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淩鍶大驚失色,“怎會如此?”


    盧省趕緊扶住他,對內侍們大聲喊著,“怎麽回事,把你們管事的叫來。”他雖然也隻有十一歲,隻是日夜陪在皇帝身邊,小小年紀,口氣卻不弱。


    不一會兒,司禮監新任的掌印太監劉螢就來了,他一見朱淩鍶,圓白的大臉上就堆起笑容。


    徐良盛被趕去守陵之後,一向與他不睦的禦馬監大太監劉螢,就接替了他的位子。朱淩鍶對此人不是很熟,也不是因為他業績突出,純粹是因為劉螢資格老,才揀了這便宜。


    “皇上您別著急,”劉螢嘴裏說著,看了一眼私帑,笑意便淡了一些。


    “朕居然,才這麽點兒銀子?”朱淩鍶這時已經平靜了許多,他在書裏得知,後明這時候雖然比不上唐時的開元天寶,但是江浙一代手工業十分發達,出現了許多富商巨賈,國家稅收也十分豐足。


    可是皇帝的私帑裏,怎麽隻有不到三萬兩銀子?


    劉螢嘴裏說著“恕罪”,忙不迭讓小內侍把賬本拿來,朱淩鍶翻了幾頁,幾欲吐血。


    上麵記著何年何月,先帝賜宮妃珠寶首飾若幹,花費銀十萬兩;又特命景德鎮燒製瓷器一套,花費銀二十萬兩;送前代書法家真跡與老師祝壽,花費銀八萬兩。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這麽一比,曹俊時倒真是個厚道人了。


    他要的五萬兩銀子,一萬兩拿來購買五門紅夷大炮,剩下的四萬兩,要購買生鐵和鋼以及火***藥,還有模具這些實驗原料和器材工具,還要支付三年間二三十人研發團隊的薪俸,食宿,雇傭當地人修整試驗場的工錢。


    朱淩鍶忽然有點擔心他究竟夠不夠花。


    然而更加緊要的問題是,這五萬兩銀子他現在拿不出來!


    戶部說黃河發大水,錢得緊著安置災民,維修養護水利工程。何燁是副主考,和徐程是一個鼻孔出氣,舍不得為這種“奇技淫巧”花錢。


    兵部也不願掏這筆費用,朱淩鍶在朝堂上被他們拒絕時,呆坐在禦座上,說不出話來,那些文臣平淡的麵容,仿佛在說“本該如此”。


    朱淩鍶看重曹俊時,一意孤行要造大炮,這樣偏轉的世界線,朝臣們要以自己的方式正回來。


    朱淩鍶聽到他們在台階下,若無其事地討論其他議題,感覺自己被徹底無視了,氣到極點,頭皮發麻。


    或許是這半年來,人人都以他為尊,自己也不知不覺沾染上了幾許傲氣,如今便再也忍不了被人如此輕待,心中不由得想:


    “不給我錢就讓你丟官,再亂說就扔到牢裏去。”


    “昏君警告,昏君警告,”沉寂許久的4848,再一次跳出來,朱淩鍶嚇一跳,打了個寒噤。


    “皇上,”站在後邊的謝靖叫了一聲,眾人便齊齊把目光轉向朱淩鍶,見此情景,朱淩鍶鎮定下來,說,“無礙,眾卿再議。”


    朱淩鍶心情沉重地回宮,謝靖怕他身體不舒服,一直送到宮門,臨別的時候,欲言又止。


    他忽然想起退朝時周斟走上前來,低聲叫他去私帑看看,朱淩鍶這才意識到,自己是有小金庫的。


    然而錢還是不夠,花到哪兒了有賬目明細,他的便宜老爹躺在昌平水庫那邊,不能起來做個證人,朱淩鍶也怪不得誰。


    朱淩鍶拚拚湊湊,湊了個三萬整,給曹俊時送去了。好在人工費用不用一次到位,朱淩鍶向曹俊時保證,來年必達,請他安心研製輕便迅捷安全性高的火炮。


    曹俊時發來一封熱情洋溢地謝恩折子,經過內閣,那些人什麽都沒批,就直接呈給皇帝了。


    在他們看來,朱淩鍶熱衷於造大炮,隻是一個孩子新鮮勁兒上來的玩具,還是不怎麽體麵的那種玩具。


    朱淩鍶忽然有些理解,為何有些皇帝會重用宦官了。


    因為有時候大臣們真的很討厭。


    接下來的日子,他依舊隨眾位大臣念書,何弦身子一入冬就不大好,於是又叫了升任翰林院學士的周斟來和他講課,從周斟那裏,他聽到了一個大八卦。


    據說謝靖中狀元後,原本準備回家娶當年資助他鄉試的縣令千金,卻不料那女子已經香消玉殞了。


    朱淩鍶剛想說,這和我看過的版本不一樣,周斟又說,侍讀學士徐振的女兒徐蕙妍,才貌雙全,


    “便要許配給謝卿?”朱淩鍶接話,


    “誰知小姐與在下一見鍾情,”周斟一臉得意。


    朱淩鍶腦子有些發蒙,在“這人怎麽說得出口”和“這人居然截胡謝靖”之間徘徊。


    “之後九升偶遇高人,觀其麵相,說是命中無妻,他性情開闊,長歎一聲,便不再做此想了。”周斟說著,似有憐意。


    朱淩鍶這才意識到,謝靖這是不打算娶老婆了啊。


    他應該不是個幸災樂禍的人,可這種心底蔓延的小快樂是怎麽回事?


