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決定對盧省發難,謝靖就與周斟並李顯達一道,商量起來。


    盧省如今,也不是輕易動得的,他每日隨侍在皇帝身邊,位置敏感重要,倘若一上來對他下手,搞不好招人非議。


    東廠在他手裏,錦衣衛穿飛魚服的一大半,都該和他有交情,雖說沒有皇帝的諭令,輕易不得調動,但是誰也不知道,現在皇帝的心,有幾分向著誰。


    李顯達有些坐不住了,“謝九升,你成天算計這些,有意思嗎?不如我連夜進宮,抓住那閹奴,不用帶刀,單憑一雙手……”


    周斟說,“將軍稍安勿躁,此事倒真有些計較。”


    他接著說,史書上寫了,碰到這種事,得先把正主穩住,然後把他身邊的親信黨羽,挑著個兒全都撬開,然後圍點打援,等到對方筋疲力盡,左支右絀,出了紕漏,再一擁而上,圍而殲之。


    比如徐階要扳倒嚴嵩的時候,先對他兒子嚴世蕃和幹兒子羅龍文下手;而崇禎收拾魏忠賢的時候,也是先給他說好話,罪名全扣在了他的幹兒子崔呈秀身上。


    李顯達欽佩不已,“你們讀書人整人的法子,寫出來也是一部兵書。”


    “九升,你該想好了吧,”看謝靖一臉不動聲色,周斟問。


    “那個道士,莫衝霄,”謝靖語調中,帶著一絲冷意。


    “我自去帶人擒他,爾等不要現身,”謝靖這麽安排,是擔心一旦抓了莫衝霄,又不能一錘定音,倘若盧省的勢力反撲過來,自己八成首當其衝要遭殃。


    李顯達有軍功在身,又是敕封武威侯,無論是錦衣衛還是五城兵馬司,多少都要賣他些麵子。周斟在禮部經營多年,是天下文人雅士的魁首,影響力不容小覷。


    萬一謝靖自己因為抓妖道的事,被盧省他們參奏下獄,這兩位暫時隱在幕後,還能想辦法搭救,要是一開始就把底牌亮出來,被人抄底就太被動了。


    他也不指望張洮到時候能幫他,恐怕張洮還是會聽皇帝的意思,而何燁……何燁一輩子在戶部,為朝廷精打細算,他是何弦的父親,謝靖不想把他拖進這片渾水。


    他交代得這樣清楚,在李顯達聽起來,多少有些“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意思,“九升,你是不是想太多了,”李顯達說,“皇上無論如何,總是向著你的。”


    他始終以為,謝靖和皇帝,隻要見上一麵說開了,什麽盧省什麽道士,全都不是事兒。


    謝靖沉默片刻,“皇上向著我,是他的恩德;如若不然,是奸人蒙蔽欺瞞太甚。無論聖意何如,我總要替皇上,除掉這個大患。”


    於是此後幾天,參盧省的帖子,消停了些。謝靖日日在刑部衙門值守,又命人盯緊了莫衝霄,那日聽人來報,莫衝霄出了城,便著人跟著,等他回轉時,剛一進城,就拿下了。


    在抓捕莫衝霄一事上,謝靖作為刑部尚書,表現出高度重視,親自擬定了作戰計劃,不辭勞苦,坐鎮指揮,連自己生日都忘了,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一舉將妖道莫衝霄抓捕歸案。


    莫衝霄一見刑部的皂隸,便知來者不善,他沒有掙紮,任人綁了,扔進大牢中,也絲毫不慌張。旁邊牢房裏,犯人發出淒慘的喊叫,莫衝霄隻聞其聲,卻看不見人影。


    他夜觀天象,見紫微星光芒暗淡,算算日子,也就是這幾天。到時候皇帝出了事,謝靖自然要放下手頭諸事去就那邊,他隻需在那之前,與謝靖好生周旋,待離開這大牢,從此就海闊天空了。


    謝靖趁熱打鐵,連夜提審莫衝霄。怕的是走漏了風聲,等到盧省察覺前來幹預,有些話就撬不出來了。


    誰知這莫衝霄,竟是意外地配合,對自己姓甚名誰,是何來曆,如何見到皇帝和盧省,又是如何進宮的,隻要謝靖問,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娓娓道來,絲毫沒有勉強的意思。


    觀其神色,也不見有一絲慌亂,仿佛早知有此一遭,謝靖不禁在心中暗暗生疑。


    他哪裏知道,今夜莫衝霄就著燭火,頭一次見到皇帝的心上人,便生出幾許感歎來。


    謝靖的麵相,貴不可言,自是當世第二,位極人臣,然而,卻又命中帶煞,六親不足。


    運勢極強,還沒有忌憚,這樣一個人,管你修道還是參禪,沒事還是繞著走,不惹他比較好。


    皇帝知道莫衝霄被抓,已經是第二天中午的事,他說了兩個“好”字,就暈了過去,等到再能省事,已經到晚上了。


    他感覺非常不舒服,雖然這一年,都是在斷斷續續的“不舒服”和“很不舒服”之間徘徊,但是現在的感覺,就是非常不舒服,讓他覺得自己還是昏過去好一些。


    “我這是怎麽了,”他想。


    “我覺得你可能是要死了。”一個聲音說。


    對於4848而言,剛才言論的語氣,是超出ta一貫作風的溫柔,但是對於朱淩鍶來說,仍舊不啻為晴天霹靂。


    “你說什麽?”


