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嘉元年的恩科,最出名的士子,並非狀元榜眼和探花,乃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三年前與謝靖同科,卻遲遲在吏部沒有領到官職的曹俊時。


    一時間曹俊時的名字,占據了街談巷議的中心,京城百姓紛紛稱奇,究竟是怎樣的濟世之才,竟叫皇帝一眼看上,不顧眾位大臣的反對,差一點兒連狀元之位都給了他。


    也有人說,“皇上年幼,怕不是那位曹大人,造出了什麽好玩的東西,哄得他開心了吧。”


    聞者便紛紛笑了,都有些深以為然的意思。


    這話雖有些造次,倒也不算是無中生有,曹俊時確實給朱淩鍶帶來了個好東西。


    三月十五那天,兩百多名士子,在建極殿進行殿試。


    一直到晚飯過後,潘彬才帶人把考卷送到文華殿,朱淩鍶和大臣們正焦急地等待著。


    殿試的名次,徐程與副主考何燁已經擬定了,何燁是戶部尚書,也是何弦的父親。


    朱淩鍶對這個名單,本來沒有意見,他相信徐程的眼光和判斷,肯定比自己靠譜,不過,他對考生們的答卷很感興趣。


    以他現在的水平,若直接與考生“廷對”,感覺會比較尷尬,為了藏拙,也為了凸顯重點,朱淩鍶隻出了一道題:


    若北項率五十萬精兵來襲,後明該如何應對?


    徐程在開考前,依稀猜到了朱淩鍶的題目,待到開考後一看,還是有些吃驚。


    黃遇看了一眼,就把考題放在一邊,悠哉地吃早飯去了。


    薛瀛是武人,比那兩位還不客氣,“皇上,北項部族眾多,可是哪一部,撐死都隻有十萬人啊。”


    朱淩鍶充滿期待地看了謝靖一眼。


    謝靖眉眼微蹙,看不出情緒,朱淩鍶的心便有些惴惴的。


    一方麵,他真的很想知道,後明士子對這個問題,究竟是怎樣想的;另一方麵,他又忐忑不安,沒有謝靖把關,自己出的這道題,當不當得起隆嘉元年的殿試真題。


    卷子一來,眾位內監便紛紛展開,試卷已經先由禮部和翰林院的官吏們謄抄過了,所以是盲判。


    不過半個時辰,徐程與潘彬便對這一份考卷讚不絕口,查對了一下名字,是之前他們甚為屬意的山西士子賈鵬程。


    朱淩鍶也湊過去看了幾眼,文章寫得很漂亮,開頭便氣勢昂揚,充滿了後明作為中原帝國對北項遊牧民族的心理自信,主題仍落在了“仁德懷遠”上,想的是以教化為先,不戰而屈人之兵。


    謝靖與何燁也在把玩一篇文章,這篇文風相對樸素一些,首先也說的是教化為先,以先進的文化感召北項,接下來便說要穩定稅收、充實國庫,保證軍費,重點是要訓練一支能與北項相抗衡的騎兵。


    這篇文章“道”也有了,“術”也有了,立意既高,措施又實,極富可操作性,難怪謝靖會喜歡。寫這個的是徐程擬定的榜眼廖倸。


    朱淩鍶自己手裏的這份看得慢,雖然學了四個月,繁體字還是有些吃力。


    好在這一份,字跡秀逸不凡,也沒有什麽生僻字,而且看起來很好懂。


    朱淩鍶看到後麵,眼睛都瞪圓了。


    “……皇上,皇上”朱淩鍶回過神來,不知謝靖已經叫了自己幾聲,抱歉地笑笑,謝靖忽然說著“皇上恕罪”,衝著他的額頭伸出手。


    察覺溫度無恙,謝靖這才放下心來,朱淩鍶剛才一直恍恍惚惚,叫了也不應,他真擔心是因為連日操勞,把小皇帝給累病了。


    朱淩鍶小臉一紅,規規矩矩坐回他的龍椅裏。


    “這份卷子,朕覺得不錯。”


    禮部便去查名字,是福建士子曹俊時,謝靖說,“臣記得此人,”曹俊時三年前與謝靖同科比試,隻得了個同進士出身,在戶部掛了號,至今未授官職。


    徐程同何燁,拿了那份卷子細看,兩人的眉毛都揪了起來。


    又傳給黃遇潘彬等人,他們也是麵色不虞,輕輕搖頭,薛瀛看了兩眼,便“啪”地一聲把卷子拍在幾案上,


    “一派胡言。”


    朱淩鍶的小身體,被他這吹胡子瞪眼,嚇得一抖。


    卷子傳到謝靖那兒,他麵色沉鬱,卻不下定語,招手讓一旁站著的年輕官吏說,“你來看。”


    這人不是禮部,就是翰林院來幫忙的,和這些為國盡忠一輩子的中老年(謝靖除外)不同,他長著一張俊秀白皙的臉,水汪汪的桃花眼,放在朱淩鍶原來的時代,活脫脫一枚網紅小鮮肉。


    他一見那份卷子,才讀了兩行,便眉開眼笑,


    “這份是我謄的,妙哉妙哉。”


    他在眾人前這般跳脫,惹得謝靖不悅地沉聲道,“子知!”


