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打算解決盧省這個麻煩,首先內閣中人要達成一致。


    張洮在朝中年數長,也是幾經風雨,本以為前幾年劉岱翻了船,自己會跟著搭進去,沒想到卻平安無事。


    他年輕的時候,司禮監也有權勢傾天的大太監,那人行事,與盧省差不太多,到後來手越伸越長,與閣臣勾結,企圖左右首揆人選,事情敗露之後,被趕到南京去了。


    盧省現在犯事的程度,和那一位相比,不算突出,雖然他在京城,是橫行霸道了一點,在中下級官員之間,又太有威望了一點,但是對他們這種高級官員,盧省表麵上還是很敬重的。


    至於占地和撈錢這兩樣,真沒什麽稀奇,狠得下心來給自己一刀,若不為些黃白之物,反而奇怪。太監出身,少有正經人家,就算在內書堂上了幾天學,也洗不掉骨子裏的奸猾。


    張洮在心裏,從來沒瞧得起盧省,但也沒把他,真正當過威脅。


    何燁謹慎慣了,沒有說話。羅維敏心中,盧省這人就是個爬蟲,死了一個,還有一個,他在兵部待了幾年,染上不少殺氣,既然謝靖說此人不能留,那就殺了吧。


    謝靖說,“首輔,內廷出了如此權宦,可不吉利啊。”


    何燁眼皮輕輕抬了抬。


    張洮眉頭一皺,心中暗叫不好。


    “不吉利”這種說法,可大可小,隻是曆史上一個王朝的氣數將近,或是由盛轉衰,總會出個把大名鼎鼎的權宦,比如扶著李隆基出逃的高力士,或者崇禎親手收拾的魏忠賢。


    其實事情的根源,也怪不到太監身上,隻是他們就像腐肉身上的蒼蠅,天生遭人厭惡,自然成了眾矢之的。


    謝靖這話的意思是,盧省雖然現在看來,也就是普通的貪汙腐化,奴顏媚主,但是從他攛掇皇帝修道並且成功了這件事上,就該知道此人所圖不小。


    太監受教育程度低,眼界狹窄,明明隻擅長做些伺候人的活兒,卻還不甘寂寞,老想用伺候人的腦子,去幹治理天下的事。


    如今我們聯手,還能把盧省控製住,他日六部九卿,廠衛禁軍,都要聽他的話,到那時就被動了。


    如果造成什麽嚴重後果,作為首輔,你張洮是要負曆史責任的。


    其實張洮跟盧省,真沒什麽交情,雖然吏部很多人已經被盧公公腐蝕了,但是對於內閣首輔,盧省也就是逢年過節,給他送一份厚禮,可張洮還不至於指著這個過活。收禮主要是為了盧省顏麵好看。


    謝靖的話說到這份上,張洮自然不會再和稀泥。


    內閣這邊,主意已定,於是安排下去。


    盧省這幾天,在司禮監沒見到參自己的奏折,終於鬆了一口氣。


    之前參他的折子雪片一般飛過來,堆成小山,虧得皇帝精神不濟,又被莫衝霄引著修道,於是他把這些都壓下來,不叫皇帝知道。


    皇帝知道了,究竟會怎麽說,盧省總有些忐忑,不過,最不濟也就是申飭幾句,皇帝現在,內外都倚仗著他,一會兒不見人,就著急得很,盧公公的位置,還是穩如磐石。


    謝靖那夥人,雖然想動他,但是他們現在,連皇帝的麵都見不著。前些日子,大理寺的霍硯,遞了幾次牌子,說要求見皇帝,皇帝怕見了這一個,不見其他人,影響不好,最後也沒見。


    這期間零零散散,求見皇帝的人,不下數十撥,上至首輔,下到言官,皇帝一個都不見,雖然免不了在宮中長籲短歎,卻讓盧省喜不自勝。


    皇帝不上朝,對他本人身體有好處,朝政隻要經盧省的手,閱知一二就足夠了。若是這樣就能出亂子,便要治內閣那幫人的罪,食君之祿,卻不為君分憂,全都該打。


    宮裏還有莫衝霄幫他說項,勸著皇帝,盧省想著,自己真是一路順風順水。


    那年初見莫衝霄,乍一看,以為是世外高人,沒想到區區一點金銀,就叫他折了仙骨,跟自己進了宮。他甚是乖覺,皇帝的心事,盧省透了那麽一丁點,就被他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盧公公如今,是內外皆安定,想必過不了多久,內閣中人,就該向他俯首稱臣了,權宦之中,威勢最盛的,曾經做到了“九千歲”,人家做得,盧公公自然也做得。