    “我不想再說一遍,嗚嗚~”


    4848,居然,哽咽,了?


    朱淩鍶搞不懂是自己會死這件事的衝擊比較大,還是4848忽然出現的溫情叫他詫異。


    “嗚嗚,”探聽到他的心聲,“幹嘛,人家也是第一次當係統嘛,他們都說不要對宿主有感情,反正宿主都是要死的,我也不想喜歡你呀,嗚嗚……”


    等等,什麽情況,朱淩鍶不是一般地混亂。


    4848邊哭邊說,他慢慢聽著,總算是弄懂了。


    雖然之前查不出什麽大病,但是精神短少,五官失靈,其實正是身體逐漸衰弱的征兆。


    到了現在,身體再也負擔不動了,一直以為離自己很遙遠的死亡,眼看就要到來。


    “你別怕,我會陪著你的,”4848很義氣地說。


    “好,”


    但是……


    他還有心願未了!


    謝靖呢?他在哪裏?朱淩鍶掙紮著,想去找他。床上的動靜引起陳燈的注意,趕緊湊了過來,皇帝張了張口,說不出一個字,陳燈扶著他,為他拍胸捶背,皇帝這才說,“宣。”


    宣誰呢,陳燈等著皇帝的旨意。


    朱淩鍶心裏,自然想的是謝靖,話到嘴邊,忽然又想起4848說過,謝靖那頭,對他的好感值,一直都沒掉過。


    但是從那以後,也沒再往上漲了。


    於是他說,“讓禮部把宗室子弟名冊拿來。”


    他得幫謝靖,再做一件事。


    如果他死了,內閣接下來一定會麵臨繼承人的問題。


    皇帝在位期間,沒能生出一個太子。那麽這個繼承人,隻會在宗室子弟裏遴選。


    他忍著渾身上下,各種莫名其妙的痛,拚命回想當初書裏,謝靖到底選了哪個孩子立為新君。想得滿頭都是冷汗,還是想不出來。


    陳燈幫他擦汗,發現中衣又全都濕透了,要張羅著再換一身,皇帝不肯,隻叫他再點幾盞燈來。


    便在燈下,對著禮部的名冊,仔細查看。周斟基礎性工作做得細致,每個人不僅有生平介紹,家族關係,還有一些趣味掌故。都是當年在翰林院編書時留下的習慣。


    有個孩子,叫朱淩鍶很是留意。


    涇陽王世子朱堇桐,年方五歲,涇陽王請了前科進士秦升做西席,秦升年輕時有個外號,叫“渭北何郎”,何郎便是何弦,合起來就是秦升“在陝西地區群眾公認比較突出的才貌雙全”的意思。


    朱堇桐四書五經已經讀完了,據說還能與他的老師對談,秦升對此子評價很高,其中可能不乏對少東家的吹捧,但是檔案中附帶朱堇桐小朋友關於出兵北項所作的一首七絕,雖然詩句尚顯稚嫩,不過他在詩裏,肯定了作戰的積極意義,並且把李顯達,和“飛將軍”李廣做了一番比較,結論是:差不多。


    朱淩鍶顧不上吃飯睡覺,撐不住了就讓陳燈化兩頁符水來喝,這樣一連看了三天,選來選去,還是朱堇桐最合適。


    謝靖喜歡聰明的孩子。


    朱淩鍶得趕在自己還能辦事的時候,把繼承人定下來。不然自己一撒手,各方勢力摻和進來,選皇帝的事,又要亂上好一陣子。他已經受夠了這種無謂的內耗,不願謝靖到時候再經曆一遍。


    盧省從外麵回來,一見皇帝就哭。


    他昨日帶了廠衛,去刑部要求放人,謝靖鐵板一塊,死活不肯。盧省好話說盡,威逼利誘,謝靖就是不為所動,叫盧省擔心,他是不是得了什麽倚仗,居然敢這麽對自己。


    於是他此番回來,準備探探皇帝的口風,若是皇帝並不知情,他就打算尋個罪名,把謝靖下詔獄。


    皇帝聽他哭訴,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說,“謝靖要審他,也沒什麽。”


    沒有問題的話,當不怕過堂,再不濟,死刑複核總要到皇帝這來的,盧省是掌印太監,到時候總有辦法。


    盧省又準備接著哭,忽然發現皇帝,很不對勁。


    他麵上一副恍惚的模樣,頗有出世離魂之態。


    “你來讀,朕看不清了,”皇帝指了指,陳燈就把明黃色綢卷交到盧省手裏,


    盧省一看,字字驚心,再看一下,大慟不已。


    “皇上,您這是……”


    “念吧。”聲音微弱,或不可聞。


    “……立涇陽王世子朱堇桐為太子,承繼大統。用賢使能,保守帝業。著內閣四臣同司禮監,協心輔佐,穩固皇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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