    周斟,字子知,謝靖同科探花,損友一枚,素有才名,為人任誕不羈,世人語之,“不可解。”


    雖然這人看上去有些不靠譜,但是在一屋子人裏邊,他似乎是唯一會支持朱淩鍶想法的人。


    “周翰林以為如何,”朱淩鍶問道。


    “大巧若拙,大智若愚,此人不入朝為官,是後明之憾。”周斟毫不猶豫地說。


    很好,朱淩鍶得到了來自原住民的肯定,又增加了一些底氣。


    “那我就點他為狀元……”


    “萬萬不可啊陛下,”黃遇大驚失色,膝蓋“撲通”一下砸到地上,朱淩鍶趕緊去扶,結果各位大臣像開了鍋似的,左一個“萬萬不可”,又一個“三思而行”。


    朱淩鍶有點委屈,不是說好了狀元我來定的嘛。


    曹俊時的卷子,先是簡單地樹立了一下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指出我後明在對待北項來襲這個問題上,是絕對站在道德製高點上的正義之戰。


    然後分析了後明與北項的軍事實力對比,後明是一個統一的帝國,有一支龐大的軍隊,北項部族眾多,一盤散沙,以小打小鬧為主。


    既然陛下題中說到五十萬大軍來襲,那麽必定是有人統一了北項,北項人好勇鬥狠,輕易不服管束,能做到這個的人,對於後明來說,一定是個不容輕視的敵人。


    朱淩鍶從這裏開始意識到,曹俊時的視野,超過朝中許多大臣。


    那些人都不相信北項會統一,對於他說的五十萬大軍,嗤之以鼻。


    曹俊時接著寫,北項擅長騎兵,而我朝每年從北項買馬,如果要和我們打仗,北項必然會在馬匹交易上以次充好。


    一方麵,我們要訓練騎兵,但是另一方麵,也要承認遊牧民族的天然優勢。步兵與騎兵的戰鬥力,實難相提並論。


    所以,我們要有比騎兵更厲害的東西。


    朱淩鍶好怕他寫到這兒,隻對未來做個展望就停了,不過看看手中的卷子,還有一大半沒看完,安心了。


    曹俊時當然沒有賣關子,他說的更厲害的東西,就是大炮。


    他幼年生長在福建沿海,家鄉來過海盜,那時當地水師繳獲了幾門紅夷大炮,讓年幼的曹俊時印象深刻。


    傳說紅夷大炮,管你多堅固的城樓,也扛不住連轟三下。


    不過,這玩意盡管威力巨大,但是體積龐大笨重,填彈時間長,而且安全性不高,容易炸膛。


    若能有所改進,定能為後明軍隊的戰鬥力添磚加瓦,那時再遇上北項的軍隊,管他三七二十一先來炮轟一炷香,就算他神兵天降,也要抱頭鼠竄不可。


    曹俊時還是免不了要展望一下。


    朱淩鍶接著往下讀。


    接下來,老實人曹俊時就研發新型大炮做了一個簡單的構想:輕便好移動,填彈快,安全穩定不炸膛。


    為了實現這個小目標,需要大概多少研發人員,試驗場地,經費預算,考核標準和監督機製,等等,不一而足。


    朱淩鍶幾乎要哭了。


    曹俊時跪在建極殿,運筆不停,從早到晚,不吃不喝,或許連廁所都沒去,就是為了把這一份心意,呈到他眼前。


    這是什麽天降奇才來拯救我後明啊!


    前三甲和庶吉士,還是沒有曹俊時的份。徐程他們認為,輕言禮義,不修仁德,反而去關注奇技淫巧,不應是後明倡導的主流。


    打馬遊街也沒他,賜宴瓊林倒有他一席,開席之前,朱淩鍶特意在文華殿召見了曹俊時。


    曹俊時一點兒也不俊,和他的文風一樣,長相忠厚老實,雖然和謝靖同科,卻已經三十多歲了。


    閑話少說,朱淩鍶寒暄兩句,曹俊時受寵若驚的勁兒還沒過,就要連著回答小皇帝關於造大炮的一係列問題。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的意見能被一國之君這樣重視,從沒有人告訴他“你做得對”,所有人都在談論“道”與“術”,可曹俊時敏感地意識到,有時候“器”才是掌控局勢的關鍵。


    他跪倒在小皇帝麵前,哽咽地說不出謝恩的話。


    “以你之見,需要多少銀兩?”一旦決定造大炮,朱淩鍶最關注的就是研發費用。


    “三年之中,至少要五萬兩銀子,還有五百畝荒地,”曹俊時獅子大開口。


    好貴,朱淩鍶在心裏暗暗咋舌,不過君無戲言,於是頒下聖旨,曹俊時任工部虞衡司郎中,即赴福建研製火器,一應所需,半月內送達任上。


    不消三五天,京城的百姓便都知道,戶部曹大人,做了皇帝喜歡的小玩意兒,於是升官發財了。


    謝靖卻在心裏暗暗稱奇,小皇帝繼位以來,一直在他照看之下。讀的書做的學問,全是聖人之言,一點不敢有偏。


    怎麽就那麽賞識曹俊時呢?


    他想起之前那些傳言,不由得思忖,難道是本性難移,看起來柔順斯文的小皇帝,居然要走窮兵黷武的路子?


    京華春深,謝靖在一片濃綠之中,還是打了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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