,生死未卜,若他不在了,那江山誰來坐,謝靖再也不想關心。


    菽稻幾季,雨水如何,寒來暑往,南北東西。有人隻當是換個皇帝,有人卻是兩個世間。


    若人世不再有他,自己一直謀求的東西,便失了顏色,心也冷了幾分。


    生民和樂也好,哀辛也罷,總不過一世,誰還不是要死的呢。


    謝靖心中想的是再也不管,讀過的那些聖賢書卻在腦中作怪,說他錯了。他辯駁不過,隻得趁著夜深人靜,悄悄握住皇帝冰涼的手。


    要是皇帝此番,能好起來,往後再也不勸他做個好皇帝,到時候想要什麽就給他什麽,怎麽快活怎麽使得。


    再也不叫他傷心難過。


    他算盤打得圓滿,眼中卻微微發熱,“皇上,您若是不在了,臣便要把這天下,攪個天翻地覆。”


    皇帝一向仁慈,聽了這話,也該醒了吧。


    李亭芝半夜醒來,隻見謝靖抓著皇帝的手,麵目嚴肅,口中念念有詞,搞不清是在祈福,還是在作法。


    他在榻上,翻了個身,想著反正不關自己的事。


    之前皇帝雖說,生死與他人無礙,可一旦皇帝賓天,他這個大夫肯定是跑不了的。


    明日愁來明日憂,眼下困得厲害,還是抓緊時間睡一覺。


    李大夫鼾聲漸起,謝靖這邊也依舊,兩邊混響,陳燈充耳不聞,靜悄悄拿了麻紙,又去試了試皇帝鼻息。


    和前幾天一樣,麻紙邊緣,微微拂動。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陛下每天都在作死[穿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竹蓀蝦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竹蓀蝦滑並收藏陛下每天都在作死[穿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