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靖不愧是書裏的主線人物,朱淩鍶認識了他,書裏一個個耳熟能詳的名字就陸續出現在他眼前,都是後明王朝的青年才俊,各有千秋。


    眼前的青年麵色有些憔悴,說著話不時輕咳幾下,盡管很年輕,眼角已經有微小的紋路。無論何時看向他,唇角總是帶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他的眼神很溫和,語調不如謝靖那麽有力,低柔而清晰,慢條斯理,好像無論什麽十萬火急的事情,都能不疾不徐地條分縷析出一個頭緒。


    這人就是書中的當世第一才子,何弦。


    何弦字清顧,“何處清秋月,卻往金玉堂。不住烏衣巷,但顧紫薇郎。”京中這首流傳許久的勸學童謠,說的就是他。


    和謝靖一樣,何弦自幼就是神童,不過他出身顯赫,祖父與父親均是庶吉士,父親是現任戶部尚書。家中其他男性長輩,也全都是四品大員以上。


    何弦在京裏長大,天下事莫不是京華傳向各地,何弦的名聲自然傳得遠。他常常自謙,說天下有才學之輩,不知凡幾,倘若對“第一才子”信以為真,就惹人笑話了。


    朱淩鍶深以為然,比如謝靖這樣的人,即便男主光環加身,也要在窮鄉僻壤裏掙紮努力好久,二十多歲才到京城,於宦海浮沉,更要花上許多年,他的光芒才能被世人看到。


    這麽一說,何弦真是出生在謝靖的羅馬了。


    不過他雖然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卻沒有做官,考了舉人之後,便在家賦閑,興致來了就與友人詩酒酬唱,十分快意。


    朱淩鍶今日一見,才知道何弦身體不大好。


    有謝靖這種高大的人站在一邊,何弦愈發顯得單薄瘦削,臉頰上幾乎沒有一點血色。


    他笑著說,“知道你心腸好,看不得我成日閑在家中,便給我找了這份好差使。”


    謝靖聽了就微微一笑,何弦是他找來給朱淩鍶開蒙的。


    他看出來朱淩鍶比較“畏懼”那些老大人,而他自己當年教侄子謝臻念書,把一個皮猴嚇得哇哇大哭,如今要是再嚇著皇上可不行。


    於是思來想去,便找上何弦,何弦博學多識,還是他認識的人裏麵,最溫和可親的,並且寫得一筆好字,是本朝著名的書法家。


    何弦近來都窩在府裏,謝靖也想借機讓他出門走走。


    “何師傅,我的手心裏要藏一顆雞蛋嗎?”朱淩鍶好奇地問,何弦聽著他的童言童語,忍俊不禁。握筆有力,手心中空,被小皇帝說出來,別有趣味。


    這學生比他料想的好帶多了,聽話乖巧,還很用功,不用人催,課後自覺做作業,有時還會加練。


    朱淩鍶挺喜歡何弦,閱讀典籍時,無論遇到什麽問題,隻要問何弦,即便是比較沒道理的外行疑問,何弦都能認真而清楚地解答。


    才子的腦子真好使啊,朱淩鍶不禁感歎道。


    他現在不得不承認,書裏的小皇帝不學無術,的確和智力有些關係。無論他白天如何認真背書,過了一晚,便忘得七七八八了。


    小皇帝記憶力不行,在學習中缺乏正向反饋,自然沒有趣味,也就學不進去了。不過沒關係,朱淩鍶是成年人,知道勤能補拙,而且還有強烈的緊迫感。


    不學習怎麽能給全國的學霸出題目判卷子。


    有時候謝靖來,何弦給朱淩鍶安排下功課,就和謝靖在一旁品茶下棋。朱淩鍶寫著大字,偶爾眼睛累了,向窗邊看去,手談的兩個人,仿佛一副寫意的畫。


    朱淩鍶心中忽然一沉,原先在書裏,他對何弦的印象,除了才子之外,就沒有其他的了,這些天相處下來,越來越喜歡這個溫和聰明的何師傅,朱淩鍶這才想起自己對何弦印象不深的原因。


    何弦的戲份很少,實際上,在書裏,他兩年後就去世了。


    因為身體一直不好,何弦沒有成婚,直到離世前才匆匆娶了妻子。朱淩鍶想到這些,看著仍在眼前走動的何弦,心不禁揪起來。


    有什麽是他能做的嗎?一次何弦因微恙告假後,朱淩鍶試著問,要不要再請禦醫為他看看。


    何弦笑著說,“臣自出生以來,已經把太醫院的聖手們勞煩個遍,想必他們也不願再見到臣了。”


    朱淩鍶隻得黯然神傷。


    祁王每旬都會來給朱淩鍶請安,見了何弦,兩人淡淡一笑,朱淩鍶覺得這兩人的感覺有點像,祁王更淩厲美貌一些,何弦則沉靜謙柔,可是截然不同的表象下麵,兩個人都有一股傲氣。


