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靜臨安靜地坐在衛家別墅的沙發上,空無一人的黃昏日色從他纖長的睫毛上垂落。


    他麵前厚實的木桌上擺放著顧飛白找來的律師在十分鍾之前遞給他的東西,這位律師前腳剛處理了顧飛白的遺產問題,後腳就來處理這位聞名海外的衛氏總裁的刑事問題。


    律師一麵瞠目結舌於這位聞名遐邇的衛姓總裁還曾經對自己養父做過謀害的事情,也詫異於自己的雇主是這個計劃的執行者之一。


    衛方強四十多歲的時候曾經做過一次心髒手術,顧飛白在手術台上,那個時候被篡改了高考誌願進入醫學係的顧飛白還是個實習生,卻已經冷靜地和想要擺脫衛家的衛靜臨合作了。


    他們在放入衛方強的心髒支架上做了一點絲毫不會被察覺的小手腳,□□無縫毫無證據,衛方強不會立馬死,但身體會逐漸變差,顧飛白就不用被按頭被自己的母親送給衛可頌做狗一般的劣等家臣,衛靜臨也不會被衛方強扣死在衛家拳打腳踢。


    這裏麵的唯一的變數就是衛可頌。


    顧飛白不會知道自己後來會心甘情願做衛可頌的家臣,衛靜臨也不預料到自己會甘之如飴地忍受這些折磨。


    但是計劃就像是齒輪一樣運行,衛方強的心髒無力支撐他運行一個過於龐大的商業帝國,而褚明洲和秦鉞也不會放棄送到嘴邊的肥肉。


    最開始在衛靜臨和顧飛白的計劃裏,衛方強一逃到國外,這支架的壽命也差不多了。


    但顧飛白後悔了,他給衛方強更換了支架,他救下了衛方強,他不想在死之前還留給衛可頌一個可以放肆恨自己的把柄。


    衛靜臨一言不發地看著這些顧飛白留給他,足夠把他困在監獄裏十年的證據,他眼神卻在專注地看門口,仿佛這些沉甸甸的紙張上黑色的字眼對他來說毫無意義,隻是隨意收拾了一下翻了個麵,就十指交叉放在膝蓋上等候了。


    而顧飛白這位曾經共事的謀害者在臨死之前拿出了所有證據微笑威脅衛靜臨,你最好乖乖地把衛家所有的財產還給衛可頌自己滾,要不然我就捅開這些事情讓你身敗名裂進入監獄。


    衛可頌來的時候看到的就像是凝固的冰塊般的衛靜臨,他皺眉坐在了沙發上,坐姿卻很端正。


    衛靜臨看著,衛可頌原來不是這樣的,這位小少爺最喜歡這個沙發,是衛靜臨特地給衛可頌挑的做的,材質柔軟裹皮細膩,每次回來就一點正行都沒有地往上麵一躺,吊兒郎當又笑意稀鬆地歪著頭看他,隨口打個招呼叫他一聲哥哥。


    隻有三個月而已,衛可頌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迅速生長,衛靜臨就像是被衛可頌單方麵產生陌生感的沙發一樣,就算是當初為衛可頌量身定做,現在也完全不合適了。


    衛靜臨突兀地開口:“可頌,我後悔了。”


    衛可頌不懂衛靜臨在後悔什麽,好像他這位名義上的哥哥和未婚夫有很多可以後悔的事情 ,不過後悔都沒必要。


    衛可頌對衛靜臨的情緒大起大落已經過了,他現在看著這位讓他深夜痛哭過又想要保護的哥哥,隻有一點漣漪般的心境波動,隻是複雜地道:“你有什麽好後悔的,你走的每一步,都是你如今的地位和成功的鋪墊而已,弱肉強食,本來就是這樣。”


    “我爹贏不了你,我自己也贏不了你,我們輸了,願賭服輸,這也沒什麽、”


    扔開那些往事糾葛,拋掉殘餘的舊日情義,方靜臨和衛可頌不過是這世間一對尋常無血緣關係的養兄弟,有一個偏心又殘忍的父親溺愛一個,粗暴虐待另一個,鬩牆本是情理之中,衛可頌偏偏遭逢巨變想不明白,也是天真又愚昧,意難平到如今,終於在看到這個完全沒有變化的老宅之後釋然。


    衛可頌伸出手:“之前我的發瘋還請你不要介意,你我之間講不清楚誰對不起誰了,二十年了,我以後也不想恨你,也不想怪你,我累得很,要打工要掙錢要買房要過自己的日子了,你這個前哥哥就不要來打攪我生活了。”


    “難得能心平氣和和你坐下來談,不如這樣吧,方靜臨.....哥,你最後聽我一次吧,算做弟弟求你.....”衛可頌一頓,道:“我們之前的東西,都一筆勾銷吧。”


    就這麽輕飄飄四個字,前塵往事原本刻骨銘心的愛恨倏忽變成浮塵,瞬息間便消散在衛可頌無波無瀾的眼神裏。


    衛靜臨聽了這話卻隻是輕笑了一聲,他低著頭,語氣恍惚:“可頌,原來做壞事,真的是有報應的。”


