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顯達因為戰場上受的傷,到了冬天,骨頭縫裏都疼,於是上年去了南方,等他得了消息從江南趕回來,已經是一個多月之後的事。


    他這麽著急回來,是羅維敏等好幾位大臣,給他去信,說皇帝不知怎的,招了個道士在宮裏,開壇建爐不說,居然為了修道,都不肯上朝了。


    起先李顯達看到第一封,心想這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沒事兒編排皇帝呢,等到後續的消息接踵而至,他就再也輕鬆不起來了。


    一路上春花將盡,李顯達都無心觀賞。在他心裏,始終無法把修道不朝的消息,和記憶裏的那個小皇帝聯係起來。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皇帝的情景。


    謝靖帶他進宮前,說“天子雖然年少,卻懂得許多道理,千萬不可小瞧,”他就以為會看到、一個少年老成的小古板,卻沒想到是那麽有意思的一個孩子。


    他一上來就叫自己“少將軍”,說話時一副孩子氣,明知道國家積弊甚多,國庫空虛,仍是鐵了心要和北項打一仗。


    這仗雖然勝了,事後回想起來,李顯達也會後怕。北項人此來,不成功便成仁,絕無和談之可能。皇上他區區一個孩子,怎麽就知道自己打得贏呢?


    饒是如此,朝野上下,也不乏皇帝“窮兵黷武”之類的言論,說後明以仁孝立國,從來沒有主動攻打別人的道理,如今又把北項,幾乎是趕盡殺絕,隻為帝王之功,實在是有違聖人言。


    李顯達沒少聽這些話,起先還會動氣,後來就嗤之以鼻,心想多虧老子在外拚殺,才換得你們舒舒服服在這兒指手畫腳,不然北項人打了過來,你跟他講聖人言,恐怕他也聽不懂。


    他怎麽都想不通,皇帝會突然跑去修道,去年他去宮裏辭行時,皇帝雖說精神不大好,但也是一心撲在朝政上,還問了他幾句抗倭的事。


    眼看皇帝這樣,謝靖不管管嗎?想到這李顯達心裏,就對謝靖冒出一些火氣,他謝某人在京城,聽說新近還入了閣,怎麽能屍位素餐,眼睜睜看著皇帝出昏招呢?


    宣威將軍李顯達,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甫一回到京城,就去了閣臣謝靖府上,把門板拍得“邦邦”響。


    李顯達自小在京城長大,達官貴人的家裏,去過不少,眼見著他離了京城,走南闖北,回來一看,還就屬謝靖家最沒看頭。


    普普通通三進的宅子,幾個護院閑得要長青苔,兩個小廝並一個老家人,給他端茶倒水,做飯洗衣,謝臻在時,還熱鬧些,眼下謝臻也離京快三年了。


    還是那位駝背的老家人,領著李顯達去謝靖書房中。李顯達原本想,這人老眼昏花,若是有人拿了名帖來求見,可不怕誤了事?


    轉念一想,朝野上下,無人不知謝靖做派最是清正,恐怕不會有哪個不長眼的,來給他送錢,若要告狀,直接往刑部去就是了,也不會上家裏來。


    “看你家這幅樣子,怕是我連酒都沒的喝,”李顯達不客氣地坐下來,謝靖見他,喜出望外,連日來的愁雲,總算淡了些。


    於是他二人,毫不客氣地互相貶損幾句,謝靖問了李顯達身體如何,江南風致,又說,當初說好要待上一年,如今才初初入夏,怎麽就回來了?


    李顯達問,皇上修道這事,之前你知道不知道?


    謝靖眸中,露出羞慚之色,卻仍是自陳,皇帝說要修道,前因後果,他確實一無所知。


    看來所有人都不知道為什麽。


    這倒也不奇怪,李顯達想,皇帝從小時候起,就有些誰都明白不了的大主意。


    隻是仍免不了埋怨謝靖兩句,“這下就剩那個閹奴陪著皇上,可是你的過失。”


    謝靖垂頭稱是,“是我動作太慢了,”李顯達就嚷起來,“說了我進宮去,一劍捅了,當時那日,也治不了什麽大罪名……”


    李顯達是想趁著自己,是打敗北項的大英雄,名聲最為顯赫的時候,殺掉盧省。他一個沒有背景的內侍,也沒有言官替他喊冤,可謝靖偏不答應。


    “他跟在皇上身邊多年,貿然結果了他,皇上難免驚懼傷心,”謝靖那時就是這麽說,現在還是這話,把李顯達氣得直冒煙,


    “你這樣千般小心,萬般在意,是不是使錯了地方,光在邊邊角角打繞,卻把正中心的人給忘了。”


    “既然如此看重,何不給皇上說清楚,省得他對你一往情深,獨自傷心。”


    謝靖睜大了眼睛,許久不得回神,他驚詫之下,呆立不動,此時若有人推一把,恐怕三魂七魄,要掉好幾個下來,


    末了他自恍惚中醒來,訥訥而言,


    “李彰,你不要胡說,皇上是明君,斷不會、不會……”


    李顯達看著糟心,就問,“不說皇上,單說你自己,這些年來,你對皇上,就沒有一點……”


    這“一點”後麵,究竟接什麽詞,叫李顯達頗費思量。


    “非分之想?”“不軌之意?”“逾矩之心?”這樣看來都不好,要是這麽問,謝靖這種死腦筋,恐怕又隻會去計較,自己究竟有多麽不應該。


    “這些年來,你對皇上,就沒有一點……”


    “情生意動?”