    隆嘉二年,一直丁憂的閣老劉岱回到了京城,因黃遇之前已經告老還鄉,徐程入閣比他晚,張洮與何燁又還在後麵,劉岱甫一回京,便當上了首揆。


    周斟說,“九升如今是四品,劉大人該睡不著覺了。”


    朱淩鍶先頭還以為,劉岱作為朝臣之首,不會這麽小氣,沒想到第二天,吏科給事中和都察院禦史就上折子彈劾謝靖,說他“不修私德,縱親行凶。”


    朱淩鍶一聽,是謝靖出了五服,早已不來往的族人和人械鬥出了人命。這本不算事,隻是一旦起了頭,隔天彈劾謝靖的折子便如雪花般飛來。周斟等人為他說話,都被這雪片淹沒了。


    劉岱不依不饒,要把謝靖派到南京國子監去做一名司業。徐程拗不過,稱病在家閉門不出。


    謝靖對此已有心理準備,便欣然領命,打算即刻投入後明的教育事業中去,可朱淩鍶知道,一去南京,謝靖的仕途就要停擺了。


    “朕要謝卿留在身邊,”小皇帝一字一句,不疾不徐地說,眼睛直視劉岱,既不傲慢,也不畏縮。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敢這麽跟他說話的孩子,即便他是皇帝。先帝在世時,和他說話,都帶著幾分討好之意。


    劉岱眯起眼睛,半晌,忽然大笑出聲。


    “皇上既然看重謝靖,那臣豈有不願意的道理,就讓他在皇上身邊待著,如何?”


    於是謝靖職位不變,工作內容卻變成了朱淩鍶的專屬講官,除了陪著朱淩鍶看書學習,什麽都做不了。


    張洮問劉岱,“太師,為何讓謝靖親近皇上,您就不怕日積月累,皇上從此對您疏遠了。”


    劉岱一笑,不屑之意從頰邊露出來,


    “謝九升那個性子,豈是小娃娃受得了的,把他放在皇帝身邊,還不知如何討人嫌,日後莫說是看重,隻怕躲都來不及。”


    朱淩鍶在文華殿看到謝靖,剛要對他笑,謝靖就深鞠一揖,再起來時,眼下有一片暗影。


    他雖然不說,心中仍是受了磋磨,朱淩鍶隻怨自己力量太小,還幫不上他的忙。


    “謝卿,朕少不了你。”隻能言語寬慰一二。


    謝靖雙目輕閃,一瞬有些迷蒙,須臾之間又轉為快意,他笑起來,爽朗的聲音傳遍整個宮室,


    “靖,在所不辭。”


    到了春末,何弦好了些,再來時臉上便有了些血色,謝靖與他在一處,自然有說不完的話,有時還加上周斟,這家夥嘴巴厲害,說起玩笑話兒來,竟是異常有意思。


    朱淩鍶一邊默讀著《新唐書》,一邊羨慕地望著不遠處嬉笑玩樂的三個成年人。


    長大真好啊……他幾乎就要忘了,自己也成年很久了。


    一日午飯過後,朱淩鍶因為吃多了,謝靖怕他積食,便叫盧省陪著他去禦花園走走,回來的路上特意繞著宮城走一圈,碰到了剛進宮的何弦。


    到文華殿時,不見謝靖的蹤影,正要嚷嚷,有內侍說謝靖在暖閣看書,兩人便過去看,隻見謝靖靠在榻上,已經安然入眠,書卷卻掉在了地上。


    朱淩鍶與何弦相視一笑。


    何弦輕手輕腳走過去,給他把書撿起來放在一邊,又把內侍拿來的薄毯蓋在謝靖身上,這才領著朱淩鍶,去了東頭的書房。


    何弦看著朱淩鍶眼下烏青,“陛下可是昨夜沒睡好,”朱淩鍶點點頭,打了個哈欠。


    何弦瞧他逞強的模樣,心中頓生憐愛,“何不去補個眠?”朱淩鍶搖搖頭,若是午睡了,他晚上更容易失眠。


    何弦也就隨他去,朱淩鍶叫人上了兩杯陽羨紫筍,何弦身子弱,隻能淺嚐兩口。二人各執一卷,看起書來,朱淩鍶偶有不懂,便去問何弦。


    許是看得眼睛累了,何弦起來走動,又到案前,提了筆,在紙上隨意勾畫起來。朱淩鍶揉揉眼睛,把書放下,往那紙上瞥了一眼——


    何弦慌忙抓起那張紙揉皺了團成一團,握在手心,看向朱淩鍶時,頰上點點飛紅,


    “信手亂抹,不足為陛下觀之。”


    朱淩鍶不明所以,隻是順著他的意思點點頭。


    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剛才那張紙上,何弦畫了什麽。


    他內心砰砰作響,麵上卻還要裝成一無所知的孩子。


    筆墨丹青,寫意取神。


    何弦寥寥幾筆,不過勾勒了一個人的側影。


    隻是那鼻子實在傳神,任誰看了,都知道畫的是謝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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