    每次祁王來,謝靖都不在,就像是約好的一樣。


    有時朱淩鍶練字看書,何弦閑著無事,在一旁懸腕走筆龍蛇,朱淩鍶走過去一看,隻會說“我艸”,感受到了鋪麵而來的壯麗秀美,可要問他何弦究竟寫了些什麽,他鐵定念得磕磕巴巴。


    二月一過,直殿監從禦花園中,移了些蘭草過來。朱淩鍶書桌案頭恰好有一盆,正值吐蕙,芬芳怡人,何弦一時得了趣味,看著那蘭花,揮灑丹青。


    他寥寥幾筆,便意態紛呈,墨跡雖未幹,卻有一股幽香襲來。


    朱淩鍶看得有趣,不禁也效仿何弦提筆,他近日把毛筆用得熟了,又有一個暑假的國畫班打底,試著勾勒兩下,居然也像模像樣。


    雖則不如何弦一二,朱淩鍶自己卻很滿意,他點了點頭,突然發現何弦正盯著他畫的蘭花瞧。


    何弦已經見識過他寫的字了,如今又看他水平稀爛的畫,雖然和當世才子怎樣都比不過,自尊心還是讓朱淩鍶紅了臉。


    “皇上,”何弦說,“您在運筆時,手腕的力道再輕一些,來試試。”


    朱淩鍶將信將疑,他因為擔心腕力不夠,線條不流暢而努力克服這一點,何弦卻讓他輕些。


    可是沒想到,按何弦說的再畫,那蘭草彎折之處,反而顯得柔韌纖長,更加神似了。


    何弦微微笑著,仿佛在說“如何”,朱淩鍶滿心的佩服,不知該怎麽表達。


    他師徒二人,讀書寫字,畫畫聊天,吃些茶點,十分閑適。隻是何弦每一次告病不來,朱淩鍶都有些緊張。


    他也想過,何弦每天來宮中點卯,對他的身體來說,是不是一個負擔。可一看到何弦病愈後,興致勃勃考校自己的模樣,又覺得這擔心太多餘。


    何弦不僅關心他的文化課,似乎還更關心他的美術課,病了幾天才回來,就要朱淩鍶畫蘭花看看。


    朱淩鍶有些為難。


    他說,“何師傅,我不想畫了。”


    因為近期好感值一直沒有提升,4848出來說話,要朱淩鍶反省一下。


    跟隨何弦學習、深諳昏君事跡的朱淩鍶仔細想想,恐怕就是畫蘭草壞的事。


    雖然說,誰還沒個愛好?但是對於一個皇帝來說,有一個特別出挑的愛好,還真不是件好事。


    文藝青年李後主,書畫雙修宋徽宗,木匠皇帝朱由校,他們在個人愛好領域熠熠生輝,然而主業都慘不忍睹,千百年來,都是反麵教材。


    眼下剛被何弦發掘出一點水墨丹青上的小天分,就不要再繼續往愛好上發展了,朱淩鍶如是想。


    何弦好奇,“陛下為何不畫了?”


    朱淩鍶說不出口,覺得愧對了何弦一番心意,可對上何弦真誠的目光,他又不願意撒謊。


    於是,何弦隻見小皇帝,漲紅著臉,深吸一口氣,從小嘴裏擠出一句,


    “明君豈以蘭花傳世乎?”


    他猜想,何弦一定會笑他不知所謂。


    何弦沒有笑。


    他想了想,柔聲說,“陛下可還記得這個,”


    “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朱淩鍶點點頭,這是《毛詩序》裏的話。


    “陛下承運於天,澤被生民,其中苦辛,臣萬不能取其一。”


    這突如其來的吹捧,朱淩鍶有些茫然。


    “今後若有言語嗟歎,手舞足蹈亦不能抒之心意胸懷,陛下將作何遣?”


    朱淩鍶心頭一熱。


    何弦是在關心他。


    並沒有隻把他當做皇帝來看待,而是真的把朱淩鍶當做自己的學生,一個需要人生指引的孩子。


    何弦知道,朱淩鍶衝齡踐祚,人生必定不尋常,說不定往後會有怎樣的驚濤駭浪,而皇帝自來,是孤家寡人,坐擁天下,卻心事無人說。


    他無法輔佐新君,便要教他經義道理,也要教他閑情逸致,給自己存些趣味,萬不得已時,還能自我排遣,自我消解。


    朱淩鍶口中稱是,對何弦行個大禮。他的何師傅,果真不是凡人。


    不過,何弦還是把“明君豈以蘭花傳世乎”這句話,告訴了謝靖。


    “以我這些日子看,皇上可比那傳說的好了百倍不止,還挺有意思,”何弦這樣說,謝靖也是一個感受,不過他覺得,朱淩鍶做得對。


    他自己目標明確,因而也喜歡勤奮專注的人。


    於是下一次謝靖麵聖時,4848忽然跳出來播報“好感值+5”,朱淩鍶幾乎有些受寵若驚。


    這次加分真的隔了好久。


    這天,朱淩鍶在等待謝靖檢查自己近日習作成果時,出神地望著窗外東南方。


    “開始了嗎?”朱淩鍶問。


    那邊是禮部,於是謝靖說,“是。”


    隆嘉元年的會試,正式開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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