    衛靜臨的一生,活到現在像個冷笑話,慘烈而可笑的程度放在感動中國裏也會讓大家覺得數一數二,太過突如其來的病痛和蓄意又愚昧的跳樓成為了人生飛黃騰達的轉折點,而最後衛方強毫無憐憫地斬斷了他在這世上最後的血緣聯係。


    他不知道該恨誰,他還沒來得及淒慌無助,就被拋入了衛方強沒日沒夜的虐打中,衛靜臨光速地以扭曲的意識形態成長起來。


    在這個逼仄又壓抑的衛家別墅裏,他是光鮮亮麗下沉默無聲的暗影,不配作為人存在,長久的負麵情況讓衛靜臨漸漸麻木和適應,隻要一直吃苦,那苦吃多了,自然也沒有多苦,習慣就好。


    這個時候,有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偷偷摸摸又鍥而不舍地往衛靜臨嘴裏賽一塊糖。


    明明是在吃糖,但苦味反而一下就濃厚了。


    從此以後,衛靜臨的人間喜怒哀樂都為一人而來,酸甜苦辣都被一人賜予,情人兄弟,家人伴侶,皆是衛可頌。


    是衛靜臨家破人亡的推手的兒子,是日夜將他毒打的先生的寶貝。


    這些東西明明都與衛可頌無關,衛靜臨一向冷靜,不喜歡遷怒和移情,卻偏偏在衛可頌這人身上失衡,得不到回饋的占有欲和陪伴,衛靜臨一意孤行的抓住這塊不知道自己多甜的小麵包,但這小麵包無知無覺又天真爛漫,看見一個饑餓的人就想分一點自己給別人吃一口,卻不知道自己背後的衛靜臨已經餓得一口把他吞了都不夠。


    他餓怕了,為了能夠吃下這塊到處分發自己的小麵包做了很多傷天害理的事情。


    衛靜臨的呼吸很平穩:“可頌,你還記得我們的鋼琴嗎?”


    衛可頌一愣,道:“記得。”


    衛可頌小的時候特別貪玩,衛方強為了困住這位皮起來屋子都能被掘地三尺的小屁孩,強行給他請了不少頂尖的家庭教師,什麽鋼琴書法,繪畫經管,還要按時交家庭作業,這些東西都被衛可頌學到衛靜臨肚子裏去了,作業衛靜臨按時上交,一式兩份,不用小衛少爺多吩咐,一定也給這個混世魔王處理得完美無缺。


    唯獨鋼琴是個例外,衛靜臨不能幫衛可頌彈琴。


    衛可頌小時候就像是喜歡玩具一樣喜歡鋼琴,但實在是喜歡偷懶,小時候因為彈不出老師規定曲目不知道被批了多少次,這個時候衛靜臨就會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教衛可頌彈琴,就連衛方強有再大的脾氣要發,都不會在衛靜臨教衛可頌彈鋼琴的時候衝進來用皮鞋踹他。


    這是獨屬於他們兩個人在黑白琴鍵上的安謐時光,衛可頌最後竟然真的還挺喜歡鋼琴的,雖然彈得一般,但對那架鋼琴有很特殊的情感。


    當時他被趕出衛家的時候,衛靜臨就說過,這個鋼琴可以免費送給他,他不喜歡看到這個東西留在別墅裏,會讓他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時光。


    但衛可頌並沒有要,他以為衛靜臨說過的不太愉快的時光的意思是衛靜臨教他彈琴,這些記憶在衛可頌記憶裏是很美好的,但是現在看衛靜臨這意思,是被迫而不是自願的,帶著處心積慮的味道。


    衛可頌傷心氣憤之下隻拿了褚明洲給他的相框就走了。


    衛靜臨謝絕了攝製組要帶人上來的要求,他帶著衛可頌緩緩走向樓梯,突然背對著衛可頌單膝跪地蹲了下來:“可頌,哥哥背你上去吧。”


    衛可頌眼眶忍不住泛出濕氣,他惡狠狠地抬手擦了一下,眼邊都是狼狽的紅,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卻被衛靜臨淡淡的話語打斷:“算哥哥求你了,從這裏上去,我們再一筆勾銷怎麽樣?”


    和過去絲毫無差的,帶著寵溺和無奈縱容他的語氣,就這樣隔著一個背影看去,衛靜臨似乎還是他那個二十四孝的哥哥,他還是那個任性驕縱的小少爺,無憂無慮地被自己的哥哥背在背上去學彈鋼琴,最大的煩惱就是下一次鋼琴老師來的時候還沒完全布置下來的曲目。


    衛可頌緩緩向下伏趴,他的目光越過衛靜臨寬闊的肩膀,聞到了淺而糜爛的紅酒氣息,他的動作停住了。


    衛靜臨現在對外的身份是他的未婚夫,衛可頌深吸一口氣:“不了,方先生,我們還是早點勾銷吧,不差這一段樓梯的距離。”


    “您現在對外的身份是我未婚夫,我沒有和您結婚的意思,還是請你不要叫自己哥哥了。”


    衛可頌:“我們早就不是了,方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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