    盧省便想,自己比那“九千歲”,卻是冷靜自持許多,不像那人,把人都得罪光了。他與張洮,平時以禮相待,逢年過節,一份薄禮,君子之交淡如水,合該如此。


    他心中快慰,走路也有勁,連轎子也不坐,在宮禁之中,行步如飛,別的內侍在後麵,追趕不及。鵝毛一般的雪片,靜悄悄灑在他路過的地麵上。


    陳燈此時,卻有些焦頭爛額,皇帝午後喝了莫衝霄的符水,一覺睡到現在,醒來已經是傍晚了。


    皇帝一醒,就要找人,卻發現盧省不在,莫衝霄也不在。


    平時也就罷了,今夜卻是不同。


    這天是謝靖生辰,雖然這一年,皇帝作了個大死,但也成功讓謝靖入閣,這個成就,值得慶祝。


    宮裏的賀禮,一早就賜下了。謝靖也按規矩回了謝恩折子,可惜不能當麵向他道賀。


    他心中惆悵,顧不得合不合適,去問道士,如今身子眼見好了些,隻是那樁心事,究竟有幾分把握。


    莫衝霄心中,十分不解。


    皇帝想要什麽人,還能等那人說個“不”字嗎?又想這該是情根深種,才想要玩“心甘情願”的把戲,可見紅塵之中,一個“情”字,讓人都癡愚了,既在眼前的東西,全都視而不見。


    他便辭了皇帝,前去白雲觀中,等到入夜,好好參詳一番星象,再來複命。


    盧省看了他一眼。


    莫衝霄知道,這是讓他仔細回話。


    既要拿謝靖把皇帝的興頭吊住,又不能讓他們見麵。


    莫衝霄是午後走的,此時剛剛傍晚,陳燈就說,“星星都還沒出來呢。”


    皇帝一想也是,這時候盧省也回來了,他進門前脫了大氅,肩頭留著兩朵雪花,一進屋就化成水汽,隻是渾身上下還帶著雪氣,聞著冷颼颼,皇帝就問,“下雪了?”


    盧省說是,又把雪意描述了一番,跟著老調重彈幾句,“瑞雪兆豐年。”


    皇帝就說,“下雪了,那豈不是看不見星星?”


    盧省一想,也對,趕緊把話說圓了,“道長是世外高人,自然有法子,皇上且放寬心。”


    皇帝就輕輕歎了一口氣。


    他早上問莫衝霄的話,現在想來,真是無稽之談,既是和謝靖有關的事,為何不去問他本人,反倒往別處下功夫。


    他這一年,總歸是在胡亂折騰,也不知謝靖心裏,往日的情分,如今還剩下多少。


    修道不朝已是半年有餘,雖然沒聽到多少怨聲,恐怕是內閣和盧省濾掉了。


    總歸是他太著急,想著有捷徑可走,人要是身體和精神狀況都不太好的時候,真不要做什麽重大決定。


    皇帝現在心中,充滿了懊悔,和心虛,他覺得自己肯定是亂來了,但是亂到什麽地步,偏偏還看不清。


    仿佛今夜要從雪和雲之外,找到星星的蹤跡一般。


    他心中思念的人,明明知道在哪裏,卻又要往別處,去找他的方向,實在是太荒唐了。


    “謝卿……”


    在他剛剛穿過來,還是個年幼無知的孩童時,向謝靖伸出了手。


    從那時起,謝靖就留在他身邊,毫無保留地信任和保護著他。


    那麽這一次,就算是犯下這麽荒唐的錯誤,如果能夠開誠布公地談談,謝靖應該也會原諒自己吧。


    一想到這裏,朱淩鍶忽然很想很想,立刻就見到謝靖。


    他實在是思念得太久了,久得之前的種種齟齬,全都淡掉了。不管是祁王,還是分別的那三年,或是謝靖不肯入內廷的事,一下子都不再重要。


    他心裏莫名生出一個念頭,隻要見到謝靖,不用多說,他也一定能明白。


    雖然自己把局麵弄成一團混亂,但是到時候有謝靖在,定然萬事無虞。


    他果然,還是少不了謝靖啊。


    雪越下越大了。


    盧省勸皇帝歇息地時候,嘴裏還在念叨,“明天起來,怕是有兩尺厚,臣幼時在河間府,有一年冬天,也是這麽大的雪,村裏的孩子堆雪人,又鬧騰又快活……”


    接下來的事,他卻沒說,那一年盧省家所在的村子裏,凍死了好多人,他爹娘心一橫,就把他送到京城,賣掉了。


    皇帝拒絕再喝符水,他的心裏滾燙,陷在被窩裏,腦中不停地回響一句,“明日起身,就出宮去找謝靖。”


    他想了半夜,才沉沉入睡,倒是睡得很踏實,唇角都輕輕翹起來,似是做了個美夢。


    莫衝霄一晚上沒回來。


    盧省一大早,便派人去找,哪兒都不見蹤影,直到中午,才堪堪有了消息。


    “皇上,皇上,”盧省急匆匆跑過來,幾乎是跪倒在皇帝腳邊。皇帝才起身沒多久,被陳燈服侍著,正在吃他的早午餐。


    他惦記著去找謝靖,一見盧省這幅模樣,不禁皺了皺眉。


    “莫道長昨晚一進城,就被捕快拿下,給關到刑部大牢裏去了。”盧省慌張地說。


    皇帝放下筷子。


    這麽說,這場荒唐的鬧劇,終究還是由謝靖那邊,來劃上這個句號。


    見皇帝沒說話,盧省又抱著皇帝的腿用力晃了兩下。


    “好,好,”皇帝連說了兩個字。


    跟著向後一歪,剛好被陳燈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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