    謝靖仍是立著不動,神情卻像是被人突然刺了一劍。


    “……是我不對。”


    “你當然不對,如今皇上修道不朝,你居然就隨他去了,這可是你謝九升的做派?”


    “你就該衝進宮裏,一劍一個,結果了那妖道和閹奴,再跪在皇上麵前,任其發落。這般大不敬行事,除了你,也沒人做得。”


    謝靖仿佛從肺腑中發出一聲悶響,“我不願叫他為難,他自小事事都征詢於我,到了現在,我若是自恃情分,胡作非為,他固然不會降罪,可我豈不是傷了他的心。”


    李顯達對謝靖這一番剖白,多少有些意外。


    謝靖當年在勾欄之內,也頗受女史們眷顧,如今看來,全憑他一張臉,其實心裏,對如何討人歡心,還是生疏得很。


    又想自己今日,多少逼出一些,謝靖對皇帝的心裏話,算得上大功一件。謝靖雖未明示,可到了後頭,隻說“他”呀“我”的,不再以君臣自居,恐怕是有些動情。


    留他些時日,該想得明白了,如今最要緊的,卻是如何解決了盧省,他便對著謝靖說,“你也不要獨自傷懷了,倒叫皇上知道才好。”


    又說,“咱們倆合計一番,究竟如何讓那閹賊伏誅。”


    卻說皇帝在宮裏,日日隨著那莫衝霄修道,讀了幾本道經,覺得有些意思。他仍是放不下朝政,時時把盧省帶進來的折子,看得仔細,生怕自己懈怠了。


    暑熱漸生,這一日,皇帝和莫衝霄便沒去那丹房之中,在宮後苑裏,尋了一處水榭,分別坐了。


    盧省見皇帝眼下不用人,便讓陳燈在一旁小心伺候著,自己去了司禮監。皇帝不用上朝之後,雖說每天也是要看折子的,但是睡覺睡到自然醒,精神感覺好了很多。


    莫衝霄把這個歸為修道的功勞,皇帝微微一笑,並不多說什麽。雖然到現在,也不是就真的信他,可是這個道士,當真有些本事。


    今年入夏以來,雨水不多,內閣遞了折子來,擬好了對策,皇帝朱筆圈了準了,回頭與盧省和道士說起時,難免憂心忡忡,莫衝霄說,“貧道蒙貴人恩澤,自當為貴人分憂,”當下便開壇祈雨。


    不出三天,京城居然就真的下起雨來。


    想到這一出,他心念一動,“道長可否為我,推算一個人的境況?”


    莫衝霄心裏犯嘀咕,麵上一臉平靜,問他,“貴人可有那人的生辰八字?”


    禮部合婚的時候給他看過,雖不是意中人,到底是配偶,皇帝看了兩眼,於是記下了。


    莫衝霄捏了訣,口中念念有詞,一待算出來,心下驚惶,非可描述,皇帝見他臉色就問,“如何?”一臉焦急。


    莫衝霄暗自吞吐幾回,平了氣息,“貴人莫慌,無事,貧道無能,有些難找罷了。”


    皇帝一聽,鬆了口氣,便喃喃道,“找不到就好。”


    見此情景,莫衝霄又補了一句,“貴人且放心吧。”


    到了晚間,皇帝睡下,盧省與莫衝霄,尋了僻靜之所說話,


    “皇上問你什麽了?”


    莫衝霄知道,他與皇帝所言,陳燈都一五一十地告訴盧省,這樣問來,不過是要他一個順從的姿態罷了。


    他半生漂泊,流離不定,幼時高人看相,說他有機會流連宮闈,他還不信,如今一看,方道是真的。


    內廷之中的陰私,他早有預料,卻想不到,那樣一個仁厚的皇帝身邊,竟也藏著這般狠毒之人。


    “盧公公自是無所不知。”


    挫骨揚灰,灰飛煙滅,上天入地,自然是哪裏都找不著了。


    盧省鼻腔裏,輕哼一聲,


    “那種貨色,還敢欺瞞皇上,我不如此,還要伺候她去合葬不成?”


    莫衝霄不敢回話,垂頭稱是。


    盧省又說,“能到皇上身邊的人,無不是有所求的,隻要忠心於皇上,道長所求,也不為難。”


    莫衝霄便作揖謝他。


    他自知命中有此一遭,先是入宮,而後又有牢獄之災,若此劫安然度過了,便又能精進幾重修為。


    凡塵俗事,過眼雲煙,權且當做戲台,看了這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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